秦朝海被法租界卢家湾巡捕房里的安南巡捕抓去的时候，他哥哥秦朝江依然滞留在早早靠泊金利源外轮码头的“宾夕法尼亚”号邮轮甲板上。等候检查的旅客队伍倒是缩短了不少。再放两批十个旅客，就可轮到他了，于是，他的脸色稍稍有些舒展。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一身笔挺的高级海员制服、头戴白色大盖帽的美国人突然出现在中央舱厅里面，他大声地用英语朝舱门外喊话：
“女士们，先生们，下午好！我是船长，我对各位饿着肚子接受治安检查表示歉意！现在，我荣幸地宣布，蕾丝太太的蓝宝石项链已经找到，检查到此结束，请大家有序下船。”
印度巡捕撤开了检查口子，旅客队伍散开了，舱厅里外响起一片嗡嗡嘤嘤的抗议声。
秦朝江满面怒容，他用英语高声责问船长：“失窃的东西怎么找到的，为什么不向大家交代？”
船长答道：“项链并没有失窃，而是蕾丝太太不小心掉到床铺底下了，刚才头等舱的清洁工打扫舱房的时候拣到还给她了。”
秦朝江责问：“请问船方，对旅客们被耽误的时间怎么补偿？”
船长耸了耸肩，说道：“请大家权当是经历了一个美国式的玩笑吧！”
说完，他再也不理大家，顾自扬长而去。
抗议声又起，但在这外籍人士居多、中国人士居少的旅客队伍里又掀不起风浪，况且，经历20多天海上旅行的旅客们几乎人人归心似箭，根本没有心情去纠缠船方。独木难成林，秦朝江只好无奈地提着行李准备下船。
秦朝江提着行李刚踏上舰桥，远远的一声“大阿哥”便传了过来，他一看，是小阿弟朝河在朝他拼命挥手，接着，马上就看见身材敦实的娘舅罗同德了。朝河挤开密密麻麻的接客人群，一脸灿笑地朝他移动过来。毕竟三年不见，如今乍一见亲人，秦朝江也兴奋了，他叫着“娘舅——朝河——”快步走下舰桥，向着混在拥挤人流中的两位亲人挤去。
“大阿哥！”
“娘舅，朝河！”
三个久违的亲人终于相会在金利源外轮码头的水泥道地上。
秦朝江放下行李，抬头向天，呼吸了几口黄浦江带泥腥味的空气，说：“终算回到上海了！”
娘舅罗同德说的是一口宁波话：“是呀，是呀，走，快点回去啊，侬爹爹姆妈等得心焦煞咧！”
罗同德在宁波镇海罗家村长到十三岁时，被姐夫秦儒本领到上海去，并资助他读完中学，后来又托了人情，打发他师从沪上骨科名医石筱山，前后伺师学技竟达十年之久，如今，他已经在南市老城厢小南门乔家路上开出自己的骨科诊所，还做出一点名气来了。
三个寒暄过后，朝江和朝河兄弟俩便分担提起行李，跟着娘舅朝码头的大铁门走去。码头外，头戴鸭舌帽的司机阿王看见罗同德舅甥三人提着累赘的行李出来，马上跳下车来接。
“大少爷，侬出洋的辰光我也来送侬的，今朝我又来接侬，三年辰光真是眼睛一眨。”阿王一口上海话，此刻一脸高兴。
秦朝江也开心地回应道：“谢谢侬，阿王！”
“雪佛兰”一直向南，朝南市老城厢一路开去。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秦家的喜气愈加浓郁。
秦儒本夫妇俩正在含饴弄孙。侍女阿香进来通报：“老爷，太太，四位同乡老板来了！”
秦儒本一听，赶紧往烟灰缸敲光板烟斗里的灰烬，站起来说：“快请！”他一边要往外去迎，一边还对老婆秦门罗氏说：“侬看看，同德他们三个娘舅外甥还没到，客人倒先到了！”
秦门罗氏也站起来，迈开小脚跟在丈夫后头出去迎客。
昼锦路秦府门口，停下四部黄包车，第一部下来的是青云轩古董店老板曹国卿和儿子曹金章，第二部下来的是隆通祥茶号老板吴士贤，第三部下来的是金万昌米粮行老板金树松，第四部下来的是朱大成南货店老板朱连生。曹国卿当仁不让地走在头里进门，其他三位老板跟在他后面鱼贯进了大门，曹国卿的儿子曹金章则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只古董锦盒，规规矩矩地跟在众长辈后头进门，脸上是一副压抑着的急切神情。
他们走进前天井，秦儒本就迎候上来了。
走在头里的曹国卿，一见秦儒本，就拱手相贺，操一口宁波话道：“亲家，今朝子阿拉四个镇海老乡，专程来府上恭贺大少爷美国学成归来！”
曹国卿称秦儒本为“亲家”要追溯到十八年前。那时节，秦儒本的永大桐油行已经开出八年，靠黄浦江上如过江之鲫的沙船，他的桐油生意已经做得“野豁豁”（上海方言，形容大无边的意思）了，而在老城隍庙摆古董摊头的曹国卿才刚刚打算要开古董店。“万事开头难”。是镇海老乡秦儒本及时出手帮助曹国卿，他从筹资金、租店面，到揽生意、聚人气，无不帮曹国卿操办。青云轩古董店开起来后，曹国卿亲眼见到秦儒本手面阔、人脉广，便决意笼络。正巧，双方夫人都怀孕了，他便主动约定秦儒本，只要一方生男另一方生女，等孩子长大后就结为儿女亲家。秦儒本当时虽然与他门户有落差，但因其重宁波镇海乡谊，便当场答应了这场“指腹为婚”之约。于是乎，曹国卿的独生儿子曹金章与秦儒本的女儿秦朝云，便从小结成了“娃娃亲”。
吴士贤、金树松、朱连生三人也都是从宁波镇海来闯上海滩的生意人，经商起步时也都受过秦儒本的帮衬，此刻一听他们中年纪最小，但与秦儒本关系最近的曹国卿说了恭贺之话，便也忙不迭地拱手附和：
“恭喜本公，恭喜本公！”
秦儒本朝他们拱手还礼：“同喜！同喜！来，里厢客堂请坐！”
前客堂间马上洋溢起一片宁波镇海的乡音，其中不乏欢喜和笑声。
侍女阿香与四个男佣忙不迭地把四个同乡老板黄包车载来的礼物往客堂中央的红木圆台上摆放，台子上马上形成一堆小山。何晶涵悄悄拉了拉阿香的衣袖：“快去泡茶！”
秦儒本走到红木圆台前，手持板烟斗指指红木圆台上的东西，说：“都是多年的老兄弟了，来白相相就来白相相，驮东西来做啥？”
秦门罗氏也在一边附和：“是呀！乡里乡亲的，莫规矩介重。”
四个同乡老板绽开笑脸围了上来。
“本公，本嫂，大少爷回国，我略备薄礼表一点心意。”金树松首先一一扯开四个袋子，“没啥好物事，都是自家店里的货色，大米、黄豆、赤豆、蚕豆，不过，这蚕豆还是今年春天摘下来新晒的，炒炒宁波小菜咸菜豆板酥，味道倒还满好。”
朱连生从礼物“小山”中，一一拎出自己的一只金华火腿、一罐平湖糟蛋、一根黄鱼咸鲞和一瓶宁波烤菜，说：“我也一样，送点小号新进的南货，儒本兄的口味，我是晓得的。”
秦门罗氏对他们两人送的礼物显然很喜欢，在一旁连连说：“谢谢，谢谢，真是谢谢啦！”
吴士贤的女儿吴雅芬正在同秦儒本的二儿子秦朝海谈恋爱，他多少也有些讨好秦家的意思，送的礼物都捆扎有度，还扎上红丝带。他指了指自己的礼物说：
“本公，本嫂，我是专门跑了一趟南京路‘利男居’，买了彩芝斋糖果、冠生园蜜饯、老大房蛋糕和金鸡牌奶油饼干，一点点小物事，一家老老小小可以咸吃吃淡吃吃。”
秦家小孙子秦天旭早就在一边瞄上吴士贤送的吃食，趁大人不注意，他一个冷不防蹿到红木圆台边，拿了冠生园蜜饯盒就想逃。
何晶涵在一边见状，脸涨得通红，赶紧跑上来抓孩子，一把夺下他手里蜜饯盒放回红木台子：“介没规矩，这小人今朝真是人来疯了！”
秦门罗氏又拿起蜜饯罐，溺爱地塞回秦天旭的手中，说：“反正都是自己叔公，就不讲规矩啦，天旭，拿出去吃，乖噢！”
何晶涵听了，趁势跟五位客人招呼了一声：“各位叔公，金章姑夫，天旭吵来西，我先带伊出去了！”说罢，她就领着捧着蜜饯盒的儿子秦天旭，跨出门穿过前天井出大门去。
秦儒本手持板烟斗，指指红木台上的“小山”道：“这些物事，勿要说小人馋涝，连我老头子看了也馋涝，谢谢各位老兄弟啦，来，坐，坐！”
众人正要散开，曹国卿冷不丁劝止：“等等！各位老阿哥，我的礼还没送出手呢！”他转身对儿子曹金章说，“金章，拿上来！”
曹金章知道自己今天轧不上帮，所以一直缩在门口，听阿爸招呼，赶快把一直捧在手里的一只锦缎盒子，轻轻放到红木圆台上。刚要散开落坐的众人，又好奇地围上来看稀罕。
秦门罗氏爱抚地招呼未来的女婿：“哟，金章也来啦！”
曹金章分别朝秦儒本夫妇鞠躬，招呼道：“爹爹好！姆妈好！”
秦儒本也漫应着：“好，好，大家都好，大家都好！”
曹国卿挽起一层袖子，说：“今朝大少爷要回来，我作为本公的儿女亲家，心里高兴啊！所以我特地献上一只薰香炉。”
曹国卿一边说，一边十分专业地解开那只锦缎盒子的象牙扣，翻开盖头，然后轻巧而精准地取出一件古董，众人一看，确是一只宽口矮身的薰香炉，不到半根筷子高，月饼大小的一只圆口，珐琅质地，黄色的底子上还錾着蓝色的花卉，显得很富贵。曹国卿左手握着这炉子，右手指着它，对众人道：“这是我前几天收进的一只清朝乾隆御制铜胎珐琅黄底蓝花薰香炉，物事还满赞的，看底下。”说罢，他又反转炉底，果然，上面有“大清乾隆年”的钤印。
秦儒本连连推辞：“介贵重的物事，我不敢当，不敢当呀！”
“亲家，侬就莫要客气了，这件物事就算给侬当雅玩吧，配侬书房的芝兰之室，也算物尽其用啦！侬看！”曹国卿像变戏法一样地手上突然出现了一盒火柴，还有一件黑黑的小东西说：“这是印度出的沉香，一点着，满房间檀香味道！”
说完，曹国卿擦火点起沉香，放入这只薰香炉里，但见炉中升起袅袅香烟，果然，众人纷纷缩鼻，称赞“好香”。
秦儒本开心道：“晤，这薰香炉好看，香气也好闻，谢谢国卿啦！喔，还要谢谢士贤、树松、连生，送来的吃物事太好了，朝江人还没到，倒叫四位老爷叔先破费啦！来，来，各位请坐！”
秦门罗氏趁隙悄悄跟曹金章说：“金章，朝云在屋里厢。”
曹金章规矩地对曹国卿说：“阿爸，我进去了？”
秦门罗氏慈爱地抢先说：“让大人讲闲话，侬快去吧！”
曹金章如获大赦，他迫不及待地转身进了前客堂照壁的右门，一下就消失在门里深宅之中。众人也分主宾落座，侍女阿香献茶如仪。
秦儒本环顾四位老友，说道：“看到各位老朋友，我就想起阿拉宁波过去有一只《十字歌》，这只歌唱出宁波人欢喜做的十种生意行当，四位做的行当歌里厢都唱到，只有我做的桐油生意没唱着，可见得四位都比我有眼光。”
吴士贤一听，来了兴致，问道：“请本公讲讲看，这首《十字歌》哪能唱？”
“好，我唱给大家听听白相相。”秦儒本展开嗓子，用宁波滩簧调头唱道：“一本万利开典当，二龙抱珠珠宝行，三（山）珍海味南货店，四季发财水果行，五颜六色绸缎庄，六洋顺风鲜活行，七星高照古董店，八字墙门开钱庄，九巧玲珑贳器店，十字街头坐茶坊。”
唱毕，四位镇海同乡老板纷纷拍起手来。秦儒本却摇摇头：
“大家看啊，这《十字歌》里，连生的南货、国卿的古董、树松的米粮、士贤的茶叶生意不是都唱进去了吗？只有儒本惭愧，没按照宁波人老规矩做，我这桐油行当，没入歌。”
“不，不，本公！”金树松站起来插话。“还有树松惭愧，我做的米粮生意这只歌里厢也没唱进去。”
秦儒本道：“树松兄弟有所不知，这只歌里厢第六句‘六洋顺风鲜活行’，讲的就是做生鲜时令货色生意，侬开的米粮店不是纳入其中了吗？”
众人听了大笑。
却说曹金章熟门熟路地拐入秦府前客堂的照壁，进入中天井，抬头就瞥见了站在二楼走廊上倚栏浅笑的秦朝云。她身材窈窕，穿着一身墨绿色阴丹士林布做的旗袍——这是上海滩有名的女子贵族学校中西女塾的校服，正朝楼下天井顾盼。曹金章向她扬扬手，然后就奔上楼梯。马上，一对年少情侣便在走马廊上倚着栏杆无限缱绻。
“朝云，今朝没去上课？”
“去上课侬勿是看勿到我了？”
“侬又勿是为我勿去上课的。”
“为啥人？”
“为了迎接侬大阿哥留学回来，哪能啊，我没讲错吧？”
“真让侬说对了！昨日雅芬问我明朝去上课吧？我就跟伊讲，我大阿哥美国留学三年，明朝总算要回来了，我就逃学一天等伊啦！”
曹金章今年同秦朝云一样，都是十八岁，只不过两人虽然都是清宣统元年出生的，但他却比朝云迟七个月出娘肚皮。不知是小时候家人过分宝贝了还是怎么的，他生来就是个老实头，读书也一般，读到私塾出来就读不上去了，正好他阿爸曹国卿刚开出古董店还缺人手，就叫儿子跟他一起孵店堂了。今天，他见朝云一身校服，还提到她同学吴雅芬，就不由想到自己早早的辍学。于是，他伤感地抬起头，茫然地看着中天井毛玻璃顶棚外的蓝天白云，叹道：“侬和雅芬都上中西女塾这样的名校，让人多少眼热啊？”
秦朝云一点也没注意到曹金章的伤感，回应道：“是啊！在阿拉学堂里，每个女生都穿像我一样的校服，排在操场里一道做操，这景象真是朝气蓬勃！”
曹金章被秦朝云妩媚的神情所感染，全身突然就像火烧一样。秦朝云收回目光，突然发现曹金章的眼睛放出异样的神采。便不解地地问：“金章，侬哪能啦？
曹金章嗫嚅地：“我，我，我想亲亲侬！”
秦朝云不由自主地让开一尺多距离：“这勿来事的，我同侬还没结婚呢！”
曹金章被她这么一说，便缩回去了。
两个少男少女正在楼上缱绻的当儿，秦府前客堂里，秦儒本夫妇与四老友依旧谈兴浓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