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朝河坐在沪杭快车上，心事重重地看着车窗外的风景。
车窗外面已是早春时节，田地已经翻耕，田塍边的小草露出鹅黄，池塘畔的垂柳爆出嫩芽，几只布谷鸟在无垠的阡陌上空翻飞，似乎鸣叫着婉转清丽的声音：布谷布谷，种田插禾……
然而，此刻，秦朝河却无心欣赏那美好的春天，因为眼下的上海感光材料市场，仿佛就像春天里冷暖风交替吹刮一样，几乎一夜之间成了美国“安尼”和日本“九州”照相纸绞杀的战场，上海朝海照相化学工业股份有限公司生产的“朝海”牌照相纸艰难存竭了。
在魏亚飞尚未接手美国“安尼”照相纸销售之前，“朝海”牌照相纸还能跟日本“九州”照相纸抗衡。这是由于老百姓对日本深恶痛绝，抵制日货形成风气，加之日货质量滥竽充数，因此质量不在“九州”之下的“朝海”牌照相纸，尚能趁社会潮流之胜而获销量。但当魏亚飞出任美国“安尼”照相纸驻沪总代理，他使出与“朝海”牌同价竞争的手段来进占上海感光材料市场后，沪上各家照相馆开始被“安尼”吸引过去，“安尼”的质量好过“朝海”，进价又一样，店家们何乐而不为呢？
然而，魏亚飞将美国“安尼”突然做大，尾田一雄主持的日本“九州”牌照相纸却不会善罢干休，他挟“一·二八”中日凇沪之战日军得胜以来日本势力日炽的态势全力阻击“安尼”，企图一家独大。他用的手法之一，就是利用密布上海社会上的日本密探和那些已被日方收买的包打听、白相人之流，去威吓那些还敢用“安尼”牌的照相馆，亮一亮手枪，或者拔一拔日本指挥刀，那些店家一般就会软瘫；再有不听话的，尾田就会派几个日本武士或者朝鲜流氓，前去打砸一番。那些被砸的店家即使报了警，巡警赶到也不敢对肇事者动手，充其量只会老远咋咋呼呼，如同发出通知他们赶快一跑了事，他们好在报警人面前挣回个面子。
这也怪不得那些中国警察，其时，就连堂堂的上海市市长俞鸿钧也深感日本威胁，市政府大楼都不敢呆，而是躲到法租界白赛仲路（今复兴西路）一座洋房里去办公。
日美两家感光材料商大肆争抢上海地盘，“朝海”牌照相纸便一败涂地了，江湾的朝海照相化学工业股份有限公司的成品仓库内，各种型号的朝海相纸堆着买不出去。
秦朝海、秦朝河兄弟急死了，秦朝海妻子庄玉虹使出浑身解数也不顶用。他们三人一合计，觉得当前在上海市场硬拼恐不顶用，可能还是多多开辟周边城市市场方能自保，朝海说，我在侯家弄办作坊的时候，跟杭州、宁波、苏州、无锡等地就有业务往来的，只不过这几年上海市场做得顺了对他们有所懈怠了。
在金城银行上班的老大秦朝江也觉得“扩外地补本地”的策略可行。他说，你像我们金城，放款户有一百多家，但在上海只占百分之三十八，大部分是外地东南沿海地区的工商户，最远的甚至有汉口的福新面粉厂、沙市的沙市纱厂、重庆的新华猪鬃厂等。
庄玉虹是小城姑苏出来的，比较了解小地方的情况，她说，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拍照留影就在苏州流行开来，古城老早就开设了照相馆，现在连苏州边上的小镇，什么木渎啊、震泽啊、黎里啊，也都开出了照相馆，估计日本人同美国人的手还没来得及伸到那边去，我们完全可以去开拓那些地方的市场，用周边补上海的办法来化解我厂的库存。
秦朝海综合了大家的意见，决定由阿弟朝河马上出发，先去杭州，再去苏州。他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嘛，苏杭两城风景好，现在又到春天，游客会多起来，如果这两个城市的市场拿下来，那么就可以乘胜再朝外码头拓展了！”
本来二嫂庄玉虹要抢着去的，她说自己是管产品销售的，又正好是苏州人，可以回家带便去看看父母和弟弟。但秦朝河提出还是他去，因为毕竟是去外地出差，且非一天两天就可以回得来的，二嫂作为女人要去外码头好几天，毕竟不方便，况且家里还有个孩子。秦朝海便决定，还是阿弟朝海去吧！
从上海到杭州，快车也就三个多钟头。秦朝河在杭州的火车站城站下了车，直接叫了一部黄包车去湖滨。
杭州的照相馆众多，都离西湖不远，像资格最老的于清光绪末年就开业的“二我轩照相馆”，开在直通西湖的邮电路上；擅拍婚纱照片的“万象照相馆”，开在离西湖一箭之地的清河坊；名气老大的“佛佛照相馆”，开在旗下仁和路上。至于从“佛佛”门下分出来自立门户的，还有开在中山中路上的“虹鹤”，开在湖滨旅馆隔壁的“斌记”等等。但杭州的照相馆要论门面最大和职工人数最多的，当数开在闹市延龄路湖滨闹市的“大华照相馆”和“慧光照相馆”。
秦朝河坐着黄包车直接来到大华照相馆。大华照相馆进过“朝海”牌照相纸，老板王松泉也到上海侯家弄作坊来过，当时他受“爱国反日”潮流影响，也把“朝海”牌当作国货来捧，因此结识过秦朝海、秦朝河兄弟。
“大华”老板王松泉见到秦朝河多时不见，一下远道而来，倒是蛮客气的，亲手泡上一杯新产的“狮峰龙井”茶，但谈到要他帮忙订朝海照相纸，就不客气了。他说；
“小老板，你远道而来，照例我应该给你面子，但我们做生意的只能在商言商。你可能不知道，上个月，美国‘安尼’照相纸的上海总代理魏亚飞先生手面阔，把我们请到上海，安排住外滩的华懋饭店，开了一个‘江浙沪照相行业恳谈会’，给我们的‘安尼’照相纸批发价同你‘朝海’牌一个样，还说进得多还有优惠，美国货质量肯定比你的好，这样一来，我们当然都进‘安尼’了喏！抱歉，实在抱歉！”
朝河听了，心里暗暗称魏亚飞不仅杀手重，还棋先一着，居然假座沪上高级饭店拉拢上海周边城市客户，还不惜开打价格战，但明眼人一望就知，魏亚飞不可能一直低价销售美国“安尼”，当他一旦占领市场后肯定要上调批发价的，到时候，这些入他彀中的外地照相馆就会叫苦不迭了。
于是，他便说：“魏亚飞给你们的批发价肯定是暂时的，等他占领市场以后就会上调的。”
没想到王老板却不以为然，他说：“至少我两天前进了他的货色还是同你们的‘朝海’牌一个价呀！小老板，你不要多讲了，我日本货肯定是不会进的，这点爱国之心我还是有的，但进美国货就不一样了嘛，美国毕竟是我们的友邦国家呀！”
见对方门闩栓得死死的，朝河便感到再谈下去也枉然，便讪讪告辞。
一走出大华照相馆，他便迈开两脚，朝紧靠西湖而开的二我轩照相馆走去。
在“二我轩”，他受到了迥然而异“大华”的待遇。店里年轻的小开本是一个坚定的爱国反日派，对国货的拥趸无比热情，对日货的厌恶无比分明，他把朝海牌照相纸几乎看作是感光材料上的国货旗帜，他在一旁不仅说服他老板爸爸接受，还给他爸爸打气道：
“爸爸你怕啥，杭州又不比上海，至少现在还没一点日本人的势力，我们应该大力支持‘国货，不给日货有机可乘。”
他爸爸说：“我又没想进‘九州’，我是想进‘安尼’嘛！美国货质量比国货‘朝海’牌好嘛！”
儿子说：“现在感光材料市场上就‘朝海’在抗衡日货‘九州’嘛，难道我们不该大力帮助一下？”
被他儿子一鼓动，“二我轩”的老板不但同意进朝海牌照相纸，还提出可以发挥其“带头大哥”的效用，帮秦朝河向杭州市面上的各家照相馆分销“朝海”牌照相纸。于是乎，秦朝河当场灵机一动，便学刚刚听来的魏亚飞招数，提出由他出钱，请老长辈您出面召集，就假座西湖边的新新饭店开一个“杭州照相行业恳谈会”，会后大家再一道吃一顿饭，联络联络感情。“二我轩”老板欣然同意帮忙，他亲自操起电话一家一家通知出去了。
第二天，“杭州照相行业恳谈会”果然在西湖边北山路上那座罗马风格的新新饭店里召开。会上，秦朝河自作主张，答应凡是供应给杭州市场的朝海牌照相纸，每盒的批发价再让利二角钱。这样，杭州市场便算是拿下了。
秦朝河在湖滨的环湖旅馆住了两晚上，第三天的黄昏，便搭了武林门码头的苏杭夜航船直趋姑苏，意欲如法炮制，再乘胜拿下苏州市场。
经过一夜航行，第二天一大早，苏杭小火轮停靠苏州轮船码头。秦朝河下船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天上飘下若有若无的春雨，河岸四周笼罩都着湿漉漉的空气。
然而，天气的变化丝毫没有影响他来苏州的情绪。由于离开上海时没带伞，下了船，本想趁着好心情一路走到马医科巷去下榻的他，无奈之下只得叫了一辆黄包车过去。他还在船上时就想好了，此行苏州就住那条巷子里的“紫香旅馆”，因为那里离他认识的瑞昌照相馆走走就到的。
黄包车夫将他径直拉到“紫香”的旅馆停下来。他付了车钱，办了入住手续，领了一把热水瓶，就上楼在东首的房间住下，没顾得上歇脚，就去“瑞昌”。
苏州的瑞昌照相馆，开设在市中心的观前街上，它创立于清光绪八年，算是苏州照相行业的开山鼻祖。创办人吴瑞生是安徽人，早年跟随他父亲到苏州经营杂货，因此经常往返苏沪两地，于是就领西风东渐风气之先学上了摄影，后业余为人照相赚钱，尝到甜头后就索性在苏州闹市观前街开办照相馆了，现在该店已经传到第三代吴瑞生的孙子手里了。
然而，秦朝河万万没想到，当他刚刚踏进“瑞昌”店堂，一个年轻人就朝他扑来，紧紧抓住他的手，操着苏州话说：“朝河阿哥，我总算等着你哉！”
秦朝河定睛一看，这不是二阿嫂庄玉虹的弟弟吗？还是两年前二阿哥同二阿嫂的婚礼上见过他后就没再见过，此刻他怎么会在这儿？
只听玉虹弟弟着急地说：“阿姐拍电报来，叫我到这爿照相馆来寻你，叫你马上回上海，我接着电报就来这里坐等侬来，已经等子好几天了喂！”
秦朝河奇怪了，什么事这么急，还叫她弟弟守株待兔般地找他？于是便问：“二阿嫂有说啥事情吗？”
玉虹弟弟拿出一封电报：“无没，电报上只有老简单的十一个字，侬看喏！
朝河接过一看，上面手抄着：“去瑞昌照相馆寻朝河回沪。”
秦朝河便顾不上与“瑞昌”少东家打招呼寒暄，只是说“我回到上海再写信给你吧”，就与玉虹弟弟一道匆匆出店门而去。
一到外面，玉虹弟弟就说：“你辰光紧，要赶火车，天又落雨，还是叫一部马车去来得快。”
秦朝河抖了抖手中的油纸伞，说：“好的，我还要到旅馆去还这把伞，还要拿东西，是要赶时间的。”
玉虹弟弟到底熟门熟路，马上拦到一辆马车，两人便先去了马医科巷里的紫香旅馆，还了伞拿了行李，然后直奔苏州火车站而去。
在火车站，秦朝河买到马上去上海的车票，由于心里疑问重，他没有心情与玉虹弟弟候车聊天，买到票后就与他握手告别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