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朝河一路心怀忐忑地回到上海。
天刚傍晚,二哥秦朝海还未从江湾厂里回来,大哥秦朝江在金城银行上班也没下班。二嫂庄玉虹在家等他。
母亲秦门罗氏见他风尘仆仆地回家,很高兴,忙叫他去洗一洗,换身衣服,说她会和大嫂晶涵抓紧烧夜饭的。
秦朝河一放下行李,连脸也顾不上洗一把,就到客堂间见二嫂,问她:“出啥事情啦?”
玉虹告诉他:“真要命,厂里流动资金告急了!”
秦朝河不解:“怎么会啦,我走的时候账面上不是还有七千多元钱吗?”
玉虹恨恨地说;“都是魏亚飞那个杀千刀的!你去杭州的第二天,伊就来逼朝海,讲伊要退股,还讲退勿出股金也可以,但要‘朝海’公司给伊美国‘安尼’公司收购,股权重组,这个条件朝海哪里肯,辛辛苦苦造起来一年不到的厂当然勿肯卖的喏!他就决定给魏亚飞退股……”
“魏亚飞在我们公司的股份,不就是他去年吃进朝海师父张越超的那些股吗?”秦朝河急急打断庄玉虹问道。
庄玉虹点了点头:“是的,朝海决定这趟就全部退给伊哉,红利等年底再结算……”
“他持的股只有五千元,全退给他不是还有二千多元在账面吗?”秦朝河又打断道。
“是的呀!但正好要到‘天章造纸厂’进铜版纸了,所以这二千多元就用进去了嘛!”
秦朝河一时无话了。低头闷了一会,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问:“二阿嫂,你怎么会想到叫你阿弟到瑞昌照相馆寻我的呢?”
“哎呀!瑞昌照相馆是伲苏州城里牌子顶老的照相馆嘛,我想侬一定会去的,所以我就叫阿弟去捉侬的‘窠里鸟’了嘛!”
秦朝河心里不由称道庄玉虹的灵光,说道;“二阿嫂你真聪明。我的心思都被你猜到了,我一到苏州,就去了‘瑞昌’,因为我想‘瑞昌’是苏州牌子最老的照相馆,在同行宗当中有号召力,本来想借助他开一个同业公会,推销推销朝海牌照相纸,结果被你一封电报叫回上海,只好下趟再去了!”
玉虹却说:“下趟我去吧,正好回转去看看爷娘同阿弟。”
叔嫂在客堂间正说着话,老大朝江回来了,他带来金城银行副总经理钱念祖不肯借贷流动资金的消息。朝江说,钱念祖说了,你‘朝海’公司没还清前面贷款,决不能再允贷了,我求他无论如何帮个忙,救个急,但他不为所动,我好话说尽,他才说看在我的面子上,说可以介绍我们去向英资汇丰银行贷贷款看。”
一大家子晚饭都吃好了,秦朝海才坐着阿王开的“奥斯汀”回到家。
他和阿王匆匆吃好晚饭,阿王回家,他则进了客堂间。
老大秦朝江讲了向自己银行申请贷款不成的情况,老小秦朝河简单讲了苏杭之行的情况。庄玉虹则对魏亚飞强食弱肉之举深恶痛绝,她对丈夫秦朝海说:
“我老早同侬讲过,伊是秦家的仇人,哪能会介爽气放掉冤仇啊!勿错啊,以前伊请侬吃饭,送上红包,还帮侬出脱日本人气,其实这都是看侬的照相纸能赚铜钿,伊想来分好处,我在开工仪式上触掉伊,伊就抱上美国‘安尼’的粗腿来反制侬了,伊一直勿安好心,先是吃进张师父的股份,堂而皇之当上我伲的股东,接着又发动‘安尼’同我伲的价格战,想叉煞我伲头颈,现在又用退股的办法想克断我伲资金链,侬不给伊退,伊就要收购我伲公司,伊的心有多少恶毒?所以我一开始就反对伊来合作,侬还打我耳光……”
“玉虹,过去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老大秦朝江怕又要惹起他们夫妻吵架,赶紧打断庄玉虹,“我们还是好好商量商量接下去怎么办吧!”
秦朝海听到老婆重提打她耳光的事,本来是要跟她争几句的,现被哥哥一阻止,话在喉咙里只好吞进肚里,改口说:
“我下班一路回来一直在想,我好不容易发明了‘朝海’牌照相纸,好不容易把家庭作坊办成一爿工厂,好不容易募集了这许多股东成立了股份公司,哪能被一个魏亚飞说吃掉就吃掉呢?如果要吃掉,我老早就拱手让日本人尾田一雄吃了,何必苦苦撑到现在呢?”
秦朝河接着说:“我看还是要撑下去!我这次杭州苏州两地跑了一圈,深深感到我们‘朝海’公司死不了,我们做的是‘国货’,在外地市场还是很受欢迎的,加上我们做外地市场比日本的‘九州’、美国的‘安尼’都要早,他们的手臂毕竟还没那么长,所以我们在外地市场还是有发展空间的。不过魏亚飞也真坏,他在上海开了一个‘江浙沪照相行业恳谈会’,跟我们朝海牌照相纸打价格战,我没来得及同二哥商量,只好在杭州迎战他,马上开了一个‘杭州照相行业恳谈会’,宣布朝海牌照相纸每盒批发价再让利二角,老板们就当场同我订了不少货色。”
秦朝海听了,赞赏道:“好的,你干得好,让利二角就二角,只要在我的承受范围内。”
玉虹说:“现在阿拉公司面对尾田一雄同魏亚飞两大对手,能够保本微利,就撑得过去!”
“所以我现在也同二阿嫂站一个立场:拒绝魏亚飞收购!”秦朝河坐不住了,站起来,右手握拳,挥动了几下。
秦朝海指着阿弟:“朝河,你给我坐下,现在当务之急是要先解决流动资金紧张的问题,大家看看,到底想点啥办法?”
他这一说,兄弟、老婆都一下没声音了。
老大秦朝江低下头,沉思一会,说:“目前看来,只有向汇丰银行贷款这一条路了!”
秦朝海用拳头敲了一下膝盖:“是的,我们要撑下去,现在也只有贷款一条路了,既然金城银行不肯贷,那么明天上午,我们就去‘汇丰’谈谈看吧!”
“我听钱副总经理说,‘汇丰’的贷款利息蛮高的,我们吃不吃得消?要慎重掂量啊!”哥哥朝江提醒道。
秦朝江望着客堂正中板壁上端挂的父亲秦儒本遗像,一字一句地说:“现在只能饮鸩止渴了!”
秦朝河问:“饮鸩止渴?”
“对,只能饮鸩止渴了!”秦朝海回过头来,直视哥哥秦朝江的眼睛:“阿哥,阿爸突然去世,家庭遭到变故的时候,你不是也饮鸩止渴过吗?你请掉了阿爸辛辛苦苦办了廿几年的永大桐油行,还卖掉了我们一家赖以为生的秦府,这不是饮鸩止渴是什么?”
秦朝江扭过脑袋,向父亲秦儒本的遗像投去一眼:“是的,我那个时候不仅仅是饮鸩止渴,简直还是壮士断腕呢!结果,我们终于东山再起。”
秦朝海说:“既然我们连壮士断腕都敢,那为什么要怕饮鸩止渴呢?”
老小秦朝河说;“饮鸩止渴,虽然解了渴,但会毒死人的呀!”
秦朝海说:“不一定,试试看!”
秦朝海毕竟是董事长、总经理,听他这么说,众人便无话,各自回房了。
第二天上午,秦家三兄弟坐着司机阿王开的“奥斯汀”轿车,来到外滩的汇丰银行。大门口两侧罗马柱下面,各有一只铜铸的非洲狮子伏在水门汀平台上,威风而又阴鸷地盯着进去的人们。
秦朝江叮嘱阿王在车里等着,便领着两个弟弟进去了。
钱念祖托的是一个当年在他手下当过练习生的人,此人现在当上了汇丰行长办公室主事。他帮助请出一个高鼻深目、络胡秃顶的英籍襄理,来同秦氏弟兄三个谈,秦朝江亲自当起了现场翻译。
那英籍襄理看过秦朝海带去的发明专利证书,认为取得专利的产品前途势必看好,便答应秦朝海贷款十万元,但提出的条件却极为苛刻:一是年息八厘,一年为期;二是如若到期无力偿还利息和本金,汇丰银行有权不经过秦朝海同意直接收购他的专利,拍卖他的工厂。
秦朝海犹豫了,他让阿哥跟那英国人说,条件需商量,谈判暂停一下。英籍襄理便耸了耸肩膀走开了。
兄弟三人跑到会客室那镶着巨幅玻璃的大窗户前,对着楼下马路对面那滔滔的黄浦江水互相商议。
老小朝河说:“汇丰的贷款条件太高,还是算了吧!”
老大朝江忽然想到:“条件是太高了,要么我们还是走走扩股引资路子吧?”
老二朝海看着黄浦江水想了半天没出声。忽然,上海滩上流行的一句俗语跳入他的脑际:“跳黄浦”。
他忽然开腔;“时间不允许了,要阻止魏亚飞收购,对抗尾田一雄的绞杀,只有答应‘汇丰’的条件,才能渡过眼前困难,这总比‘跳黄浦’强!”
说完,他要回到会议桌边。曾经壮士断腕过的秦朝江倒是谨慎了,他拉住二弟:“我们再好好想一想吧!”
“不想了,就这样了,你去请那个英国人来签字吧!”
当那英籍襄理重新出来,,摊开贷款合同文本,秦朝海咬了咬牙,在贷款合同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