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昼锦路秦公馆门口高高挂起一对白绸灯笼,两扇黑漆大门上各贴了一个大大的白纸写就的“奠”字。前客堂改变为一座灵堂,正中照壁上,吴昌硕的那幅山水中堂已被摘走,取而代之的是一帧高高挂起的逝者秦儒本的大幅遗像,遗像被白绸结花素裹;原先两边挂着的于右任题写的两条对联仍然在,只是“修身似积玉,种德胜遗金”十个字如今成了逝者的遗言。原先摆在正中的红木圆台子已经撤走,取而代之的,是三张供着糕点牲醴、摆着香炉烛台的八仙桌。中间那张八仙桌前,直放着一只做工考究的金丝楠木棺椁,棺盖开着,里边盛着盖着新绸厚被的秦儒本遗体,他双眼紧闭,似乎不愿再看他抱冤的家中现状,棺椁之外,撑着一张巨幅白布孝幔,正中贴着一个大大的“奠”字,无言地向着前客堂那排落地长窗外窥看。
秦家报丧以后,前来吊唁的同乡友好,生意中人络绎不绝。
曹国卿、吴士贤、金树松、朱连生四位宁波镇海同乡老板也结伴上门吊唁过。他们径自穿过前天井,走进客堂间,一起向安卧在巨幅孝幔后的秦儒本遗体叩头,哀悼同乡老友的亡灵。他们虽然都一脸哀戚,但长哭不起的唯有朱大成南货店老板朱连生,他连声用宁波话哀嚎着:
“呜……哇——儒本兄啊!侬咋会一别头就跑啦?……忖忖侬帮过我的忙多少多啦……没侬咋有我这爿南货店啦……儒本兄啊,我还来勿及报答侬侬咋就走了啦……呜,呜哇——”
朱连生哭得不能自持,是一旁主持丧事的罗同德过来拉他,他方软软地站起来。曹国卿领着他们向罗同德送上奠仪:每人一只白纸包,里面包了十块银洋。罗同德则招呼小外甥秦朝河,给他们每人回赠一块红绸面白夹里的“重被”和一对香烛。宁波人规矩,作为丧家回赠唁者带红礼品,意在自家倒霉不致带给对方。
灵堂里,巨幅孝幔外,两边分站着秦家三个儿子秦朝江、秦朝海、秦朝河和女儿秦朝云、长媳何晶涵、长孙秦天旭,他们全都按宁波的丧事礼仪披戴着重孝,其中秦朝云已经哭哑了喉咙,答不出声来回谢四位同乡世叔了。
曹国卿一眼瞥见他的儿子曹金章和吴士贤的女儿吴雅芬也都站在秦家小辈的行列里,他儿子曹金章陪着秦朝云,一脸伤心模样。做父亲朝他射去一眼莫名怪异的目光,但随即就消逝了,转而领头握住披麻戴孝哭泣不已的秦门罗氏手,说节哀顺变。吴、金、朱三位也安慰“自家身体要紧”。
祭奠三朝过后,秦府大出殡了。
上午,三牌楼昼锦路上的秦公馆门口,一支穿着白色制服的哀乐队持各式西洋乐器,静静侯立。宁波商会队、桐油公会队、秦家职工伙计队、济善山庄队、孤儿院队、华界骑警队也都已经到位,黑压压的一大片人,操着各自定规的家生,等着秦家出殡。
公馆里面,传出罗同德一声吆喝:“起杠——”顿时,又传出一阵哭喊声。
大门口,丧乐队马上奏起哀乐。
大门打开。首先出来的是幼小的长孙秦天旭,他披戴着重孝丧服,捧着爷爷的大幅遗像。接着,秦朝江、秦朝海、秦朝河与曹金章四个年轻男人,身穿白袍丧服,抬着那口金丝楠木棺椁出来。再是秦门罗氏、罗同德姐弟率秦朝云、何晶涵、吴雅芬等鱼贯出来,一律丧服素缟。最后出来的,是侍女阿香、司机阿王和四个男佣……
浩浩荡荡、绵绵延延的送葬队伍行进在南市老城厢的宝带路(今方浜中路)上,朝万国殡仪馆进发。为首的是一辆载装棺材的雪佛兰卡车,车前挂着秦儒本的大幅遗像,车子开得很慢,丧乐队在车后哇里哇啦地高奏着哀乐。秦门罗氏由阿弟罗同德搀扶着,率亲属队伍走在头里,然后是宁波商会队、桐油公会队、秦家职工伙计队、济善山庄队、孤儿院队、华界骑警队,等等,人人神情肃穆。花圈、灵幡、孝幛等杂陈队伍中间,骑警们马蹄沓沓。
送葬队伍一路上都遇上路祭。这“路祭”一般都是同道好友祭奠亡灵的,凡遇上路祭,送葬队伍都要停下来接受,丧乐队则要卖力地奏乐。
路过青云轩古董店门口时,老板曹国卿已经摆好了祭台:松枝翠柏搭起一座大大的牌楼,正中高悬一个“奠”字,一张香案上,供有猪头、鲤鱼、青团、白糕等供品,烛光摇曳、烟雾缭绕。送葬队伍在祭台前停下,亲属队伍哭声嘶裂,丧乐队哀乐高奏,路祭开始了。黑袍玄褂的曹国卿一言不发,一声不哭,小步走到灵车前,朝秦儒本遗像三鞠躬。礼毕后,他又盯看遗像,神情莫测。亲属队伍中,曹金章搀扶着悲痛欲绝的秦朝云,悲伤地看着老爸祭奠。
送葬队伍路过朱大成南货店门口,老板朱连生设的祭台比较平实:白布蒙起一张八仙桌,用白纸花扎成的吊唁牌楼就连接在桌子上;桌子摆着供品,点着香烛,桌下还燃着一只尺八铁锅,里边烧着锡箔。只见朱连生跌跌冲冲到灵车前,对着秦儒本遗像,呼天抢地一声“儒本兄哎——”长衫也来不及撩,一记跪下就号啕大哭起来:“我同侬还是同庚的,侬咋会甩下我先走了呢……呜——呜……”
送葬队伍奏着哀乐、响着稀疏的哭泣声继续前进。路过金万昌米粮店门口时,老板金树松也为亡友秦儒本摆出祭台:一张蒙着白布的八仙桌,上面点着白烛,焚着线香,摆着五牲供品。金树松对着秦儒本遗像一把撩起长衫,双膝朝地跪下,连磕三记响头。然后对秦门罗氏咕哝了一句:“本嫂请节哀!”
隆通祥茶号门口当街,老板吴士贤用菊花和竹枝搭起了一座小巧的牌楼,方台子上摆着供品、点着线香。吴士贤垂着双手,早早肃立祭台边。出殡队伍还未停下,吴雅芬就“阿爸”一声悲呼,从队伍中猛地蹿出,秦朝海见状赶紧出列去扶。吴士贤吃了一惊,一看是女儿扑来,便跨开步子上去迎。
吴雅芬扑倒在老爸面前哭开:“呜……呜——阿爸哎!秦伯伯只有五十二岁呀……就这样没了……哎呀,我心口痛煞啦!心口痛煞啊——”
秦朝海急蹲下问:“雅芬,雅芬,你怎么啦?”
吴士贤神色惊惶地:“快,快!背进我店里歇一息!”
秦朝海便背起女友进了隆通祥茶号店堂。
出殡队伍里,罗同德瞅见这一幕,便出列走到灵车前,举起双手朝脑后挥动,示意队伍继续开动。队伍复又载着丧乐哭声前进。
秦家在万国殡仪馆里最后告别了秦儒本,当天又到万国公墓里将他落葬。
丧事“头七”还没过,一早,秦朝海就从秦公馆出来,独自一人步行,往小南门走去。他想先找娘舅罗同德商量一下,事实已经查清楚了,但怎么样去向学校方面洗刷自己的冤枉。
娘舅罗同德的诊所开在小南门乔家路沿街面上。秦朝海来到诊所前,抬头就看到门楣上高高悬着一块匾额,匾额上方是一行小字:“沪上骨科名医萧石山嫡传门生”;下方一行五个大字:“罗同德诊所”。
秦朝海推开上面玻璃下面木板的单扇门,跨入门槛,见到身为中医的罗同德却穿着西医的白大褂,正坐在临窗的医案前为一位病人诊病,便招呼一声:“娘舅!”
罗同德别过头一看,马上操宁波话招呼:“啊,朝海,侬咋来了?先坐一息。”
秦朝江便在白漆木制侯诊椅上坐下来,随意地打量起这里的环境。娘舅的诊所地方不大,临窗是一张医案,放着一些医书、墨盒、手垫之类;靠墙是一张一人多长的医榻,上面蒙着洁白的白布;靠里边放着一只调药台,台上一溜整齐地摆着跌打损伤药膏、麝香膏、云南白药之类的膏药瓶罐。这时,他听见娘舅对那病人吩咐:
“你这只手,回去后再调一付膏药贴贴,热毛巾敷敷,差不多就会好啦!”
“谢谢罗医师!再会了!”
秦朝海见那病人放下两块银元诊金,出门走了。罗同德这才回身招呼外甥:“朝海,侬咋会来了?屋里厢的丧事办得咋相貌了?”
“阿哥在办,”秦朝海缩起鼻子闻了一下诊所内弥漫的中药气息。“娘舅,我是来找你商量的,我的冤屈要哪能去跟学校去伸张?”
罗同德摆摆手:“侬这事体还是慢一步吧,至少等侬阿爸的‘五七’过了再讲!”
“勿来事的,娘舅,阿爸就是被我这桩事体气死了,我现在在震旦大学又难做人,这桩事体勿弄清爽,哪能对得起泉下的阿爸,哪能叫我再在震旦读下去啊?”秦朝海坚持道。
罗同德瞅了外甥一眼,在诊所里踱起步,一直无话。秦朝海也不响,静静等着娘舅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