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罗同德停下踱步,对二外甥说:“我考虑啊,侬还是叫上雅芬一道到学堂里去,跟学监好好交讲,把侬查清爽的事实原原本本向其摊出来,要求其向卢家湾巡捕房撤消侬的案底。”
秦朝海不解:“我的事体为啥要叫雅芬一道去啊?”
罗同德伸手用指甲掏了一下耳朵:“因为侬有常时要冲动,所以还是叫雅芬陪在边上比较妥当哪!”
“好的,娘舅!”秦朝海懂了,站起告辞。
做娘舅的还是不放心地叮嘱:“侬同雅芬去,一定要好好讲,假使巡捕房的案底能够撤消,莫忘记把100元保释金拿回来!”
震旦园里已是秋景萧瑟,法国梧桐叶子纷纷飘落,穿着阴丹士林布旗袍外套白绒线背心的吴雅芬,挽着穿着单配领学生装的秦朝海,沿着铺满落叶的甬道向办公楼走去。他们走过草坪,他们走过操场,透过日见稀疏的树林梢丛,依稀见到校外圣伯多禄天主教堂钟楼巍峨的尖顶。
傲气凌人的学监正坐在皮圈椅上,一见秦朝海和吴雅芬敲门进来,便抖起了师长的派头,笃悠悠地呷了一口茶,道:“噢”——秦朝海啊,怎么来见本监还要带女朋友来?太正式了吧!”
秦朝海抻了抻衣服下摆,努力平了下气,说:“学监先生,‘黄照事件’我查出真相了!”
学监满不在乎地说:“这事不就是你干的吗?有用得着查什么真相!”
“这事是校董会帮办魏亚飞干的!”秦朝海直视对方,一点儿也不躲闪。
学监显然吃了一惊:“你不要为了洗脱自己诬赖好人!”
秦朝海指脸上尚未褪尽的乌青:“好人,好人会平白无故打我?”
“打你?是他打你的吗?”
“是的!为了阻止我调查事实真相,他带人偷偷跟踪我,还教人打我教训我!”
吴雅芬也跟进道:“学监先生,秦朝海受冤枉后,不仅被卢家湾巡捕房当着您的面抓进牢房,而且还被真正的肇事者殴打,现在事实已经查明,希望校方秉公处理!”
“你看清楚是魏亚飞打你教训你吗?”学监逼问秦朝海。
“是的,在霞飞路青鸟照相馆隔壁的小弄堂里,我把他的脸看得清清楚楚!”
学监明显是吃到分量了,态度有所软化。他站起身来,指着办公室里的沙发道:“来,来,两位坐下说!”
待秦朝海、吴雅芬坐下后,学监重又回到皮圈椅上坐下,从抽屉拿出秦朝海的“莱卡”照相机,还抓出一大把银元,一五一十地数着堆着,这弄得两个年轻人看不懂了。
学监数好停下手,道:“秦朝海,本监知道,你是一个好学生,读书用功,很有钻劲,但是偷拍女生黄照的事情假使真是魏亚飞干的话,学校就为难啦!这样吧,本监会叫那女生父亲会向你赔礼道歉,还向巡捕房撤消你的保外侯审,你这只照相机被巡捕砸坏了,由学校出你五十块大洋,算是修理费和安慰费,好吗?”
秦朝海问:“那么对魏亚飞作何处理?”
学监摊两手一摊:“哎呀,秦朝海啊!老古话说得好,得饶人处且饶人嘛!那魏亚飞的父亲是公共租界工部局华董,又是我校的董事,给学校投过股份;魏亚飞本人,还是杜月笙杜先生的门生,你不管怎么样,作为震旦大学的学生,总要不看僧面看佛面的吧?”
“要是我不肯看呢?”秦朝海倔强地顶了一句。
学监勃然变色,他拍了一下桌子道:“那又怎么样?还怕反了你?”
秦朝海顿生怒气,但他努力忍下,站起来,拉吴雅芬起身:“雅芬,我们走!”
吴雅芬却坐着没动,她扯扯秦朝海衣袖,轻声说:“朝海,算了吧!”
秦朝海撇下了她,径直走到学监的办公桌边,拿起“莱卡”照相机,没动桌上堆成五根小柱子似的银元,转身就出门去了。
吴雅芬一见,赶紧起身也出门去。她听见身后学监狠狠说道:“哼!竟有这等敬酒不吃吃罚酒的学生!”
两天后,震旦大学里法国梧桐枝桠之下的公告栏,贴出一张毛笔写的大字报。上书:
前番我校发生“黄照事件”,本生遭诬,不幸而陷法租界卢家湾巡捕房保外侯审。今经本生查实,实为校董会帮办魏氏亚飞所为。然校方竭力包庇,将错就错,本生无奈之下,吁请全校师生伸张正义。
化学系二九甲班秦朝海
民国十六年十一月二十六日
公告栏边,围观的学生们纷纷发出议论:
“这个秦朝海有种!”
“这个秦朝海胆子大,敢查魏亚飞的劣迹。”
“秦朝海揭露了魏亚飞花花公子的真面目!”
“这个魏亚飞,从外文系到中文系,追到一个就甩掉一个,玷污了多少女生!”
“这种人就是震旦园里的败类!”
忽然,围观的学生中有一位男生大声嚷道:“这种败类,做出如此龌龊之事校方居然还要包庇他,走!找学监说理去!”
众学生附和:“走!找学监说理去!”
几十个学生汇成一支队伍涌上校园甬道,又涌向办公楼。
办公室里,学监正拿着听筒在打电话,一双眼睛惊恐地看着楼下的事态。从窗户俯瞰,男男女女的学生们朝这里涌来。
“魏董啊!那个秦朝海把事情搞大啦!学生被他煽动起来,还有那个女生的爸爸,知道真相后也说不能轻饶令郎,看样子要酿成大事啦!您说怎么收场啊?”学监一面语气卑躬地对着电话听筒说话,一面盯着窗户下面看,“唔,唔,唔唔,喔——您把令郎调到大夏大学任职?好的,只能这样了,感谢您啦!委曲自己帮我们校方过此难关,校长让我转达,令郎那份薪金,我校暗地照发,今后还望魏董继续提携关照我校!”
学生涌进办公室,偌大的办公室里顿时人满为患。学监赶紧搁掉电话站起来,端起居高临下的老师架子。他正色道:
“干什么,干什么?你们目无校规,冲击老师办公场所,搞什么名堂嘛!”
有个别女生害怕地后退几步。
刚才在公告栏前发动学生找校方说理的男生挺身而出:“学监先生,我们并非来冲击您办公室,我们只是来提要求,魏亚飞肆行震旦园,寻艳猎色,骚扰女生,他偷拍女生洗澡并非一时之偶为,类似这种败类,校方必须尽早清除!”
另有一位男生也说:“清除败类,还要保护好人,化学系秦朝海的冤屈,必须公开为他洗清。”
学监办公室里响起一片附和声:“对,对”。
学监伸出双手不停地摆着,示意学生们静下来:“同学们,同学们,你们静一静听我说。”
办公室里的人声静下来了。
学监清了清嗓子,说道:“你们的要求已经得到满足,本监正要代表校方宣布:查本校校董会帮办魏亚飞,怠于公务,不务正业,近来又无事生非。为严肃校纪,整肃校风,校长决定,即日起停聘其校董会帮办一职,以儆效尤。”
“啪,啪,啪——”学生们纷纷鼓起掌来,有的点头,有的笑逐颜开。
学监继续说:“关于化学系二九甲班秦朝海同学蒙受冤屈的问题,因系当事女生指认有误,她的家长了解事实真相以后,表示要向秦朝海赔礼道歉,并向巡捕房撤消其保外侯审之罚。学校在追查事实过程中也有不当之处,因此,校方决定发给其大洋五十表示慰问。”
众学生听了,纷纷议论:“不错了,不错了!”
“大学乃天下公器,以教书育人为己任,提倡礼义廉耻,道德文章,岂容行为不端者任意玷污我朗朗校园?请同学们放心,今后我校如再有伤风败俗之事,一经查实,继续严惩不贷!”学监斩钉截铁似地说道。
黄昏,秦朝海和吴雅芬走出震旦大学校门回家。他们手挽着手,沿着吕班路(今重庆南路)向北行走,心里感到很畅快,毕竟同学们帮他们出了一口恶气。
然而,他们刚刚走到圣伯多禄大教堂边上的弄堂口,就被三个年轻汉子截住。中间的那个开口说:“先生,有人请你过去一趟。”
秦朝海连“谁”字还来不及吐出,就被另外两人“嗖”地蹿上来夹住双臂,吴雅芬则被中间那人挽住右臂,两人拼命挣扎,但却像箍上铁箍一般。秦朝海连推带搡地挟持进了弄堂深处,接着,嘴巴又被塞进一团破布。他不知道,几乎与此同时,弄堂外面马路上,一辆黄包车飞奔而来,吴雅芬被推上车,只听后面有人叫道:“吴小姐,随便你要拉到哪里去!”
秦朝海被挟持到弄堂深处后,突然吃了一记重重的巴掌,他只感到眼冒金星,还没容他看清是谁打的,脑袋又遭到几记拳头击打,他被打得抱头在地缩成一团,屁股上又被踢了一脚,只听得有人恶狠狠地抛下一句话:
“秦朝海!侬把魏先生赶出震旦大学,阿拉认得侬了!侬当心点,假使嘴巴再乱讲,当心拿侬掼到黄浦江里去‘种荷花’!”
秦朝海坐在地上,用舌头舔着鼻血,腥味的鼻血都被他生生吞咽进嘴。他忽一抬头,瞥到头戴呢绒礼帽、身穿英国米黄色风衣的魏亚飞,一闪就不见了。
秦朝海忍住痛,怒吼道:“魏亚飞,你出来!”
魏亚飞没有出来,整条弄堂又恢复了平静。
秦朝海感到脑袋像爆开一样的痛,他挪动身体移到墙根边,喘着粗气,靠着墙根歇了好一会,然后才扶着墙慢慢撑起身子,觉得自己好行动了,这才一瘸一拐地走出弄堂口,到了吕班路的上街沿。忽听得一声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