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海——”
秦朝海抬头一看，是吴雅芬朝他奔过来。
“朝海，那部黄包车不二不三的，不知道要把我拉到哪里去，我乘车夫不备逃下来了，”雅芬扶住琴朝海。“咦！你怎么啦？啊？怎么面孔像芭斗介大，变形了，鼻子怎么也出血啦？”
“不要紧，雅芬，我们走！”秦朝海又伸出舌头舔舔鼻血。
“不行，你肯定被他们打坏了，”雅芬掏出香帕，擦去秦朝海脸颊残留的血迹，“是不是魏亚飞？”
秦朝海挽起雅芬的手，说：“你不要管，反正卫生不怕的，我们走！”
两人沿着吕班路，走到辣斐德路（今复兴中路）口的法国公园（今复兴公园）门前，秦朝海摸出两个铜板，买了两张门票进了园。
法国公园里树林冠盖，秋菊飘香。他俩沿着曲曲弯弯的甬道向公园中心的荷花湖走去。由于秋风萧瑟，游人不多。一直走到荷花湖边，秦朝海找了一张长椅，邀请吴雅芬坐下。
“雅芬，我想向学校申请肄业。”秦朝海望着西天如絮的晚霞说。
“啥？你想申请肄业？大学勿读了？”吴雅芬惊奇地一下睁大了眼睛。
“是的，我想来想去只好申请肄业了，”秦朝海忽然显得有些感伤。“学堂里嘛我碰到冤枉官司，屋里厢嘛阿爸这根顶梁柱又突然折断，今后恐怕供不起我跟朝云、朝河三个人的学费了，只有我肄业回家，让他们两个人读下去，反正我已经读到大学两年级，够了！”
“你家里人都晓得了吗？”
“还都不晓得，我第一个跟你讲。”
“这么大的事体你不同家里人商量怎么行？”
“会讲的，但不管屋里人同意不同意，我已经廿二岁了，阿爸一死我应该自立了。”
“那么你大学肄业后，想干什么？”
“我想发明照相纸！”
秦朝海从内衣袋里取出张越超送他的那筒英国产的“格林”牌照相纸。吴雅芬接过看了看，又塞回他的裤袋：“又是要想发明照相纸，我上次就对你讲过，人家外国人不是已经发明了吗？”
秦朝海说：“对呀，但是中国人不是还没有人发明吗？你看，这两年，社会上爱国声浪一浪高过一浪，提倡国货成了时代的潮流，特别是‘实业救国‘的口号，激发了多少人的心啊？光是上海有多少人在搞发明，像胡西园发明亚浦耳灯泡，吴蕴初发明天厨牌味精……”
吴雅芬扑哧一笑打断道：“侬跟这些赫赫有名的发明家学样，行吗？”
秦朝海仰望着西边的晚霞：“我不晓得，只想试试看！”
吴雅芬看了朝海一眼，忽然看到一抹霞光投来的余晖照在他的身上，他犹如一个金子打成的人。她被他的理想风帆鼓荡起来，便一把抓住他的右手：“朝海，你真的发明出中国自己的照相纸，那就太伟大了！”
秦朝海昂起瘦弱的头颅，远望荷花湖对岸那大块的绿草坪，眼睛里流放出坚定的神色。这一瞬，吴雅芬突然感到他像一棵树，年轮虽然不大，但却挺直，于是，她不由将头轻轻靠向他的肩上……
“雅芬，你晓得吗？”秦朝海趁势伸出手臂搂住她。“这个公园的后门，有一条马路叫环龙路（今南昌路），为什么会叫环龙路？”
雅芬仰起头，好奇地回答：“不晓得！”
“这是法租界当局为了纪念十六年前在上海飞机失事的法国飞行家环龙的。1911年民国刚成立，环龙在上海跑马厅上空作飞行表演，突然飞机发生空中停车，他为了避开看客稠密的观摩区，毅然选择驾着失控的飞机滑到空旷的地方坠落，结果自己蒙难。为了纪念他，那条马路就命名为环龙路，还竖起一块纪念碑，我们一起去看看好吗？”
秦朝海依旧搂着雅芬，深情地问道。
雅芬说：“好！”
两人便站起身来，雅芬抻了抻旗袍下摆，对秦朝海莞尔一笑，然后甜蜜地挽起他的手，与他一起沿着法国梧桐夹道的主通道，朝法国公园开在华龙路（今雁荡路）的后门走去，黄黄枯枯的落叶不住地在他们身飘落……
秦朝海领着吴雅芬来到环龙路上法国飞行家环龙纪念碑前。雅芬发现，纪念碑上还刻着一首诗。秦朝海指着镏金诗句对她说：“我这几天好几次来过了，纪念环龙，激励斗志，所以这首诗我背也背得出了。”
雅芬扑闪了一下美丽的大眼睛：“你倒背背看。”
朝海便清了清嗓子，背过身子，对着这一瞬正无比灿烂的西天，朗声背道：
有了死亡，才有产生
法国是受了这种痛苦，
使得他认得命运是在哪儿，
光辉啊，跌烂在平地上的人，
或没入怒涛的人！
光辉啊！火娥似的烧死的人！
光辉啊！一切逝去了的人！
雅芬听了出神，朝海朗诵完了，她还一脸绯红，忽听边上没声了，她才回过神来。这天傍晚，他们在幽静的环龙路上流连很久，互相间有说不完的话。
……
一转眼，秦儒本病逝满“五七”了。“断七”的当天晚上，昔日钟鸣鼎食的秦公馆已没有了往日的豪气。
前客堂照壁正中，秦儒本的大幅遗像取代了原先挂着的吴昌硕山水画，两侧“修身似积玉，种德胜遗金”的对联却还挂在老地方。客堂中央，又恢复摆上红木圆台子，台上设着十来盘丰盛的菜肴，但台子一圈台面和座位却都空着，惟独面南主位上放着一只盛满绍兴黄酒的酒杯和一双象牙筷，杯筷前面，点着一对白烛，一炉线香。
秦门罗氏与其弟罗同德分坐照壁下的红木八仙桌两旁，侍女阿香在秦门罗氏身后垂手而立。三子一女一媳分坐客堂两侧的西式高靠背红木椅上，媳妇何晶涵搂着儿子秦天旭坐在长子秦朝江下首的椅子。
众人无声地看着筵席，仿佛秦儒本从阴间回来喝酒，连平时调皮的秦天旭此刻也静静地站在母亲膝下。人人脸上无限悲哀。
秦门罗氏率先打破沉寂：“好啦，羹饭摆了一个多时辰了，朝江爹大概也吃饱啦！阿香，侬去叫人来收作吧。”
阿香下去。少顷，她领着两个男佣来，三人手脚麻利地收拾桌上东西，满盆满碗原封未动的菜肴被一一端了下去。
秦门罗氏叮嘱佣人们：“收作好了就去困吧，我同几个小人跟舅老爷聊一息也要去困了。”
阿香应道：“好的，太太。”
佣人们一走，秦朝江率先打破了客堂间的沉默。他感伤地说：“真没想到，我留学三年刚刚回国，屋里厢就碰着介大的变故。”
何晶涵在一旁说：“还好侬回来了，好帮姆妈撑一撑个屋里了！”
秦门罗氏听到大儿媳提到她，就伤感了：“真可怜啊，朝江爹一个字也没交代，就，就——走了……”她说说又哭了，遂抽出腋下衣襟扣上别着的手绢抹泪。
罗同德仿佛无视其姐的伤感，若有所思地说：“阿姐，讲起姐夫一个字也没交代，但是我想起其弥留之际伸出过四根手指末头，看来其是想同侬交代点啥事体。”
秦朝云接口：“阿爸大概是想交代阿拉，伊走后叫阿拉兄妹四家头要团结。”
罗同德道：“这一点好像不用交代，因为其晓得，其四个子女感情老深。”
秦门罗氏将擦泪的手绢重又塞回腋下，说：“朝江爹的四根指末头是朝我伸的，大概是叫我要依靠四个小人把家业撑下去。”
罗同德道：“这一点更不用交代了，父业子传，自古而然。”
秦朝云又说：“会不会是阿爸叫我们今后继续要遵循他的四句话？”
秦朝海不解：“四句话？四句什么话？”
秦朝云道：“大哥美国回家的那天晚上，阿爸在‘老正兴’为他接风洗尘，你正好出事没来。当时他老人家喝酒高兴了，说出他做生意奉行的是四句话。
“哪四句话？”
“‘待人以诚，处事以勤，算计以细，交易以公’”。
罗同德听了，又说：“这个生意经是他一贯奉行的，你们都早已知道，好像也不需要临终前跟你们交代。”
秦朝海说：“娘舅，侬讲这也不用交代，那也不用交代，那末依侬之见，阿爸是想交代什么呢？”
罗同德转头望着照壁正中秦儒本的大幅遗像，深沉地说：“我在揣摩，姐夫临终伸出四指，一定是交代屋里人都勿晓得的事体。”
秦朝河到底才十六岁，还是快嘴快语的年纪，他抢着说：“娘舅啊，这就讨厌了，现在阿爸人也殁了，屋里厢人就更加勿晓得了。”
秦门罗氏朝秦朝河正色道：“朝河侬小人勿要打叉哪！听娘舅讲！”
罗同德宽容地一笑，继续道：“啥是屋里人勿晓得的事体呢？我猜想，会不会是其瞒了你们大家埋下啥个秘藏。过去大户人家，都会在自家屋里地底下头，用缸埋藏金子银子，好应一家老小不测之需，，还可以防火防盗。姐夫临终伸出四只手指末头，会不会是交代其在屋里厢啥地方埋下四缸地藏？”
秦门罗氏仿佛恍然记起什么，说道：“娘舅不讲我倒忘记了，一讲我想起来了，有一年清明节要到了，朝江爹叫我带几个小人回宁波镇海乡下祭祖，说其要装修客堂。”
罗同德说：“这就对上了，姐夫假称装修客堂，其实是要埋下秘藏。”
老大秦朝江说：“依娘舅之见，要么马上动手，看看能否寻着四缸秘藏。”
罗同德同意：“正好佣人都困了，这种事体只好由自家人做。朝河，侬去把客堂前门后门都关掉。”
秦朝河起身照做。
媳妇何晶涵乖巧地站起身，倒了两盏茶，先端给罗同德，再端给秦门罗氏，说：“姆妈，侬跟娘舅吃茶，我领天旭先去困了。”秦门罗氏一点头，她就领天旭走了。
老二秦朝海站起身，带头在前客堂瓷花砖地上寻找痕迹。罗同德与秦朝江、秦朝云、秦朝河兄妹仨也低头东看西看。大家看了半天都没看出有啥异样。
突然，秦朝海招呼弟弟：“朝河，来一起帮我把这张红木台子抬走。”
两兄弟合力将红木圆台抬开，只见台子底下露出一公尺见方的瓷花砖拼图。
秦朝海俯身仔细查看拼图，忽有所悟。他遂以步当尺，沿拼图边直走到门槛，又沿拼图边横走到墙壁，回过身来再三细细端详，说：“娘舅！你来看，阿爸的秘藏很可能就在这搭！”
众小辈纷纷拥过来察看。
秦朝海继续说：“我用脚步量了，这块瓷花砖拼图，正好居客堂中央，平时被红木圆台压牢，不为人所注意，但恰恰是这块小地方最便于阿爸随时监视。”
罗同德点头表示同意：“朝海说得有道理，朝河，侬去拿撬棒、铁铲来。”
一小会，秦朝河就从前天井花架旁拎来平素用于种花草的两把铁铲和一根撬棒。三兄弟丁丁当当，很快撬起了磁花砖拼图，稍稍往下一掘，就发现一扇石板。
罗同德在一边得意地笑了：“我猜得果然不错，真有秘藏！”
三兄弟合力将石板抬起一看，地下出现四只小陶甏，坐落在洋灰浇制的小巧地穴里。
罗同德小心翼翼地俯身捧起一只，却发现底下还有小陶甏，便招呼外甥们：“你们把面上三只甏都捧走！”
三兄弟轻轻一下，三只甏就一人一只捧走，一看，下面还有四只同样的小陶甏，原来八只小陶甏呈叠放状埋在地穴里。罗同德叫外甥们把底下四只小陶甏也拿上来。于是秦朝江和秦朝海搬了一只，秦朝河搬走两只，地穴里面便现出洋灰浇出的面壁和地坪，空无一物了。
八只小陶甏整齐地摆在红木圆台上，在灯下发出黝黝的光泽，泥土气扑鼻。
罗同德俨然为尊，他撩了一下长衫下摆：“阿姐，侬过来！我要当大家面启封。”
秦门罗氏和三子一女便围在红木台子周边。罗同德缓缓撩起长衫袖子，动手揭开第一只小陶甏的封头，再伸手入甏，掏出一封又一封油纸包，只见每一封都用油纸封包得十分整齐、精致。罗同德掏空一甏便要捧起甏倒个底朝天，却未见掉出别的东西。小外甥秦朝河待娘舅掏空一甏，便接过空甏暂时放在地上。
八只小陶甏全部掏空后，罗同德说：“一共是八甏，每甏是三十封。”
场上无人回应他，众人脸色分外肃穆，静静地见证秦家当家人的未雨绸缪之心。二百二十四封油纸包，如小山一样堆在红木圆台上。
罗同德拿起最顶端的一包油纸封，轻轻一掰，只见他手掌间叮叮当当滑下一串银元，落在台子上的声音分外清脆，他拣起一块细细端详，只见银元上面清晰地镌着袁世凯的头像，边沿半圈还刻着“中华民国三年”的字样。
“一五，一十，十五，二十……”罗同德亲自数着银元。
秦朝海马上算出来：“娘舅，阿爸一共埋下一万两千块银元！”
秦门罗氏睹物生情欲哭：“朝江爹啊！侬心思真长啊——呜……哇——”
“阿姐，哭不得，哭不得！惊动佣人们可勿好咧！”罗同德急忙制止，又对大外甥说，“朝江，侬快点把这点银洋钱全部拿到楼上去藏好，过两天我再来陪侬去存到钱庄里厢去！”
秦朝江回应道：“好！”
他马上脱下上装，挽起两只袖子打个结，做成一个盛器，再叫两个弟弟一起动手，把一万两千块银元全部装入衣包，拎着走，去楼上父母的卧房。
当秦朝江拎着银元衣包进门，四顾一下，想看看到底藏哪里。他先看到一面墙上挂着若干照片，有他们秦家的全家福，有秦儒本夫妇合影，也有秦儒本单人照。他还看到父亲与曹国卿、吴士贤、金树松、朱连生四位同乡老板的一帧合影，玻璃镜框装着。再一搜索，他的眼睛便停留在父母紫檀大床后面的叠在垫箱柜上的纸牛皮箱上。对，还是放在这只箱子里为妥。秦朝江暗暗告诉自己，遂拎衣包趋前，打开箱子，将银元“哗”地一下倒入，然后关闭箱盖，穿上上装出门下楼。
他下得楼来，母亲秦门罗氏已经止住哭泣，脸上眼泪也抹去了，两兄弟一妹子正忙着打扫掘藏痕迹，其中老二秦朝海干得特别下力，三个人有条不紊地把泥土铲进地穴，踏实，盖上石板，再覆上瓷花砖。母亲和娘舅在红木八仙桌两旁分坐着，默默看着他们打扫掘藏痕迹。
忽然，秦门罗氏好像想起什么，对阿弟说：“同德，侬刚刚猜想朝江爹伸出四只指末头是要交代四甏地藏，现在挖出八甏，这就对勿拢了嘛！”
罗同德被其姐一问，倒也怔了一下。他沉吟一会，又搜索枯肠：姐夫临终前的四指之嘱，究竟何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