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国卿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就会走进设在小东门的南市地方维持会的。
前天,他跟亲家吴士贤到魏府,想向魏亚飞讨要赔偿,不知怎么的,就被魏亚飞的兰花舌说服了,大概是被他为了抗战斗敌、宁愿招敌上门决斗的精神感动了吧。
当时,魏亚飞先是苦口婆心地说服他和吴士贤:国家都快没了,哪里还会有家?你们看,我们中国、我们上海,多少老百姓流离失所,逃难流浪?我们只有团结起来抵抗暴日,将他们打败了,赶走了,我们才会有安宁祥和的家。你们过去也知道,我一个工部局华董的儿子,寄父是杜月笙先生,日子过得老富足的,现在还不是把脑袋别在裤腰上跟日本鬼子厮杀了?我为点啥?为的就是中国老百姓真正有家有室有和平的日子过呀!现在暴日无道,肆虐作歹,就算我赔偿你们,或者政府赔偿你们,还能把金章、雅芬活生生的要回来吗?你们只有和我们团结一心,干掉尾田之流,才能痛报家破人亡之仇。
说着,说着,魏亚飞看到曹国卿有点被说动了,就托出他的计划:由你去向尾田一雄告密,指认松本太郎就是我魏亚飞杀的,然后引他来魏府抓我,我要以自己的家为战场,消灭尾田一伙,为你们二位报仇,为国家和民族除害。
曹国卿、吴士贤听魏亚飞说了这么多,有所心动,但起先没真正诚服,然而他最后一句话,“我要以自己的家为战场,消灭尾田一伙,为你们二位报仇,为国家和民族除害”,才彻底折服了他们——他都心甘情愿地把偌大一座美仑美奂的魏府拿出来当歼敌的战场,并且打算好要豁出性命去搏杀强大无比的尾田一雄,我们还有什么好计较的?特别是曹国卿,还想到,他说得对呀,国将不国,何以家为?就算他赔偿自己一个新家,我能在现在日寇横行的情势下守住吗?更何况,我年已老迈,无力去报家仇,现在他主动提出引敌上门、围而歼之的计划,是个多好的报仇雪恨机会啊!应该跟他联手,配合他的行动,帮助他们成功!
南市地方维持会会长亲自出来接待了曹国卿。他一听,暗杀日商的抗日分子就在他的辖区里,而且已经潜伏了好多时候了,不由大吃一惊,马上操起电话就向南市日本宪兵队报告。不多一会儿,四部边三轮摩托车就载着十个日本宪兵来了。他们把曹国卿带上一部边三轮的空车斗,后座坐上一个看管他的宪兵,马上就风掣电驰一般地呼啸去往贝当路日本宪兵队总部。
当曹国卿被带到贝当路日本宪兵队总部时,日军梅机关反谍课课长尾田一雄中佐已经坐在会客室里等了。他一见到曹国卿,就打起哈哈:
“啊呀!曹老板,我们又见面了!”他貌似热情地握着曹国卿的手,“不过,你这次到我们宪兵队总部来,可不是阶下囚,而是座上客了哟!来,快请坐!”
会客室的一侧,一个长眉细目身穿和服的日本女人跪着煮茶。尾田笑指道:“这是我们日本的茶道,是款待来宾最礼貌的方式。”
曹国卿面对夺走子、媳性命的仇敌,强压心中怒火,假笑着表示领受。
尾田马上切入正题:“曹老板,我接到南市宪兵队的电话马上就赶来了,感谢你报告了松本谋杀案的线索,你能给我再说得详细点吗?”
曹国卿脸上故作轻松,端起茶盏呷了一口茶,这才悠悠问道:“你们秦朝海抓到了吗?”
尾田摸了一下唇上的小胡子:“还没有,估计他躲在租界里,不过他跑不了,抓到他是迟早的事。”
曹国卿又不无讥讽地说:“你来抓我一家三口的时候,我不是跟你说了吗?你去找到秦朝海便可以追查到那个买家,可是直到现在,时间过去这么久了,秦朝海居然还在逍遥法外。”
“不!他会得到惩罚的!”尾田换上一付曹国卿熟悉的凶恶脸相,“你不是来报告那个买家的行踪吗?我们抓到他,就可以抓到秦朝海,所以请你快点说说那个买家的情况。”
曹国卿故意像斗引蟋蟀一样,逗得尾田性痒了,方才故作神秘地说:
“我在‘提篮桥’时就天天想,那个买走青花瓷瓶害了我一家的人到底是谁,你们放我回去后,我又天天想,那个上门杀了日本大老板的人到底是谁?后来我想到了,当时那个人买好青花瓷瓶,不是我儿子叫店里的小伙计小阿三,帮他叫了一部黄包车走的吗?”
尾田努力回忆当时审问的情景,说:“对啊!”
曹国卿接着说:“于是我放出来后,就到处寻找小阿三。”
“找着了吗?”
“不找着,我怎么来向你们报告呢?”
“好,你接着说。”
“我找到小阿三,就带着他兜遍全上海,拼着性命各到各处寻找那个拉过买瓶人的黄包车夫,结果你猜怎么样?”
“怎么样?”
“小阿三毕竟年纪轻,记得住那个黄包车夫的面孔,我跟着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找着了。”
“后来呢?”
“后来我们就请那黄包车夫回忆,那天他拉那个买瓶人去的是什么地方,没想到他的记性也不错,居然清楚地回忆起当时拉那人去的是昼锦路一百三十二号,当地人称‘魏府’。”
“魏府?那是买瓶人的家吗?”
“中佐先生不记得了吗?我儿子不是描述过那买瓶人的穿着打扮和年纪吗?”
“记得呀,当时你儿子说,‘他是朝海阿哥陪来的,人好像三十五六岁的样子,穿一件英国出产的人字呢大衣,戴一顶英国呢绒礼帽,好像蛮有钞票的样子。’对不对?”
“对,这个人叫魏亚飞,是魏府主人、公共租界魏华董的独养儿子,也是杜月笙先生的过房儿子,他正好三十五六岁的样子,喜欢穿英国出产的人字呢大衣,还戴一顶英国呢绒礼帽。”
“你确定?”
“我当然确定,那个黄包车夫把我带到那里以后,我都蹲守在那里好几天了,就是因为确准了才来向你们报告的。”
“好!”尾本不由一下站起来,“我这就去抓!”
曹国卿却坐着不动:“等等!”
尾田奇怪道:“怎么?”
“我给你们报告了破案线索,你们准备怎么奖励我啊?”
尾田鄙夷地笑了笑:“我们可以把你的房子解封还给你,不过,里面的古董可是被我们充公折罪了,因为毕竟你的儿子是从犯,你家连坐的性质改变不了!”
曹国卿见魏亚飞关照他告密的事已经做到了,便不敢多讨价还价,怕节外生枝,想想他答应把‘青云轩’的房子还给自己,以后可以有住的地方了,就说了一声:“好,说定了!我告辞了。”
他站起来要走,不料却被尾田一支手臂拦住了,他一呆,尾田说了:
“曹老板,你暂时不能回去,你要先带我们去抓到魏亚飞,然后我们会礼送你回去的,还会大张旗鼓给你的房子正式解封还给你。”
“糟了!”曹国卿的心一下沉了下来。
他本来与魏亚飞约好,一旦向尾田告密完成,就要尽快回到昼锦路,向他汇报情况,他还要作好歼敌准备,如今被拦住,脱身不得,如何是好?难道让尾田带兵上门,让他把魏亚飞一网打尽,导致自己复仇的计划落空吗?
曹国卿心里如四海翻腾,着急万分!
尾田一雄一点儿也没发现曹国卿有什么异样,他拿起电话吩咐:“吉野少佐!你来给我的客人安顿一下。”
然后,他放下话筒又对曹国卿说:“你要在我们这里安心住一晚,明天带我们去抓魏亚飞。”
仅一会儿,矮壮敦实的日军梅机关勤务课长吉野就来到会客室,将曹国卿领到机关院子西北角军官宿舍楼的一间客房住下了,还在他的门外派了一个手持三八大盖步枪的岗哨。
曹国卿被羁日军间谍机关梅机关不得脱身,无法将情报送出去,他一个人待在房间里,就像一只粒热锅上的蚂蚁。谎称想出去到街上买包烟吧,他们马上送来三包日本的“富士山”牌;想出去打个电话吧,绝对不允许,眼看时间在一点一点流逝,明天上午,凶残的梅机关反谍课长尾田一雄可是要带兵去扑杀魏亚飞了呀!怎么办,怎么办,叫我怎么办?这时的曹国卿,再有“宁波算盘”之称,也插翅难飞出去,只能枉自在房间里不停地转圈踱步,香烟抽了一直又一支,弄得满房间烟雾腾腾的,连他自己也不住呛。
晚饭时刻到了,门口站岗的哨兵轻轻打开房门,那个长眉细目身穿和服的日本女人进来,给他送上一盘做工精致的日本寿司、几样小菜,还有一瓶清酒,说了一句生硬的中国话,“先生,你的,请用饭。”
送好晚饭,她便退出去,马上关紧了门。
曹国卿无心吃饭,脑子里仍是怎么样把明天尾田一雄要带兵上门扑杀的消息传送给魏亚飞的乱码,以致过了好一阵子,哨兵推开门看看,他依然一口没动。
又过了好一会儿,他感到要小便尿尿,便敲门跟那个哨兵说想要上厕所,那哨兵不懂他的宁波话,张大眼睛懵懵懂懂地看着他,他只好用手指了指自己的下部,又要解裤带,那哨兵终于懂了,但却马上掩起鼻子,用枪刺指了指厕所方向,意思是让他自己去。
他点起一支香烟要去厕所,意欲解解臭气。就在这一刹那间,忽然似有一道灵光闪过他的脑畔:早就听说日本人一般都有洁癖,要清爽怕龌龊,现在看来果然如此。他看了一眼香烟壳子,又摸了摸棉袍内袋里的钢笔,装着尿急,如获大赦一般地赶紧去厕所。
进了厕所,他先观察了一下,发现里面两边墙一边是一排长长的小便池,另一边是一排有木板隔断的大便池,他心里想想,有了!于是便站在小便池边装着小便,完后看看没人进来,他便飞快地躲进一间隔断的大便间,脱下自己穿在下身贴肉的内裤,然后用手捞了两根大便,淋去水,包在内裤里,又里三层外三层地包严实了,还凑近自己的鼻子边闻了闻,似乎没闻到臭味,这才揣进棉袍口袋里,仔细洗净双手,重回房间。那个哨兵也看不出他有什么异样,还朝他笑了笑,给他开门放他进去。
因为心里有了主意,他便吃起了晚饭,还特地乱吃,巴不得吃坏肚子明天腹泻,他先吃了所有的寿司,接着,又吃起那几样小菜呷起清酒来。
吃好晚饭,他又接连抽了好几支香烟,连白天抽到晚上,把一包香烟抽空了,他把香烟壳和钢笔,悄悄藏进棉被里,然后,轻手悄指地取出棉袍衣袋里那包内裤包裹的腌臜物,放在床底下,然后慢腾腾地脱掉棉袍,上床睡觉了。
一钻进被窝,他又仔细观察了一下房门,静静谛听一会外面的动静,似乎没什么异样,便马上抽出钢笔,把香烟壳子的内瓤抽出,、翻过白纸的那一面再铺平,急速地写了几个字,藏在内衣袋里,然后插上钢笔套,团掉香烟壳扔在地上,瞥了桌上还剩下的两包香烟,这才放下心思睡去。
他知道,他要争取睡好,因为明天又是一场激烈的争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