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曹国卿醒得很早,他横竖睡不着了,便反复思考昨天设计好的情报传递和应对尾田去抓魏亚飞的细节,还设想可能发生的事情,想来想去,他都在想,怎么样保全自己,干掉尾田一伙。他想好了,最好是尾田一伙一进魏府大门,自己就找空子开溜。
约摸是早晨六点多钟的样子,他就被门口的哨兵叫起,抬头看了看窗外,天还蒙蒙亮。突然,他感到心跳得极,不由伸手按了按。又想,不管他了,反正伸头是一刀,缩头是一刀,豁出去了!
起床后,他光着双腿穿上罩裤,又慢腾腾地穿起棉袍,一穿好所有衣服,他就快速地从床底下取出那包内裤包裹的腌臜物,用裤带绑在后腰上。
早饭吃好不久,尾田一雄就穿着黄呢子军大衣,腰里别着王八盒子般的手枪套,挎着长长弯弯的日本指挥刀,来到他的房间。
一进门,他就操着中国话问:“曹老板,在我们日本宪兵队里过夜,感觉如何?”
曹国卿虚与委蛇,连声说:“蛮好,蛮好!”
尾田阴沉沉地看了他一眼:“蛮好就好,今天我们去抓魏亚飞,你估计他人多吗?”
曹国卿一听,连忙说:“不多,不多,我蹲守了好几天,发现他家除了他,也就是一个老婆,两个孩子,还有两个女佣人。”
“他的爸爸魏华董没和他住一起吗?”
“我看了几天,好像没有。”
“好,你说的情况跟我估计的差不多,我就不兴师动众了,要求了一个小队的人马去抓。”
曹国卿听了,心里暗暗高兴。虽然他不知道日本人一个小队是多少人马,但据“小队”这个量词推想,可能人不会多,人少,魏亚飞他们好对付呀。于是,便漫应道:“好,好。”
尾田又道:“你来给我们指路!”
曹国卿又一阵高兴,自己想要的就是指路呀!于是便装得很顺从似的答应:“好,好,去魏府我已经熟门熟路了,我给你们带路好了。”
尾田当然不知道他的心思,只是又看了他一眼,说:“那么,我们出发了!”
说完,他就领着曹国卿走出房间,下楼去往院子。
院子里,一支十二人的宪兵小队已经集合完毕,他们都全副武装,人人持着一支上了刺刀的三八大盖步枪。旁边,停着一辆蒙着绿色军用雨布的卡车,依稀可见一个日本驾驶兵已经端坐驾驶室里。
尾田指着驾驶室,对曹国卿说:“你坐进去指路!”
然后,他朝持枪肃立的宪兵小队挥了一下手说:“都上车!”
宪兵小队长便喊出口令,队伍立刻鱼贯爬上了车厢。
尾田最后一个上车厢。他大喊一声:“出发!”
这辆军用卡车就启动出发了,曹国卿指引那日本驾驶兵沿着贝当路往东南方向而去。起先,他没动声色,一直安然坐着,只是悄悄按过那包内裤包裹的腌臜物,觉得软沓沓的还在,便放松了脸部肌肉,怕那日本驾驶兵看出什么异样来。他很正常地指挥那驾驶兵直行或拐弯,车子也很正常行驶着。
当他指挥车子驶过辣斐德路(今复兴中路)进入老西门的时候,便偷偷地伸出右手朝后背摸去,他马上摸到了那包腌臜物,但还只是作着准备,并不捏它。接着,他指挥那驾驶兵将车子驶入方浜路。
眼见得前方就要经过吴士贤开的隆通祥茶号了,他就用力捏了一下,那包腌臜物被他捏稀碎了,马上散发出浓烈的臭味来,渐渐弥漫在整个驾驶室里,那个驾驶兵立刻闻到了,一下变了脸色,侧目看了他一眼,露出嫌弃的神情。他便马上说:
“太君,真不好意思,我肚皮泻了,前面停一下车吧,我要下去一下。”
那驾驶兵听不懂,操着日语问他说什么,他也听不懂,便用手比画着,指着前面已经可以望得见的隆通祥茶号。
当车子就要到达隆通祥茶号的时候,曹国卿便大叫,还用手比划:“停车!我裤子上弄得一塌糊涂了,要下车!”
这下那驾驶兵好像懂了,他踩了一下刹车,将车停了下来,车正好停在隆通祥茶号门口。那个驾驶兵像遭炮烙一样地迅捷跳下车,朝车后端跑。曹国卿听到他在跟尾田报告。马上,尾田跳下车厢,向驾驶室走来。曹国卿从反光镜里见到他,见还还没走近驾驶室,便用戴着白手套的手捂住口鼻。
“怎么回事?”尾田问曹国卿。
曹国卿马上面呈痛苦之色,双手按在肚子,回答道:“我肚皮泻了,没屏牢,泻得裤子上一塌糊涂,要下车到那爿店里弄一弄。”
尾田的口鼻捂得更紧了:“快点去,快点,快点!”
曹国卿如获大赦,赶紧从驾驶室跳下来,双手依旧按着肚子,奔向隆通祥茶号。尾田看到,他身后的棉袍后摆,滴出一滴一滴的黄水滴来,似乎臭气扑鼻。
隆通祥茶号老板吴士贤正好在店堂里秤茶叶,听到外面汽车的动静,便停下手窥视,见是一个穿军大衣挎指挥刀的日本军人,正雄赳赳地站在一部军用卡车旁边,便吓得连茶叶也不敢秤,怔在柜台后面了。
就在这当儿,他猛地见到曹国卿奔进店堂,还压低声音朝他呼唤:“快同我到马桶间,快同我到马桶间!”
他便情知曹国卿有事,刚想应他,却闻到一股强烈的臭气,但见曹国卿朝店堂后面跑,便也顾不上臭,跟着他去。
两人到了马桶边,曹国卿快速递给他一张纸条,说了一句:“藏好,等一下看!”
接着,他又三下五除二地解开身后那包绑了许久的腌臜物,一下扔进马桶里,跟吴士贤说:“等一息倒倒掉!”
他又从草纸篮里抓了一把草纸,,简单收拾了一下,依然带着浑身的臭味,走了,给吴士贤茶香扑鼻的店堂留下一路黄色屎迹。
门外,汽车马达一阵轰鸣。吴士贤跟出去看时,车子已经跑远了。
他马上重又返回店堂,展开刚才曹国卿匆忙塞给他的纸条看。只见上面写着:
尾田来抓,立告亚飞!
吴士贤看后,丝毫不敢怠慢。他知道双脚跑到昼锦路魏府去已经来不及了,便一把抓起店堂墙上的电话,拨了查号台号码,急急地问:“喂,南市昼锦路魏府电话号码是多少?”
“四七五一”对方回答。
他连“谢”字都来不及说,马上拨通了魏亚飞家的电话,告诉他:“曹国卿刚刚来过我店里,传来一张条子,讲尾田一雄要来捉侬,我看见其开一部卡车,多少人勿晓得。”
魏亚飞只来得及说一个“好”字,便挂断了电话。
尾田一雄率领的宪兵小队乘车一到昼锦路一百三十二号魏府,便全体火速跳下车,一个个如饿狼般地朝那扇黑漆石库门扑去。尾田看了看两扇紧闭的大门,马上命令宪兵小队长带众宪兵用枪托砸门,又命令曹国卿下车,站在大门边。
“嗵!嗵!嗵!哐当——”大门被砸开了,魏府偌大的前天井暴露在众宪兵眼前。尾田一雄上前察看了一下,见天井最里边是一幢二层楼,且附着铁艺栏杆的长阳台。他怕会吃黑枪,便命令曹国卿走在前头,然后手一挥,命令小队长带宪兵们跟进。
说时迟,那时快,当那一队日本宪兵全数进到前天井,突然一阵子弹响着风声“噗,噗,噗”地朝他们射来,他们猝不及防,马上一个个像甘蔗被割倒一般地纷纷倒地。
“不好,无声冲锋枪!”
尾田用日语大叫一声。几乎是同时,他就被楼上射来的一颗无声手枪子弹击中倒地,他忽然好像明白自己为什么会遭伏击,便拔出手枪,抬头急急搜寻曹国卿。
这时的曹国卿,并没有像他早上设想那样找空子开溜,而是很不幸地被乱枪的流弹击中,正倒在石头花架根痛苦地呻吟。尾田正待举枪向他瞄准,朝他开枪。忽然,一把小钢斧如同天外飞来一样,“嗖”地一下插进尾田的脑袋,白的脑浆红的血顿时迸溅开来,有两三滴还溅到曹国卿的脸上。曹国卿斜眼一看,楼上铁艺栏杆的长阳台上,站着撑拐杖的李兴龙,他正得意地朝他笑笑。
几乎在天井开战的同时,门口停着的军用卡车里,那个驾驶兵被“噗”的一颗无声手枪子弹夺了命。只见一个穿着短打的精壮男子突然蹿出,登上驾驶室,他将驾驶兵的尸体推到一边去。他正是魏亚飞。
魏亚飞解决了驾驶兵后马上又下车,冲进石库门,转身就掩上门。他看见前天井里,尾田和一小队日本宪兵已经被围歼殆尽了。
魏亚飞来到曹国卿的身边,扶起他,招呼正在与七八个军统特工打扫战场的王以新,要他赶快扎一付担架来。这时候,在魏亚飞臂弯里的曹国卿,痛苦的脸上忽然展现诡异的笑容,奄奄一息之下,他对魏亚飞嗫嚅道:
“谢谢你们帮我报了家仇,我死而瞑目了……”
言罢,头一垂,死了。魏亚飞不顾他满身臭味,再三摇动他的双肩,但却是再也唤不醒他了。
魏亚飞将他轻轻平放在水门汀上,命令众特工:“尸体全部套上麻袋,装上军车,抓紧撤!”
只半个时辰,魏府的黑漆石库门两扇大门重又打开了,王以新等军统特工像粮店里的搬运工一样,将一包一包的麻袋用肩膀扛出来,装上门口的军用卡车。边上有一些邻居和路人看热闹,但他们弄不清楚发生过什么事。
待麻袋尸体全部装上车后,魏亚飞最后扛着也套上麻袋的曹国卿遗体,神色凝重地出来,交给车厢里的王以新,说:
“今天一仗唯一遗憾,曹老板没保牢!”
王以新没有答话,只是默默地接过这只沉重的麻袋,搬上车,轻轻地单独放一边。
魏亚飞指挥众特工都登上卡车,便爬上驾驶室亲自驾车,他把住方向盘,一踩油门,这辆日本军用卡车便绝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