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家的司机阿王开车将秦朝海、秦朝河两兄弟送到宁波路十八号时,早上一缕多云天气的太阳光正欲出还遮,很不情愿地照了照门口那块“上海朝海照相化学工业社”牌子,又匆匆隐去了。
上班后,阿弟秦朝河到秦朝海的办公室,给他看上个月的报表。报表显示,尽管照相纸产量勉强拉到一千筒了,但销售却是差强人意,全月销售还不到七百筒,况且这还是连上海和外埠两块的数字。
朝河说:“现在市面上,都是“樱花”牌、“九州”牌充斥各个照相馆,两只日本货照相纸大行其道,销售节节攀升、一路飘红,几乎独霸感光材料市场了。”
秦朝海叹了一口气:“唉——还不是仗了日本侵略中国的世势道,现在日军已经占领上海和长江三角洲一带的城市了,在沦陷区谁敢不低头?日货还会不独霸市场?”
秦朝河见二阿哥心里不是滋味,便想分散他的不快。他一抬头,看到四面皆空的墙壁,便忽然想一件事来,于是就对秦朝海说:
“二阿哥,要不我同你一道把电影明星、戏剧演员的照片镜框挂出来吧?那批镜框还是我们在‘一·二八事变’战后做的,由素梅他爸爸亲自操刀拍摄的,一幅一幅都蛮弹眼落睛的,客户进进出出,看到有这么多明星演员用我们‘朝海’牌照相纸放照片,都对我们货色的质量增加了几分可信度呢!”
秦朝海记起来了:“哎,对噢!记得还是在侯家弄办作坊的时候,我们写字间里挂过这批镜框,后来搬到江湾新工厂,反而没挂过。”
秦朝河问:“要不我们现在就挂?”
秦朝海望了望自己办公室空空的墙壁,表示同意:“好啊!挂吧,挂出来人家跑来谈业务,心情也会好一点,对我们产品的质量也会相信点。那批明星照片镜框还在吗?”
“还在的,我一直藏在资料橱里。”
“那好,你快去拿,我们现在就动手挂出来!”
“好!”
秦朝河马上从资料橱里搬出许多明星照片镜框,叠到秦朝海的写字台上,秦朝海一幅幅地翻看,见到里面有上海滩红极一时的胡蝶、黎明晖、阮玲玉、王人美、周璇、宣景琳等电影明星,还有梅兰芳、荀慧生、程砚秋、筱丹桂、王筱新、施春轩、王雅琴等京、越、沪剧名家,便来了兴致,亲自去楼下工匠间取来榔头、铁钉,与阿弟两人一个递镜框,一个敲钉子,大挂其照。
刚刚挂了两三张,阿王上来通报:“二先生,魏亚飞先生来了,还带了好几人。”
秦朝海想问他几句,耳边已经传来楼梯响,抬头一看,魏亚飞已经站在写字间门口了,身旁还有五六个年轻男子。他看过去,只有站在魏亚飞身边的王以新认识的,其他人都陌生,便心生诧异,但又只好先打招呼:“魏老师,你来啦!”
魏亚飞还是大喇喇的作派,他不请自进,走进秦朝海办公室朝一张大沙发一坐:
“朝海,没想到吧?我帮侬办了这爿作坊,开业的辰光侬请我,我讲好来结果没来,今朝侬没请我,我倒带了这么多人上门。”
“哎呀!来的都是客嘛!”秦朝海虚与委蛇,又交代兄弟,“朝河,你安排其他客人到你的办公室去坐坐喝喝茶嘛!”
秦朝河应声好,又叫阿王快来帮忙泡茶,接着就招呼王以新和那些陌生人跟他到他的办公室去。
待秦朝河领那些人离开后,秦朝海便坐下来,对魏亚飞说:“魏老师,摆在从前,人来得多一点没啥,但现在不比从前了,日本已经占领了上海,租界成了‘孤岛’,做事太招摇可不行呀!”
魏亚飞点起一根香烟,正色道:“正因为我勿想招摇,才要到侬这个据点来隐蔽嘛,侬勿要忘记,没阿拉组织的投入和帮助,侬这爿照相纸作坊是办勿起来的,开办之初,我就同侬约定好,这爿作坊是要当阿拉军统上海站据点的,今朝阿拉来,就是要到自家的据点隐蔽一下,侬有啥好噜苏!”
秦朝海闷掉了,被魏亚飞的这番话杵得一下说不上话来。正好阿王送一杯茶进来给魏亚飞,这才多少掩饰了他的尴尬。
阿王出去了,秦朝海才说:“你们一下来这么多人,我也是担心安全嘛!”
魏亚飞掸掉一截烟灰,似乎毫不在意:“放心,我已经在下头大门口放了警戒哨。阿拉做掉十三个日本兵,他们现在肯定在到处搜捕,我当然要注意安全问题的喽!”
“什么?你们做掉了十三个日本兵?”秦朝海吃惊得脸色都变了。
魏亚飞投去讥讽的一笑:“侬勿要吓嘛!阿拉这个战果也有侬的一份功劳。”
“有我一份功劳?”秦朝海更吃惊了。
魏亚飞掸掉一截烟灰:“当然有侬的功劳喽!侬陪我到青云轩古董店买了一只青花瓷瓶,让我藏了一把斧头上门暗杀日本商人松本太郎,惹得侬的老对手尾田一雄来捉我,我反而连伊在内十三个东洋赤佬全部杀光,又拉到侬江湾厂里的地下头埋掉了,这开头和结束的两幕,是勿是都同侬搭界啊!”
“尾田一雄也杀掉了?”
“杀掉了!”
“好!干得好!不过……”秦朝海兴奋了一下,但又忽然沉吟起来。
“不过啥?”魏亚飞追问。
“不过你把日本死尸埋到我厂里去,这不是害我吗?要是日本人晓得了来抓我怎么办?”
“放心!阿拉是昨天深夜去做的,神不知鬼不觉,反正侬这爿厂也被日本人炸掉了,地上一片碎砖瓦砾,荒凉得鬼也没一只,我正好埋一批东洋赤佬来给侬的工厂陪葬,况且阿拉又用碎砖瓦砾盖得老好的,看上去就像日本炸弹炸掉的辰光一样,啥人看得出地下做了坟墓啊?”
“真的看不出吗?”
“真的看勿出。遗憾的倒是曹国卿曹老板中了流弹,死了!”
秦朝海惊道:“什么?我国卿世叔死了?”
魏亚飞丢掉了烟蒂,用脚踩了一下:“是的,伊也暂时埋在侬厂里了,不过我单独把伊埋开的,今后有机会再把他的遗骨挖出来,重新安葬。”
秦朝海问:“那么他们儿子媳妇知道吗?”
魏亚飞摇摇头:“伊的儿子媳妇也没了呀!”
“啊——”秦朝海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金章和雅芬也没了?”
魏亚飞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是的,我也是听曹国卿讲的。伊讲我暗杀了松本,来勿及带走装瓷瓶的匣子,这就被尾田追查到青云轩古董店,伊把他们的店都封掉充公,实际上是眼红古董店物事值铜钿,明目张胆地要抢,所以伊捉走曹老板一家三口,先弄死了曹老板的儿子媳妇,尸体也勿给伊收,烧成骨灰后再交给伊,假惺惺地放伊出‘提篮桥’,我为了消灭尾田,就动员伊报仇,帮我设个局,同时我报告组织上增派狙击手,尾田果然上当,到昼锦路我家来抓我,结果反被我一举消灭了!”
秦朝海听了不由赞叹:“真是惊心动魄啊!那么接下来你们打算怎么办?”
魏亚飞没有马上回答,又点起一根香烟,深深吸了一口,再徐徐吐出氤氲,才说:“我与同志们做了这么大的一桩事体,尽管用的是无声枪械和斧头大刀,死尸运出去的辰光也都套了麻袋,尽量不给邻居路人看出我是杀鬼子,但毕竟尾田一雄开军车出发去没回来,日本宪兵队还是会追查的,一查就会查着我昼锦路魏府来的,所以我的家是毁掉了,也是回勿去了……”
他说到这里,不禁有些难过起来,声音也低下去很多。
“啊?魏老师,你这是为了抗日毁家纾难啊!”秦朝海不禁肃然起敬。
“没办法,国将不国,何以家为?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尾田一雄是一个极其凶残的家伙,也是阿拉上海军统组织的一大威胁,我不抓住这次战机消灭伊,不晓得还有多少同志、多少同胞会葬送在伊手里,同他们的生命比起来,我牺牲一座魏府,还是值得的。”
“它也曾经是我家的秦府啊!可惜如今要沦落敌手了!”秦朝海深深感叹。
魏亚飞还有半截香烟不抽了,狠狠甩到地上,又重重踩灭:“是的,肯定要被日本人当做敌产充公了,不过没关系,只要抗战胜利,今后的日脚会过的更好的!”
“是的!不过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秦朝海又问魏亚飞。
“这也是我要同侬商量的事体。我打算,这段辰光风声紧,日本人搜捕肯定老结棍的,我同阿拉七个同志,就在侬的作坊里当当工友,避一避,等待上级做出安排再走。”
“好!没关系,这里是公共租界,是美国人同英国人管的,日本人的部队是不敢随便开进来捉人的,至于工作上和生活上的问题嘛,我叫朝河安排一下。”
秦朝海一口答应,他也许是被魏亚飞毁家纾赴国难的慷慨之举感动了,此时已经再也没有起初的担忧和害怕了,他朝隔壁房间大声叫喊:“朝河,朝河——”
“哎——”秦朝河听到二阿哥的喊声马上应声而来。
秦朝海对阿弟说;“尾田一雄你知道吗?”
秦朝河说:“怎么不知道?日本九州洋行的大班,如今当了日本军方梅机关的中佐军官了,他的九州牌照相纸逼得我们苦煞!”
“他被魏老师与今天来的年轻人消灭了!
“什么,消灭了?尾田死了?”
“对啊!”
秦朝河激动地跑到魏亚飞身边蹲下来,握住他的手,连连说:“魏先生,英雄啊!你们都是英雄!”
秦朝海也在一旁感叹:“是啊,魏老师他们真英雄,他为了消灭尾田一伙,还把自己的家拿出来当战场,致使现在有家不能回了!”
秦朝河更激动了,握住魏亚飞的手,脱口而出:“魏先生,你们就在这里住吧,这儿就是你们的家!”
秦朝海说:“我叫你过来,就是想叫你安排好魏老师他们的,这一段时间,我们必须保护好他们!”
秦朝河继续看着魏亚飞的脸庞:“没问题,我和二阿嫂的办公室腾出来给他们搭地铺,我们并到你这间办公,他们吃饭我叫包饭作天天送,生活嘛,全部做最后一道工序照相纸包装吧,这个生活没啥技术含量,比较好做。”
“好!蛮好!”秦朝河进来到现在,魏亚飞终于开口了,“朝河阿弟,谢谢侬!”
“好,魏老师同意了,我们就这么办。”秦朝海又对魏亚飞说,“魏老师,那么你们可要受委屈喽!”
魏亚飞慨然摆摆手:“没关系,只要我的弟兄能够隐蔽就好,苦一点没啥。今后,对外头人讲起来,阿拉八个人都是侬上海朝海照相化学工业社的员工。”
“好!”秦朝海、秦朝河兄弟俩异口同声地说。
魏亚飞朝秦朝海写字台上这么多的明星镜框投去一瞥,站起来,笑着说:“来,来,来,挂照片,挂照片,我现在就当你们作坊的员工。”
说完,他就脱掉英国人字呢大衣,操起一把榔头、撮了三四只铁钉往嘴巴一衔,踏上一把凳子,就朝墙上钉起铁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