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楼一扇窗户里涌出几个男生,拧开矿泉水的瓶盖径直浇下来,站在楼底的女同学仰头骂着,拉着同伴一起,势必报仇的架势往楼上冲去。上课铃响了,还有学生提着早点慢悠悠地在校园里徘徊。
祁炀拦住一个瘦骨如柴的男生问,“校长室怎么走?”
那学生闭上眼说,“其实我是个盲人。”
近沂高中,曾几何时,它也是各方争抢的香饽饽,而如今混的像个精神病收容所。
教学楼有新旧两栋,挨着建的,拼成一个错落的“L”型。祁炀爬到五楼,经过的每间教室和菁英中学大同小异,只不过走廊上既看不见励志的口号,醒目的标语,也没有密密麻麻的“班级展示”,墙上只有几个孤零零的鞋印。
往左拐就是校长室了。
门敞开着,刘盾坐在里面,祁炀瞟了眼挂在墙上的名人肖像,确信这位校长的发型是按照爱因斯坦整的。
他正在与家长拌嘴,手里也没有停——他用钢笔在一份文件的封面页上画海底世界,各种鱼抽象又丑陋。
家长是一位体格高大的女性。
她说我孩子转来一个月了都没有课本!
刘盾问一旁的教导主任,她交学费了吗?
教导处主任说没有。
于是刘盾对家长说,你先交了钱再过来。
家长说,我怎么放心交钱,这学校连课本都没有。
“交完钱自然就有了嘛!”刘盾说,“让你孩子先跟别人一起看着。”
家长说,孩子同桌也没课本。
刘盾拉长了语气,“那就找老师嘛,校长很忙的。”
家长说,“老师说用不着课本,发了也不用,班上的学生都不用。”
刘盾似乎认同这个说法,没有反驳。
家长生气的拔高了声音,“这就是一个破学校!”
她的孩子有好几个月没上学了,原来的高中要求每个学生都剪短发,她的孩子不肯,不愿再去上学,每天赖在家里,家长没辙才想到转学。
“谁曾想来了还不如家里,跟着一群社会渣子学坏的更快!”
刘盾伸手,随意的指了指门外,“请便,那就带回家去吧!”
“就是因为被这里的学生带坏了,她现在不肯跟我回家!非要留在这儿!”家长生气地说,“连校长都是这个态度,我当初真是被猪油蒙了心!我要告你,告你们不给学生上课!”
“你听。”刘盾说,“走廊里多么动人的朗读声。”
“早上八点才上课!下午六点就放学!不设晚自习!周六日双休!你们当领导的也忒轻松了吧?连初中周末都在组织补课!”
“他想学放了学也会学,他不想学课上讲也不会听。”刘盾有些轻蔑的看向家长,“你把孩子送来这里,不就是想混一个毕业证么?但是不交学费可不行,赵主任,一毛钱都不能少。”
教导主任在一旁喝茶点头,“放心吧!”
这位家长被当面戳穿了心思,怒斥近沂是垃圾场,被教导主任好言好语劝着出去,“我们这是学校,又不是菜市场,收费都是由教育局统一标准的,搞不了价。行行行,我办公室还有瓶洗衣液给你拿回去。”
祁炀瞧这办公桌应该有不少年头儿了,桌角已经掉漆,桌面中央也磨损的不像样。桌子那侧的老头推推眼镜,打量他,“你又是谁?”
“我叫祁炀。”
“不认识。”
“你快退休了吧。”
“早着呢。”
“我想接任你做校长。”
刘盾画画的手停下,拿起电话就骂,“门卫干什么吃的!疯子也放进来!”
祁炀说,“怪我没表达清楚,我想跟着您学习。”
他把自己的简历递过去,刘盾接的很快,只不过根本没翻开看,直接拿背面画起了小王八,王八壳上的图案跟祁炀衣服上的商标一模一样。
祁炀说,“我看过您写的文章。”
早在二十年前,近沂是三方市重点中学,那个时候所有的学子以考入近沂为傲,所有家长对近沂人的敬重和盲从就像如今人们对待菁英一样。变故从一名教师的猝死开始,由于当时班上学生的冷漠和无知,使其错过了抢救时间。这件事在当年被大肆报道,直指教育导向出了问题,是学校盲目追求高分而引发的恶果。
与群情激愤的媒体相反,教育家们并没有真正反思这个问题,他们把这件事认作意外,每个学校都配合着舆论走了几次过场性的演讲和公开课,一个月后该干什么仍干什么。
只有近沂高中,以一个教师的生命为代价,开始深刻反思。学校试图将社会责任、道义良知、生活经验等等编入各种活动,然而推行过程中遭到了家长的反对和声讨,因为这些看上去没什么用的东西占用了大量学习时间。
一个崇尚高分的时代,近沂没能在改革中抓住人心,连续几年走低的过线率让它一度连喜报都编不出来。而时任校长的刘盾还死不悔过,连发数篇文章抨击各个学校,抨击家长,抨击社会,态度固执蛮横,他从天之骄子沦为疯子。
渐渐的,近沂不再是学生们争相报考的学校,它也由原来的近沂大街搬到了郊区。
祁炀站在刘盾面前,文章里的内容可以脱口而出:“你说无梦可言,无爱可写,教出这样的学生是可耻的。你还说,闻不见花香,说不出灼见,那是人造的考试机器,不是风华正茂的青少年,更不是一个国家的未来。”
“那都是上辈子的事了。”刘盾满不在乎的打断他,“直说你想做什么,不用跟我扯你对教育有多么的远大抱负,你看上去可不像那种人。”
“我希望近沂在我手下取代菁英。”
“就凭你?”他指了指门外,“你瞅瞅那些学生,他们像未来?取代菁英?”
“在一个病态的环境里适应良好并不代表那是健康的,至少他们有鲜明自我的性格。”
刘盾饶有兴趣的翻过那张已经画满了小王八的简历,“你之前做什么的?”
“我做了五年数学老师。”祁炀说道。
“菁英中学的老师!了不起了不起!”他嘴上这样说着,可神态充满了不屑,“大集团!高薪啊!那么好的地方,你不好好表现等着升职加薪,怎么跑来我这穷乡僻壤的地方?”
“我辞职了,准确的说,被赶走了。”
“那你凭什么觉得,我会要你?近沂再不济也是正规学校。海里的小虾米妄想跑我这水池子里装鳖?”
祁炀微微蹙了蹙眉,再次说道,“我叫祁炀。”
“所以呢?我叫刘盾我骄傲了么?”
看来他是真的不知道,郊区已经如此闭塞了么。祁炀无奈的拿出手机,把新闻翻给他看。刘盾摆摆手,说瞅见字就晕,不想看。
祁炀说,“菁英中学跳楼女生是我班上的。”
刘盾瞪圆了眼睛,一副“那你很了不起嘛”的表情。
“我想起来了,我听过你的课。不过课讲得好,未必领导能做好。连班主任都做不好,还想当校长?”
“我愿意跟您学。”
“听听你都说了些什么?你要当校长!要带领近沂走向复兴!要取代菁英!你是谁啊?你不过是一个被人家学校赶出来的老师!年轻人,成年人的大话比喝空的易拉罐还不值钱!如果你气不过,可以像我当年一样,写几篇文章骂骂他们。精英集团盘根错节,你在三方市随便拉一个人,兴许就能跟姓翟的扯上关系。我又算得了什么,你的千秋大梦恕刘某帮不上忙。”
在刘盾面前,祁炀全然没有了对待像菁英那些领导们那般傲慢,他认同他说的话,“是我有些着急了,这是我设计的课和发表过的文章,您先看看。”
刘盾随意翻阅了几页,神情忍不住认真起来,“你坐下吧。”
祁炀拉开前面的椅子。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刘盾合上最后一页纸才抬头,“还有吗?”
“都存在电脑里。”祁炀说。
“好极了,村头厕所正缺你这些东西。”
“……”
刘盾评价道,“狗屁不通!学生被你这样教,早完了!”
祁炀看他站起来走到窗前,又走回来,双手啪的一下撑在桌子上,“你从什么时候有这个想法的?”
“什么?”
“干掉菁英!你不是都写了吗?!用一种截然相反的模式取代他们!”
“很早。”祁炀平静的注视着他的眼睛,“在我还没有念大学的时候。”
刘盾的目光变得像火炬一般,每一簇火焰都炙烤在祁炀身上,“我敢打赌,你制定的这些根本实施不起来。”
“可你很看好它们。”
“放屁!”他走到他面前来,“你想通过这些来实现什么?”
“学生能自我分析,让他们有尊严的接受教育,而不是靠不洗脸不洗澡憋尿吞饭获得成绩。”
“说的轻巧!你考虑过时间和人力成本吗?要系统的培训老师,还要有长足的规划!即便这些条件都满足,看看近沂当年是怎么走下坡路的!”
祁炀笑起来,刘盾说你笑什么,祁炀道,“你已经在焦虑要怎么实施了。”
刘盾沉默了两秒,叹气地说,“再有几年我该退休了。”
“相信我一次。”
“但现在没有合适的岗位给你。”刘盾心里掂量着,露出一个真心的笑来,“倒是有个浇花割草的活儿可以,我看你身强力壮,不如先干着?”
祁炀用眼神确认他不是开玩笑,竟然痛快的答应,“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