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德四年的夏天格外的闷热，整个南京应天府被长江和秦淮河蒸腾的水汽所笼罩，空气也被这水汽压得特别重，紧紧的裹在人的身边，个把时辰也吹不起一丝风。
望着头顶几天都没能聚成整块的云，我知道，盼望中的雨几日内怕是下不下来了，我只能狠狠的把两个三十斤的石锁从地上抬起，又从胸前轻轻的放下，希望身上的汗发的再通畅些，把令人不快的湿热都一扫而空。
“哎哟，一尘哥，练着呢”。我手中的石锁刚刚落地，就看见一个赤膊的少年郎一脸嬉笑的表情小步向我跑来。
“呔！你小子，身为朝廷命官衣衫不整，校场之内无故喧哗，当罚三十军棍，来，本官亲自来打！”此人是我手下一个总旗官，姓黄名音字师召，小我三岁，和我一块在大营里长大的，祖上在元末本是陕西的流贼，有几手盗墓的本事，因此也成了孝陵卫的军户。
“别别别，我白日喧哗可罪不至此，哪比得过您，身为朝廷命官还净天的往天香楼钻。”
这小子不提这茬还好，提起烟花柳巷我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前几日黄音央我带他去秦淮河边的脂粉之地看看，万没承想，青楼里的姐儿抓着他手，只一句“好俊的小哥”，竟把这个怂包羞了个脸比桃花红，转身就跑，人家姑娘细皮嫩肉，被他一拽便倒，磕破了手，还是我替他掏的五两银子方才脱身。
“你还敢提天香楼？你不说我还忘了，临阵弃将而逃。你等着！我马上给你正法了，你老黄家断了根，我自去泉下跟世伯请罪！”说着就往校场的刀架走去，今天哪怕是天王老子来了，我也得把那五两银子从这个小子身上讹出来！
“张大哥饶命，张大哥饶命，我有军令在身啊，是指挥使让我来喊你的。”
“指挥使？指挥使找我干嘛，今日也不是我轮值啊。”
“那我可不知道，不过看指挥使的脸色不太好，你去的时候可得小心点。”
看着这小子一脸贱笑，一股寒气瞬间爬满了我的后背，那萦绕了我几日的不详的预感在我脑海里炸了开来，我怔怔的看着黄音，轻轻的说出了我的推测。
“你...是不是...把我去青楼的事情，告诉了指挥使？”
依大明律，文武职官嫖妓轻则罚俸，重则夺职，这小子虽然不会出卖我，但是他向来拎不清轻重，万一说漏了嘴，让指挥使那个老古板知道了，我免不了一场麻烦。
“哎呀，张大哥你想哪去了，这种事我还是有数的，你快去吧，不然指挥使又要说你懒散了。”
不容我细想，军令如山，我只能草草抹了一把汗，顺手正了正冠，向孝陵卫指挥使衙门赶去。
“世伯，您找我？”轻轻推开衙门后堂的门，指挥使似乎并没有被门扉开启的吱呀声所打扰，仍然靠在椅子上目不转睛的盯着手上的一张黄纸。
“嗯？你来了。”孝陵卫的现任指挥使姓林，和我的父亲是故交。先父去世的早，我五岁的时候就袭了这个百户的职位，我的道术承自家学，而功夫是林伯伯教的。再加上平日里林伯伯对我多有照顾和提携，因此要说我最怕的人，除了皇帝老子，排第二的恐怕就是林伯伯了。
“回林伯伯的话，不敢耽误。”
“嗯，来看看这个，认识吗。”
说话间，林伯伯向我递来一张纸，从这张纸的图形和文字的分布来看，应该是一张符箓，但是我所读过的道家典藏和学过的术法中，从没有出现过这样的样式，甚至这张符上借以下敕令的神位我都没有听说过。
“回林伯伯，这样的符箓，不是正一的符法，至于是不是其他的道门，我不敢确定，但是从这个写法来看，恐怕不是正信，怕是民间流传的外道。”
“嗯，那就对了。这是今天早些时候南京兵部尚书遣人送来的”林伯伯并没有收回那张符箓，只是拿起一封信笺，边看边说到，“昨天夜里按察使衙门收到百姓来报，南京城外三十里出现了倭情。”
南京城外三十里？虽然近年来屡有倭国浪人上岸为寇，但是还第一次听说倭寇出现在距离南京城这么近的地方，也不知道南直隶十四府的备倭军都是干什么吃的。
“今晨南京备倭都司的一个小旗官带着他手下和这些倭寇碰上了，动了刀兵，最后倭寇丢下几具尸体和这张符箓跑了。据他回报，这批倭寇打了几个深洞。似乎在挖掘什么。”
“剿倭该着五城兵马司，盗墓该着臬司衙门，横竖没有挖到太祖爷的头上去，来找我们干嘛？”我眉头一皱，这些事情似乎和我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干系。更何况，孝陵卫虽然不是上直亲军卫，但是林伯伯和我都好歹还领着锦衣卫的职，无论如何也不是他南京兵部尚书指挥的动的。
“他的意思，南京是太祖陵寝所在，大明龙脉所系，不容有失，让我们多加提防。”虽然我的话多少有些疏狂，但是林伯伯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斥责我悖逆，只是抬眼看了看我，又自顾自的说到“这批倭寇兵器路数，皆不同于寻常浪人。加上这个符咒，我怀疑这批倭寇所图不小，因此把这个事情揽了下来。”
话说到这，林伯伯不再多言，只是看着我，手放在椅边的小桌上点几下，我知道这是想让我请战。
说实话，我不太想搅和进这件事，这样的天气，我只希望能赶紧去洗个凉水澡，然后去秦淮河上的花船里，搂着一个姑娘喝一杯女儿红，再吃一块放在河里冰过的西瓜。我打定主意，无论如何要推辞掉这个差事。
“我......”
“好！不愧是我的贤侄，这件事就交给你了，你去拣选几个干练的人，趁着宵禁之前出城吧。”我一句话尚未开头，林伯伯就突然发难，竹筒倒豆子般用难以想象的速度说出了早已准备好的台词，言罢迅速端起了手边的茶杯，示意我可以出去了。
难怪这个老狐狸手一直放在桌子上，原来早就准备端茶送客了！还假惺惺的跟我商量，我呸！
不过这句话一出口，就从商量变成了命令，再也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我也只能唱一个喏，施了一礼，转身退下。
看着我没有要撂挑子的意思，林伯伯似乎也松了一口气，对着我的背影缓缓的叹了一口气，“这次办事如果顺利，你也能赚几个军功在手，我也能试着保举你升个千户。”
是了，自太宗皇帝殡天，仁宗皇帝御极，孝陵卫就和过去的跌宕起伏告别了，同样，靠着军功升迁的路也比以前难走了许多。怀疑倭寇所图非小不过都是些幌子，只不过好不容易遇到和孝陵卫有关的倭寇，林伯伯希望能把剿灭这几个倭寇的军功拦下来，好让我的仕途有些本钱。
想通了这一层，心里的不快便驱散了许多，围绕着身体的闷热似乎也随之而去了，脚下也变得轻快了许多，便赶忙回到大营。然而林伯伯并不知道，这伙倭寇的确所图非小，他们的背后，藏着的是一个巨大的阴谋。
当然，现在我也无从得知，现在的我正以饱满的精神准备着我的第一战。
“黄音，喊上沈阅！点齐你手下的兄弟，收拾好家伙什，跟我出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