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先的那堆篝火旁，此时正坐着三人。
一人便是刚刚那名剑修，此时正拿着树枝拨弄篝火，使它燃烧得更旺盛一些。
此人约四十岁的年纪，身材高大，一袭白色道袍不染纤尘，点缀以青色云纹，右手袖口处纹着一柄小剑。
他剑眉星目，道髻高高系起，中间插着一支青木簪。往前倒退二十年，当是一位风流倜傥美少年。
另外两人自然是唐柳。
柳齐云从背包里取来纱布与金疮药。刚刚一战，他左手掌心与左臂皆受了些伤，不过伤痕极浅，略做包扎即可。唐清在自己舅舅身边，忙忙碌碌，帮着一起上药。
不一会儿，柳齐云系上衣服，将药品收好。
唐清此时则呆呆坐在一旁，有些无法回过神来。
那名剑修，自称“剑宗明忘”。
太平剑宗首座晏青雀，便是掌宗，又被称为剑尊。
掌宗之下有四位剑守，即是宗门护法，四人分别负责授课、除妖、刑律、铸剑。
红锦剑守，司业长老，总揽弟子收取、功法传承一应事宜。
苍霁剑守，司行长老，总揽下山降妖、斩鬼、除魔。
墨随剑守，司律长老，总揽弟子功过赏罚。
黄鹤剑守，司剑长老，总揽太平剑宗一切铸造事宜，太平武库的掌控者。
太平剑宗如今一代的四大剑守，黄鹤剑守便是那位段位低、境界高的铸剑师，而苍霁剑守，他的名字正是明忘。
自明忘记事起，他便在太平剑宗接天峰上跟随师父一起修行。后来师父驾鹤西去，明忘便接任了苍霁剑守一职，接任时年仅三十岁，而全宗上下未有任何人觉得有丝毫不妥。苍霁剑守主要负责与妖、鬼、魔打交道，所谓交道大部分情况下其实就是战斗，那么谁来接任最为合适？自然是最会战斗之人。
明忘二十岁时第一次下山，之后每在山下修行四年便回宗靜修一年，如今已在山下度过了二十个年头。从最初的小妖开始，随着明忘修为渐高，他挑选的对手也越来越强。正是在这种舍生忘死的浴血历练之中，明忘的御剑术臻至化境，战斗意识与经验也愈发丰富。明忘三十岁时从众多候选人中脱颖而出，如果说那时主要还是因为他懂战斗、会战斗，而单论杀力还略微有些缺失的话，那么如今十五年过去了，他的经验犹在甚至更为恐怖，战力短板也已补齐，可以说此时的明忘正处在他的巅峰。
苍霁剑守明忘，修为仙道十一楼，段位九段二境。
而唐清如此了解明忘，却不仅仅是因为他的修为、宗门以及在江湖上的名望。相比一般的江湖豪侠，明忘最特殊的，是他还有另外一重身份。
文能提笔诗百句，武能御剑行千里。
他同时还是一位小说家。
明忘有一部极为出色的话本小说在民间广为流传，名为《东天剑闻》。在这本小说中，明忘记录了剑宗少年李东天奉师命下山斩妖除魔的种种趣事。小说篇幅不长，由一个个短小精悍的故事组成，每篇除了李东天外，自然还有另外一个主角，或为鬼，或为妖，又或是魔。
明眼人一眼便知，这是明忘在记录自己的故事。
《东天剑闻》故事清新脱俗，妖魔鬼怪妙趣横生，又经由业内数一数二的览章书局发行，一经推出便洛阳纸贵。说书先生更是以此为蓝本展开创作，不知道救活了多少酒楼茶馆。
唐清作为江湖话本的狂热爱好者，自然也不例外。此刻在他的行囊里，便藏着一部《东天剑闻》黄龙四年珍藏版，宝贝得紧。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居然有幸能见到真人。
而这还不是让他最惊讶的。
最惊讶的是在他们先前初见的时候，明忘的一句话，让当时手足无措的唐清雪上加霜。
…………
当时明忘从飞剑上跃下，大步走到二人身前，行了一礼后道：“剑宗，明忘，见过二位。”
而后他便转头看向唐清，态度和蔼说道：“这位小友，可愿随吾学剑？”
听到这句话，唐清身子抖动了一下。
剑宗？
明忘？
随他？
学剑？
原先是书院，现在剑宗也来了么？
唐清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正欲开口回答，柳齐云却在一旁行了一礼，而后冷静道：“晚辈柳齐云见过前辈。前辈能找到我们，想来是受到某位缇骑指引。只是不知那位是否有什么东西或信件要拜托前辈转交给我？”
明忘笑了笑，从怀里掏出一张字条递给柳齐云。
柳齐云接过一看，字条上面只有十二个字，“赤子润文门迎无恙堪惹写尽”。
他点了点头。这是缇骑常用的密文暗号，破解上面的内容也很简单。看完以后，他便将之直接丢入了篝火中。
然后明忘又轻拍剑鞘，只见他背后飞剑自动飞出，在四周树丛草木间一阵翻飞，而后返回到明忘身后剑鞘之中。
不多时，便见到七个身影从草丛间出现，皆身着黑衣，面带愧色。
柳齐云对他们摇了摇头，示意非战之罪，而后做了个手势让他们继续潜伏。
见到七人退下，明忘开口补充道：“放心，吾之前只是打晕了他们。至于你安排在外圈的人手，没有人发现吾。”
明忘说话极有特点，不说“我”，而是说“吾”，颇有古风。
虽说先前明忘御剑飞来、报出自己身份与宗门时，柳齐云已基本相信明忘对他们没有恶意，但没有缇骑的消息佐证，他始终无法完全确认。
所以他才对明忘说是否有什么东西需要转交。明忘能找到他们二人并潜伏进来，一定是有缇骑通风报信，但明忘又不是敌人，因此那位“走漏消息”的缇骑一定给了明忘什么东西，足以向他证明明忘的身份。
果然，明忘给出的字条上面的加密方式只有缇骑能写能读，这张字条告诉他“此人明忘可信”，再加上周围的七名暗骑毫发无损，柳齐云终于放下心来。
于是他又郑重向明忘行了一礼，说道：“事发突然，必须确认您的身份，还请前辈见谅。”
明忘拱手回礼，并道：“是吾失礼在先。”
然后三人相顾无言。
唐清见状，又深呼吸一次，正准备继续前面所说的收徒之事，柳齐云却又先开口了：“前辈请先稍等，晚辈需要包扎一下。小清来帮我。”
最后一句已然是命令的语气了。
唐清“啊”了一声，觉得很是惭愧，自己居然完全没想到舅舅的伤势。虽说伤口皆不深，但终究是见红了。
唐清立刻点头，一边对着明忘连连弯腰鞠躬，却也什么都没说，然后便跟着柳齐云回到篝火旁忙碌起来。
柳齐云两次打断唐清说话，明忘在一旁看得真切，显然柳齐云是不想让唐清拜入自己门下，不希望二人聊起拜师之事。这其中蕴含的抗拒意味，可能只有唐清看不出来。
而对于柳齐云把自己晾在这里的行为，明忘也不以为忤。毕竟先前是他隐在暗处，对着唐柳二人下了狠手，搞得对方狼狈不堪。再加上柳齐云明知他是要挖墙角，却能够在确认了身份之后仍然认真向他行礼，明忘已很是知足。
于是他也坐到篝火旁，安静等待。
…………
过了一会儿，包扎完毕的柳齐云率先起身，走到明忘身前。
他双手作揖，弯腰到底，恭敬行了三拜大礼，然后说道：“晚辈柳齐云，多谢明忘前辈传道大恩。”
明忘坦然受了三拜。
柳齐云已然回过味来。先前飞剑四次出现，其中的第二场对战持续时间最久，也是两人打得最为胶着的一次。可是事实上，柳齐云在知道明忘的真实身份之后，发现自己其实完全无法与对方相抗衡。
因此关于那一场对战，柳齐云如今细细思索下来，便觉得有了一个说法。
这是一场指导战。
所谓指导战，一般是指师长在与弟子对决时，将自己段位压制在与弟子相仿，比如明明出剑可以极快，但特意压制几分，比如剑招明明可以力重千钧，却偏偏少使几分力气。如此一来，弟子就仿佛在和同段位的对手对决，往往能够打得有来有回、一板一眼，获得充足的施展与发挥机会。师长们段位虽降、眼界犹在，便能在指导战中帮助弟子查漏补缺，找到可以精进之处。
柳齐云现在想来，先前那场对战，自己至少有三处地方可以做得更好。如果再给他一些时间细细梳理，定能有更多收获。
这场对决和普通的指导战不同的是，一般的师门指导战，弟子明确知道自己没有生命危险，在师长再三要求下，即使弟子确实全力以赴，但终究差些意思，他们以为的“全力”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全力”。
而柳齐云这一战，从始至终他就不知道自己没有生命危险，相反他还以为自己陷入了必死之局，再加上肩上同时又背负着保护唐清的重担，因此他不敢不尽“全力”。所以这一战对他来说收获极大，远超一般的指导战。
因此他想明白之后，向着明忘恭敬行了三礼。
这是应有之义，明忘也坦然受之。若是柳齐云不来感谢，要么就是缺了礼数，要么就是完全意识不到这场对战对他的提点，简直白瞎了明忘的一番苦心孤诣。
然而致谢之后，柳齐云却话锋一转道：“不过前辈，有些玩笑还请少开为妙！”
所谓玩笑，这便说的是第三场对战了。飞剑第一次交锋只是单纯的一个警示，让柳齐云能提前做好准备。第二次为指导战，柳齐云也已经明白其中的道理。可是第三次对战，明忘对唐清出手了。柳齐云至今仍没有想明白或者说确定，明忘要这么做的原因。
但是联想到第三战中唐清跑远时曾经突然停下并回头，以及后来明忘说出要收唐清为徒，他心中有了一个大概的猜测。
于是他便说了这句话，一语双关。
一是指第三战是一个玩笑，当时场面太过于凶险，其实大可不必有此一战。
另一点则是隐晦在说，收弟子一事，也是一个玩笑，请明忘不必再提。
但是谁料明忘却直接戳破道：“什么玩笑？收徒大事，岂能儿戏？”
柳齐云眼前一黑。
其实平心而论，成为剑宗弟子并不差，甚至可以说是天大的好事。只是唐清被书院看中在先，同时被两家选中，但人还没到书院却半路跟着苍霁剑守跑了，他军令无法完成不能向上峰交差，这还都是小事，最关键的是他要如何向书院交代？又如何向自己亲姐姐交代？
柳齐眉与唐大年希望唐清此去咸阳，可以收收心，修行之余能够潜心向学，不要总是念叨着江湖。
这其实也是当初他们和书院沟通、接洽时，答应放唐清前去书院所提的几个条件之一。唐清此去不仅会在小院就读，同时还会加入将、相、缇三院中的某一院，具体选择哪一院届时将由他自选。到时他就会既是小院修行中人，又是三院弟子，拥有双重身份。
这在书院历史上也曾有过。既有像唐清这样先入小院、再入三院的修行天才，也有先入三院、而后在读书过程中发现其拥有修行天赋再入小院的精英弟子。不过双重身份终究罕见，大多数学生还是会只属于一座学院。
而在唐柳夫妇看来，这样做一方面能够帮助唐清走上修行道路，另一方面也能通过书院的教育，对他好生打磨一番，是个极好的选择。
但是如果唐清去了太平剑宗……
这就好比在说，这次远行，唐柳夫妇明明是希望唐清远离江湖，结果谁料出门没多久，唐清反倒是被直接劫到了江湖里，还是最大的那种湖。若这一去，那便是鸟归林、虎归山、鱼入海的局面。
下次见面，姐姐会把自己削成什么样，柳齐云不敢想。
而在书院这边，柳齐云之前曾对唐清说，是一位远游在外的小院仙师路过临安时偶然选中了他，但实际上并没有这么简单。挑中唐清的不是别人，正是李龙眠。
世人皆知，李龙眠年岁不小，接下来的路途大多是下坡路了，可他至今仍是未有一名弟子。整座江湖都在关注，谁会成为李老前辈的开山大弟子，同时大概率也是李龙眠的关门弟子。而唐清到达书院之后，他很有可能就会成为那个唯一的、继承李老前辈衣钵之人。
柳齐云从理智与情感上，都无法接受李老前辈选中之人，却加入了他“死对头”的太平剑宗。当然，太平剑宗身在江湖、心向大秦，无论在江湖还是庙堂有口皆碑，柳齐云的不能接受不是因为太平剑宗有任何的不好，而是单纯的因为李龙眠与晏青雀之间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竞争关系。柳齐云对剑宗的这种“敌意”也完全仅限于收徒一事。若有朝一日剑宗弟子除妖之时陷入绝境，柳齐云正巧路过，他也一定会毅然出刀，毫不犹豫。
只是这座江湖的第一人，与下一座江湖的未来第一人，柳齐云坚定地站在前者身边罢了。
明忘转头看向一旁的唐清道：“这位小友，不知姓甚名谁？家在何方？可有师承？关于学剑一事，又考虑得如何了？”
唐清却闹了个大脸红。如今双方化敌为友，他没有主动上前见礼，反而还要前辈提起，实在失礼，更不用说对方还是剑宗的苍霁剑守、《东天剑闻》的作者。
他蹭的一下立起，大声回道：“晚辈姓唐名清，家在会稽临安，还不曾修行也未有师承。明忘前辈好！”
明忘一乐：“谁让你站起来了，坐坐坐。”
于是唐清又乖乖坐下。
明忘道：“先前吾和齐云小友切磋之时，你往远处跑去，中途却突然停下回头。能否告诉吾，这是为何？”
谈及此事，一旁的柳齐云也显露出好奇的神色。
唐清却突然有些犹豫，似乎不知当讲不当讲。
不过略一思索，唐清还是选择和盘托出：“此事说来奇怪，当时你们激战正酣，而我才跑出不远，却突然听到一个声音。而且神奇的是，这个声音是直接在我脑中响起的，而不是从外部哪个方向传来，就好像……就好像我自己忽然生出一个念头一般。
“但我又明确地知道这一定不是我的念头，因为平时我思考事情的时候，在脑中念叨一些话，用的皆是我自己的‘声音’，可这个声音嗓音缥缈空灵，完全不像是人的声音。那个声音对我说：‘柳齐云打不过我，他自己也从来没想过要活着离开。你忍心独留他一人在此等死吗？他可是为了你才留下来断后的。’”
说完，唐清眼神复杂地看向柳齐云。
柳齐云洒然一笑。太平剑宗四大剑守，本身已属于修行者中最顶尖的那一部分人，苍霁又是其中最会打架的，打不过才合理，不丢人。
明忘紧接着问道：“既然如此，那你为何不回去帮助齐云小友？”
唐清感到十分惊讶：“要是能帮我自然早帮了，否则何至于被前辈撵走？”
明忘道：“那你为何说走就走、一点都不犹豫？难道齐云小友愿意为你牺牲，你毫不动容吗？”
唐清更加惊讶了：“这个声音对我这么说，显然就是希望我受到影响、脚步慢下来，甚至折返回去帮助舅舅。他是我的敌人，他希望我做的事情，我自然不会做。
“再者说，如果这个声音说的是真的，舅舅他确实打不过你，那即使加上我，也同样还是打不过。因此我回去就只是送死，毫无意义，所以一定不能返回。只有逃出去找到接应暗骑，告诉他们我们遇到了一把八卦游龙飞剑的偷袭，然后四散奔逃，想办法把消息传递出去，方有可能逃出生天，也只有这样才有机会为舅舅报仇。
“而如果这个声音说的不是真的，那也就是说舅舅面对你时仍有一战之力，如果是这样那我就更没有理由返回。要不然倒时给舅舅添堵，他还要分心照顾我，说不得大好局面反倒要被我给破坏殆尽。”
唐清对答如流，显然早已思考清楚其中利弊。
而当时他在听到那个声音后短短几秒钟之间就反应了过来，并做出了正确的选择，其思虑不可谓之不敏捷、不周密。
明忘抚掌大笑，甚是满意。
这是一场小考。
师傅收弟子，不能光看天赋，更要看心性与品行。
这两者包含甚广，对应各种各样的具体的品质。
比如在和山书院，就更强调忠诚。
而在太平剑宗，良善是第一要义，第二则是聪慧。执剑之手若在魔道，纵是神剑也成魔。而有些时候，愚蠢的良善比邪恶更加邪恶。
对唐清的这场考核，明忘有三层用意。
第一层考核，是看唐清能否听到那个声音。这即是在确认唐清的修行天赋，如果听不到这个声音，那万事皆休。但显然唐清听到了，也自然而然做出了应对之策，于是便有了第二层、第三层的考核。
第二层考核，是看唐清是否良善，看唐清面对一个愿意为自己牺牲的长辈，会有怎样的表现。唐清当时听到那句话后，面上的表情、停步的犹豫，明忘认为基本可以过关。而如果唐清当时选择头也不回地直接离去、甚至还下意识加快了脚步，那么在第二层考核时他便会直接出局。
第三层考核，则是看智慧，看唐清会做出何等抉择。可以说唐清的选择给了明忘最大的惊喜，一番对答，正是明忘心中的理想答案。明忘见过太多热血方刚的少年挥洒青春，却将力量用在了错误的方向上。还有些人不愿意忍受一时的屈辱，或是意气用事，导致同伴无谓牺牲，还搭上了自己的性命。而唐清的回答与当时的表现，体现了他在危急关头仍能保持极高的理智，不被迷惑，深得明忘赞许。
综合来看，唐清在面对这场小考时完成得极好。而如果唐清真的是那种传说中的体质的话，明忘实在想不出会有什么理由拒绝他。
如果唐清愿意拜入明忘门下，那么他将先从明忘的记名弟子开始做起。而后在和明忘一起去往太平剑宗的路上，明忘会再安排一些小的考验。目前看起来，唐清没有无法通过的理由，那么到达剑宗之日，便是明忘正式收徒之时。但如果真的出了意外唐清没有通过，明忘也会在接天峰上悉心培养他一年。之后唐清行走江湖，也可以继续以太平剑宗苍霁剑守记名弟子的身份自居。
是以明忘畅快大笑，只觉得酣畅淋漓，不虚此行。
唐柳二人在一旁，自然不知道明忘之所想。
柳齐云想得稍稍更深一些，大概猜到了应该是唐清的某些举动使得他更加符合明忘前辈的眼缘。
他深知自己决不能坐以待毙，于是插嘴问道：“敢问前辈，小清听到的这个声音是怎么回事？”
明忘将背后的飞剑连鞘摘下，擎在手中微笑道：“这个声音，是剑语。吾等太平剑宗弟子，人人皆温养有一柄甚至数柄本命飞剑。在最开始，如果不是从某位前辈那里继承飞剑，或者有一些特殊的际遇，大多数人的飞剑皆只是凡铁而已，与市井坊间铁匠所铸造的普通长剑并无不同。然而随着修行渐久，凡铁渐生灵性，乃至于最终如吾这柄心游剑一般，拥有了真正的生命。”
明忘手中长剑似乎为了佐证这一点，自行出鞘，围绕明忘上下飞舞，还不时用剑柄轻撞明忘。
唐清眼中满是惊叹。虽然今天已经看过好几次飞剑飞行，但每次看到仍是觉得新鲜。
柳齐云见多识广稍好一些，却也从来不曾如此近距离的接触剑修与飞剑，亦是暗叹不已。
那飞舞的飞剑突然冲天而起，消失在天际。
唐柳二人收回视线，看向明忘。
“无妨。让他自己玩一会儿便会回来。”明忘将空鞘挂回后背，继续道，“飞剑通灵，成为了真正的生命后，自然也会有他们的语言，这种语言就是剑语。吾为何愿意收唐清为弟子？原因之一便是因为他未经修行便能听懂剑语。这种天赋，可谓举世罕见，吾自然不愿错过。”
柳齐云心想，等的就是你这句话。
于是他故作恍然大悟状，以拳击掌道：“原来如此！原来小清在仙道上竟有如此天赋，所以李龙眠前辈才要收小清做弟子！”
说罢，柳齐云便将二人这一行娓娓道来，包括他和唐清的关系、为什么是他护送等等，而最关键的，自然是李龙眠早就选中唐清的事实。
实际上，柳齐云有些兵行险招了。李龙眠选中唐清不假，却从来没有明言一定会收徒。收弟子乃是头等大事，不可草率，李龙眠这边必然也有层层考验。柳齐云现在说出这番话，无非是希望扯虎皮做大旗，再讲个先来后到，想让明忘知难而退。
但万一唐清没有跟随明忘，结果在李龙眠处也没能通过考验，导致鸡飞蛋打、两头落空，那也许现在让唐清跟随明忘去往剑宗反而是上策了，正所谓落袋为安。
边上唐清听得此话却是彻底傻眼了。
自己居然是被李龙眠李老前辈选中了？而遇到的明忘前辈，也抢着要收自己为徒？
自己真的不是在做梦吗？
唐清先是惊喜，静下心来却又无比惶恐。
自己又是何德何能呢？
能听懂剑语就如此了不起吗？
会不会这次只是凑巧，也许下一次自己就无法听懂了？
届时露馅了，又该如何告诉他们，是你们一开始就选错了人？
从小到大，唐清知道自己有些异禀，也确实遇到过一些异事，但因为没有对比、也没有概念，他并不知道自己所拥有的天赋究竟代表了什么。
但在今天短短这一个晚上，突然有人告诉他，你不仅有天赋，还天赋极高，是真正凤毛麟角的存在。
这种突然之间对认知的极大跨越与冲击，让他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
而当唐清还在怀疑自己时，明忘也云淡风轻地实现了对柳齐云的反击。
只见他听完柳齐云的交代，面不改色，略一挑眉，说道：“哦？可是唐清的修行天赋，就是李老头告诉吾的。要不然你以为吾大晚上吃饱了没事干，刚好路过这里吗？”
这回轮到柳齐云傻眼了：“哈，原来是这样吗？”
他看明忘表情不似作伪，觉得这个消息应该确实是由李龙眠透露的，毕竟知道他们所在位置、具体情况的人实在不多。
柳齐云心想，所以是李老前辈本想炫耀一番，结果说漏了嘴吗？
您知不知道，您这随口一说，结果都由我来承受？
姐姐已经很久没打过自己了。
不过柳齐云忽略了一点，若真是李龙眠说漏了嘴，明忘那张证明自己身份的字条又是从何而来？
明忘不再管柳齐云，他单刀直入，直直看向唐清，说道：“唐清，你可愿随吾学剑？”
柳齐云正还要垂死挣扎一下，明忘伸出食指，做了个不必多说的手势，说道：“吾知道你职责所在，无可厚非。但是无论是谁，在这般情况下，不都应该先听一听唐清自己的想法吗？尤其是作为他的亲舅舅，不更应该是站在唐清这一边，而不是他父母或是李龙眠这一边吗？如果你是在担心唐清被吾带走而无法交差，吾愿意护你二人先到咸阳，甚至见过李龙眠之后再回接天峰，也无不可，如何？”
一语惊醒梦中人。
明忘这番话有些打动了柳齐云。
确实，这需要唐清自己做出选择。
他这个舅舅能做的事情，无非是帮他分析去往书院或是剑宗的利弊。最终的决定，他这个舅舅说了不算，唐清的父母说了也不算。
只有唐清自己说了算。
柳齐云在心中默默向唐清道了一句歉，同时感谢明忘点醒自己。
柳齐云之前之所以想要帮唐清做选择，其实是因为他混淆了“去咸阳”与“选书院”这两件事。对他来说，他的任务是把唐清护送到咸阳的和山书院，或者说交给李龙眠。那么半路上出现的任何人，无论有再怎样光明的背景，他都会本能地有所警惕、感到焦虑，使得他没有办法放心的把自己的外甥交给他人。
在他潜意识里，他会想着一定要把唐清送到咸阳，而明忘的出现就被他自动视为是在阻挠他们，于是他反对明忘，最终就演变成他想替唐清选择书院。
再加上柳齐眉对他的殷切期望，柳齐云自然是把路走偏了。
幸好明忘说了一句可以先护送他们到咸阳，他便立刻醒悟了过来。
他回答道：“如此最好不过，那我个人便不再多说了。只是即使我这边与李前辈都不阻拦，小清的父母，前辈也是没法绕过的。若是我姐姐与姐夫不同意的话，即使小清愿意恐怕也难以成行。”
明忘道：“这你也可以放心。剑宗收弟子，不是强取豪夺，面对弟子的父母自有一套章程。如果唐清愿意做吾弟子，唐清走上修行路之前自然会上门拜访。”
柳齐云点了点头，转对唐清道：“小清，你就选你想选的吧。不要管我前面说的那些话。李老前辈选中你不假，但明忘前辈的机会也确实极其宝贵，看你自己内心吧。不过我也大概和你说一下，你若选了小院，李老前辈那里定然也会有些考验，不是说选了小院就能十拿九稳的。同理，你若是选了剑宗，怕是后面也还会有些挑战，或者干脆就是你的父母不同意。总之，路怎么选还是看你自己，我会尽量帮你。”
姐姐如果要打我，我也认了，柳齐云心中默念道。
唐清点点头，表示明白。
明忘说道：“唐清，若吾等不知道你的天赋，你选择书院也就罢了，但如今既然你已经进入剑宗的视线，吾便不会坐看你的天赋就此白白浪费。在你做出选择之前，吾便再与你说说修行之事，说说你之天赋究竟代表了什么。”
之前柳齐云所说关于修行之事较为笼统，只是一些基本概念。他之所以不详细展开讲解，是因为这些内容一般都属于传道师父所授的入门第一课，类似于一种约定俗成的传承。
只是如今既然唐清有可能拜入明忘门下，明忘提前做些讲解也并无什么问题，反正李龙眠也不在意。
只见明忘随意从篝火中挑出一枝细长树枝，吹灭上面的火苗后，便在篝火旁以树枝为炭笔，在地上画了一大一小两个圆、四条线。
“看好了，这是你的头，这是你的躯体，这是你的四肢，假设地上这个人就是你……”
唐清想起话本里说的那些少年初入江湖之时，往往有前辈做细致讲解，而每每论及修行之事，又常常会有一副细密的人体穴位图作配，再对比眼前地上的简陋草图，唐清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
然而明忘脸上却是一派肃穆神色，于是唐清也立刻正襟危坐。
“……假设地上这个人就是你，”明忘拿着木棍分别在地上小人的眉心、小腹轻轻一点，“你的灵台会有一片海，丹田会有一座山。”
灵台有海，其名玄通海。
丹田有山，其名元炁山。
一山一海，玄海元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