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周庐未彻黄茅起,磴道新开辇路平。星拱紫垣岩宿卫,天临华盖肃行旌。”
太宗皇帝即大统后,升北平为北京,迁各地民众以充之,又历时十多年修建城池皇宫,至永乐十八年,正式迁都至此,如今又过去十余载,虽然依旧不如应天府那般繁华兴旺,但毕竟天子脚下,气象森严,京师重地,城深池阔,远非其他地方可比。更重要的是,任凭你是求财还是求仕,这京城无疑都是世间首选之地,
却说王振既已决定去京城求取富贵,对这蔚州城自然了无牵挂,他秘密变卖了几处房舍田地、尽起这些年积攒的珠宝钱财,连同楚寒、萧意一并交由伏虎帮中忠诚于他的赵三江、冯富宽、刘青、郭有才四人护送入京,并嘱咐他们务必好生招待不可怠慢。伏虎帮众人尽做些打家劫舍沿途抢掠的勾当,哪能不怕人寻仇,帮中有人秘密娶妻生子以保妻子平安倒也并不稀奇,因此,这四人虽然头一回见楚寒和萧意,也只是暗暗感叹王振艳福不浅,并无更多惊讶,更不敢向王振打听他的家长里短。
王振自己则先行一步来到了京师,一番打听之后,于铁门胡同处租下一处宅院,寻人稍作修葺配上一应家具物事,一切准备停当,楚寒等人也恰好赶到。楚寒只道王振为了自己不但义无反顾放弃了在蔚州的一切,还不辞辛苦先行一步来到京城打点安排,感其诚意和用情,恨不能当时便扑入王振怀中。王振将赵三江四人聚拢过来,给了不少银子让他们折回伏虎帮去,暗暗嘱咐他们若伏虎帮有什么风吹草动要第一时间告知他,在他还未能在京城站稳脚跟前,用得上伏虎帮的地方定然还有不少。
既来到了京城,首要之事自然便是拜会太医院院使赵连江。自王振冒死为他狙杀楚江之后,赵连江也视他为命中贵人,这番重逢,自然是好生招待。
席间二人推杯就盏,相谈甚欢,谁也不知二人俱是各怀鬼胎。赵连江所思乃是日后难免有些脏活自己不便出手,这王振一介草莽,功夫不俗,倒是上上之选。而王振所思乃是这赵连江小小的太医院院使无权无势,充其量不过是矮木丛,不足以倚靠,不过他背后乃是受皇上恩宠的孙贵妃,这孙贵妃才是棵苍天大树,若要飞上孙贵妃这棵大树,免不了要以赵连江这矮木丛作为垫脚。
虽是各怀鬼胎,却也算得上是一拍即合。酒过三巡,赵连江道:“我常常在贵妃娘娘跟前说,这伏虎帮上下都是英雄豪杰,尤其是王二当家,论胆色、论武艺、论机智都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一号人物。如今墨帮主英明,要带领伏虎帮往京师发展,王二当家来当这个先锋实在是最合适不过。”这一番话可见赵连江看似灌下不少黄汤,可神智依旧清醒如常,既将伏虎帮上下特别是王振都称赞了一通,又侧面点明他与孙贵妃关系匪浅。
王振谦让了几句,道:“他日若贵妃娘娘、赵大人有用得上我们伏虎帮的,只消派人前来知会一声。”
二人借着酒意又东拉西扯说了许多,赵连江似有意还无意地说起后宫局势:胡皇后、孙贵妃至今还俱无所出,后宫之争说到底还要看谁能为宣宗皇帝怀上龙种诞下龙子延续龙脉,到那时母凭子贵,这皇后之位自然唾手可得。
这些事,王振原先就或多或少知道些,只是当时人在蔚州心不在焉,也就左耳进右耳出了,可如今既要在这京师大展拳脚,这消息便对他格外重要。
我王振果然艳福不浅。”转念又想:似楚寒这般美人我都能得手,可见我王振绝非福薄之人,这番来京,或许能有一番天翻地覆之大作为。
楚寒道:“王大哥,萧意定是饿了,你且去给他煮些米粥来。”
王振哪里会煮米粥,但闻弦歌而知雅意,知道楚寒是要将自己撵出房来好换衣裳,故意笑道:“日后,你为我生了孩子,我便天天去煮米粥。”
楚寒粉面更红,羞道:“王大哥不要说笑,快些出去。”
王振哈哈一笑,抱着萧意出门而去。
片刻之后,楚寒一脸羞怯从房中出来,穿戴整齐,只是未施粉黛,见王振直勾勾看着她,顿时又低下头去。
王振忍不住道:“好生俊俏的娘子!”他此言倒是发自由衷,绝无半点虚假。
楚寒心中欢喜,嘴里却道:“谁是你家娘子?”
二人嬉笑了一阵,米粥煮好,喂了萧意吃完。王振在旁看着,道:“这小娃虽然自幼没了父母,可有你这般照料,也是因祸得福了。”
楚寒道:“就算我照料得再好,可终究比不得父母。”言罢,难免又想起自己死去的双亲。
王振看她转喜为悲,暗自懊恼不该哪壶不开提哪壶,徒惹眼前美人心伤,便转个话头调笑道:“你说我们是生个男娃还是女娃才好?”
楚寒知道他又在戏弄她,可自己偏偏动不了气,反倒一本正经应道:“生男生女是半点也由不得我们,古往今来那些因生不出男丁被公婆相公休了的女人,其实是冤枉至极。不过,王大哥精气旺盛,寒儿我气血充足,倒不似不能生养的。”说到后半句,已经是羞得连声音都听不见了。
王振听她似对男女生养之事颇有认识,又想起昨晚赵连江提及那胡皇后和孙贵妃都未能给皇上诞下龙子之事,忍不住问道:“那何等样人会不能生养?”
楚寒道:“不能生养乃是男女皆有可能之事,不过这世上多的是男子三妻四妾,少有女子一人事二夫。因此,世人总能见到妻妾之中有人生养有人不生养,便以为不能生养只是女子的缘故。实则,男子体弱多病、精血不足,女子月事不调、气血冲任,则皆有可能无法生养。”
当日墨战只是叫他带人去截杀楚江,却未对他说具体缘由,因此王振并不知楚江乃是奉密诏入宫替胡皇后诊治不能生育之症,如今听楚寒鞭辟入里,再一回想此事所牵扯的孙贵妃、赵连江、胡皇后、楚江等人,已然将各种关节都已想通。可他心知这些种种断不能让楚寒知道,否则,以楚寒之聪慧,迟早会想明白她父亲楚江的死与孙贵妃有关,即便有办法使她无法追查到自己身上,可万一她冲动之下做了什么傻事,连累自己断送了前程也是不值当的。
王振故作惊讶道:“寒儿因何对这男女生养之事如此了如指掌?
若是谈论别的,楚寒听到王振说这番话,一定早就羞得面红耳赤,可她毕竟是楚大国手之后,但凡是与医相关,她都能畅言无忌,只听她道:“家父乃是个大夫,人们都称他为大国手,医术自然相当了得,尤其擅治各种不孕之症,这么多年来,不知为多少人家解了无后之患。可惜我娘死得早,未能替他生个弟弟继承他的衣钵,便由我自幼跟随他学习医术,这些年来,虽然未得家父真传,但或多或少懂得些医理。”
王振闻言大喜:若是楚寒能为孙贵妃治那不能生养之症,孙贵妃自然母凭子贵得入中宫,而自己也必定青云直上扶摇万里。只是,这事急不得,需得证实楚寒对这不孕之症确有应对之法,否则一个不慎落个欺君犯上之罪,反倒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一念及此,王振又问道:“那你如何便知你我是能生养之人?能否生养难道一眼便能看出?”
楚寒道:“世间上的人九成以上都是能生养的,因此只要拿男经、女气这般常理来推测便可。但不能生养的可能则有千种万种,又岂能一眼便能看出。不过,若两人能让我诊治一番,兴许就能知道确切的原因。”
王振心道“总不能让皇上和孙贵妃到你面前给你诊治吧”,但从楚寒适才所言已可断定她对自己的医术颇有信心。
此事不急于一时,为免楚寒起疑,王振便不再追问,顾左右而言他。
倒是楚寒,心中惦记为父报仇之事,可她自己要照料萧意不便出门,只得央求王振为她在京城之中打探消息,王振本就奉帮主墨战之命来京城活动关系,自然一口应下,辞别了楚寒,出门而去。
楚寒虽有心想带萧意去寻访他外公,不过到底还是将找到杀父元凶放在了第一位,担心王振忙于打探消息再无余暇,便暂时将此事压了下来,只等以后再说。
这京城果然是个好地方,正是:红妆春骑,踏月影,竿旗穿市;望不尽,楼台歌舞,习习香尘莲步底。王振假作打探消息,且行且看,路过青楼便趁着酒意往回走。
来到巷口却听得“啊”一声惊呼,王振听得声音不对,细细一看,哪里是楚寒,分明是一陌生女子,但看长相竟不输于楚寒。
那女子正自出神,被王振这么一吓,三魂飞去两魄,回头才知自己被登徒浪子轻薄,又气又急,抬手就要扇在王振脸上,口中喊:“狗贼!”
王振哪里等到她的巴掌落在自己脸上,微一侧身便已躲了过去,伸手将那女子的手捉在手心,放到鼻下轻轻一嗅,哈哈一笑,道:“妙哉妙哉!”这等事原本就是他在蔚州城调戏良家妇女或调情青楼姑娘时做惯了的,自然轻车熟路一气呵成!
那女子见手被捉住且又遭他轻薄一回,气得眼泪都掉了下来,挣了两次都没能从王振手中挣脱,急得大喊:“救命啊!”
王振没想到她会喊救命,酒意上涌,甩手给了那女子一记耳光,斥道:“闭嘴!”
女子不敢再喊救命,只是嚎啕大哭,也不知是因为被羞辱还是被打疼了。
听得一阵脚步声响,巷内一扇大门打开,瞬间从里面跑出来六七人,带头一人道:“娘的,哪儿来的不长眼的狗东西,竟然调戏我二妹!”伸手就要过来抢人,看架势竟是个练家子。
王振一手仍捉着那女子的手,一手握拳击出,与那人两拳相交,发出“嘭”一声响,再看那人,连退两步,握拳那只手不住发抖,显然是吃了不小的亏。
其余几人围了上来,与王振斗将起来,一人回头对带头那人喊:“大少爷,快去叫老爷来!”
被唤作大少爷那人跌跌撞撞往回跑,边跑边喊:“你们看好了,别让这狗贼跑了!”
不一会,院内传来他的声音在哭喊:“爹,爹,有人欺负二妹!把我也给打了!”
一个洪亮的声音应道:“叫你平时不好好练功,被人打了就只知道喊爹,没用的东西。”那大少爷顿时没了声音。
片刻之后,一老者从院内走了出来,身后跟着十余人,有男有女,那大少爷也在其中。
只见他须发皆白,精神抖擞,面方额阔,龙行虎步,颇有大家之气度,见王振已将那几人打翻在地,又见王振怀中女子又惊又吓似要晕厥,二话不说,飞身上来就是一掌。
王振只觉似有一阵热浪扑面而来,心中一咯噔,酒已醒了一大半,暗叫一声“糟糕!”忙将怀中女子推出去替他挡这一掌,转身就要走。
老者喝了一声:“留下吧!”便已出现在王振眼前,又是一掌。
王振未带兵器,只能以拳脚应敌,抬手也是一掌,迎向老者拍过来的一掌。
两掌相交,又是“嘭”的一声,只是这一次王振往后退了足足六七步,顿觉五脏六腑俱在翻滚,喉头一甜,血已涌入口中,自嘴角溢出。
王振强忍着血从口中喷出,抬头看老者却是纹丝未动,一时间骇在原地颓然不知所措。
他自幼聪慧,早年考中秀才,后屡试不第转而习武,不出三年,便已是蔚州城内数一数二的好手,自信比伏虎帮掌门墨战也差不了许多。谁曾想,来到京城后第一次与人动武,竟在一招之内便已落败,对方甚至只是轻飘飘地出了一掌,自己便已身受内伤,这等武功,对他而言简直匪夷所思。
老者知道王振已经受伤,再不能逞强,喝道:“如此年纪就能接住老夫这一掌,你也是个可造之才,可惜却是个登徒浪子!”一边摇头一边往回走,待到门口,转身喝道:“将他绑到院内。”
便有人上来七手八脚将王振五花大绑,押到了院子内,这院子颇为宽敞,或站或坐有二十余人,竟丝毫不觉拥挤。
适才那女子已经缓过神来,早有人给她穿好上衫,在那不住哭泣寻死觅活,任身边两个老妇怎么劝说都没用。
王振从巷子来到院内这一路,浑身上下挨了无数拳脚,现在被人按住跪在了老者面前。
老者在太师椅上坐定,道:“老夫朱顺安,阁下与老夫可有过节?”这老者竟然是昭武将军。原来,这朱顺安本名唤作高顺安,乃是昭武将军高庆的后人,当年高庆追随太祖皇帝南征北战,凭借一身武艺立下赫赫战功,初授昭勇将军、升授昭毅将军、加授昭武将军,世袭罔替。高庆只有一子便是高顺安,这高顺安尽得高庆真传,在太宗皇帝麾下做先锋将军北上平定蒙古,戎马一生又立战功无数,太宗皇帝赐他姓朱,便是今日之朱顺安了。
王振初来京师,哪里认得他是昭武将军,摇头道:“并无。”
朱顺安又道:“那阁下认得小女?”
王振又摇头:“也不认得。”
朱顺安胡须微微一颤,道:“既是如此,为何要调戏小女,辱她清白?”“调戏”二字从他口中出来,那女子哭得越发大声,似又要晕过去。
朱顺安把眉头一皱,两个老妇人立马知情识趣地搀着那女子进去内厅,哭声渐小。
王振刚在青楼喝过花酒,又误将这女子当做了楚寒,这才上前轻薄调戏,只是这番话他也无法说出口去,只能闭口不语。
院内众人见他不言语,皆是义愤填膺,喊打喊杀之声不绝于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