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月是宋翎和苏子修二人共同的噩梦,整整一年过去了,她还是不肯放弃苏子修。苏子修能说服白狄王,令白狄王认可他的想法,但是他拿白狄王的女儿没有一点儿办法。从性格上来说,这父女俩是极其相像的,只是这位白狄公主比她的父亲要固执一百倍。
朗月是一个敢爱敢恨的人,对苏子修爱到生了恨,又把这恨牵连到了宋翎身上。在戎狄,宋翎最逃不开的就是朗月。
朗月总是想法子捉弄和刁难宋翎,有时她又会觉得自己的举动相当可笑,也许是出于愧疚,她又会和宋翎好一阵子,只是每次都好景不长,指不定哪天她就故技重施,说翻脸就翻脸了。所以一年之中,她们有时敌对,有时又很友好。朗月似乎乐在其中,宋翎却有苦难言。她私下跟玥儿吐苦水,谁会喜欢跟一个喜怒不定的人相处?真是令人心神疲惫。
宋翎在苏子修身边耳濡目染,慢慢也学会了苏子修那一套“化煞于无形”的本事,从不跟朗月正面冲突,只是给她碰了一个又一个软钉子。宋翎既不得罪朗月,也不放任朗月欺负自己。
苏子修随白狄王远征祁国了,朗月见不到苏子修,觉得宋翎似乎也没那么讨厌了。她还常常去苏子修在鹿城的宅院,跟宋翎说说话,有时也会问一问宋翎的家乡的情况。聊得开心时,两人就跟一般的闺中好友无异,但是宋翎对这位白狄公主一直有三分戒心,因为这人已经反复无常好几回了。
戎狄处于严寒地带,每到冬季,湖面和沼泽上会结上厚厚的冰层,那时候最适宜冰嬉。所谓冰嬉,是穿着冰鞋在冰面上滑行,乃戎狄的民俗,不管男女老少,几乎人人都会冰嬉。
这一日朗月兴冲冲地来了,二话不说先将一双冰鞋塞给宋翎。宋翎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已经被朗月拉走了。
朗月今日穿了一身女子劲装,对襟窄袖,短小的外袍只齐膝,明艳的朱红色袍子上是月白色镶边,衣襟和领口处是细细的风毛,腰间是墨色束带,外面披着一件大红羽纱披风,长发结成辫子,在头顶盘了一个圆圆的发髻,除了与衣裳同色的两朵绢花,其余发饰皆无,耳垂上坠着两粒洁白晶莹的珍珠耳珰。朗月原本就是一个草原美人,如今劲装打扮,越发显出她姣好如明月的容颜,更有三分中原女子没有的英姿飒爽。尤其是她穿着冰鞋,在冰面上滑行的时候,身上的披风宛如翅膀般被吹开,整个人就像是一只朱红色的小鸟,动作娴熟而敏捷,灵活无比,美得令人挪不开视线。
宋翎还没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朗月的随行侍女珠珠已经不由分说地给她穿上了冰鞋,并且不顾她的抗拒,硬是带着她一起到了冰面上。这里原本是一个大湖泊,结冰之后就成了天然的冰嬉场所。湖泊占地宽广,冰又结得十分均匀平整,可以令冰嬉之人尽情施展。
宋翎是头一次接触冰嬉,又是新奇又是害怕,因为不得要领,别说像朗月那般灵敏地滑行了,站都站不稳。在被带到冰面上之后,宋翎一直紧紧地抓着珠珠的手,生怕珠珠一放开自己,自己就要摔个仰面朝天。
“珠珠,你可千万别松手啊。”宋翎还是紧张,浑身的肌肉绷得紧紧的。因为常常见到朗月,她跟朗月身边的侍女也熟了,这个名叫珠珠的侍女今年才十四岁,但是服侍朗月已经五六年了。
珠珠年纪小,却比宋翎高了半个头,是个肤色略深、眼睛细长的姑娘。此时她微微噘着嘴,抬起下巴,用一种近似骄傲的口气说道:“咱们这里的姑娘都会冰嬉,没有人不会的。”
宋翎暗想,我可不是你们这里的姑娘,但是她的脸上还漾着甜丝丝的笑,抓着珠珠的手一刻也不肯放松。宋翎看着一望无际的冰面,这偌大的地方只有她、朗月和珠珠三人,知道自己是上贼船了。要是珠珠突然放开她,她恐怕连怎么回到岸上都不知道。
珠珠扶着宋翎在冰面上滑行了一段距离,朝着宋翎说道:“你瞧,这一点儿都不难吧?你只要站稳身子,就不会摔倒了。”
“难!谁说不难了?”宋翎立即反驳道,对冰嬉她还是一个门外汉。
当她发现珠珠有松手的意思时,急忙抓紧了珠珠的手,连声道:“千万别放手,我还站不住!”
珠珠看宋翎这害怕不是装出来的,噘了噘嘴,又带着宋翎在冰上滑行起来。看珠珠得心应手的样子,她的冰嬉功夫应该不在朗月之下。
宋翎要提防朗月主仆“暗算”她,又要防着自己摔倒,过了不久,她的背后已微微发汗,额角也有了些微汗意,只是被冷风一吹就冻住了。这时候的宋翎才仿佛摸到一点门道,不依靠珠珠也能自己站稳了。
珠珠见状马上松了手,又告诉宋翎怎么在冰上滑行,无须蛮力,只要脚轻轻一点就能滑出去好远。宋翎依言照做,逐渐可以像朗月和珠珠那样在冰上自如地滑行了。
朗月见珠珠教会了宋翎,提议三人去远一点儿的地方,别老待在一处。珠珠自然是听主子的,而当宋翎想说话的时候,已经没机会了,因为珠珠走的时候顺手拉了她一把,直接带着她一起滑过去了。
“松子,你说苏国师什么时候能回来?”朗月问道。
宋翎一听朗月提到苏子修,心里就警铃大作。这不是什么好兆头,但宋翎表面上还是若无其事地答道:“松子也不知道,应该等大王回来的时候,公子也就回来了。”
宋翎四两拨千斤地回了一句:“废话。”
朗月的神色不见任何异常,她又说道:“我昨儿碰见了赵国师,他正好从打仗的地方回来,不过赵国师是为了运送粮草,时常要在两地间来回,我问他,他什么都不告诉我。”朗月对赵国师好像有几分不满。
行军打仗的下一步计划是绝对机密,赵国师是不会告诉这位冒冒失失的公主的。
宋翎眨了眨眼睛,换了一个解释道:“也许赵国师真的不知道,他眼下不在前线,战事总是千变万化的,可能今天的计划明天就不用了。赵国师大概是出于谨慎考虑,所以不敢随意在公主面前说什么。”
朗月似乎能接受宋翎的这番解释,但是她更多的注意力被吸引到了前方不远处的一丛枯草上。明明是空无一物的湖泊,这里却竖着一丛枯草,底下被冰冻住了,上面一截立在冰面上。
“走,去看看。”朗月说道。
宋翎一时没有动,珠珠从后面出现,适时地在她的后腰上推了一把。宋翎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冰球似的向前滑去。
“湖面上哪里来的枯草?”朗月颇有兴趣的模样,还试着伸手拔了一下,不过底下冻得太牢,她只是扯断了上面的半截。
这时候,宋翎其实已经觉得不对劲了。在朗月拔草的瞬间,宋翎清清楚楚地听到了一声轻微的脆响。
宋翎一直紧绷着神经,这下更是心生警惕,足尖一动,先是退后了四五尺的距离,随即冲着朗月喊道:“公主,我刚刚听到冰裂的声音,您别站在那里了。”
朗月双眼圆瞪着宋翎,脸上写满了不相信,反驳宋翎道:“哪里来的冰裂声?我就没有听到。”她转头指着珠珠,趾高气扬地发问,“珠珠,你听到了吗?”
珠珠当然摇头,恭敬地回答道:“回公主,奴婢没听见。”
朗月得了珠珠的回答,更是得意,又朝着宋翎道:“你看我和珠珠都没听见,肯定是你听错了。”
宋翎一时无语。
朗月却越发来劲儿了,说道:“你以前没在冰上玩过,别动不动就大惊小怪的。要我说,你们中原女子就是胆子太小,什么都怕,所以事事躲在男人后面,不像咱们这里的女子,可是样样不输给男人的。”
宋翎心想:少在我面前用激将法!但她表面上还是如朗月所愿地露出几分害怕、担忧的神色,弱弱地重复了一句:“我真的听到了,公主您还是快过来吧。”
湖面上的冷风吹得朗月发髻上的朱红绢花一卷一展,仿佛真的是春日里一朵鲜活的花儿,映衬着朗月透着淡淡绯色的脸蛋。
朗月还在试图说服宋翎:“我跟你说,这湖面的冰可厚了,你就是在上面使劲儿跺脚,冰也不会裂开的。”大概是为了验证自己说的话,朗月果真使劲儿跺了跺脚,还蹦蹦跳跳了几下。
宋翎的脸色微微变了,这下她更加确定自己没有听错。偌大的湖面上如此安静,只要没人说话,三人彼此之间的呼吸声都能听见,而那轻微又清晰的声音真的是有冰层正在慢慢开裂,而且就是此时朗月所站的地方。
宋翎想退后,但是珠珠没给她机会,推着她朝朗月的方向滑去。宋翎想要挣脱珠珠,但是她这新手怎么敌得过老手?自然是被珠珠带了过去。
到了朗月身边后,她们主仆二人一人握住宋翎的一只手,三人环成一个圆圈,开始在冰面上自如地旋转。
朗月又用力地跺了一脚,这下子根本不用听声音了,眼睛就能看见冰上有一处裂痕延伸开无数细小的白色纹路,那里的冰层比别处的薄,只怕再有一道外力,就会完全裂出一个冰窟窿。
宋翎被她们带着转圈转得有点儿晕,但思绪十分清晰。折腾了大半天,朗月主仆设下的圈套原来在这里,不过这未免太……宋翎在脑子里搜刮了半天,只想到“直白粗暴”这四个字。敢情她不肯中招,朗月和珠珠就要直接把她塞进冰窟窿里去。这世上原来还有这种计谋,宋翎不得不汗颜,戎狄女子跟中原女子果然不一样。
朗月似乎朝着珠珠眨了眨眼睛,珠珠心领神会,三人围成的圆圈朝着龟裂的那一点靠近。宋翎的脸色白了。她对这位公主的分寸没有任何信心,如果自己真的掉进冰窟窿了,万一没有及时被救上来,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朗月知道宋翎看穿了她的计策,但是这位戎狄公主一点儿都不心虚,反而高傲地冲着宋翎仰了仰下巴。朗月特意挑了一处可以冰嬉的湖泊,拿热水在冰面上融化出了一个窟窿,然后任由它再冻上,第二次结冰的地方会比较薄。为了辨认地方,她又用枯草做了记号。
朗月并不是要害死宋翎,因为那个窟窿很小,不会整个人掉下去,只能陷进去一只脚,就好像陆地上那些让人一脚踩空的陷阱,朗月只是想捉弄一下宋翎。在宋翎一脚陷在冰水里后,她稍稍乐一乐,就会帮宋翎脱身,所以朗月没有什么愧疚感。
宋翎明知前头是什么,怎么肯任人摆布?她尝试着挣脱这主仆二人的钳制,却收效甚微,眼看着离陷阱越来越近,三人依然在手拉着手转圈,此时的冰面上还只是裂纹,她们三人交替着站到将要裂开的那一处地方上。
宋翎渐渐看明白了,冰上的阻力很小,朗月和珠珠能带着她转圈,同样,她也能带着她们转圈,这样一来就变成三个人暗暗较劲,仿佛是在赌运气,看谁刚好在冰面裂开的时候掉下去。
或许是害人之心不可有,偏偏轮到朗月当了那个倒霉蛋。只听朗月尖叫一声,她的一只脚已经踩进了冰水之中。
世事难料,正在朗月心里大呼不妙的时候,更不妙的事情发生了。虽然只是用热水融化了一个小洞,但是冰层开裂塌陷后形成的窟窿显然大了很多,已经足够一个人掉下去了。
“啊!救命!啊!”朗月连连惨叫,没想到一时的顽劣会造成如此严重的后果。在双脚踩空之后,她下沉的速度很快,冰冷的湖水瞬间漫过她的膝盖、腰身,又到了胸口。
这一突如其来的变故,使得宋翎和珠珠傻了眼。宋翎还握着朗月的手,当即反应过来,紧紧地拽住了朗月,冲着珠珠大喊道:“珠珠!快抓住她!”
“公主!公主!”珠珠心急救主,死死地拖住了朗月的另一只胳膊。
宋翎和珠珠虽抓住了朗月的胳膊,但是根本阻挡不住她下坠的势头,冰面上又那么滑,没有任何可以借力的地方,眼看着冰水已经淹到朗月的脖子,非但救不上来朗月,宋翎和珠珠再不放手的话,十有八九也要被朗月一道拖进冰窟窿之中。
朗月已经吓得哭不出来了,水已经淹到她的脖子的位置,她只能拼命地仰着头,让自己的口鼻露出水面。
千钧一发之际,宋翎只觉得自己的心被揪紧,仿佛要从喉咙里跳出来。难道她们三人今天真的难逃此劫?
正在这时,一个魁梧高大的人倏然出现,他两只孔武有力的巨掌一只抓住了冰水中的朗月,一只抓住了宋翎,两只手已腾不出空,他又飞起一脚,钩住了同样下坠的珠珠,然后手脚齐齐发力,将这三人一同带离了冰窟窿。
脱离危险之后,宋翎惊魂未定,若不是那人正好捉住了她的衣裳后领,恐怕她就要一下瘫软在地了。她蓦然回头,只见刚刚出手救她们三人的不是别人,正是赵国师。
“赵国师?”宋翎迟疑着道了一句,她和珠珠都是有惊无险,但是朗月已经浑身湿透了。这种寒冬腊月的天气,朗月从冰水里出来,又被冷风一吹,从头到脚都在战栗,发髻散乱,双眼无神,脸庞和嘴唇都呈现骇人的苍白色,仿佛下一刻就会昏迷过去。
“公主!”珠珠急得要哭出来了,扑上前一把抱住朗月,想都不想就要解下自己的披风为朗月盖上。但是有一人动作更快,那就是赵国师。男子所用的披风十分宽大,将朗月整个人严严实实地包裹住了。这也只是暂时挡住了外头的冷风,他们必须赶紧将朗月带回去,换下这一身湿衣服。
事急从权,赵国师横抱起朗月便朝着岸边飞奔而去。朗月大概是受惊吓过度,顺从地任由赵国师抱着。朗月生得高挑,但是在格外魁梧高大的赵国师跟前,仍有小鸟依人之感,所以赵国师抱着她并不吃力。
珠珠不敢怠慢,拉住宋翎就急急忙忙地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