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山公路蛇行于大山之中，渐渐隐入无边的密林，人们希望看到它在远远的天际重新出现。
汽车在盘山公路绕多久了？他突然失去概念，前面那条路像绕进了时间尽头，灰蒙蒙的消失在高山密林里，显得很诡异，他胸口一顿，眼前一阵模糊，握方向盘的手再次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他腾出一只手用力抹抹脸皮，眨眨眼睛，强迫自己定下神，山边的树叶上反射着余晖，天色暗淡是黄昏的关系，光线淡薄但透出某种暖意，他舒了口气，喃喃安慰自己，快了。
前面不远是个拐弯，他忽然看见什么，甩甩头，用力闭了下眼，再睁眼，没错，就在车窗前，那么清晰，晃着，他一惊，脑门嗡的一声，脚下猛地用力，用尽全身力气想刹住车。
汽车往一边极速地偏过去，他疯一样打着方向盘，汽车一侧的轮子离了地面，车身翻起来，一阵天旋地转，感觉身体被各种力量往各个方向撕扯，陷入黑暗最后一刻，他低语，我知道了。边伸长手想抓住放在副驾驶座的一袋资料。
三小时前，他坐在咖啡馆，双手怕冷似的握住咖啡杯，低着头长时间盯住杯子，牙咬得紧紧的，好像不这样，他就无法困住满肚子的秘密，无法控制自己不大哭一场或大骂一场。资料袋放在膝盖上，像一块烧红的铁，烫得他身子抖颤。
一小时后，他慢慢平静，发热的脑子里有了点凉意，拨通了女朋友的电话。感觉电话铃响了半世纪，电话接通了，他又欣喜又惊讶，女朋友已经很久不接他的电话了。女朋友在电话那头沉默着，他也沉默，突然找不到合适的言辞。女朋友终于先开口，我一会要出门。他恍然，脱口而出，等一等。女朋友这句话是摁断通话的前兆。他语调紧张了，说，很快，这事完后我就去找你。女朋友在那头沉默着，他想，她或许在心里数类似的话听过多少次了。他说，这次是真的，我很接近了，会很快结束的。女朋友仍沉默着，他知道该说些什么，这也许是最后的机会，可语言无力，过了一会，手机里传来忙音。他又失望又沮丧，只能自我安慰，很快了，到时再找她好好说清楚。
他将那袋资料装进黑公文包，走出咖啡馆，向一辆黑色汽车走去。他决定了，再确认一次，追了这么久，不差这几天，回村子，和村里的人再谈谈，到父亲坟前坐坐，这事父亲该第一个知道的，相信父亲的碑能给他灵感，引领他做出正确的判断或者说选择。说不定搞错了，一切不是想的那样，小叔不是那样……他及时刹住念头，狠狠拍了下资料袋，往副驾驶座上一扔，狠狠告诫自己，都在这，一切不是凭空捏造出来的。极快地把车退出去，极快地开上街。
进咖啡馆一个多小时前，他将车停在警察局不远处，提着黑皮包向警察局冲去，不远处，有个人急步跟着，那人低低扣了顶鸭舌帽，头埋着。他突然在警察局门口立住，那人远远立下，半闪在一幢楼角，盯住他。他立了一会儿，顺警察局四周绕起圈，绕得又犹豫又焦躁。
与父亲最后一次见面的情景影子般粘在他后脑勺，他一转头就迎面碰上。那天晚上，夜已深，父亲来敲他的门，他不情不愿地开了门，迷迷糊糊倚着门框，疲倦而懊恼，父亲说，去阳台坐坐吧。他猛地立直身子，盯住眼前那个人，怀疑那真是父亲，他们父子间多久没真正对话，已经记不起来，更别提父亲主动提这样的要求。他习惯性地想拒绝掉，但他被父亲脸上的表情震住了，用力抓了抓头发，默默跟出去，经过客厅时顺手拖了两把椅子。
两把椅子并放着，隔了一米的距离，父子俩不习惯对视。两人坐下，沉默着，他们家的楼层不高，阳台外只看见其他楼房暗蒙蒙的墙壁和窗户的黑影。父亲一直在抽烟，他往后靠在椅子上，半仰着头，什么也不问，安静得像入定，心里却翻腾不止，猜想父亲会说什么，有些事想教训他吗，还是想谈谈近来跟踪的某个案子，如果是谈案子，他是不是该提醒父亲，退休了，已经失去某些资格，别再掺和这种事。
良久，父亲突然哑着声开口，我累了。这话让他脑门嗡地一响，坐直身子转脸看父亲，难以相信这话从父亲口里说出来，印象中，就算刀架在父亲脖子上，也未必会这样示弱。说完这话，父亲垂下头，腰背变得弯软，极深地抽了口烟，所有的表情躲在烟雾后，整个人变成一团影子。他很想说点什么，但喉头发干，半天没有言语，想把椅子往父亲那边拉近点，但身子发硬，起不了身。
他确实不知怎么靠近父亲。十四岁之前，他一直跟着母亲生活，小时候一问起父亲，母亲不是愤愤的，就是冷冷的，有时神情变得怪异，半天默默的，让人疑惑不安，他渐渐聪明地不再提。周末，父亲偶尔会来看他，放下礼物后就盯住他，几乎不怎么笑，偶尔问问他喜欢做什么，在学校和同学相处得怎么样。父亲显得很陌生，但这也是他满意的，和其他同学的父母不一样，父亲很少过问他的学习。每次探望，父亲和母亲会单独呆一会儿，和他保持一点距离，但两人几乎没怎么交谈，就那么坐着或站着，隔很久说几句话，母亲很容易就激动起来，指着父亲吵什么。小时候的他不明父母这样见一面有什么意思。
十四岁那年，父亲把他带走了，说他已经长大，该成为男子汉了，得和自己生活在一起。这事父亲没有和母亲商量，只把话抛给母亲，像仍一颗石子。母亲吵起来，几乎歇斯底里，但父亲不动声色，让他快点收拾东西，就像下一个命令。他没有任何疑问和不舍，带了包就跟父亲走了，只对母亲点了点头，没有回应母亲的挽留，多年过去，他仍不明白自己当时怎么就那样离开了，母亲哭着骂他们父子同样绝情。
父子俩生活在一起，彼此间极少交流，发展到后来两人似乎成了合租者，除了住在同一屋檐下，几乎没联系，不，更不如，合租者是有交流的，会更亲密。他渐渐明白母亲为什么那样恨父亲，连他自己也恨起父亲，随时间的推移，恨意越来越浓。但与父亲在一起，他拥有令人着迷的自由，不用像以前一样整日完成母亲布置的作业，每天听她念叨学习，不用随着她四处去上补习班。他感觉自己从一颗盆栽变成一棵野树，任枝叶四下纵横，畅快自在地成长。但不管怎样，母亲对他万般疼爱，他应该想念她的，可不知为什么并不怎样想念，他终于无奈地承认自己是个冷血的人，和父亲竟很相像。
那天晚上，父子俩在阳台坐了大半夜，父亲开口后，他一直在等父亲下一句话，等着父亲隐秘的心事，但父亲再没有说什么，只是抽着烟，凝视阳台外面黑硬的墙壁。他也便不开口，和父亲赌着气般。后来，他一直后悔自己没有回应，单单想到父亲到了怎样的境地，怎样煎熬才会开口说那句话，他的胸口就有只手在抓扯、搓揉，疼痛得喘不过气。不知道这是不是父亲去世后他选择独自生活，经常进山，而极少去看望母亲的原因。
他不再绕着警察局走了，回忆让他双腿无力，脑门发烫。想到山让他冷静很多，父亲喜欢说那句话，男人该像山一样，理智，有力，让人没办法怀疑，让人仰起头看它，人可以摸它可感觉不到它的形状。这似乎是父亲对他唯一的教育，直到父亲去世前，他都觉得挺搞笑，感觉父亲像在念格言。
他终于停下，向自己的车走去，夹着资料袋。暗中跟踪他的那个人不远不近地随着，上了另一辆车。
他坐进车里，双手在方向盘上用力一拍，凝神发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