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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他终于从梦里挣脱出来,全身爬着细密的颤抖。

梦里,他在一个空间里不停地下坠,奇怪的是,他闭着眼睛,但并没有感觉到黑暗,四周都是灰白的,已经失去方向感,那种灰白均匀得可怕,茫茫无际,眼睛感受不到自己任何移动,身体却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下坠的无着无落和恐慌。他拼命想睁开眼睛,相信只要睁开眼,就能从无边际的灰白中解脱,找到方向感或支撑点,但怎么努力都无法睁眼,眼皮似乎被诅咒了。他张大了嘴巴,想发出声音,求救,或者得到一点回应,喉头不知被什么塞住,他挣得脖子发热发痛也无法发出声音。

周围那种灰白渐渐有了触感,像一层胶性物质,包裹住他,茧子一般,越来越紧,他感觉呼吸也困难了。他将四肢最大限度地缩起,又以最快的速度最大限度地伸展开,借此挣脱看不见的束缚,缩起,伸展,缩起,伸展……

他终于挣出来,灰白成碎片状四下飘散,身体落地,他大口大口呼吸,有种死里逃生的畅快。眼睛睁开了,但他又猛地闭上,光线太刺眼了。再次慢慢睁开时,他看到几张陌生的脸,绕着他围成一圈,朝他俯下来,那几张脸上有惊喜有担心有疑惑。

能说话吗?一个老者问。

他想起梦里发不出声音的可怕情形,忙张嘴试着发音,喉头嘎嘎响,不够顺畅清晰,但声音是在的。他放心了,点点头。

感觉怎样?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问,她声音极柔和,让人舒服。

他动了动头,表示有反应,但不知怎样回答,这些人是谁?他为什么躺在这?如果做梦,不是应该在家里吗?发生了什么?自己是什么人?最后这个问题让他想跃起身子,但巨痛把他压回去,所有的念头被疼痛淹没,疼痛点在脑袋和左半边身子。

那圈人忙凑近安抚他。

我怎么在这?你们是?他终忍住痛,先问了最具体的问题。

那些人定定盯了他一会,彼此对视起来。上年纪的女人开始帮他调整枕头,掖被角。那个老者说,你刚醒,好好休息,让医生先看看,我们先不打扰。他给其他人使了眼色,几个人便跟着他退出去。

他才发现自己是在医院,拼命回忆之前发生的一切,但念头一动,脑子里就塞满梦里那种无边际的灰白,他害怕了。

医生,你说简单点。上年纪的妇人截断医生滔滔的专业解释。

医生说,脑袋受伤,记忆受损。

那个老者接上医生的话,就是说失忆了?

彻底的失忆?会恢复吗?一个年轻人问。

很难说。医生摇摇头。

其他的伤呢?

其他的伤没什么大问题,养一养就好了。

几个人走出医生办公室,穿过走廊,走到医院的绿化地。聚在一起谈了很长时间。几个人再分散开时,上年纪的妇人强调,那就这样,先回村,我给他养身子,别的事都靠后。几个人点点头,往回走,那个老者突然说,先别向他透露任何东西,怕他现在脑子承不住,这就好像到了另一个世界,一切是陌生的……

几个人加快了脚步,把那个老者扔在身后。

回到医生办公室,围着医生谈了好一会,似乎没说动医生,那个老者走出办公室,立在走廊打了个电话。没多久,医生接了个电话,脸色变得难看也变得谨慎,但缓缓点了头,几个人相视微笑。

两小时后,上年纪的妇人收拾好两大包东西,由一个年轻人提着。其他几个人把病人扶到轮椅上,用被子毯子遮严实了。病人沉沉睡着,任由几个人把他推出医院,抬上一辆面包车。其他人跟着上车,年轻人当司机,将车直往城外开去。

界山村今夜极安静,唯一的那只大黑狗偶尔吠一声,声音在远远的地方缭绕好长时间,他躺在床上,仍在沉睡,屋里亮着一台太阳能提灯,窗框上的月光有着冰的质感。上年纪的女人守在床边,时不时碰碰他的额,触摸他的手腕,额头的温度和手腕的脉搏让她放心。她立起身,伸长脖子往窗外探了探,村里的会还没结束,在她的记忆里,这几乎是村里最长的会议了。

界山村的会议在村中央那座老祠堂里召开,那个老者先说了一通话,所有人沉默了。安静好一阵,有人出声了,有人接声,对话渐渐变成讨论,讨论升级成争辩,会议热闹起来,最后,又慢慢安静下去。会议解散的时候,一个晚上已经去了半个。

听见外面的脚步声时,上年纪的妇女迎向外间,急急问,怎么样?

都说好了。来人是个上年纪的男人,边应着边往里间探脖子,他还没醒?

没——村里怎么说。妇女追问着。

男人刚想张嘴又合上了,想了想,把女人拉到隔壁房间,关上门,两人压低声音,喳喳说着。半天后,两人开门出来。进入病人躺着的房间前,男人说,明天晚上村里还要再开一个会,以后要处处小心,有半点漏洞整件事就不成了,特别是对他这个人。

是,都知道他那种劲,有一丝缝就能把天翻过来。

推开门时,他们停止了交谈。但躺在床上的他听见了那几句话,下意识地想,开什么会,要小心什么呢?

上年纪的男人和女人发现他醒了,对望一眼,男人提高声音,对女人说,村里就是事多。女人凑近前捧住他的头,迭声问,好些么?想吃什么?什么时候醒的,也不喊一声。

他疑惑地想,喊什么,他们是谁?这是哪?他记得自己醒来时在医院,但医院之前一片空白,难道他从那个灰白色的梦跌进另一个梦?他涌起一阵恐慌。

这是哪?他声音干涩地问。

女人望着男人,呀地叫嚷着,天,他真忘了,人家说忘了祖宗,他不单祖宗,连家也忘了。

他半抬起头,急焦地等待答案。女人把枕头挪好,安放宝贝般安放好他的脑袋。

单简,这是界山村,我们的家,你真记不得了?男人说。

单简?界山村?

单简——你的大名。女人拍了下他的手背,这小子,肯定把我也忘了,我是你姑姑,这是你姑父。她指指男人。

他低下头,看看自己覆盖于被子下的身体,再看看床前这对上了年纪的夫妇,坠入迷雾之中,那种感觉和呆在梦中的灰白里一样,空荡荡的让人恐慌,他掀着被,又想跳下床了。

男人止住他,对女人说,好了,别说些有的没有添乱了,简子病还没好,脑子光顾着痛,哪有精力想别的。他在床前坐下,一本正经介绍,这是你姑姑,村里人都叫她单阿妈,我是你姑父,村里人都叫我史阿爸,这是界山村,很偏的小村子,但你放心,不是太穷,村里人过得还成。

他的思路努力跟着史阿爸,但记忆里没有半丝痕迹,他双手在被子上乱抓,好像要抓出什么有质感的证据。单阿妈握住他的双手,急什么,脑袋上还有个口子,什么都漏了,等口子合上,自然就都记起来了,先吃东西,没补伤怎么好,想吃什么。

单简很饿,但不想吃,固执地想了解什么。他决定先不问自己以前的情况,说不定史阿爸和单阿妈——噢,是姑父和姑姑——说得对,头上的伤好了,会把记忆一点点捡回。他问,你们刚才开什么会,会是定期的吗?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对那个会很好奇。

专为你开的。史阿爸说。

单简满脸疑惑,揪起眉头,单阿妈忙接过话,还不是因为你的山货店。

我的山货店?

这次真把你摔傻了,连最上心的山货店也忘干净了。单阿妈叹,还起了个怪名,叫曾经山货店。当初我起了好听的,叫简子山货店,你就是不听,反正我还是叫简子山货店。

又扯远了。史阿爸瞪了单阿妈一眼,简子,你伤得重,村里决定,你的曾经山货店暂时先关掉,店面下个月正好到期,村里让大学生去办手续退了店面,这事你先别操心了。

单简低下头,闭上眼睛,拼命想从脑子里掏出有关山货店的信息。

单阿妈让他别再想,鸡汤熬好了,她去给他下碗鸡汤面。单阿妈出了房,史阿爸开始讲述曾经山货店相关的一切。

曾经山货店开在省城里,专门卖界山村出产的东西,正宗的山货。店已经开了好几年,因为东西好,已经小有名气,是界山村很重要的收入来源。

界山村的收入?这个村子还是集体的?那家店什么样的?在哪个城市哪个角落?单简有太多问题,但他累了。

单简的意识模糊起来,他念叨着单简这两个字,试图念出某种特殊的感觉,试图将之与自己联系起来,没有任何收获,他越念越含糊,睡眠把他的意识拉走了。

单简再清醒时,天已大亮,姑姑守在床前,热切地盯着他,单简不知道她这样盯着自己有多久了,突然有些不自在。姑姑几乎是半扑过去,叨叨着,醒啦,这小子睡这么久,再不吃饿死你。说完转身扑到桌子边,从一个小锅里盛东西,端到他面前。

先喝粥,肠胃里太久没东西,先垫着,一会喝鸡汤,今晚就能吃点肉吃点菜,都瘦得不成形了。

一旦醒来,单简脑子里就冒出一堆问题,单阿妈盯着他,在他张嘴前截住他,东西吃了再说,就是为了顾好这身子,才把你从医院带回村的,医院的条件怎么跟家里比。她不理睬单简为难的神情,喂他喝粥,边对热气腾腾的米粥吹气。

正吃着,有个人走进房来,嘴里喊着单大婶。冲单简一笑,看起来精神多了,单大婶照顾孩子的功夫不是盖的。孩子两个字让单简不太舒服,单阿妈却极喜欢这两个字,笑意在脸上闪闪发光。

单简认出那是昨天在医院的年轻人,他突然很高兴,姑姑和姑父他认得,年轻人他也认得,虽然不是在医院之前的记忆,但至少说明他还有记忆的能力。昨天晚上,他几次惊醒,在黑暗里怀疑自己再没有记忆能力,从些将会活一段丢一段,生命永远只有短短一截。

年轻人说,单简,我下午进城,把曾经山货店的货清掉,过些日子退铺面,跟你说一声。

单简疑惑地看着年轻人。

年轻人说,我知道曾经山货店你投了很多心血,但现在村里现在没人能去守着,你放心,曾经山货店的名号还是在的,等你好了重新开张,老顾客还会跟着。

单简对什么曾经山货店根本不关心,他想知道自己以前和这年轻人有什么关系,说不定能了解自己些什么。

村里山货的出路你也不用担心,我的网店已经积攒了人气和信誉,现在销售量越来越大,而且,还有别的山货店进货,明年村里的山货出路完全没问题,开会时我跟大家说了,有些长辈不懂网上销售,还不敢相信,很担心曾经杂货店关门的问题。

单简的疑惑更深,史阿爸对年轻人说,讲讲你自己吧,你把单简弄糊涂了。

年轻人恍然,真不习惯单简不认识我。年轻人冲单简摊摊手,开始介绍自己,史阿爸在一边补充。

年轻人叫魏铭,上大学期间课余到处打工,大学毕业时积了一笔钱,他不去找工作,决定先做几年背包客。游荡了一年半后,他走到界山村,被这个村子吸引住,决定留下来。

听到这些,单简往窗外看了一眼,这个村很特别么,极美吗?可以把一个偶然路过的背包客留住?

魏铭留下来后,成了界山村和外面的联系带,他把界山村的山货带出山,送到单简的曾经杂货店,把界山村的一些手工艺品带进城,包装成艺术品卖出,所得收入为界山村人购置日常用品,界山村的人想知道外面的事就问魏铭。但魏铭绝不会向外面透露界山村的情况,不,连界山村的存在也是保密的。

村里人不喊魏铭的名字,从他背着包走进界山村那天起,就喊他大学生。

临走前,大学生掏出一只手机递给单简,说单简最喜欢打游戏,这个手机给他打发时间。单简兴奋地接过去,他发现自己记得手机的用处和用法,他打开通话记录,又打开微信,极为失望,都是空的。大学生说,这是全新的,你的手机不见了。

我出事时不见的?我究竟是怎么……

好了。史阿爸不让单简问下去,等你好了会全部跟你讲。

我想……

现在不能想,没什么好想的。单阿妈正好进门,她刚刚端了单简吃过的碗出去,现又端了什么进屋,接过话,你又忘了,现在得休息。

单简还想说什么,注意力被跟在单阿妈身后的人吸引住了。那人长得很矮小,一只手拉着单阿妈的衣角,一只手抱着一小桶玩具,不停地扭着身子,表情却呆呆的。大学生告辞时,单简挥挥手机表示道谢,他的目光一刻也没离开那个奇怪的人。

单阿妈把那人拉到房间一角,从角落拿了卷席子,在地上铺开,安排那个人坐下,那人把一桶玩具倒到席上,像孩子一样玩起来。单简呆了。

这是姑姑的孩子,你表弟,叫娃娃。单阿妈叹口气,哎,你肯定也不记得了,他有病。

单阿妈的口气充满忧伤,单简不敢多问什么。

娃娃。单阿妈招呼着他,这是简子哥。娃娃把玩着一个小皮鼓,头也不抬。单阿妈转脸对单简说,娃娃很听话的。言语里满是疼爱。

单简在床上躺了几天,这几天,他对别人帮他捡拾的过去充满疑惑,甚至对自己充满不确定感,可所有人讲起他的事都理所当然,那种理所当然有时会带给单简某种安慰,觉得自己虽然把记忆丢了,但有那么多人帮忙记着。但转念又烦躁不安,为什么他对那些记忆丝毫没有亲切感和认同感。至于他怎么出事躺进医院的,所有人都不谈,理由当然都是为他好,单阿妈保证,等他身体养好了就说。

单简终于被允许坐着轮椅转转了,先在屋里转,他用没有受伤的手极缓地推着轮椅,顺屋子一次一次绕圈圈,想找到与自己相关的一切。屋子陈设很普通,除了偶尔躁动不安,大部分时间在角落里玩玩具的娃娃。单阿妈故意把他安排在这的,说是跟单简做伴。娃娃似乎从未看过单简一眼,就算单简在身边久久观察他,他也不理会。单简有时会呆呆想,娃娃有没有记忆?或许他不用记忆,他只需要玩具就满足了,为什么我没办法?他眼中的世界是怎样的?对娃娃观察得越久,单简越疑惑,娃娃没有一点姑父和姑姑的样子,他们都长得那样端正,人也不错。单简暗暗叹气。他觉得自己这些日子很容易忧郁,很想知道自己以前是否也是个忧郁的人。

还闷在屋里?单大姐,得把人放出屋换换新鲜空气,放心,交给我吧。随着一个响亮的声音,一个人大步进来,单简认出是在医院见过的老者。这一认,他又安心不少,在医院醒来时他意识还有些模糊,都能记这么清,说明他记忆能力还是完好的。

哲学,你忙你的去吧。姑姑忙跟进来,简子在屋里好得很。

单简莫名其妙地看着单阿妈,单阿妈笑了,他就叫哲学。

好了,拦我这么多天,今天还不让我见简子就过份了。叫哲学的老者嚷嚷着,防着我做什么。

交给你吧。单阿妈犹豫了一会,拍拍轮椅背,可照看好了。

这就对啦。哲学哈哈一笑,过来推着轮椅往屋外就走。出了屋子是个长方形的院子,有矮矮的院墙,院墙边种了一溜花花草草,使院子透出一种朴素的雅致。哲学把单简往院门外推,单阿妈在后面喊,可别对简子胡说八道。

你才胡说八道。哲学高声回应,又俯下身对单简说,你姑姑的特点就是喜欢瞎操心。

哲学把轮椅往村外推去,推上一个斜坡,那里视野很好,可以看村里的老屋,远处的山。哲学将轮椅停稳,指向远方山和天的交接处,说,看看这个世界多美,但它远比我们想象的更美,更精彩,山后面有什么样的世界,有什么样的人,有什么样的生活,还有无数无数的后面,光想想就让人激动,不是吗?

单简不明白哲学想说什么,但哲学的神情吸引了他,哲学的话引起他的好奇。他本来想在两人独处时问问自己的情况,但哲学换了话题,并成功转移了他的注意力。

这个世界是很精彩没错,但不止这一个世界。哲学说完这句话,定定看着单简,想弄明白他对这话的反应。

单简没法做出反应,他不太明白哲学是什么意思。

哲学伯信佛?指的是佛经里九层天九个世界之说?

哲学极快地摇头,不满地说,你记忆坏了,观点可没坏,反应还跟以前一模一样,我以为你这次会大破大立,可以重新开始了。

我倒不稀罕这样的重新开始。单简呆想着。

我谈的是科学意义上的。哲学解释,具体一点吧,用物理学的说法是多重宇宙,平行世界。那确实是存在的,那些世界和我们这个世界是平行的,各有各的生命,各有各的文明,各有各的价值观,各有各的发展轨迹,想象一下,这该多么精彩,人类还会孤独吗。

哲学凝神望着远方,现出陶醉的神情,单简无法想象哲学此时在想象些什么。

单简虽被吸引,但无法产生共鸣,更无法评价,当前的世界对他来说已经够混乱了。

更重要的是,不同世界之间是有通道的。哲学的目光突然从远方收回,拍着轮椅把手,盯住单简,如果通道打通,我们的世界将会发生什么,最伟大的科学家也难以想象。

单简觉得哲学是个狂想家,完全脱离了这个世界。

但哲学的话突然又回到人世,他感叹现在的人看得太近,计较得太精明,反而失去很多,他们如果知道还有那样广阔的天地,还有那样精彩的可能性,就不会老争些有的没的,不会过得那么累。

哲学扶着轮椅背,很久不出声。

单简承认哲学似乎说得有理,但又意识哪里不对劲,有点怪怪的。

为什么没有人相信。哲学的语气突然满是质问,变得急促,现在的人早已没有好奇没有想象,他们那么拼命地忙着,可是充满厌倦。我跟你说,现在世上真正活着的人很少了,你懂我的意思吗?会动会吃会争不算活着。

单简知道他为什么叫哲学了。

我这样就不算活着吧。单简有些赌气地说。

你这次是新生。哲学激动起来,可以完全开放自己,怀疑一切也相信一切,摆脱一切也接受一切,不破不立,这是找到通道最基本也最有利的条件……

新生?单简伸手揪住哲学的袖子,我到底谁生的,我总该知道自己的父母。

哲学的目光有些躲闪,单简目光追着他,说自己准备好了。

这么严肃做什么。哲学换了语调,好像想调节一下气氛,我对你说过的话也跟你父亲说过,当时他边择着核桃边听,听完了给我一捧核桃,说我累了,让我补补嘴巴——简子,你说有这样刻薄的人吗?

我父亲不在了?单简问,喉头有些干燥,这些天他只有姑姑和姑父。

咳,你父亲是只认脚下那点地,只认你这点骨血的人,都没什么好讲的。

说明他是个正常人。单简接过口,看着哲学。

哲学哈哈大笑,单简一直看着他,哲学终于耸耸肩,开始讲述单简的父亲。事后,单简感到奇怪,他故意讲得刻薄,明显看不起父亲那样的庸碌者,可单简莫名其妙地感觉他语气里有种敬佩感,单简认为自己不单记忆错乱,感觉也有些错乱了。当时,单简没功夫去深究这些,他努力想从哲学的讲述里抓住一丝父亲的印象,抓住父亲就抓住了来路。

单简的父亲叫单顺成,原本住在山外的村子里,是个木匠,手艺很好,在邻近村子有点名气,单阿妈让他来界山村做家具,村里很多人信服了他的手艺,很多人托他做家具,他喜欢上界山村,后来干脆全家搬到界山村。单顺成最大的烦恼是成家后老婆一直没有生育。单简出生时,单顺成已经四十多岁,老来得子,单顺成把儿子当成宝贝,把儿子宠得有点混,长大后看不上界山村了,老想往外跑,在大城市里四处打工,老大不小了也不肯找对象,直到后来开了曾经杂货店,终于稍稍稳定。单顺成去世了,他是老去的,几年前走的时候已经七十多岁,在农村里,不算早也不算晚。

单顺成去世后,老婆陈大妹身子越来越差,几年后也随着走了,她去世前就操心单简没有成家,单简从城里赶回来,立在床前,亲眼看着她叨叨单家人丁太薄,眼睛一直睁着。

哲学讲完了,单简很久不出声,他不知如何整理自己的情绪,确定那是很简单的一对父母,像所有的父母。平凡的父亲一生似乎只做了一个重要的决定,从祖辈居住的村子搬到界山村,他舍得了原来的祖屋?对于一个中规中矩的手艺人,那该是多么重大的决定。据这几天听到的信息,界山村极偏僻,他为什么往村里跑,界山村真的那么特别?

单简还有太多疑问,单阿妈远远走来了,走得急火火的,半抱着一个保温壶。

哲学,你和简子说什么了?

哲学耸耸肩。

简子,别听他的,他的话听多了头要晕的。她打开保温壶盖子,简子,先喝汤再说。

姑姑,我想去看看父母的坟。单简突然说。

单阿妈顿了一下,抬头瞪了哲学一眼。

姑姑,我现在就想去,很远吗?

简子,这个不着急,等你养好身子再说。

我好了。单简想从轮椅里挣起身。

好啦。单阿妈敲了下单简的手背,比娃娃还不听话,先把汤喝了,会带你去的。得再喊上两个男的,山上崎岖——简子,你能不能省心点,山路真不容易走。

单简半梗着脖子,闭着嘴,赌气般不喝汤。单阿妈叹口气,把保温壶递给单简,说,我会去找人的。

山路确实不好走,单阿妈喊来的两个男人时不时抬起轮椅,小心翼翼地挪步子,哲学在前面引路,随时提醒两个人男人注意脚下,单阿妈在轮椅后跟着,一路唠叨着交代单简坐稳扶好。单简看两个男人手臂青筋暴起,额角垂汗,满是歉意地道谢,他们笑,说简子变得这样客气不习惯。一个男人说,这事不难,只出力气,什么也不用想,连路哲学都指准了,只管迈步子。

另一个男人点头,不用管别的,只管出力,这样过日子好。

晚上回去,单简脑子突然现出想起那两个男人的话,老觉得怪怪的。

终于到了,坟在山上,山挺高的。两座坟并列在那,好像永远蹲在山上凝视远方的两个人。随着向两个坟靠近,单简立起身的冲动一涌一涌的,把身体弄得焦躁不安,单阿妈双手放在他肩上,只稍他有立身的苗头,她的手就用了力。

各种情绪搅着单简,那团复杂的情绪似丝似雾,堵塞着他的五官,包裹他的全身。两座坟,父亲的坟做得较讲究,母亲的坟只是一个朴素的坟包,两块碑都极简单,只写了父亲母亲的名字:单顺成,陈大妹。极普通的坟,极普通的名字,极普通的父母,他原来有极普通的身世和人生,那些消失的记忆应该也是很普通的,最多带了在城市里乱闯的经历,这种经历对一个进城的青年也没什么特别的。单简止不住隐隐的失望感。

按单阿妈指点,单简在轮椅上举香——来之前,她准备了简单的供品和纸钱。

单阿妈插香时,单简发现两块碑都很新,母亲的坟也很新,母亲刚去世不久,说得过去。父亲不是去世几年了吗,碑上的字和母亲的一样新,字的笔画很明显是上色不久的。他提出这个疑问,看见姑姑和哲学极快地对视一眼。

单阿妈摇头,这小子,精得像鬼。

他们告诉单简,父亲的坟原本是一块木碑,因为父亲是木匠,对木头有感情,又交代要尽量节俭,怕增加单简母子俩的负担,就立了块木头。后来,单简母亲去世,立碑时发现单简父亲坟头的木碑被雨水泡烂了,那是块很普通的木。村里顺便给换了石碑,这些年,单简在城里为界山村出了很大的力,村里是念着的。

母亲什么时候去世?默了一会,单简问。母亲坟包的土还是新的。

不到一个月。单阿妈说。

你受伤就是因为你母亲,你心里过不去,她走的时候,眼睛睁着……

哲学。单阿妈喝住哲学的话。

姑姑,我有权利弄清楚。单简再次试着挣起身。

单阿妈在坟前站了一会,转身面向单简,蹲下身,抚住他的手背,你别想太多,要是身子没养好,什么都是假的。

母亲走的时候眼睛没闭上,一直在单简眼前睁着,单简为母亲守灵,几天几夜,不眠不休。送母亲上山后回来路上,单简精神不济,在山道上一脚踩空,摔下了山。

还好你命大。单阿妈心有余悸的样子,要是你真出了事,你母亲的眼就真合不上了……

单阿妈意识到自己说错什么,猛地闭上嘴,但话已出口。她点了香,让单简再上一次香,然后燃了纸钱,急催着下山,说单简不能在外面呆太久。

回来后,单简变得沉默,不再像前几天那样问东问西,单阿妈反有些不习惯,有意无意找话跟他说,单简没怎么回应,表情有些呆呆的。这天晚饭开始时,单阿妈突然问,简子,你是想起了些什么吗?千万别乱想,你脑子受了重伤,会乱想的。

要是想得起一丝半点倒还好。单简闷闷说。他发现这话一出单阿妈满脸担心的表情一下子轻松了,她以为单简不知道,但他看得清清楚楚感觉到了。单简下意识浮出怪异的念头,姑姑好像不愿我想起什么。这念头很快被他忽略,羞愧于自己心里的暗影。他仍被包裹在那团情绪里,这个世界对他来说一片空白,一片混乱。

晚饭一端进屋,娃娃就扑过去,端起碗大口大口吃,单阿妈给的一个鸡腿抓在手里,撕咬咀嚼。很快吃完,仍回那张席子,沉在他的玩具世界里。单简对他生出羡慕,突然想,像这样可能也没什么不好。

饭后,单简将轮椅转到窗边,对着窗口泻进来的月光发呆,他越来越感觉这村怪你异,这几天见的所有人,包括听到的父亲母亲,似乎都是凡常人,又似乎都有那么点特别。

第二天一早,哲学又来了,单阿妈把他挡在门外,怪他昨天乱说话。

哲学辨,他总要知道,总要走出来,那是他的事,他最好了解一些其他世界的事,让他将自己打开……

我没空听你瞎扯,厨房有肉包,去吃吧,简子那屋就不要进了。

进了屋再吃,你送屋里去才显得有诚意。哲学说。

姑姑,让哲学伯进来。单简把轮椅往外推。

单阿妈不情愿地让开。

哲学进屋,跟单简打了声招呼,走到娃娃面前蹲下,摇头,娃娃,你的世界只有玩具,多可惜。

你别惹娃娃。单阿妈抗议。

哲学把单简推出门,边问,怎样,对自己的过去有点框架了吧?

这几天,单简已了解自己不少事,可对自己的印象仍凌乱又模糊。

一点一点消化,一点一点接受。哲学安慰,我说了,这或许是好事,放下一切,可以更好地接纳,世界的真相永远超出人类想象范围,有太多未知的空间,有太多激动人心的可能性……

单阿妈端来一盘肉包子,拿一个包子递给哲学,塞住你的嘴巴吧。

哲学把单简推出院门,一个人远远冲他们跑来。单简见过他,这几天经常见他奔跑着,从窗边一闪而过,有时会朝单简挥挥手,喘兮兮招呼一声。他停在单简的轮椅前,双脚没有停,原地“奔跑”着。

他是风行者,可是你的老朋友。哲学说。

单简仔细观察这位“老朋友”,挺壮实的年轻人,应该极喜欢奔跑,还有别的吗,他不知道了,但风行者这个名号有趣,这个村的人都喜欢用外号,不喜欢用名字的吗?

什么时候能跑?风行者双脚仍保持“跑着”的动作,问单简,声音一抖一抖的,老规矩,我跑两圈你一圈。

我也喜欢跑?

一般般吧,但村里就你愿意陪我跑了。风行者龇着牙笑。

哲学说,你能不能站住,这样蹦跳得我眼花。

为了单简。风行者不情愿地耸耸肩,终于停下动作。

风行者告诉单简,单简以前从城里回界山村时,经常和他跑步,输的人去山上摘野果。他哈哈笑着,托简子的福,我吃了不少新鲜果子。你想吃果子吗,这些天我摘给你吃。

跑?单简稍动了下腿脚,仍很痛,呆了这么久,他是想动一动了,可自己以前真的经常跑?

风行者提出推一推单简,哲学连连摇头,要是你忍不住跑起来,单简可就危险了。

好了,我走啦。风行者挥挥手,话一落便跑远了。

他原名叫什么?单简忍不住问。

原名?哲学摇摇头,谁知道呢?我连自己的也忘了,号就是我们的名,在界山村只认这个,当然,在别处我们也认号,要名做什么。

他那么喜欢跑步?又跑得快,可以去城里当运动员。单简说。

那是两回事,他不能把跑步当运动。哲学说,跑是他的瘾,他没法老老实实沿直线或绕圈跑,他要乱跑,他以前跟你比着跑,说是跑一圈,有时跑进巷子里打一转再出来,也不定时跑,瘾发了就跑,疯一样的,手里有多要紧的活也要丢下,抬腿便冲。甚至吃着饭,洗着澡,瘾来了,也要扔了饭披件内衣,起身就跑。

怪人。单简喃喃自语。

哲学听到了,说,不怪,算他一个特点而已,跑过后该干什么仍干什么,正常得很——我们走吧。

哲学还想推单简上坡,仍是昨天的方向,单简说,哲学伯,我想去村里走走,麻烦了。

噢,我还想着跟你聊聊呢。哲学有点失望,不过,你说哪就去哪。

前两天在坡上,单简大概看清了,界山村在两山间一块凹地处,两山在半山腰处相连,所以界山村地势很高,算是在半山,这块凹地不算很大,但挺平整,只是四周都是山,村子像合在山的掌心内。村里房子不多,修得挺整齐,村后有平地,种了东西,两侧是上山的坡,密密长着树。

哲学推着单简在村里慢慢走,村子安静极,偶尔有人经过,多是壮实的男人,带了农具,见了单简高声招呼——简子。哲学一一给单简介绍他们。几个人后,单简发现那些带农具的男人名号很好玩,叫村寅,村午,村酉,村子……单简开玩笑地问哲学,村里的男人是不是把子到亥的名字都起了。

哲学认真地点头,说不单从村子到村亥,还有从村甲到村庚的,以后还有男人就继续这样命名下去,一直到村癸。

单简笑不出来了,他忍住强烈的好奇,决定先慢慢看慢慢了解,怕一下知道太多又凌乱了。

走到一间屋子前,坐在院角吃东西的男人跑出门,拍着单简的轮椅,简子,你终于也来了,单阿妈把你藏得紧紧的,好像你是什么金蛋银蛋,也不让我去看看。

刻录李,我们要去村里走走,你忙吧。哲学说。推着单简就要走。

男人双手将轮椅把得紧紧的,都到屋门口了,简子,不听他的。

刻录李这名号吸引了单简,他想,这个倒不是什么村子村甲之类的。他表示想进屋里坐坐。哲学无奈地放了手,任刻录李把单简的轮椅推进院子。

问吧,简子。一进屋刻录李就说。

单简愣了一下,问什么?

听说你清醒后东问西问的,有什么尽管问我。刻录李拍拍胸口,我没有不知道的。

你别听他瞎扯。哲学忙说。

谁会瞎扯。刻录李瞪了哲学一眼,我说的都是人世的事,见过听过的,不像你尽说些没影的。

我想问问那个风行者。单简决定先把话题扯到别人身上,让哲学放松,他感觉到不管是单阿妈还是哲学,都挺警惕别人谈自己,只是单纯怕他脑子负担太重?这两天,他决定让自己放松些,以后有的是时间问自己,再说,他对风行者实在好奇,有那么一瞬,那种好奇甚至超过自己的事。前两天看见他奔跑,他也有强烈的奔跑愿望,他想起自己在那个灰白的梦里,四肢伸展不开,眼不能睁,口不能发声,那时若能像风行者一样狂奔,或许能突开一条路。

果然,提到风行者,哲学表情放松了,想知道这个?可以问我啊。

我来我来。刻录李把轮椅挪到他面前,正对单简,我讲得全,村里没有比我讲得更全的了。

刻录李讲得极详尽,关于风行者的故事里充满了细节,那些细节让单简感慨不已,他甚至怀疑这些细节是刻录李想象添加的。哲学为他证明,是风行者自己讲给刻录李听的,偶尔讲一讲,时间长了,就积得多了。

您记得真细。单简叹着。

您?简子你说“您”?我真不习惯。刻录李哈哈笑起来,不过,你说对了,我就是记得细,我的本事你还没见识,以前你是全知道的,现在都忘了。

风行者很小时,父母进城打工了,他留在村里跟着奶奶过。长到四岁,奶奶去世,父母把他带进城。父母两人都在工厂打工,工作时间极长,纪律又极严格,只好把小小年纪的风行者一个人留在租房里。风行者说,他至今记得父亲母亲早上出门时,怎样重复交代他不碰电不碰水。他们为他准备了面包和温开水,保温瓶里装了粥,还有一袋腌制小菜,好的时候有一根火腿。门关上了,他开始绕着屋子走,屋子里一张铁架床,一张矮桌,墙边一台煤气炉,剩下的空间放几张矮凳,他走得格外小心,避着屋里的东西,磕磕碰碰的。屋里永远暗蒙蒙的,他无数次扒着四方的小窗,使劲睁大眼睛,看不到在村里见到的亮,窗外是其他楼房的墙,黑乎乎,看久了那墙好像会动,往眼前挪动,朝他压过来,他总觉得那些墙要撞到鼻尖了。那些日子,他整天坐在床上,想象四岁以前的日子,那些日子很快模糊了,但在田野奔跑的感觉清清楚楚,他记得奔跑里脚底被砂子硌着的触感,风迎面而来的凉爽,汗一层一层冒出来的畅快,随着日子越来越久,以前被遗忘得越来越多,后来,对那段日子的记忆只剩下奔跑这件事。

上小学时,他上学放学那段时间终于有机会走到街上,他就是从那时起开始奔跑的,只要出屋,不管去哪,他都跑着。有时跑得忘了形,一直跑下去,只要人能通过的地方他就跑,有好几次,他是被警察送回家的。父母和老师被他的奔跑弄得很头痛,但毫无办法,除了奔跑这个怪癖,他其他方面表现很好。

一直到他长大……

简子,你来这听刻录李唠叨有意思吗。正说着,风行者从院门进来,整个人热腾腾的。

刻录李停止讲述,笑眯眯看着风行者,嫌我唠叨?要知道我可得听全村人唠叨。

哲学问,跑痛快了?

痛快极了。风行者伸展开双手,简子,你快点好起来跑一跑。

单简知道风行者的事今天不好再谈,他对刻录李那句听全村人唠叨很感兴趣,借问怎么回事。

你没听他叫刻录李吗?哲学笑,什么都记得住,刻录一样精准。

碟片会坏,数据会丢,我的脑子可不会出错。刻录李很骄傲。

单简想听刻录李的故事了。

刻录李有着超强的记忆力,不管什么,只要过他的眼睛,就印刻进脑子,从不会出错,不会忘记。每年,界山村所有收支项目、数字都在刻录李脑子里,他代替了界山村的帐薄,不管生产什么,大学生卖出多少,收入多少,都直接告诉刻录李,他自会一条条收进脑子。每个月稍稍整理一下,用他自己的话说,整理后压缩到脑子某个角落,好像他的脑里有无数格子,将人事一格一格地装,可以随时提取。

除了记界山村的帐,刻录李还记着全村所有人的故事,界山村的人把自己的事讲给刻录李听,刻录李一个一个帮着记好,就好像给每个人写了一部传。大学生说过,等某一天有条件了,谁愿意的话,请一个打字员,让刻录李念着,把故事打出来,就是一本传记。界山村的人很兴奋,各人都在刻录李脑子里藏了一部“传记”。他们遇到什么新鲜的事,有什么新的想法,会随时跑来告诉刻录李,以便充实他们的“传记”。

那么,我也是有一本“传记”的?单简兴奋地问。

那还用说。刻录李耸耸肩。

我要听我的传说。单简说。

没问题。

哲学朝刻录李使眼色,刻录李不动声色地眨眨眼,单简没有看到。

刻录李开始讲述单简的一切。从小时开始,他父亲母亲老来得子,怎么当成心肝宝贝,生下来几乎就没离过手,界山村都知道单简要一整夜抱着的,一岁时母亲奶水不足,就开始喝羊奶了,他父亲帮人家做了一只柜子,换来一头山羊,专门供着单简。单简小时候怎么混,摘掉未熟的果子,弄坏人家的门窗,捉弄村里的老人。单简到镇上念高中后,开始嫌弃界山村了,魂被外头的世界勾走了,住在学校连假期也不肯回村,他母亲怎么变得失魂落魄。念完高中后,单简就进城了,四处打工,一年到头很少回界山村,直到后来开了山货店。

刻录李讲了一堆,不知为什么,单简听不出半点感觉,总有一种疏离感,觉得没有听到想听的,可自己到底想听什么,他又不太清楚。

先停一停。单简说。

院里几个人静下,刻录李给每人倒了杯茶,哲学和风行者慢吞吞吃着炒花生米。

对了,我在哪里念小学,就我这些天看到的,界山村应该没有学校。单简终于抓住一点头绪,决定从最具体的问起,问出口后,他发现,这也是他意识里疑惑的。

刻录李提着茶壶的手顿了一下,他抬头,极快地看了哲学和风行者一眼,说,等我喝了这杯茶,讲得口渴了。

单简焦急地等刻录李喝茶,终于看他放下杯子。

刻录李说了一个小学校名——立才小学,在山下,挺远的,是山下几个村子共用的小学,他还说出单简当时念的班级,座号,各科成绩怎么样。他说这些是单简自己告诉他的,至于单简在学校具体的情形,刻录李不太清楚,因为单简说得少。

这些足够了。单简很高兴,他认为这些是具体的,可以查出实证,而不再是口头上的。

转过头,风行者和哲学不见了。刻录李说他们刚走,大概临时有什么事。单简急着要回去,刻录李像不知道,谈起界山村周围,有什么山货,什么果子,什么树,一样一样数过去。单简只能呵呵敷衍着。

哲学和风行者回来了,单简问他们干什么离开,两人说村里刚好有点事要处理。不知为什么,单简觉得他们在说谎,又想不出他们说谎的理由。他不愿多想,对哲学说,我想回了。

单阿妈等在门口,迎上前说煎的面饼要冷了,冷了就不脆了。

单简说他想去立才小学。

昨天上山太累,身上的伤还没好,过些日子壮一点再去。单阿妈把手搭在单简手背上,像哄一个孩子。他感觉到姑姑看了哲学一眼,哲学竟然同意了她的意见,把单简往院子里推。

单简重复了一次,我想去看看立才小学,我在那念过书。

你是在那念过书没错,可那学校很远,下了山还得走很久,今天是赶不及了。单阿妈说,加上你坐着轮椅,一个人走不了,还得喊几个人帮忙,村里人今天忙着,晚上村里还要开会,怕都不得空。

开个会忙成这样?又是什么会,一个小村子有那么多事要说。单简想。

只能听单阿妈的,单简一想到还要等几天就坐立不安。

凌晨六点出发,到了立才小学已经快九点了,帮忙的几个男人满身是汗。确实远,如果不坐轮椅,快步走也得两个小时,单简怀疑自己小时候每天怎么赶到学校上课的。

离学校大门几十米远时,单简缓缓转着轮子,慢慢接近,学校大门就是简单的水泥门,一侧挂着牌子,已经很久了,立才小学的学字有些脱膝了。仍没有一丝印象,也没有半点亲切感。单简默默告诉自己,这是母校,但没有用,胸口不起半点涟漪。

进了校门,一个女老师迎近前,她已经上了年纪,微胖,头发花白,但笑容很清澈,拉住单简的手,你就是单简,都是壮实后生啦,时间真快——我是刘老师。

刘老师。单简点点头,默默提醒自己,这是我的老师。

当年我教你数学。刘老师把几个人往办公室领,你的语文老师陈老师退休好些年了,他子女接到镇上去了。

我那年是12号吗?单简问,问完觉得自己幼稚了,这么多年,刘老师怎么可能记得。

没想到刘老师点点头,没错,你就是12号。

单简大为惊讶,这么多年还记得,刘老师教过那么多学校,您记忆力也是超常的。

刘老师稍稍一愣,摇头,没有的事,要是别人,我早记不清楚了,你不一样。

我不一样?单简反问。他有些欣喜,自己终究是有些不一样的么?但接下去,刘老师的回答又让他有些失望,他确实是普通的,就是村里人跟他描述的那个。

刘老师说因为单简家离学校太远,中午在学校吃饭,有时晚上也住在学校,那时刘老师也住在学校,便负责照看他,让他住在隔壁办公室,照顾他三餐,又辅导他学习,把他当儿子一样的。那时,单简数学特别好,一点就通,有时,还能帮刘老师查作业。

单简四下细看,这间办公室里有自己的过去,真的吗?

看,你的作业本我还留着。刘老师拿出几个本子,当时也不是有意留的,晚上辅导你做作业后,把本子夹在一些书本里,一直放在书架上,前两年收拾书架发现,舍不得丢了。

单简接过本子,还保存得挺完好,本子上写着立才小学,单简,12号,字极稚气,看得出很认真写的,但字有点歪。这就是我的字?单简很疑惑,谁知道呢,二十多年前的字。就算他现在右手受伤,估计写出来的字也比这耐看得多。

放学时,刘老师又领单简到教室转了一圈,在学校各个角落绕一次,单简只留下一个陌生的希望小学的印象。他感激刘老师,但不知是因为她今天的热情接待,还是因为以前残存的师生情。

临走的时候,刘老师把那几个本子装在袋里递给他,让他留个纪念,他接过本子时却毫无激动之感。

回去的路上,单简一直盯着山路,想象当年小小的自己,背着书包,在清晨往学校赶,他很快发现自己想象的是某个电影镜头,他后悔此行了,来之前还充满期待,希望找点实在的证据,现在却发现这些“证据”让他更加迷茫。

单阿妈立在门外等他,像等待贪玩晚归的孩子,她总是把他当孩子,像娃娃一样,单简感动却很不习惯。看见他们,单阿妈迎上来,她看了一眼单简,然后看看一起去的几个人,几个人朝单阿妈点头,单简没有心思去追究什么意思,他任单阿妈把自己推进屋,接过她端来的碗,大口扒起饭,好像想以此转移注意力。

接下去几天,单简一个人安静地呆着,哲学每天找他,想推他出门他都拒绝了,说想留在家里,他看起来很平静,单阿妈煮的饭和点心都准时吃。单阿妈主动让他出门,他也摇头,宁愿在床上躺着,风行者跑过窗边,高声招呼,他的回应很迟缓,好像精神被什么粘住了。

四天后,就在单阿妈惶惶不安时,单简又愿意出门了,还是想去村里走走。

对界山村的怀疑,让单简对别人说的一切也怀疑了,这几天,他拼命回想自己前一半生命,想把这段时间听到的看到的拼接完整,但发现一想就陷入那场漫长睡梦的灰白里,想得越用力,灰白越粘稠。只能回到询问这个方法,他相信问多了总能找出点什么,就算值得怀疑,总会有些真实的痕迹,他对记忆放弃希望了,开始寄希望于智力。

单简直接去找刻录李,这次他是有准备的,刚坐定就问自己有没有谈过女朋友,他已经三十多岁,如果没有,会很奇怪的——他照过镜子,自己长得还不错。如果有,自己受伤时怎么一点迹象也没有,就算自己手机摔下山时不见了,也该有其他的办法找,难道女朋友对他毫不在意,还是不知他是界山村的?

刻录李呵呵笑起来,够精地想得够细。他告诉单简,他确实有过女朋友,还不止一个,他在城市闯荡时交的,但交往的时间都不算太长,单简在城里学坏了,变得风流了,换女朋友也不纠结。至于那些女朋友长什么样,单简和她们之间有没有真正交底,他没有告诉刻录李,只知道凡是分手的女朋友,单简是绝不会再联系的,按单简的话说,不拖泥带水,是有道德的分手,干净又潇湘。满嘴城里人的歪理。

开了曾经山货店后,单简慢慢稳定了,父亲母亲着急他的婚事,老托大学生给他介绍对象,大学生介绍了不少,有几个还试着处过一段时间,多是人家姑娘满意,单简不满意。

你可真是挑,不是嫌对方长得一般,就是说对方脾性不好,你把自己抬得多高啊。刻录李指着单简嘲笑,最后,你终于得到报应,有一个姑娘也嫌你不够优秀,性格不好了。

据刻录李讲,那个嫌弃单简的姑娘是大学生半年前介绍的,和单简倒相处了一段时间,但慢慢地,两人老是吵,谁也不肯让谁,终于又散了。照刻录李看,那个姑娘倒是靠谱的,人长得不错,对单简也算有心有意,可惜两人性格不合。

你怎么知道人长得不错?单简对这个姑娘突然很感兴趣,你见过她?她到过界山村?

笑话,你们远远没到谈婚论嫁的地步,怎么会带她来界山村。刻录李摇头,你交朋友是开放,可说到结婚,又保守得好笑,倒挺守界山村的规矩。

你见过她的照片?

没有,你自己说她长得好的,你单简能夸的,肯定是不错的啊。

噢,单简跳起来的胸口又沉闷下去,问,为什么我自己也没有她的照片?我去我的房间找过了。

小子。刻录李拍了下他的肩,又忘了你自己的规矩?分手的道德,分了就不缠着人家,连痕迹都打扫干净,说是也不缠着自己,你倒真是干脆。

单简懊恼不已。那个疑惑又涌堵在胸口,女朋友的照片没有,按刻录李的说法是有道理的,为什么连父母的照片也没有一张?几天前,在父母坟前,单简看见石碑上的名字,就提出想看看父母的样子,单阿妈说农村的老辈子哪有什么机会拍照,以前单简父母结婚时大概到镇照相馆拍过一两张照片,但年长日久的,可能还是在的,可谁知放在哪了,等有空再找吧。

我进城后回来就没有给爸妈拍过照?单简很怀疑。

当然是拍过的,用手机拍了一堆,你以前经常拿给我看,还给我拍,给娃娃拍,可都在手机里了,手机不见了就都没了,早知道该让你去城里洗出来的,还是照片好,只要收起,多少年还在。那时,单简相信了。

现在,他决定再找找。

回去后,单简进门第一件事就向单阿妈讨钥匙,说要去找东西。

单阿妈看着哲学。

想找他父母的照片。哲学说,那么多年了,这不是瞎来么。

单阿妈说,就算要找也下午去,午饭都做好了。她留哲学在家里吃饭。自己出门了,说去借个模子,想做些花式点心,娃娃喜欢。

单阿妈带单简去过他的家,一座挺旧的房子,修得很齐整,看起来也结实,小院里两棵玉兰树长得很好,房子里的家具也旧,但结实厚重,式样简单,可是古朴耐看。这房子给单简印象很好,想,若是城里某个艺术家看到了会很高兴,稍稍弄点艺术品摆摆就是极好的工作室。两间正屋,一间厨房,一个杂物间,很实用。

据单阿妈介绍,大的主房是他父母的,除了几件必要的家具,没有多余的摆设,小一点的屋子是单简的房间,除了床、柜、桌等日常家具,还有一只躺椅,躺椅很大,铺了毯子,在房间里很显眼。桌子上有些怪怪的摆设,墙上贴着花哨的海报。单简看了直皱眉头,这就是我的品味?看来,我果然是个有点俗气的青年。可柜子有他的一张照片,衣着打扮却看起来很不一样,挺有感觉的,单阿妈说那是专门打扮的,说单简曾经告诉她,他有个摄影师客人,给他造型拍摄的。单简端祥着那张照片,比起众人口中俗气又平庸的青年,他更喜欢照片中这个青年,有种说不出的劲和气质。

单简开始在自己房间里四下翻找,翻不到的地方单阿妈和哲学帮忙,单简的房间翻遍了,除在床角翻出一个钱包,一无所获。寻找父母的房间,单简更细心,他认为如果有照片的话,肯定在这间房里。

真在柜子角落翻出一个旧布包,布包里除了除了一只玉石镯子,就是一张照片,是黑白照片,一对朴实的中年男女,打扮老土,中间拥着一个娃娃,因为年月久远,两张照片都模糊了,照片里人只看得到轮廓,五官看辨不太清楚了。

这是你爸妈。单阿妈指着那对男女,这是你。她指着那个娃娃笑,看看你,那时多小。

单简盯住照片,想从父母或那个孩子的脸上找出自己的痕迹。年月久,人的轮廓是会变的,加上照片模糊,完全没有任何线索。单阿妈让单简把照片收起来,单简边收着照片,边提醒自己,这对夫妇是我爸妈,这个孩子是我,我是界山村人。

第二天,单简仍然决定去刻录李家,他希望在刻录李的讲述中会有灵感,就像他前些天想起了解学校,虽然没有实质性收获,但资料收集了不少。他相信当资料积累到一定程度,量变会引起质变,总有一天会拼出有“感觉”的自己来。

哲学是不太情愿的,这些天,他几乎每天都来,积极地推单简出门,抓住一切机会向单简灌输他神奇世界的理论,但每次开口,不是被在场的单阿妈或刻录李截断,就是被单简忽略,单简总是心不在焉。他认为最好是像单简伤后第一次出门那样,两人到山坡上去,安静地呆在一起,他会好好讲,单简会有新想法的。

刻录李半眯着眼睛,面前放着一叠资料,哲学告诉单简,他正在工作。这是大学生帮他找到的工作,城里一些公司或单位的财务室和档案室,隔一段时间,把杂七杂八的资料交由大学生送上山,刻录李略略过一遍,就能在脑子里分类整理,用简单的文字为对方归纳,一大堆资料换成一份简单的报告,再理出一份目录。刻录李觉得这工作轻松,收费很低,用大学生的话说,他的服务深受欢迎。

单简说,既然刻录伯在忙,我们先走吧。

没错。哲学很兴奋,我们去村外走走。

刻录李很快睁开眼睛,喊住他们,这点事对我算什么,我随时能干,刚才太无聊才拿出来做。单简,你今天又想知道什么,要我把你的老底翻个底朝天吗?

正开着玩笑,屋里走出一个瘦高个子,对着哲学和单简两人微微点头,一脸茫然,脸上挂着礼貌的笑,但看得出不认识他们。

他真的忘了。虽然已经知道,单简还是很惊讶。前天,刻录李把他介绍给单简,也给他细细介绍了单简,单简昨天没来,这人就忘了。看到他,单简突然觉得自己挺幸运的,他很想知道,这人会不会想找寻以前的记忆?可能不会吧,因为找了也没用,这挺让人绝望的,可也让人轻松。

瘦高个子叫空白,和刻录李相反,他留不住自己的记忆,他大脑的记忆时限只有二十四小时,关于二十四小时前的记忆一片空白,他的脑子就像一只被定期清空的U盘,每天重复着空白的状态。

空白和刻录李生活在一起,他只记得刻录李,因为他们两人分离的时间永远不会超过二十四小时,刻录李会在每个二十四小时内介绍自己,并简单地重复他们两人的关系和各自的特点。

刻录李脑子里装满了东西,只要看到的听到的就全都在,空白的脑子则一直处于放空状态,刻录李每天对空白讲话,不管讲多久,空白永远想听,不管讲什么,对空白来说,永远都是新鲜的。如果没有刻录李,空白将对这个世界又恐慌又迷茫,如果没有了空白,刻录李将无处倾诉,将憋闷孤独。

他们是绝配。哲学说。边弯下腰,凑在单简耳边低声说,多悲哀,说白了,他们世界的支撑只有彼此。

单简不应声,他已经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悲哀了。

刻录李再次向空白介绍了哲学和单简,空白热情地跟他们打招呼,进屋端了一盘炒核桃仁出来。然后挥挥手,说要下田去。

等空白走出门,哲学说,奇怪,他记得下田的路,记得干活的方法,记得日子里的东西,就是不记得人事。

这才是空白的聪明处。刻录李悠悠地说。

一时,几个人陷入沉默,各自嚼着核桃仁。

还想知道什么?半天后,刻录李问单简。

还想知道什么?单简喃喃自问,似乎他前三十几年的经历人家都告诉他了,又似乎什么都没说。

说你在界山村怎么长大?确实有点调皮,父母是宠得太过了,但总是一天天过,日子也没什么特别的,当然,只要我当时看到的,你要我谈你当时吃了什么,穿着什么,胡扯了什么,都没问题的。告诉你爱吃的东西喜欢的颜色?你自己现在应该知道。谈你和村里哪个人最要好,应该是风行者和哲学了,一个会疯跑,一个有疯子的念头,你们间的疯事我知道不少,能讲上很长时间的,可讲多少也无非是你们在一起怎么疯。说你长大后不想呆在界山村了?你父母说不动你,让界山村的老人一个一个劝你,没人劝得动,只要你想听,当时我都在场,他们怎么劝,我都记得,可当时你不发一言,说好听是以不变应万变,说不好听是赌着气不理睬他们……

刻录李说了一堆,单简没法进入状态,脑里乱成一团,他挥挥手,让刻录李先停下。刻录李再次慢慢嚼起核桃仁。

我在城市那些年怎么样?默了半天,单简突然问。

这个我可没办法说很细,那些年你一个人在外面,消息都不给家里,偶尔良心发现回村走一走,你自己倒讲了一些,无非是对城市看法怎样,对自己以后在城市生活怎么期待,对打工生活多么不满,多么辛苦,租的房子多么差劲,城里人多么势利,怎样看不起打工的。

我对城市生活的期待?单简想了想问,我当时怎么期待的。

你当时说得可多了,就像现在的哲学,一谈就停不下,可绕来绕去无非那几件事,你想听听当时的原话?那可得耐心了。

就提期待的那几件事吧。单简说,满脸期待。

最大的愿望是得到成功,有可能的话是开一家效益很好的公司,变成有钱的城里人,能买好房子,开好车,娶好看的老婆,生的儿子念城里最好的学校。

单简失望了,这些期待几乎和所有进城人一模一样。他确实是一个平凡至极的青年,他没有听的欲望了,就算刻录李把每个细节都告诉他又怎么样。这段日子,单简之前的焦灼感变成空虚感,他甚至怀疑是否重新寻找下去的意义。

终究不甘心,一阵赌气后,单简决定冷静,他仍想拼凑出前半生。第二天,他跟单阿妈要了纸笔,把自己关在屋里,连娃娃也恳求单阿妈带走。单阿妈满脸担忧,单简笑着说没事,只是想整理一下,说年青人有时是需要点空间的,他还交代中午想吃什么。最后一句话让单阿妈放心,她终于关上门出去。

单简开始做笔记,手上的伤比较轻,写字已经比较自如了。写下第一个字,他就发现跟刘老师给的作业本上那些字有天地之别,他沉思着,过了一会又摇摇头,小时候的字怎么能跟成人后相比。

单简把这段时间听到的,他认为稍要紧点事记下,日子的细节对日子本身是重要的,可对记忆似乎没什么意义,在记忆里最多剩下一种感觉。花了一整天时间,基本把事情记下了,最后串在一起,他发现已经拼凑出一段挺完整的生活,一个没什么特色的青年,一段没什么大起伏的人生——除了这次失忆。但单简对这个青年是陌生的,是因为失忆太彻底吗?甚至是他自己不喜欢这样的人生和青年,下意识不愿承认?这个念头让他一震,趴倒在床上,脑袋埋进被子里,那个长梦里灰白又涌出来了,将他兜头罩住。

单阿妈推门进屋,被他的样子吓坏了,扑到他身边,边晃着他边一迭声地喊,单简迷迷糊糊抬起头,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黑了,窗外黑蒙蒙的。

简子你怎么了?单阿妈摸他的额,搓他的手。

我也不知怎么了。单简迷迷登登地应。

简子,你何苦这样。

姑姑,我以前不见了,只剩下从医院回村后这段日子。单简声音沙哑。

不是都说给你听了吗?单阿妈把他扶下床,扶上轮椅,那些就是你的以前。

我感觉不到。

可能是因为不习惯,不习惯就别想了,现在这样不好吗。单阿妈把轮椅推出门,简子,你还是不喜欢界山村?

听你们说,以前我确实是不喜欢界山村的,老想着跑去城市,可现在很怪,我挺喜欢这村子的。

那不就成了。单阿妈很高兴,以前能找回来也好,丢了也罢,你喜欢界山村,把日子过下去就是,别老想些七七八八的。

我对界山村还不够了解。

那就好好了解,明天别闷在家里了,去外面逛。

到时跟我去田里吧。史阿爸过来喊他们吃饭,正好听到最后两句话,接口说。

好主意。单阿妈点头。

第二天,单简很早起床,吃过早餐,史阿爸提了单阿妈准备的茶水,推着单简出发了。

田地在村子后面,可以穿过村子直接过去。一路上,他们不停碰到那些叫村甲村乙村子村丑之类的壮实男人,肩挑手扛地带了农具往田里走。

村后那片田不算大,但方方正正,很整齐,种的东西也很多样,田地和村子一起被围在群山之中,单简正想着用水问题,很快发现一条小渠绕过田边,直从村子右侧流过去,史阿爸说这是山泉水,不算大,但量足够田里灌溉和村里人用度了,而且长年不断。

田里已经来了不少男人,史阿爸一出现,男人们就齐齐望住他,慢慢向他走近,史阿爸等大家围拢得差不多了,开始分配劳动。男人们领了活,极快地返回田里,又快速又整齐。原来,史阿爸主要负责分工和指点,随时有男人跑来要他拿主意。

史阿爸告诉单简,一般情况下,上午在田里忙,下午到山上去,寻找山货或者照顾果树。

单简推着轮椅,缓缓绕着那片田转,晨光落在田地里,落在那些男人的身上,又温暖又欢乐,确实是的,那些劳动的人给他一种欢快的印象。单简突然变得很轻松,姑姑说得有道理,这样挺好的,更重要的是他喜欢这个村子。

不知什么时候,刻录李来了,推着他的轮椅往前走,他回过头才发觉。刻录李说他偶尔会到田里看看,记下一些劳动情景,有时,干活休息间隙,会有人想对他讲点什么,不过,一般来说,田里这些人想说的比较少,他们很多懒得说,对自己的“传记”不太在意。

就这些人干活?单简指着田里问。

是的,田里和山上的活主要由他们负责。

村里他们才有田和山?单简疑惑不解。

田和山是界山村所有人的。刻录李说。

刻录李开始给单简讲解界山村的一些“规矩”。界山村算是特殊的集体,所有收入先归总到村里,由大学生带到山外卖出,钱入到村子的账里,帐都在刻录李脑子里,钱则由史阿爸保管。界山村所有人是领工资的,根据各人的工作量领工资,从村里买粮食,托大学生进城买各种生活用品。当然,也有几个不干活的,照样领一份工资,算全村人养着他们,比如你姑姑家的娃娃。

这倒是一种不错的组织,说不定藏着新型政治的可能性。单简半是感叹半是开玩笑,说完这句话他涌起怪异感,他一个庸俗的青年竟能说出这样的话。他没再深想,刻录李讲的东西深深吸引了他。

刻录李说界山村的人需要外面的东西很少,再一个,界山村的东西在城里很稀罕,稍路一向不错,界山村所有人的工资都用不完的。

重活都由这些叫村某某的干?别人呢?单简仍不太明白。

别人自有别人的活。刻录李说。

还有什么活?

别的活多了。刻录李笑,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怀疑村里专把这些重活脏活分配给这些人,有失公平。这只是你的想法。

不是这样吗?单简耸耸肩。

这些人是自愿干这些活的,也只想干这些活,并且活得由别人分配好,他们只管干活,什么也不用想。说得再彻底点,这些人不愿自己拿什么主意,也不愿烦恼什么,他们愿意听别人的安排,这对他们来说是最轻松的。一句话,他们害怕操心,害怕决定,害怕动脑子,要是让他们自由安排或选择就不知怎么办,日子将去主心骨,会很害怕。

精神上的懒惰者,生活的逃避者。单简脱口而出。他再次为自己惊讶,他是能说出这种话的青年!但转念又猜想,也许是以前哲学归纳出来告诉他的,难道他的记忆有恢复的迹象了?他兴奋了。

就是这个意思。刻录李说,界山村为他们安排一切,他们只管干活,这是他们要的最好的日子。

我想要的是什么样的日子?简陷入沉思。

这时,一个女人从村里出来,远远朝他挥手招呼,简子,出门溜啦,状态不错。

单简不认识她,但注意力很快被吸引,这个女人虽然年纪不小了,但保养得不错,穿衣打扮非常有品味,跟界山村其他人很不一样,整个人显得很有气质,奇怪的是,她拿着一个面包,撕了一丁点放进嘴里,慢慢嚼着,再撕一丁点放进嘴里,慢慢嚼……

这是细蚁。哲学介绍。

这名字太怪了。单简想,但他很快联系到她嚼吃东西的样子。

细蚁姐。单简招呼。

细蚁笑了,笑得很甜,很有风度。但她没有停止吃东西,一直那么一丁点一丁点往嘴里送面包碎。见单简盯着她,她举举面包,你忘了,所以很奇怪吧,别见笑,我也是没办法,不这样的话,我没法养活自己,我每天花在吃东西的时间要好长的。

你跟简子说一下吧,我专心点吃东西。细蚁冲刻录李扬了扬下巴。又撕了一丁点面包,极细极细地嚼,好像那是什么了不得的灵丹妙药。

刻录李开始解释。

细蚁生了一种怪病,气管食道出现问题,吞咽极其困难,一吃东西肚子就高高地鼓起,又难看又难受。只能一丁点一丁点吃,嚼得糊糊的,极小心地吞下。

细蚁边慢慢走开,嚼着面包走向田边,凝神望着田里。

你别看细蚁这样,她也有她的活,每天干活的时间不长,其余时间除了睡,几乎都在吃。哲学说,她是个服装设计师,还有点名气的。

这话一出,单简恍然,难怪她身上有种跟别人不一样的气质。

细蚁给城里一些服装公司设计服装,图纸由大学生带进城,领了报酬回来,那报酬是他丈夫在田里干活的几倍。

他丈夫在田里干活?单简很惊讶,很难把这样一个女人和一个干农活的男人联系在一起。

你进城那些年真变坏了,学的什么势利眼,在界山村,人人一样。

哪个是他丈夫?单简很好奇。

她一直看着的那个。哲学手一指,叫村辛。

村辛离单简他们不远,单简看到出他高大壮实,五官很有立体感,用城里的话来说,很男人——单简再次欣喜,他记得城里的说法。

哲学说村辛和细蚁感情很好,村辛不喜欢想事情,细蚁则很有主意,家里全听细蚁的,村辛只听指挥做事,把细蚁照顾得极好。

单简叹,界山村似乎很多人有特别的人生。

刻录李把手放在他肩上,做什么要看着别人,特别也许没你想象的那么好。

两人看着田里劳作的人,一时无话。

史阿爸过来,给单简倒了杯水,又从袋里掏出几块包在牛皮纸里的糕点,哲学拣了一块,单简说不饿,史阿爸摇头,不是饿了才吃,你以前最喜欢吃这种点心了,你姑姑加了鲜鸡蛋,对身子好,你不吃她会怪我的。

单简感觉姑姑姑父随时把年纪稍小的人当孩子,照顾得有些过头,因为这个所以才叫阿妈阿爸吗?他们那么喜欢孩子,娃娃又那样,为什么不多生几个?肯定有原因,他们身上又带着什么故事?他不知自己为什么今天才突然想到这个,因为比起其他村里人,他们的“特点”不够突出吗?

单简吃着糕点沉思,史阿爸在他肩上轻拍一下,指着那片田说,简子,你以前回界山村时很喜欢到田里的,赤着脚在田埂上走来走去,蹲下身闻青草的味道,有时和大家一起收收瓜菜,那时,你嘴上说你喜欢城市,大家也都那么看,可我觉得你是喜欢界山村的,这个可能连你自己都不知道。

我自己都不知道?单简一惊,喃喃着,自己不知道自己?

自己不知自己的人多了。刻录李应着。

史阿爸告诉单简,不单是他,其他人也喜欢偶尔到田里走走,帮忙干点杂活,当作散心。特别是大学生,每次回村都要在田里呆半天,有时干脆躺在田埂睡一觉,他的说法是在补充能量,说他的能量都在城市里耗光了,得补充回去。

说到大学生,单简问,大学生决定留在界山村了?

应该算是。刻录李说,虽然他经常进城,可他进城是办事的,办完事就回界山村,在村里住。

他自己的家乡呢?单简问,他的父母……

简子,大学生要回村了。单阿妈来了,打断单间的问题。

单简随单阿妈回家,史阿爸从田里喊了几个男人一起回。他向单简解释,界山村的山货出村也好,大学生从城里带回生活用品也好,都得带上这几个男人。这几个村某把大包大包的山货挑下山,在山下等待大学生的小货车。大学车用小货车把山货带进城,再带回生活用品,把车开到山下,几个男人下山接应,把生活用品带回界山村。有时,山货太多,大学生会喊镇上一个朋友开车到山下帮忙拉。

大学生的小货车呢?单简问。

车上的东西卸空后,开去放在镇上朋友家里,他再骑一辆旧摩托回山来,放在山下村子里,自己走上山。有时候,经过镇子时,镇上朋友会跟车一起来,在山下村子边把东西放下,帮他把车开走,他跟男人一起带东西上山。

很麻烦,可也很耐心。单简叹。

如果不是行动不便,单简真想跟那几个男人下山。

午饭后很久,大学生他们才回到村里,几个男人挑着大包东西进村。哲学告诉单简,东西会放在村祠堂里,村里人需要什么就拿钱去祠堂买,刻录李坐在一边,谁买什么,多少钱,都记着,几天后把帐给大学生,大学生会清点钱数,收入的就归村里了。

单简再再次感叹界山村“聪明”的规矩。

大学生拿出两套很有风度的衣服,说适合单简,另外还有一个充电宝,专门给单简的。界山村人都没有手机,备有一只老式手机,蓄电能力极好,算界山村的公用手机,以前放在祠堂,没人去动,大学生从镇上打电话回来总是没人接,后来放到史阿爸家,他从城里回就打电话,让史阿爸或单阿妈通知男人下山接应。大学生给那只老式手机配了两个充电宝,每次轮流在镇上充满电带回村,史阿爸发现手机电量不足就充电。

界山村有信号?

大学生叹气,信号很差,手机长期放在阁楼窗口边,大学生每次回村要打好久电话,有时要拨好多次信号才连上。有时,刚对话信号就断了,但史阿爸或单阿妈已经知道了,会喊男人下山接应。

那带充电宝给我做什么,信号不好是一件,更主要的,我找不到能通话的人。单简拿出大学生之前给他的手机,郁闷地说。得到手机那天,拿着手机愣了很久,手机里没有半个号码,和他的前半生一样空白。他曾拼命想从脑子里掏出一个号码,以失败告终。

手机主要是供你打游戏的。大学生说。

我以前很喜欢用手机打游戏?单简追问。

也不是说很喜欢,你也许更喜欢在电脑上打,更有难度更畅快的那种。大学生耸耸肩,我是怕你在界山村不习惯。

不习惯,这不是我的家吗?单简似乎抓住一点什么,追问。

虽然是你的家,可你向来嫌弃界山村,一心只想进城,又在城里过了那么多年。大学生语气带了嘲讽。

单简噢了一声。

山货全出手了?史阿爸问。

那是自然的,真正山里的东西,城里人像见了宝,刚进店就围满顾客。大学生打了个响指。

店?我那家杂货店不是关了吗?单简凑过去问。

大学生恍然的样子,对了,我汇报一下曾经杂货店的事,这次进城,我把杂货店转出去了,店里的货全部清了,单简短时期是没法下山了,我一个人顾不过来,你也知道,这事村里开过会了。

以后界山村的山货怎么办?不知为什么,单简对这件事持怀疑态度,老觉得哪里不对劲。

大学生说他城里一个朋友开了家干货超市,规模还可以,以后货就放在他的超市里,算租用他的超市和员工,我们省了心,他也需要我们这样的好货色撑店。另一个,我镇上的朋友还开了家网店,我们的干货也是他家的产品,我不在的时候,他替我们接单,发货,给他提成,我在的时候自己接单。

单简无话可说了,他退到一边,沉思起来,没看到单阿妈和大学生对视着使眼色,大学生极快地吐了吐舌头。

对了,曾经杂货店有照片吧。单简突然问。

大学生和单阿妈又下意识地对视一眼,这次单简发现了,看住两个人说,不要告诉我,照片跟着我的手机不见了。

你用手机拍的当然跟着手机不见了。大学生做了个搞怪的表情,可我的手机拍的还在。

给我看!单简激动起来,除了刘老师那几本似是而非的作业本和那几张模糊的老照片,这是另一个实体证据,这次肯定是更清晰更直接的。

大学生打开手机相册,单简一把抢过去。

确实有一家杂货店,店面不算大,但干净整齐,还有店面的照片,店上方的牌子写着几个变体大字:曾经杂货店。随着大学生指点,单简找到了自己的照片,立在货架边的,弯腰细看着山货的,和一个青年立着说话的,大学生透露,那青年是他的朋友,想买山货的,单简正在为他介绍山货。

单简疑惑不解,不是对照片,而是对自己无法解释的怀疑,他对大学生说自己看起来真不像店主。

店主是什么样的,额上刻着字么?大学生耸耸肩,哪不像了!

单简摇摇头,他想不透怀疑从哪来,就是感觉。

我们是小店,没必要一本正经穿身什么店服……

对,衣服不太像。单简终于抓到一点头绪,还有整个人的气质。

大学生大笑,单简你还是这么自恋,觉得自己太有风度了?好啦,你确实有那么点叫“风度”的东西,又好打扮,确实把自己弄成一个很体面的山货店店主,你也感觉到自己当店主时花哨了?

这哪里跟花哨沾边?单简点着照片,这衣服看起来挺低调,可很有质感,这个人穿着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什么这个人那个人。大学生拍了下单简的肩,这就是你。

按你们讲的,我应该是个挺俗气的青年。单简喃喃地说,这不像。

大学生和单阿妈又极快地对视一眼。

大学生拿过他的手机,简子你别自恋了,我们承认你这皮囊生得还行,打扮也有那么点城市味,成了吧。等我下次去镇上,把你那手机也带着,找信号把这些照片发给你,你日看夜看没问题。

大学生,除了山货,其他东西销路怎样?史阿爸问。

这次有个特大好消息。大学生不知是为转移话题,还是真的激动,脸上带了夸张的欣喜,卖着关子,想不想听?

几个人望着他,不出声。

真没趣,也不会配合一下。大学生开玩笑,但单简无心回应。

大学生说小刀的作品很受欢迎,几个很有名气的艺术家极力夸奖,一些老板付了好价钱,特别是小刀那两个怪作品,一个大老板喜欢极,出的价钱比大学生想要的高几倍。大学生预计,照这样下去,界山村很快可以安装太阳能发电装置了。

两件怪作品?单简好奇了,什么作品?

两件界山村人都叫不出名字看不懂的雕刻作品。大学生比划着,把单简弄得更加糊涂。

雕刻?界山村还有雕刻家,是谁?

小刀,当然,还有舍离。

又是单简不认识的人。

小刀在哪?我再认识他一次。单简说,他已经习惯对村里人用再认识这种说法。

别人好认识,小刀可说不准,也不知肯不肯再认识你。大学生说。

单阿妈说,简子以前喜欢小刀的作品,小刀也喜欢他,不会不肯。

现在就去小刀家。单简等不及了。

到了小刀家,别冒冒失进门。已经出院子,史阿爸还还追上来交代,大学生你知道怎么做的,简子,对小刀不能心急的。

大学生推着单简的轮椅停在小刀家门口,小刀家的屋子在村子最角落,一座安静的小院,门关着,院里有一棵很高的玉兰树,花开到院墙外了,香气氤氲。

小刀不在家?单简问。

大学生摇头,不一定,不管在不在,小刀总是关门的。你等着,我观察一下。

大学生像个侦探兵,半弯着身子,轻走到木门前,眼睛凑着门缝看,又把耳朵贴住门板听。

里面屋子的门也是关的。大学生说。

那就是不在家。

大学生却轻声喊起来,舍离,舍离……

不是找小刀么?单简提醒。

舍离,舍离……大学生仍在喊,稍稍提高声调。

小刀不在。好一会,大学生放弃了,对单简耸耸肩。

你刚才喊舍离做什么。

找到舍离就找到了小刀。大学生神神秘秘的,走吧,我带你去找。

大学生推着单简往村外走,不管单简问什么,他都笑而不答。出了村口,往右拐顺着坡上山。到了半山腰,大学生停下,单简东张西望,大学生让他别急。歇了一会,顺着绕山腰的路走,走了好长一段,轮椅一拐,单简看到不远处有人,一个年轻的女孩,着蓝色裙子,苗条,长发,迎着阳光立在那,单简有些呆,难以相信界村还有这样的女孩。大学生提高声音,语气却又很小心,舍离。

女孩转过脸,脸庞的秀丽程度让单简怦然心动,女孩轻轻走过来,冲单简点点头,简子。

她认识我。单简一阵欣喜,忙回了微笑,但疑惑不解,小刀呢?

舍离,我们想看看小刀。大学生说。

舍离转身往前走,大学生推着我跟过去,我先看到一个画架,接着看到一只作画的手,最后看到一个身影,坐在画架前,头发盖住他的眉眼,但露出的鼻子和下巴轮廓分明。他坐的地方,刚好是山腰一处凹陷,坐在那人隐得严严实实的,视线却很好,面对着村那边整片的群山。单简心里暗叹,真是绝好的地方,又隐蔽又开阔。

这是小刀。大学生俯下身对单简说。

舍离走到小刀身边,蹲下,低声说了句什么,小刀没动。舍离对大学生笑了笑。大学生对单简说,等等。

两个人等在那里,大学生把单简的轮椅转了个方向,也对着村那边的群山,舍离仍在立在小刀身边,小刀仍在画着,单简有千万个问题也忍着,他感觉得到这个时候所有的言语都是败坏风景的。四周安静得像时间,阳光脆亮透明,远处的群山笼着一层暖金色,风轻如絮,拂过草叶和耳边,偶尔听见小刀弯下腰摆弄染料瓶的声音。世界似乎退远,一切都无关紧要了,纯粹到让人心痛。

舍离终于轻唤一声,简子。

单简侧过脸,她朝他招招手。她美得有些不真实,他几乎不太敢直视,看她一眼便止不住羞怯。

大学生推着轮椅慢慢靠近小刀,舍离又凑近小刀说了句什么,小刀缓缓转过头,简子看到一张雕塑般立体俊朗的脸,他的目光无法移开了,有那么一瞬间,他对小刀和舍离起了嫉妒,上帝太偏爱这两个年轻人了,让这对壁人如此美好,又如此和谐。小刀的眼睛深极,单简看不懂他对自己的态度。小刀只看单简一眼,就把目光落到远方的山上。后来,大学生对单简说,那一眼就算招呼了,界山村没几个人能得到他这一眼的招呼。

得到舍离的允许,大学生把单简推到小刀的画幅前。

小刀画的是山,还有山下的界山村,但那是严重变形的山,村子更变得怪异陌生,山和村子让人又激动又不安。单简不明白小刀想表达什么,但他很喜欢那幅画。他对着画凝神良久,舍离像看穿了他的心思,说,小刀的画不外送,所有的画都自己收着,连看都不让人看的,你算很例外的,改天我让他送个雕刻作品给你。

舍离冰雪聪明,他冲她点头致意,感谢的话却说不出口。单简极想了解这对年轻人,但他下意识里感觉到不能直接问,就是问也问不出结果。大学生跟舍离告别,走这前,舍离对单简说,保重。

刚下山,单简就迫不及待地想追问小刀和舍离的一切。

这是界山村最完美又最让人遗憾的一对。大学生叹。

单简等了许久,才等到大学生开口讲述。

小刀有极好的绘画天才和雕刻天才,奇怪的是,他可以雕刻跟常人审美很接近的东西,雕刻作品任村里人处置,但他的画作从不让人碰。和他的雕刻作品不同,他的画作极其夸张奇怪,几乎没人知道他想表达什么。雕刻就是他的工作,绘画则完全属于是他私人的。除了舍离,小刀几乎不跟任何其他人交流。

舍离是小刀的男朋友,两个从未分开,有时村里会错觉他们是一个人,但他们两人间又很难拥有正常的生活。

因为小刀?单简抢着话头问。

也因为舍离。舍离生着一种怪病,说是严重的水过敏症。她不能沾水不能出汗,不能拥抱出汗的人,不能和别人接吻。

能喝水么?单简惊讶不已。

喝水倒是能,和正常人一样,就是皮肤不能碰水,碰水立即起疹子,发痒发红。

这么说也不能洗澡了,一辈子不洗澡?单简难以接受。

舍离是洗澡的,偏偏她极爱干净,她每次动作都得极快,几分钟内洗完擦干。但每次洗澡都得付出很大的代价,洗澡后全身立即起红斑,发痒,她得忍受那个阶段。

单简沉默,为刚才在山上的嫉妒羞惭起来。小刀几乎不动,当然不会也汗,舍离会拥抱他吧。他的思绪忍不住乱跑了。

大学生说,小刀的生活由舍离照顾,舍离戴着塑胶手套为他做饭,小刀画画时只允许舍离在身边,他的雕刻作品也由舍离交给大学生。舍离和小刀相处了两年后,也学会了雕刻,她的作品精致秀美,在城里很受欢迎,别看他们每天静静呆着,他们有时一两个作品就可以当一车的山货了。

单简往山上看,早看不见小刀他们了,但那幅图已经刻在脑里,大山之中,两个面向阳光的年轻人安静得像消失在世界里。

一直回到单阿妈家,单简都在沉思之中,越深入界山村,他对这个村子越迷惑也越好奇,这不是一般的小山村。晚上,他坐在黑暗中,久久无法入睡,单阿妈轻轻敲门,轻轻唤他。他应了一声,单阿妈推门进屋,也没开灯,扶着单简的轮椅,简子,晚饭看你没吃好,就知道你又乱想了。

姑姑,我不是这个村的人。单简突然说。

单简感觉到轮椅后的单阿妈震了一下,这一震把单简也吓了一跳,胸口涌起不好的预感。

简子,你真摔傻啦。单阿妈走到轮椅面前,弯下腰看他,语调里带了怒气,连村子都不想认了?

我跟界山村的人不一样。

什么不一样,你周周正正,是界山村里最耐看的后生。

姑姑,你知道我不是说这个。

单阿妈把手搭在单简手背上,简子,你父母是走了,你是摔了,可还有往后的日子,很长很长,你别再折腾了。

我不是折腾,姑姑,我心不安。单简抱住脑袋,这段日子我看明白了,界山村人都很特别,而我不特别,我跟界山村人是不一样的,这个村原来就这样吗?

界山村很久了,原本就叫界山村呀。

这肯定不是自然形成的村。单简肯定地说,不,界山村人应该不是原本就在这的,现在的界山村肯定不是自然形成的——哎,我绕糊涂了,一句话,界山村和别的农村不一样,太不一样了。

单阿妈说,年轻人怎么就那么爱乱想,这是什么跟什么。

姑姑,你一定要告诉我,不然我怕自己走不下去。

沉默,漫长的沉默。不知多久,单简听见单阿妈干燥的声音,简子,你先休息,明天再说好吗,姑姑有点累。

单简没有合眼,明天再说,明天会听到什么呢?单简做了无数种想象,但都一一推翻了。第二天,单阿妈很晚才进屋,吃早饭时,单简一直盯着史阿爸和单阿妈。

吃完饭跟你讲。单阿妈给单简递了一个包子。

单简耐住性子吃,暗中观察着桌对面两个人,猜测着他们昨晚是否商量了些什么。

在单简感觉按捺不住时,史阿爸终于放下碗。

以前,界山村确实和别的村子一样,但因为太偏僻,路太难走,年轻人慢慢搬走了,最后剩下一些老人,村子几乎空了。后来,有人看中这个村子,把他一个不喜欢与人交往的朋友带到这里住,接着,又带了吵闹的朋友住下,从那时起,每隔一段时间,他带一个朋友来,因各种各样的原因希望远离人群,界山村人慢慢多了,二十多年,成了现在的村子。

有人?那个人是谁,他是第一个发现这空村的吧?单简追问,感觉自己问到一些新东西了,他有意把人带往这村子带的吧?

史阿爸拿起一个馒头,再不开口。

反正界山村现在就这样,日子过得好好的,你不是说喜欢么,这就够了。单阿妈起身想收拾桌子。

我要知道,你们不说,我自会问别人。单简固执地看着史阿爸单阿妈。

反正他觉得这村子偏得刚刚好,来到的人也越住越喜欢,就这么凑起成了。单阿妈说得含含糊糊。

他叫什么?

他是村正。单阿妈像下了很大的决心,咬了咬嘴唇,说,可跟你有什么关系,简子,现在想这些有的没的对你的脑子没好处。

村正?他也住在这界山村?从哪搬来的?单简追着问。

没有。单阿妈似乎有些不耐烦,可他常来界山村,那时管着界山村的事。

和大学生一样?

不一样,他厉害多了,是最了不得的人,跟谁都不一样——简子,我让哲学推你去田里走走吧。

界山村这些人都是村正带来的?为什么把人带到这里?单简不依不侥,界山村怎么有了现在这些规矩,是村正定的吗?界山村人都听他的吗?他现在在哪?我以前认识他吗?

单阿妈提起村正时又敬服又带着忌讳,把单简的胃口吊起来了,他认为自己有资格了解这些,因为他也是界山村人。他真的是界山村人吗?现在村里的人原本应该都不是界山村的,他们来这都有原因的吧,自己的父母留在这又有什么原因,真像姑姑说的,只是因为喜欢?

想了解的太多,单简反而不着急了,知道一时半会没法弄明白,特别是单阿妈的态度,他觉得弄清这事也许得费一番时间和周折,他得理理思路,一步步折开这些谜。

单简莫名地兴奋起来,他感觉自己触碰到一些特别的事情,他对“特别”感觉良好,无论如何,他不喜欢大家说的那个无特点的自己,不喜欢大家讲的那段“无波无澜”的日子。他似乎找到了某种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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