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长顺爷的“亲身经历”,大个子感觉到地不仅仅是源自内心和灵魂深处强烈的震撼,他没有想到平时有说有笑的长顺爷还会有这么坎坷的经历?看似表面阳光普照的美好生活,其内其实是波涛澎湃,暗流涌动。生活不光有它美丽、纯情、诱人的美好一面,更有惨痛、无奈、凄凉的残酷一面,作为投入其中的个人,能够自主选择的空间其实是少之又少,每个人在尽情享受生活美好一面的同时,必须要做好承接任何困难和不幸的准备,只要生活让你还有一点自由和选择的空间,你就应该尽全力享受生活美好的一面。而不应该一味感叹、回避、抱怨其残酷的一面。
二叔作为长顺爷坎坷生活的见证人,对长顺爷最后所总结的两点深有同感。
长顺爷还补充说,在他的人生历程中,有几个关键的节点,他甚至都怀疑自己能不能再继续走下去?但最终路还是没有走断。看来老天还不是真的那样绝情,似乎总会让出一条路来,供人行走。
听完长顺爷的讲述,似乎夜已经很深了,只有一种不知名儿的虫子似乎还在享受这盛夏的酷暑仍然在不知疲惫地鸣叫着,四围听不到人说话的声音,只有那此起彼伏的鼾声响彻营房的周围。看来大家已经睡熟了。令人讨厌地是,蚊子的鸣叫声不时在耳畔响起,待你要仔细寻找它的踪迹,意欲将其消灭时,却很困难。最后,为了抵御蚊子的进攻,大个子他们一致同意用单子把自己从头顶到脚跟裹得严严实实,只把出气的鼻孔处支起来,以尽可能地保持出气通道地畅通。即便是这样,早上被起床号叫醒时,全身上下仍然有些不舒服,仔细一看,还是有十几处被咬起了红色的肿块。可能是小黑蚊子,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钻入,让人防不胜防;也可能是铺的蒿草中有什么小的虫子。
早上吃过饭后,很意外地是给大个子上午的分工是帮灶房挑水。
挑水的工具是两只大木桶和一根水担。一看那木桶就让人有点胆怯,单单那木质的捅可能都有十几斤,而且那捅高有二尺,捅身大约有一尺五。大个子以前从没有历经过这样的锻炼,面对这样的大木桶,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挑得动。但他也不好意思直接说自己不行,或者要求重新安排。而安排他挑水,很有可能都是在照顾他。
大个子看了看水缸,缸有一米五高,缸底直径也在一米多。做饭的师傅告诉他,装满水缸至少得七担子水。
挑水的地方,是从营地沿着小路一直向下,直到一处沟底——挑的水实质就是山沟里的河水。两只捅用葫芦瓢舀满水之后,大个子就挑着水上路了。似乎值得庆幸的是,担子放在肩膀上也不是特别沉,似乎还能够接受。一步一步,一直是上坡路,刚刚走出去没多远,大个子就感觉全身似乎都在冒汗,呼吸紧张,直喘着粗气,向前每走一步都变得非常艰难。更为尴尬的是由于一直在上坡而且都是山间小路,一路上始终没有办法歇息——木桶放在地上就会自然倾斜,致使水倒出来,必然前功尽弃。故而只要担子一放在肩上,就必须一口气把水挑到目的地。对于刚刚走出校门,还没有被艰苦的劳动真正磨砺的大个子来说确实是一个不小的难题和挑战。第一趟路,在走出去百步左右时,大个子已经感觉到了行动的艰难,但他只能给自己说坚持,坚持——他放缓了脚步,努力调整呼吸,同时采取在心里数数的方式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他一路走下来,数了六百七十三,就是说,担一次水,基本上就是七百七十多步。
大个子在想,一个上午至少要挑四次水可能才能够这么多人洗菜、做饭、洗锅洗碗之用,自己的压力确实不小啊!
第一趟水挑下来,他感觉嗓子干渴,自己先喝了几口水润润嗓子,然后在厨房旁边找到了两根草绳,分别缠绕在双脚的脚后跟上,以增大上坡时的稳度,同时也能进一步增大草鞋和地面的摩擦力。
大个子在挑着空桶下山时,似乎感觉到一身轻松,刚才的呼吸急促也已经缓了过来,凉风吹来,全身都感觉非常惬意。他无意间瞧了一眼刚才舀水的地方,不由自主地在心底叹息道:真的是太远了,也太高了,整个山峰的一半路程要走一遍。
当大个子第二次挑水上山的时候,太阳已经露出了山头。阳光一洒到身上,立即就有了热的感觉。大个子还要面对的一个问题是肩部的疼痛——挑过两次水之后,大个子只感觉肩部整个火辣辣地疼,用手一摸,麻辣麻辣的,皮肤几乎不敢挨。大个子此刻才意识到自己没有做好肩部的防护,他应该清楚:一担子水少说也应该有七十斤重吧,担子在肩部来回、左右许多次地移动,自己肩部的皮肤能够承受住吗?自己应该早早的采取防护措施。可是该怎样防护呢?很自然的就是用一个什么东西垫在肩部就可以解决了。大个子想来想去最终选择了单子——把单子折叠成长条型搭在肩部,多余的部分在胸前交叉然后简单的一缚。第三次和第四次的挑水实践证明,大个子的这个方法非常好,不仅能够有效解决担子在肩部移动时对肩部皮肤的伤害,同时由于单子折叠的次数多,出汗只能导致下部紧挨皮肤的部分湿了,而上部还是干的,移动担子时也好移动。
不过,由于挑水太热了,全身一直在出汗,大个子也悄悄放下了“读书人”的矜持,和工地上的人们一样选择脱去了上身衣服。大个子给自己说:这儿山高林深的,也没个什么女同胞,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入乡随俗吧。
值得庆幸的是,大个子终于赶在放炮之前回到了连部。大个子是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小跑冲向防空洞的。
“嘿!没见过还把单子挂脖子上了?……”
不知道谁说了一句话,大家都齐刷刷地用诧异的目光盯着刚刚跑回防空洞,还没有站稳身子的大个子。
“来……,我娃赶紧歇歇。”二叔把大个子拉在了自己的身边,同时替大个子解下缠着的单子,关切地问:“我娃咋样?行不行?”
“没事,不要紧——还能坚持”大个子低声但很坚定地回答道
“娃没挑过啥,肯定是肩膀吃不住火——没磨下膙子。都得几层皮退——可不容易哩!那难受还在后边哩,要磨破、磨肿,直至磨下膙子又磨好才行。”长顺爷微笑着,但不无关切地说
“有啥哩?都不是从那过来的,劳动人民,劳动人民,还有不吃吃苦?”显然已经有人在嘲笑于大家的见怪不怪了。
“娃还小,嫩着哩——才参加了今年的高考。”
“爷爷保佑我娃考上大学——考上大学了,一辈子就坐办公室了,再也不用风吹日晒,出死牛力了——早知道受这苦,再咋样也要把书念好!”
“我说咋这样细皮嫩肉的——你看那身子白嫩的,再看看咱们,个个黑的像非洲人。你别说,咱们黑是黑,黑的结实。”
“你看你黑的都成烧火棍了,还黑的结实——你媳妇没把你踢地滚出去,重换个新的白点的小白脸来。”
“没有,咋可能呢?我媳妇能舍得吗?你看这身子骨如狼似虎地。”
“你小子害怕想媳妇了吧!还如狼似虎哩,你没看天一黑就睡地跟个死猪一样,别说媳妇,就给你个小姐能咋?一天到黑这个活,他妈的把人的精气神都抽光了。像咱们这样,一天到黑脏兮兮的,脸几十天不洗一把,衣服穿的像油匠,头发长的乱的像鸡窝,胡子足有几寸长;像我们这整天出汗又不洗澡,身上的污垢都有几十层子,几尺厚,洗一回澡都能上几亩地。……”一个年龄大约二十七八岁,留着小分头的中年人在发着自己的感慨
“你看你说地怕怕的,我们这样的人就——”
“还怕怕哩,这叫实事求是。你说你在这做了这十几天活了洗过澡了?你敢说你身上没长痱子?”小分头显然有点生气了,很不耐烦地反问道
“痱子倒有,说实话还有虱子呢——整天搅合地人浑身痒痒,太他妈难受了!”
“我跟大家说实话:你看我们每个人身上的汗腥味都能把人熏倒。不说那个女人和你睡觉,就是和你走在一起都感觉难受。你看人家工作人,西服穿上,整天一尘不染的,头梳得光溜溜,脸洗得白生生的净,口袋里插一根金星钢笔,手提一个公文包,到人面前说话都是之乎者也的文话,你说那个女人不爱见?依我说啊——小伙子,不失主义,好好学习,拼命学习;今年考上更好,考不上明年继续考,拼命考,考不上大学誓不罢休;你看现在这政策多好,每个人都是平等的,只要你分考的高——我那几年凭推荐上大学,他妈的啥政策么?你成分不好,出身不好,就把你害死了——一辈子都整惨啦!”留着小分头的人愤愤地说
“七九年恢复高考你不是还可以考吗?”有人反驳道
“考个屁哩!政策下来了,开始还不信——后来亲眼见通知了,才相信了。我已经在生产队干了六年活了,啥知识都忘了,一见课本啥都不会——”
隆隆的炮声瞬间淹没了人们的说笑声。等放炮警戒解除的哨声一响起,人们便迅速钻出了防空洞,以最快的速度冲向灶房。而大个子似乎还没有从刚才人们的说笑中回过神来,还在回想着人们的谈话。他不知道自己的明天将是怎样的?会和他们一样吗?似乎冥冥之中传来的什么声音或是灵魂最深处的呐喊声在说给自己:不,不!一定不能,自己的明天一定不会是那样的!……
吃过午饭后,大个子赶紧回到庵子里准备抓紧时间休息一会儿,上午的劳动已经使自己筋疲力尽了。二叔征询大个子的意见,说如果不适应,确实不行了吃不住火了,就跟连长说回到工地上去。还没等大个子做出选择,长顺爷就不同意,他说工地上的劳动劳动强度相比于挑水一点都不差,而且还没有自由。再说了,应该是连长出于“照顾”才让大个子去挑水的,如果你说不愿意,那不是没意思吗?另外,挑水就是肩部难受,它比在工地上安全多了。以前挑水有时候就是连长自己干了。
大个子根本就没有要换的意思,他不相信自己经受不了这样的考验!如果这一点磨难都经受不了,只因为肩部的肌肉疼就放弃,岂不让人笑话?今后还能再干什么事呢?
集合的哨音惊醒了大个子的美梦。不过,他醒来之后发现二叔已经给他找来了担担子时的专门用具——褡裢和搭柱。褡裢就是一个圆环状的棉垫子,套在脖子上,后、侧部刚好搭住肩,两边设计有两条细绳在胸前交叉绑着起到固定作用。褡裢能够有效解除挑重物时担子对肩部皮肤的伤害;搭柱则设计的更精妙,一根和人肩部一样高的柱子,粗细大约和人手臂一样,一头有一个搭帽,搭帽像一个向上的张开的手,随时准备撑住担子。挑重物休息时,你只要用搭柱把担子撑住,一头有搭帽卡住,一头撑住地,人站在一边扶住搭柱就可以了,这样就把人几乎完全解放出来了。从而挑担子的人就可以好好地休息休息。
据说褡裢和搭柱在一千多年前就出现了,是专门为走长路挑担子的人准备的。因为过去长路运输主要是靠人挑来完成的。
看到设计这样精巧的搭柱和褡裢,大个子由不得再一次为我们伟大的祖先而肃然起敬了。劳动创造了人类本身,人类在劳动中不断得到了进步和提升。没有人类的不断劳动和进步,也就没有今天人类这样的辉煌成就,更不会有人类今天的长足发展。
有了搭柱和褡裢的帮助,下午的挑水似乎就没有上午那样艰难了,但是所忍受的酷热和总的劳动强度是一样的。有了褡裢,至少没有了肩部肌肉的撕裂般疼痛,不停地出汗,腿部肌肉紧张,急促地呼吸,在意志力的召唤下,脚步一步一步地前移……
在紧张的劳动间隙,大个子还是忘不了中午人们谈论的话题,也许那个小分头说的有理,可是自己的人生将何去何从?就这样一天到黑紧张忘我的拼命劳作?就这样一天到黑地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就这样地辛苦奔命只是为了生计?大个子的人生理想呢?他辛辛苦苦地数年寒窗就是为了拥有一种属于自己的理想生活——这种生活就是为着崇高的人生追求去尽力拼搏,在追求事业,贡献社会的同时,附带地得到自己的生活所需。人活于世,是为了崇高的使命、崇高的追求而生活;不是仅仅为了满足自己的生活所需即解决生计问题而生存。这两种截然不同的生存方式一种可以归为人类的生活,另一种则可以归为“动物式生存”。
终于夜幕降临了,一天半修路的日子已经过去了,这对于大个子来说是一件多么值得庆幸的事啊!虽然屈指数来只有短短的几十个小时,但是对于大个子来说却好像已经过去了几十天般的漫长。
一天半,至少说明自己还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