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僵硬地回过头去。
克拉克星鸦虚空漂浮着浮在半空,盘腿单手支颐。空出来的右手上搭着那件熟悉的蓝斗篷——他终于把这件衣服脱下来了,里面一套板正的黑衣黑裤,看起来像是某种制式服装。
她干巴巴地说:“你怎么来的?”
他摊手表示没有答案:“我为什么要知道我怎么来的?难不成你知道?”
·····好吧我不知道。
少年就只是托着腮等待她的下文,嘴角挂着一点似笑非笑的神情。
她继续干巴巴地发问:“先生你来这,有事?”
“我没什么事,我也干不了什么。”他笑起来,“挪个花瓶可就废了我不少力气——你看,现在走都走不动了。”
他这话说的倒是真的。克拉克星鸦漂浮在半空,下身已经变得半透明,影影绰绰让人看不真切,但是江白的注意力显然没有放在这件事上面。
“你把花瓶挪到我凳子旁边的?”
少年无辜地耸了耸肩,不置可否。
····果然。
她没空也没力气继续和面前这个笑得春风得意,一脸无辜又无害的男人继续吵嘴架了。这么一来二去一个小时又过去了,飞快流逝的时间所剩无几。
忍着左肩的剧痛,她俯下身去捡起散落一地的纸团。这是意外的收获,看在这个份上,她决定先不理会身后的少年。
展开皱皱巴巴的纸条。瓷器花瓶避光阴凉,在这不知名地方放了这么长时间,模模糊糊的鬼画符中还能勉强看出一些属于文字的端倪。
科雷福斯登。2015·12.05
雅各布。2016·3·27
伊森。2016·7·2
·····
康芙莱特的字迹,每一张纸条上都写了一个人的名字,跟着是一串时间,然后是那个鬼魅一样的第9号如尼文字母“HEGAL”。
代表不可预测的灾难。
十四张小纸条,十四个人名,以每年三个的速度增长。2019年缺了一张,最后一张2019年日期上的人,名字与日期都显得那样熟悉。
是她刚刚在浏览器页面上看见过的那个,在大街上因为突如其来的心脏病,暴毙身亡的男人。
身后传来一声轻笑。
“感觉这一趟没白来。”他轻轻说。
江白开始怀疑身后这厮是不是六司同事。
传说三青天境的一只白鸟,辰时报晓,子午对月,歌声婉转清越有如钟鸣鼓磬,澹澹流芳。若放之于天野,则其所过之处,草木欣欣,水石凌凌,天地济济而百代无穷。但若囚之于笼室之间,则鸦鸣终日,百千回肠,旬月之内,闻得其声者必魂归野史,惶惶而亡。
这是六司终端上对于野史生物【鬼车】的记载。
她想起比自己早很多代的那批幽冥司前辈们口口相传的一件往事。
当时圈轮还没有现在这么肆虐,空间与时间也不像现在这样,像块被虫蛀了的奶酪一样千疮百孔。幽冥司的主要工作还是维系九界关系。在百年以前的那个时代,因为看守不力,一只三清境的报时鸟不慎坠落第九维度,破碎的人间恶意染黑了它的羽毛。
一个错误,造就了一只半神不鬼的【鬼车】。
她掉入人间界,转生成一条无知的生命。
半神半魔的染黑的灵魂招致第九界包括归魂教之内的多方组织寻找与诱惑。不过在转生第八年之后,原本位于英国约克郡的【鬼车】于2015年中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从那一年起,死神的诅咒降临了。
原因是有人将【鬼车】预灾报晓的“声音”,还给了她。
毫不知情的爱丽儿,在她12岁生日那天,送了她一套如尼石。
2015年她13岁时,她借着迪伦,爱丽儿和沙利叶送给她的书籍,正式开始学习如尼文。
将所有时间与线索串成长链,事实与真相终于被捋顺。残酷的宿命被撕开华丽的皮肉,鲜血淋淋,光天化日的现实被摆在眼皮子底下,接受赤裸裸的质询。
17岁的少女,手里已经背负下十四条人命。
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又肩负着什么样的使命,甚至不知道自己抛出的预言即将决定某些人的性命。
当她怀着恐惧和陌生被软禁的时候。
当她看着自己每抛出一个“HEGAL”,就会做一个扑朔迷离的梦,梦醒之后梦中人就在现实离奇死去的时候。
当她隔着屏幕触碰不认识的人滚烫的泪水的时候。
当她颤抖着把人名和时间抄在纸条上,然后藏到隐蔽之处,就以为自己摆脱了某种宿命的时候。
当她最后一次掷出HEGAL,并通过某种渠道知道自己身份的时候。
当她用那样的恨意,那样的悔意和那样的矛盾在地上重重的刻上了序列九“HEGAL”所对应的英文字母“HILL”,然后在浴室用那把刻刀结束了自己的生命的时候。
2019年缺失的最后一个殉道人:
康芙莱特·斯卡里奇。
2019·12·13。
曾以为会是彼此的永远,怀着暗喜和期冀送给好朋友的,原来是恐惧的开端。
曾冒险藏起组织需要的鸟儿,以为将自己的爱意和危险隔离在一窗之隔,就能带来鸟儿永远的安全与依恋的,原来是噩梦的根源。
曾以为永远不会动心,亲手送出了地狱钥匙的,到头来不惜违背组织的纪律和铁令,回溯千年以前,在九州大陆上寻找拯救的希望。
众生有罪。
这是一个用变质的,疯狂的,违反伦理常态的爱构建的屠宰场。鲍勃·斯卡里奇,疯狂爱着自己妹妹的哥哥,在妹妹的“HEGAL”之下刻下了代表永生的“EOH”。他不惜把自己的一半灵魂出卖给死神,甚至不顾自己的妹妹会困在这个小世界之中千年万年,日夜和黑暗与丑陋作伴,无法往生轮回,也要继续把血腥的梦做下去——
一个白日梦。一个自以为是的,荒唐之极的虚构王国。
他付出了那样沉重的代价,将那些他自以为伤害过康芙莱特的所有人都划归自己的势力范围,用日复一日的审判,高举的屠刀和窸窣的鬼手,一点一点蚕食鲸吞去沉沦的灵魂。
如果不是鲍勃不知道当年的沙利叶就是今年的大祭司,且沙利叶在【鬼道】的交易之后就立刻回溯了时间,她完全不怀疑他会把沙利叶也捞进无尽的轮回——毕竟鲍勃爱的人那样狂热又小心翼翼的爱着他。
她晃晃悠悠地从地上站起来,碎瓷片划上了她的手掌,殷红的血珠从伤口中渗出来。
她转头对漂浮在空中的少年轻轻点了点头。
从昨天到今天,虽然这厮给自己添了不少麻烦,但是在帮忙这件事情上的确是不遗余力。于情于理,当致谢意。
“谢谢你。”
这时的少女才发现,自己的嗓音已经沙哑到连发声都感觉有点干涩了。
少年惊醒过来——的确是惊醒过来,他刚刚正低着头一顿一顿地打瞌睡,抬眼仔细打量了两秒她满手的鲜红色。
毕竟虽然康芙莱特把江白带到了时间流速较快的这里,但鲍勃的法庭依然遵守早七点开庭晚六点暂停的时间理论。克拉克星鸦很可能是在那鬼地方已经呆了长达十一个小时,现在打个瞌睡实在是太正常了。
她也感觉有些困。困到脚步软绵绵有些乏力,肚子不在身边,两个小时没有水分补充,她实在是没力气了。也不管困恹恹的少年是否听见了她的话,她转过身去强撑起精神准备在剩下的二十分钟里再找一找有没有漏下的东西——
少年的声音带着没睡醒的困倦和沙哑在她身后响起:“那什么···你先过来一下。”
少女疑惑地转过头去,心道这厮还要搞什么花样,转眼就见空气中盘腿而坐的男孩打着哈欠,一只手困倦地揉着眼睛,而另一只手里——
一瓶可乐!
是久违的肥宅快乐水,凉津津还带着水珠的那种。
他从哪里掏出来的?
少年不多一会就完全从瞌睡里活过来。他朝她招招手:“我挪不动位置,麻烦你走两步····江小姐。”
这是他第二次叫她的名字,算起来,也是她第二次在这个世界里听见自己的真名。突兀的不和谐感和左臂从头到尾的疼痛让她迅速绷紧了因为困倦和熟悉感放松的神经。
女孩眼神一暗。她将受伤的左臂向身后藏了一藏,谨慎地向后退了一步。
“还是别了,”她冷冷地说,“毕竟我连先生您是谁都不知道。”
少年右手托着可乐罐,好整以暇地看着面前的少女像个刺猬似的,刹那间用冰冷的神情将自己包裹起来,也没恼不生气,反倒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他朗声笑道:“看来这小世界的化名机制还是蛮形象。我记得你说你是善知鸟?”
“你现在的模样,倒和那鸟有些相似的样子了。”他打开了可乐罐的拉环,“刺啦”一声气泡水的翻涌在小屋中响起。
江白黑了脸。
别把我和那种满脸郁闷的鸟联系在一起好么?
克拉克星鸦笑了两声,笑够了他单手晃晃那瓶已经打开的可乐,对江白柔声道:“别客气,过来拿吧,幽冥司的掌事大人。”
“毕竟是隶属同一机构,看你这样见死不救可不是我的习惯。”
他柔软地眯了眯眼,浅紫色的眸子潋滟出一室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