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儿蹄疾,迅速地行进在军营前往朔州城的驿道上。马车内,崔昭左手握着腰间的佩剑,笔挺地坐着,闭目养神。桑青相对而坐,只觉无趣,内心开始发起了牢骚:坐个马车都要一本正经,这车厢内的长凳用褥子包过,外面用紫色的帛锦包裹着,这么舒适,多么适合在上面躺一躺啊!
昨晚上桑青伺候节帅入睡回房已接近子时,今天一早起来就成了熊猫眼。出营的诱惑让桑青在早晨准时起来,在营中尚且不觉困顿,此刻在马车内方觉疲倦不堪。打了个哈欠,瞅瞅崔昭,节帅正闭目养神,应该看不见她躺下吧!心中这么担心着,身体已经忍受不住困意,直挺挺地躺在了长凳上,眯着眼,看着一张一翕的车帘外的青山远景,不知不觉进入梦乡。
崔昭睁眼看了一眼对面的桑青,瘦小的身子蜷缩成一团,已酣然入梦。性子活泼又有点小迷糊,办事也懂得察言观色,有这样的人在身边伺候着,也不乏是种乐子。崔昭刚在心中泛起一丝好感,突然桑青的口水就流了出来,这睡相果真是朽木不可雕也。节帅无奈地闭上了眼睛继续养神,眼不见为净。
“吁——”马夫使劲勒住缰绳,马儿不甘地停下,车子颠簸了两下停了下来。桑青正呼呼大睡,崔昭用脚尖踢了桑青一下,桑青一咕噜鲤鱼打挺,带着朦胧的睡眼,恭敬地作揖答到“节帅,小人没睡,小人刚才太困了,靠着解解乏。”
崔昭皱皱眉头,不语,一为桑青睁着眼睛狡辩,二则疑惑我有这么骇人?
桑青侧着脑袋撇撇刚刚头部挨着的坐垫处,紫色的帛锦被口水打湿了一片,不禁悄悄挪过去,用手肘揩揩,讪讪地笑笑“小人就睡了那么一小会儿。”桑青觉得自己越来越无耻了,睁着眼睛说瞎话也是面不改色。
掀开马车帘子,桑青赶紧接过马夫手中的车凳,安放在下车处,躬身等着节帅下车。崔昭下车后,叮嘱马夫把马赶往驿馆休息等待后。整理好衣冠,按住佩剑,大步流星地走在前头。桑青一边小跑跟上一边打量着周围的繁华长街:街铺鳞次栉比,物品琳琅满目,行人熙熙攘攘。在众多人群中偶见一些高鼻梁蓝眼睛的波斯商人,也有些替主人提着重物皮肤黝黑身材魁梧的昆仑奴。上一次是是元夕晚上来到朔州城,今日再见,又别是一番市井热闹风致。
崔昭的脚步停在了一个叫“近水楼台”的雅致酒家处,桑青跟着崔昭上楼,一名小厮早候在楼梯口,恭敬地唤到“崔大爷,三爷在得月间等候多时了。”
桑青不禁四顾了一下这酒家,酒家依江而建,地处北方却采用江南园林风格,临江一面不用墙,采用廊子的形式,使客人形成界而未界,隔而未隔的视觉感受。眺江而望,远处是朔州线条刚劲的远山,转头细品,眼前是江南的小桥人家。这北方的刚和南方的柔竟在此融合得恰恰圆满。
来到得月间,崔昭推门而入,一着淡紫华服的公子正半卧在窗边廊子处,一手摇着玉骨折扇,一手端杯品茗。
见有人推门而入,轻咂一口茶,淡淡调侃说到“崔兄,让人好等。”说罢转过头来,那人白面玉冠,双眉入鬓,眼如秋潭。虽姿势放浪形骸,但眉宇间尽显掩藏不住的贵气。
“三爷久等,崔昭路遥马乏,还望恕罪。”崔昭双手轻拱作揖,以示抱歉。
“路遥马乏,近日新得大宛国良马数匹,据说能日行千里,择日送你一匹,阿昭兄意下如何?”
“可是传说中的汗血宝马?”桑青激动地道,这等马宝只在历史书上听闻过,如能一见,实则有幸,见崔昭立足不语,着实着急。
“这位小公子似乎也懂马?阿昭兄,这位小公子是......?”紫衣贵公子饶有趣味地盯着桑青,那目光上下逡巡,好似能穿透人的衣服,让人浑身不自在。
“军中书房执笔小厮,不值三爷垂询。”崔昭冷言说到。
“两匹如何?”紫衣公子轻摇折扇,笑意盈盈,似乎对崔昭的冰霜冷脸视而不见。见惯了崔昭身边带的随从都是人高马大的粗犷之货,今日这个随从生得白净秀气,站在书房一角,倒也赏心悦目。
什么,搞了半天想拿两匹马换我?桑青又气又急,历史上曾听过苏东坡那小妾换友人良马,今日对方拿出两匹宝马来换我这个小厮,倒也算是天价了。不过今日能以马换人,明日也能以人置物,这样的尊严践踏,比崔昭的虐待还可恶百倍!
“三王爷不远千里来此约见崔某,只为闲聊?”崔昭面无表情,冷若霜晨的的眸子闪过一丝不悦。
“阿昭表兄,莫要生气,只是调侃而已。这是崔太夫人嘱托本王带来的一封家书。”紫衣男子不慌不忙地从怀中搜出一封家书,递与崔昭。从小便知晓这表兄的脾气,一旦冷脸,便是谁也不相让,遂转变话题,缓和气氛。
三王爷?当朝传说中最闲云野鹤、颇具梅妻鹤子风度的三王爷?原来当朝杨妃娘娘就是节帅的姨母,杨妃是谁,杨妃乃隋炀帝之女。桑青每次在饭桌上听大哥顾樱与父亲的谈话,倒也对当朝宫廷的大人物略知一二。承乾太子在两年前被废为庶人后因急症暴毙,如今太子之位悬而未决,当朝皇子一共有十四位,目前成年的就有五位,各皇子表面一团和气,明争暗斗已是进入白热化阶段,其中唯有这个三皇子李恪,虽文武双全,却安安分分地守在自己的封底,远离纷争,对外宣称对太子之位没有兴趣,自己只愿以梅为妻,以鹤为子,享这一世安稳的荣华富贵。
杨妃和女儿昌平公主守在皇帝身边,不争不抢,反而颇受皇上尊爱。
蓦地,忽闻大堂内传来一声惊堂木声,人声喧哗顿时鸦雀无声。三王爷嘴角勾起一丝笑容,慵懒地说到:“好戏开场了。”
一行三人走出包间来到二楼一个隐蔽处坐下,以俯瞰视角将大堂内瞧得一清二楚。一说书老者正端坐在写有“月明风清”的雅致屏风处,捻了捻胡须,清了清嗓子。那众人莫不伸长脖颈等着听今日说书,竟忘记了品手中香茗。
“昨日讲到,先帝在位时,择一绝色佳人封为大唐公主,赐予那突厥大王子,以示交好。那突厥大王子竟真真爱上绝色佳人,后又生下一子两女,好一段锦秀良缘!可惜那老突厥可汗一生戎马,怎肯乖乖臣服,不断侵扰边境,几个儿子中二王子剽悍骁勇,最是好战,战功赫赫,在兄弟间的威望竟盖过了大王子。几个王子联合起来用王妃是大唐敌人来弹劾大王子,逼着大王子将王妃贬为庶人,母子四人发配在最边远的部落中牧羊。
那突厥大王子深受大唐繁荣吸引,且又喜欢中原文化吸引,极力主张“求和”,让百姓免于战争,好休养生息,繁荣壮大。一时间朝廷内均分为两派,一派主和,一派主战。那突厥百姓早已厌倦年年征战,心中莫不敬仰支持大王子。听闻大王子的遭遇,莫不为之愤怒,只盼老可汗早登极乐,大王子继位,让草原重获太平。不料——”
说到那关键处,那说书老者顿了顿,慢慢揭开看着众人伸长了脖颈,焦急等待地样子,方才心满意足地接着道:“不料那好战的二王子野心十足,还未等那老可汗驾鹤西去,竟发动政变,作出那弑父杀兄的大逆不道之事。一时间突厥风云突变,那大王子一脉竟被赶尽杀绝,支持大王子的臣子们也在二王子杀鸡儆猴之举后,虽心中感念大王子仁德,厌恶二王子矜骄暴躁,但为了自保缄默不语。”
“那二王子新登可汗之位后,侵扰边境更是频繁,百姓心中莫不怨声载道。话说那新可汗继位后也是不能心安,当时斩杀大王子一脉,竟忘了早些年发配到边远部落牧羊的废弃王妃一脉,待派人去捕杀时,只寻到了那妇人和一双女儿,那儿子早已不知去向。那废弃王妃所生的儿子竟然成了大王子唯一血脉......且说那新可汗把突厥掘地三尺都未能寻出大王子的唯一世子,竟有传言那世子偷偷来到大唐......”那说书先生仍乐此不疲地说着,听众们时而叹息时而大笑,莫不为里面的跌宕起伏情节癫狂。
那三王爷突然捉住崔昭衣袖,凝色郑重低语:“近日,“突厥大王子遗脉”已成京城乃至各州说书人炙手可热的话题,怕是不止突厥举国在寻那世子,恐怕大唐也有不少有心人在寻!阿昭兄,本王不曾求过你何事,今日之事务必需要你相助。”
崔昭依旧面色不改,淡然说道:“三王爷不是一直闲云野鹤,无意争春,怎么也要参与诸皇子“围猎突厥世子”一事?”
那三王爷沉下眸子,意味深长地说道:“太子之位虚悬,无论我争与不争,生在帝王之家,都已是这场围猎中人。”
当朝长孙皇后生三名嫡子,老大承乾太子、老四魏王、老九晋王。之前太子已定,诸皇子原本太平,但皇帝十分宠爱魏王,使得承乾太子预谋造反,被贬为庶人,后来突然暴毙。亲兄弟间尚且如此,不是亲兄弟又当如何?现太子之位虚悬,因承乾太子谋反一事,长孙皇后及其两名嫡子都受到一定牵连,使得其他皇子都有机会,均想跃跃欲试。无论你想不想参与都会被其他皇子视为对手,成功的那一位必然屠戮掉其他皇子。卧榻之上,岂容他人酣睡,自古帝王之争都是成者为王,败者为寇。
桑青不禁联想到及时上的“玄武门政变”,李世民在玄武门亲手射杀太子李建成,带领群臣逼高祖李渊禅让皇位。最是无情帝王家!太子之位已定尚且还好,毕竟长幼有序,不乱宗法,太子之位虚悬,必定引开皇子之争,最后争赢的那个,必定不会顾念手足之情,清朝的“九子夺嫡”就是血淋淋的例子。
桑青尚懂,崔昭焉能不懂。如若是三王爷争夺失败,新太子继位,第一个被打压的外戚便是崔家。崔家祖辈立下赫赫战功,崔昭也手握重权,崔家着实是新太子一大威胁,除非,新太子是三皇子,否则必定是唇亡齿寒。
突厥这一两年确实是骚扰边境不断,幽州节度使屡次出兵镇压,但终是不能绝以后患。若是寻到这突厥世子,就如同抓住突厥新可汗软肋,毕竟他弑父杀兄是不义之事。压制住突厥新可汗,立下大功,当然有助于争取太子之位。
“若你擒拿住突厥世子,将作何打算?”崔昭凝色问到。干系崔氏一族性命荣辱,他定要斟酌这个姨母表弟具不具备政治手段。
三王爷盯了桑青一眼,桑青识趣地走开,三王爷将头附在崔昭耳边低语:“嫁与亲妹昌平公主,助他重返突厥,夺得可汗之位,绝一世突厥侵扰之忧!”三皇子一字一顿正色回答。参与太子之争,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好一个绝一世侵扰之忧!三皇子今日才干谋略,崔昭折服,定当全力以赴。”崔昭恭敬作揖,正色回答。
世人皆以为这个皇子表弟放浪形骸,淡泊之名在外,姨母宫中软弱不争,其实都是韬光养晦,以“不争而争万物”的处世大智慧。
桑青面对这二人这一幕,惊掉了下巴,看二人面色凝重,不解其中意思。权谋之争最是烧杀脑细胞,自己不懂最好。
反正,跟着节帅混,准没错,他值得信任敬仰,除了他冷若冰霜、虐待弱小、断袖变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