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子，原来的小名叫小三子，但毛子这个小名已经伴随他三十个年头了，自他七岁开始。那一年，小三子在老家和伙伴们玩耍，用干枯的丝瓜藤学大人的样子抽香烟，看着那一缕缕蓝色的烟雾弯弯绕绕地在面前升腾，散向天空，小毛子感到了一种莫名的兴奋。为了提升这种新颖的快感，他一边抽着丝瓜烟，一边顺着风向撒开脚朝旁边跑开，沿着窄窄的田埂，穿过晒谷场，跑到隔壁小六子家敞开的前院里，他家的前院里有一片菜地，旁边还有一个干草堆，那是他们家半年里烧火做饭用的燃料，他一边品尝着燃烧着的丝瓜藤散发出的辣辣的味道，一边意犹未尽地喘着粗气往园子外瞟去。猛地，他发现刚才经过的那个干草堆冒出一道粗粗的，浓黑浓黑的烟雾，他睁大了眼睛，三步并两步地跑了过去，那堆干草底部已经窜出了火苗，脑袋里嗡地一声，赶紧用脚去踢，全然没用；火苗像极了不听话并且摁不住的孩子，随性地升腾，活蹦乱跳；危急之中，他看到旁边有一棵树，身子一窜，掰下根树枝，像火苗扑打过去，折腾了一小会儿后，还是无济于事。他想喊人，可又不敢-----他模模糊糊地觉得这眼前燃烧的火和他刚才手里拿着的丝瓜烟有着某种关联。
眼看着扑不灭这场火，他喘着粗气，撒开双腿，落荒而逃。直到跑回家，心里还是狂跳不止，脸上大汗淋漓，嘴里却说不出话，恰好外婆在家，他拽着外婆的手来门边一指，外婆看到不远处冒出的浓烟，瞬间明白了，一下子扯开了嗓子，
“着火啦，赶紧来救火啊！”
外婆是村里出了名的大嗓门，这个村子从南向北约有一里地的长度。她如果做好了饭，喊她的女儿、女婿回来吃饭时，只要往门口一站，朝天吼两嗓子，
“小伍子哎，伍丫头，回来吃饭喽！”这样的声音全村人都能听到，中气十足。当然，她也给自己取了个外号，叫“老佣人”，子女们不用花钱，她把家务活全包了，带外孙子，做饭，洗衣服，一年到头也没人付一分钱工钱。对，她就是个不用花钱的老佣人，可能没有人能体会到，她这声嘶力竭的呼喊里，有多少无奈、愤懑和不甘。这些呼喊，或者说呐喊里，包含着一代人对不甘苍老却岁月无情的无奈；有不辞辛苦、任劳任怨照顾子女，现在接着照顾孙辈的义务的自我牺牲里心甘情愿却勉力支撑的不易，还有多少对农村社会中男女不平等的抱怨：她老伴对家里的事从来都不闻不问。所有这些，她不知道怎么说出来；潜意识里，她知道说了也没用，她只有这响亮的嗓子，所有这些情绪都可以渲泄在这嗓子里，别人听不出，她自己心里知道，叫嚷了过后，会舒坦两三天，直到下一轮的情绪积压、释放，如此周而复始，循环往复，这样的生活，不知不觉地，就被岁月拐去了风华，在慢性麻醉中老去，就象现在，满头白发，雄心不老，目光敏锐，脸上却沟沟壑壑，身材伛偻，找谁都没用，最后只能在心里找自己，像个老牛不断地反刍着光阴里的味道，可丝毫改变不了苍老的宿命。最后每个人都一样，终归没有任何用处，没有人会宣称负责，自己要负责但没有其他选项的负责永远只能是个借口或心理安慰，有名无实，对啊，能付什么样的责任呢？噱头而已，像极了婴儿无关痛痒的啼哭，人在生命的起点和接近终点时在实质上何其相似，只是外貌不同而已，两者之间的被人们称为成长，或者生活。
眼前，外婆的这一嗓子显然惊动了山野，包括一切活物。在近处的田里，山脚下的地里做农活的人们纷纷丢下手里的农活，跑回家里，七手八脚地，拿起水桶，一桶桶的水往草堆上浇了过去，火终于没了脾气，偃旗息鼓，低下了不可一世的头颅。被扑灭后，人们拿来叉子，把草摊开，晒干，准备以后再用。
整个过程中，小三子躲在家里不敢出来，连大气都不敢出。外婆喊他吃饭他也无动于衷，眼光总是愣愣地。外婆问他怎么回事，他眼神躲闪，游离不定，神色慌张，说话也连不成片。外婆估计他是受到了惊吓，接下来的几天里，在黄昏的时候，带着他去那个草堆跟前，用一种古老的方式，叫魂，就是在地上用树枝划个圆圈，然后用手在圆圈范围里不停地转圈，一边嘴里念叨着，“孩子，别怕啊，怕了回来啊…..”
小三子在外婆身边蹲下来，嘴里应和着。
又过了几天，伙伴们来家里玩，外婆们问他们那天都玩了些啥，当得知那天他们在抽丝瓜藤子自制的香烟时，心里明白了几分。自己的这个外孙是女儿怀了三胎以后得的唯一的儿子，宝贝得不得了，毛手毛脚的，和小伙伴们称兄道弟，亲密无间，颇有孩子王的气势。那天，他一个人跑着路过那堆干草，伙伴们没跟上来，即便如此，有一两个比较灵敏的孩子猜到可能是小毛子的原因引起的这场火灾，可恁是没人站出来说出这种可能。
既然如此，小三子的外婆也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邻里关系本来就有难处的地方，门前屋后的过水沟，抗旱防涝时的出工，每年农闲时分去出工挑河埂等等时分，都是容易产生矛盾的契机。只是自己这个外孙子，以后得看好了，别再惹出更大的祸端。但从那以后，外婆开始坚定地将对小三子的称呼改为小毛子，尽管以前这只是别的人家对小三子的称呼，没有获得过自己家的正式认可。这时起，外婆知道，这个外孙子毛手毛脚的特点早已是人尽皆知，她想凭自己的一己之力加以掩盖是丝毫无济于事的；既然如此，不如索性大方承认，心里还舒坦些：有些特点是于生俱来的秉性，现实只是个透亮的镜子无意中照见了而已，不管你瞅见真相后，是落荒而逃，还是羞于启齿，它就默默坚挺在那里。何况眼前这样的机缘，对外婆来说，有一种窥见了秘密却以将计就计地掩盖后的内疚然而决计不事声张以后的心理补偿：我承认了我这个心头肉的不雅的绰号，就算是对那半堆干草付之一炬的歉意了吧。息事宁人当然是有前提的：自己的内心首先要能获得平静；当然无论这种代价在旁人看来是否合理，因为合理是个更宏大的词，是人与人碰撞以后的界定，如果这种碰撞都没发生，没有“合”，当然就不会堂而皇之地冠之以理性的评价。老太太当时不想这么多，对毛子影响一生的这个名头就这么登堂入室，不可磨灭了。
对毛子自己，他对外婆这一称呼的变化没有感觉，尽管每天耳朵里都听得到，多一个外婆这样称呼自己并不是什么大事儿。他浑然不觉这里有了变化，外面早就有那么多人叫自己小毛子：知道了也没什么，他甚至大大咧咧地在一定程度上认为是大家喜欢他才这样叫，当然照样我行我素。是啊，一个人的特点，如果是这么容易改的，那我们所经历的，这诡谲的，还能叫生活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