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或许只因年少不服任何人,故此意气用事说了这句话,但不知已惹下祸。
一个人愿说什么是他的事,谁也管不了,但所应承担的后果,也要自行自便。
边上一桌的仓城人嘴角的笑意蓦地消失,向酒杯伸出的手也僵在半空。
娇小女子似是喜爱出言顽笑之人,但她听得裴弟言语后立刻喝道:“你说什么呢!武尊武功高强是天下共识,难道大家都是瞎子不成?”
裴弟哼哼道:“我又没说武尊不行......”
长发女子也打圆场道:“我们来仓城本就不是比武的,班主带着我们周游天下的本意是要结识天下乐艺深厚的同道中人,学习各地的唱腔与技法。”
“天下皆苦,冰雪飘零的寒世下,人们除周全性命外,就只剩些低贱的消遣手段,人心枯萎至此,我们应当做那滴滋润人间的甘露,传播我等声乐理念,让人人都能、都愿享用到阳春白雪才是追求,何必要同人争强斗气。”
她嘴上说的平和,但对武尊本人显然也不甚看重。
裴弟心道不错,这段时间下来自己的唱功却有提升,也是班主的一番用心良苦,就是还比不过那一路死缠着他们不放的长爪郎。
他自觉长爪郎虽较自己厉害不少,但自信不会超出太多,由此而来,他竟有了个荒谬的念头:自己和武尊的差距,与长爪郎也差不多相当。
裴弟笑道:“听你们个个夸耀武尊,要不是诸事繁忙,我都想去挑战他一番了。”
他这话成了最后一根稻草,边上一男人闷哼一声,抓起桌上的阔刀就要起身。
“五弟坐下!”一个似是领头的精壮汉子喝道,“像什么话,你忘了城中不得械斗的规矩了?”
男子本是不服,但听到最后一句还是乖乖坐下,他虽老实坐下,仍不忿道:“若是个好汉就罢了,这帮细皮嫩肉的小子看着都没被吹过几次风,也敢谈论武尊大人!”
“武尊就是心太软了,由得这帮外来人放肆!”
男子眼露凶光:“要是在仓城外被我遇上,我便把这群人的舌头全拔了!”
话毕,他又一口饮尽大碗的酒。
另一个身材瘦削的男人拍拍男子肩头道:“五哥,我也看不入眼,但若是咱们先动手,到时少不得一个寻衅滋事的罪名。”
其余人一同笑道:“瘦饶舌,你又打鬼主意了,有什么赶紧说吧!”
瘦饶舌却不急,他先是笑眯眯的对另一位阴沉男子说道:“林哥,听说你最近新练了一手胡琴,时时刻刻都不离手?”
林哥长的虽然阴沉,但性子很是中正,他把身后的胡琴藏好后连忙道:“你不是要我同他们比试吧,饶了哥哥,我这几下哪里能......”
“咱们仓城的曲就不是曲了?”瘦饶舌强拉着林哥又道,“放下,今个的主角是老弟,我来唱个小曲,你随便拉几下就成了。”
“那群人不是要学习各地的唱法吗?小弟向来急公近义,见不得旁人心有烦恼。”
“唱小曲也不能配胡琴啊!”
林哥是百般拒绝,万般不肯,但架不住兄弟们起哄,只得硬着头皮开始拉起胡琴。
在角落的任先生和天蓝自是把这一切都尽收眼底,天蓝见此对任先生笑道:“这瘦饶舌一向狡猾,肯定不安好心,那群‘艺满天’的人要遭罪了。”
胡琴的声音在三层响起,任先生和那艺满天的人都听得,奏者虽手法稚嫩,但有章有度,假以时日也能有番成就。但歌者就完全不是一回事,他的声音嘶哑,像是正大张嘴哀鸣的野狼突然被灌进大口冷风,又似生锈锯子磨着木头时咿咿呀呀让人直抓心的噪声。
瘦饶舌唱腔难听,唱的词更是难以入耳,他面带张狂的笑容对着艺满天唱道:
“想亲亲,念亲亲,亲亲来到,倒靠在奴怀内撒什么娇......”
他这粗犷汉子偏生尖起嗓子去学女子,这滋味像是煨了三十年的老陈醋,熏得任先生头皮发软。
艺满天的人自知他是来生事的,三个女子听着脸红,裴弟站起身指着他怒斥道:“你唱的什么淫词艳曲!”
瘦饶舌不理会他,自顾自唱着,愈发露骨:“这椿事儿好难受,热燎火烧怪生疼,颤钦钦的把眉儿皱百般央及他不依,只说住住就滑溜;早知这样难为人,谁待抢着把媳妇做。又是一遭,又是一遭,渐渐的熟滑了;搂抱着口里不好说,其实有些妙。”
娇小女子知道方才的话惹怒了仓城人,他们此刻就是要撩动火头寻事出气,她死死按住裴弟,只想把这事混过去,不欲与人斗争。
楼下的人听着上面唱的火热,都来到楼梯处向上探头,见是瘦饶舌弄鬼,纷纷笑道:
“又是你这多心眼的。”
“大白天唱的这么火热,是要爷爷们给你消遣下吗?”
也有眼尖的人看到艺满天的三位娇腮生晕的美人,哈哈大笑道:
“原来是有三位俏脸冤家,难怪瘦饶舌忍不住。”
裴弟见周围的粗鲁汉子说的愈发过分,恼怒下对瘦饶舌喝道:“别唱了!你唱的什么东西,也配来我们眼前卖弄!”
瘦饶舌果真住了嘴,但他笑嘻嘻道:“怎么了?你们不是想见识天下的曲儿吗,我只是想给姑娘们品鉴一下仓城曲儿。”
他瞬息间收敛笑容,神色幽暗:“你若不想听也成,把双耳刺聋就是了!”
任先生听的微微一怔,担忧道:“他们难道要在这动手吗?”
天蓝懒洋洋的放下酒杯:“放心,我们又不是仙人,不打斗就能一眼看出别人的境界高低,仓城人一向谨慎,摸不出对方虚实前,不会擅自动手的。”
“我看只是口舌之争罢了,没事,喝酒喝酒!”他又劝起任先生。
虽说如此,但任先生心中总是有种莫名的感觉:裴弟应当不是瘦饶舌的对手。
他做事严谨,这种没由来的感觉本不该相信,但在甘露观内饮过两滴甘露后,自己神识大涨,不仅布阵日益从容,还渐渐能看出他人发觉不了的事物。在任先生眼中,瘦饶舌身上隐隐的精神气完全盖住了裴弟,做出种种吞食之态。
任先生心有所悟:这或许就是上古时仙人的断定之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