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阳城突然安静了许多，似乎所有人都在等待着什么。
今天正是举行山会的日子，任先生一行人和尹自愁，跟着祝家的队伍来到了冰原某地——此处离阳城并不远，走一时辰就到了。
紫薇远远就望见享有盛名的金溪山，让她失望的是，这山并没有配上它的名声，没有奇珍异景，也无特殊地势。如果没有神山碎片，这不过是座寻常高山。
到了山脚，任先生见四大家族的人已经齐了，阳城里其他不少人也过来看热闹。闻城主在中央看着仆人们搭好祭坛，闻风声在一边束手而立。
原本清冷的冰原此时人声鼎沸，来此地的人们个个兴奋与四周交谈，说着有关金溪山的前人旧事，有人吹嘘的起兴还拔出刀来比划半天，这山会倒给他们弄成了人情来往的难得好聚会。
众人随着祝家人来到一处，不一会，祝启领着祝溪来到尹自愁身边。
“尹先生，小溪就拜托您照顾了！”
说完，他头也不回的走向一处人群——那里的人穿着比其他人厚实不止一倍，应该就是取蟾辉的人。
任先生的眼尖，见着这群人里有好几个尹自愁的学生，他们的阵法水平是同学里最好的。
尹自愁也看见自己的学生，眼里带着无奈：“可惜，他们很聪明，但还不够聪明。”
任先生看着那群人若有所思：“上山的大多数都是四大家族的弟子。”
“普通人没有锻神，用不出几个阵法，只有家族子弟才能上得了山。”
尹自愁冲着远处的几个老头子做了几个鬼脸——秦老他们也都来了，见那群暖玉做出各类威胁动作的生气样，开怀大笑。
“你看到老头子们身边的人吗？”
任先生当然看到了，暖玉们身边围着一群青年人，他们神采飞扬，脸上带着自信的笑容指点着眼前的金溪山，好似只要他们出手蟾辉便会手到擒来。
“他们也许是非暖玉里阵法水平最高的年轻人，祝家大房的幼子、梁家长老的孙子、还有殷家家主的女儿......未来阳城的阵法就是我们和他们共同维护。”
“那他们要取蟾辉吗？”
“不，当然不会。”尹自愁摇头，“他们只是来看看。”
“不过话说回来——”尹自愁对着某个口水都要流出来的痴人挥挥手，“你有看到雨公子吗？”
祝离积恋恋不舍的把视线从闻城主的身边收回：“一般人几乎见不着雨公子。”
尹自愁不爽的回应：“我是普通人吗！”
“暖玉当然不是，可我也没怎么见过他。”祝离积反问，“你为什么不问任先生，他在教雨公子阵法。”
任先生对此确实知道点东西：“他说过，自己不喜欢抛头露面，想来金溪山会也吸引不了他。”
他看向那群年轻人：“雨公子只是学了段时间的阵法，造诣就已经超过许多人——”
“那群年轻人和雨公子比试过后，嘴上都对雨公子的才智佩服至极。”
“学了这么多年比不上别人随便学学？”尹自愁一口否决，“这是绝不可能的，再聪慧的人都做不到！”
任先生没有发表自己的看法：“谁知道呢。”
“任先生，任先生。”几人正说着话，一个让任先生头痛至极的声音却突然响起，“您可真是难找啊。”
殷家两兄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
“泥——你好啊，殷家快刀两兄弟。”尹自愁及时改口，“你们不去殷家，来祝家做什么。”
殷斐理直气壮道：“我们现在是任先生的护卫，有责任保护他的安全！”
任先生拿这两个没脸没皮的家伙是一点办法都没有：“我和尹兄很快就会帮你们看刀谱的，你们急什么。”
“在那之前我们一定要保证你的安全。”
一旁的老祁却是不怕得罪人的：“就凭你们的泥鳅刀法？”
“老头，我是看你年纪大不想打你，你不要找罪受啊！”
在三人吵闹扭打之际，闻城主突然开口：“肃静！”
尹自愁按住三人：“别吵，祭祀要开始了！”
一系列庄重仪式后，闻家的一位长老登上祭坛，拿出祭文宣读——
“天命于当宁兮，备蟾辉于金溪......”
紫薇听的脑袋发晕，拉住任先生衣角悄悄问：“叔叔，他在念什么？”
“于是商秋肃节，玄云霈阴——”
任先生也不知怎么回答一个孩子，只能应付：“这是在哄老天爷，说的话连自己都听不懂，老天爷还能听懂吗？”
一干礼节完毕，正戏终于开始了。人们自认为已经把属于自己的那份责任尽到，没有欢呼、没有鼓舞，十几个年轻人就默默的开始攀爬金溪。
一众人纷纷搭起帐篷，摆出精美的佳肴，等待着他们的回归。丰酒罗衣，佳人漏齿、血玉白盘，好一派歌舞升平的美景！
紫薇已经穿上任先生给她的几件新衣裳，但她此时反而希望自己的衣服能再厚一些，她把脸色苍白的祝溪塞进自己几件衣服的夹层里，从外面看像是两个穷女孩合穿着同一套衣服，鼓鼓的如同双黄蛋，滑稽的很——
祝溪望着载歌载舞的人群，身体抖的厉害，紫薇除了安慰她祝启一定会回来外，什么都做不了。
此时，取蟾辉的人群中......
“还是任先生有先见之明！”祝启胸口的石片发亮，浑身流淌着暖意，不禁暗暗感慨。
尹自愁和其他人都犯了一个错误，他们认为引阳阵法不能靠近碎片，所以一开始就排除了它，但碎片离山脚很远，一开始可以用它来保存体力。
祝启望向身边人的，猛然发现自己这几日都在想着取蟾辉，竟然忘了提醒他们这事。
他正想告诉他们此事，突然，一个梁家人对着祝启的一位同窗开口：“祝锐锋，你的驱阴阵法水平在我们当中算最好吧。”
另一个家族子弟闻之皱眉，开口呵斥：“别开口，还嫌不够冷吗！”
祝锐锋身上一如其他人，漆黑的衣裳上覆着大块的白色，他抖掉身上的雪片，并不在意的说道：“你也知道，我写语言出了名的繁琐，除非是暖玉，否则常人使用非常耗神，就是给你，你会用吗？”
梁家人干巴巴的笑一声：“不会，适合自己的才是最好的。”
“就算我的阵法全都给你了，又能如何呢？”祝锐锋望向下方，他们还没走多远，能隐隐听到下面的欢笑。
他的声音忧郁而迷茫：“这百年来没有一个人活着下山，我们会是例外吗？”
众人沉默，谁都没有说，但他们都知道：历代上金溪的人，只有取到蟾辉才能活，没有谁取不到还能调头——
祝启打消了开口的念头，他的胸口燃着团火：“我和他们不一样！”
他确信着：“他们有着各种被迫的理由，但我不是，我是为了——”
“我是要征服金溪的人。”
时间推移，他们沿着金溪山一步一步的向上攀登，从天空向下望去，几个黑点在白纸上艰难但坚定的移动着，好像一切都会持续下去。
但是，变化并非没有——他们的手套很快被尖锐岩石磨烂，众人看着手里的殷红，被冻的麻木的心底渐渐涌起名为恐惧的情绪。
会死的。
由于寒冷，他们并没有感受到疼痛。
在半途，他们的速度明显慢下，有些人开始体力不支，慢慢脱离队伍，武学功底的作用逐渐体现。
“哼、哼、哼——”祝启呼吸声沉重，他不敢张嘴，只怕寒风一吹便前功尽弃。他在阵法上花的心血很多，武功没有多少时间练，十二明脉只冲开三道，隐脉一道未破，其他窍穴小经脉就不必说了。
如果不是身怀引阳阵法，可以减轻自己的衣服负重，他早就脱节了。
山脚之下，闻风声并没有和其他人搅混一起。
她走到金溪山前，抬头仰望不知在想什么。
零星雪花衬印，她看上去有些孤独——
不过还好，祝离积祭祀一结束就跟在她身边，可两人也没对彼此说一句话，只是在那里站着。
那群年轻人仍在举杯欢笑，边上的侍卫殷勤斟酒，似乎没人注意到城主的女儿去了哪。
“这位就是任施主吗？”华阳法师突然出现在此。
任先生收回视线，拱手示意：“法师找我何事。”
“只是听人说，阳城里来了个暖玉，是南方人。”
任先生浅笑，没有反驳。
“贫僧已经很久没有回南，不知南方近况如何？”
任先生没有思考立刻回答：“没有改变，百年前是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
华阳没有意外，双手合十：“多谢任施主。”
随后他又问道：“我听人说，暖玉们都是博古通今之士，在引阳方面更是一家独大。贫僧不是暖玉，无法窥见其中奥义，不知任施主可否教我其中要诀？”
任先生深深看眼：“有传言华阳法师走南闯北，一路上搜集各类武功典籍，是要创一门惊天动地的功法吗？”
在南方，人人皆知，传说华阳法师好武成痴，遇到的人无论关系如何，都会想办法与其交换武学，至于他为何这般做派，鲜有人知。
华阳垂首：“不敢说惊天动地，只要人人都不再受寒便可。任施主，只要您能说出自己的见解，贫僧愿把这门草创的典籍奉上。”
任先生听到忍不住笑骂：“法师倒是好心机。”
这华阳没有假话，只要给他完善功法的灵感，无论是提供秘籍还是提醒关隘，他都会给人一份自己草创的功法雏形。等过段时间得功之人做出修改后，他又会回来找那人要回经过修改过后的功法，再和自己心中的功法相互验证。
“贫僧心力有限，借众人智慧当然最好。”
两人没有再多说，开始交流各自心得。
此时的金溪山上，祝启的气力所剩无几，他身边的人一个个消失。梁家的那位在半时辰前，已经跪倒在地，祝启不知道他是否还活着，他也没精力去想，此时他心中唯有蟾辉——他魂牵梦绕之物。
登的越高，祝启的胸口越闷。山上没有风，可他却感觉像是在狂风之中，每次呼吸都要拼尽全力。
噗嗤，祝启听声扭头，身后的祝锐锋扑在地上，身体沙沙扭动。
他惊恐低吼，像是看到什么：“啊，不要过来，我不上金溪，我不上了，我不要蟾辉，给你、给你——”
但让祝启呼吸一紧的是，祝锐锋随后发疯似的脱去自己的衣裳，祝启眼睁睁看着他害怕扭曲的面容逐渐变得平静祥和，一动不动的躺在雪中。
祝启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他张口结舌，不敢靠近祝锐锋的尸体，上面像是寄宿着邪魔，少年也不敢动弹，生怕引起邪魔的注意，要把他生吞活剥。
胸口的暖意消失，天地间的冰冷刀子刺向祝启，他恍惚打个寒颤，猛然意识到——自己可是在金溪山上！
祝启手忙脚乱的取出一张纸，上面刻着自己写的驱阴阵法，等他凝神启动后，感觉才好了不少。
但还是太冷了！驱阴怎么比得上引阳，不是暖玉的阵法根本不行！
引阳阵法消失后，他深刻感到身上衣物的不足——要是和任先生身边的那个小女孩穿的一样就好了。
祝启有点胆怯，他迈步想下山，然后离开阳城隐姓埋名一辈子。
可他又想起了一个瘦弱的身影。
彷徨的人在此驻足不前，听他徘徊的脚步声就能察觉他内心的挣扎。他身上的寒意越来越重，祝启知道，停在这里只是慢性死亡，但他还是没有动身，他需要一个理由——
祝启回到祝锐锋的尸体前，把他翻了个身，看见他青紫色的肿胀面颊，腿肚子又是一哆嗦。
他拿起他身上的棋子，忍不下好奇心，就此看起他所刻上的“驱阴”阵法。
“确实繁复，不过和我的阵法驱阴效果差不多，耗神还过多。”祝启心有戚戚，“他是因心力憔悴而死的吗？”
他呆立一会后，像是下定了决心，猛的把祝锐锋身边散落的衣服拾起，又扒去尸体上的衣服，打算穿在身上。
“对不起。”祝启拾着衣服时，总觉得一边祝锐锋微张的双眼在怒视自己，“我必须要到达神山碎片处，要是我就这么死了，还有一个人也会因此而死。”
他举止惶恐，动作僵硬的把衣服一件件套在身上，始终不敢再把目光投向祝锐锋哪怕一次。
“我穿了你的衣服，还你一件更好的，不要恨我！”祝启还是过不去心里的那道关，把任先生给的猿王兽皮丢在地上。
阴气不再那么扎人，但少年的身体却愈发沉重。
祝启呆立一会，又回身走到祝锐锋前，祝启一边死死盯着祝锐锋胸口的棋子，一边艰难的拖动尸首。
拖到山崖边后，祝启用力一挥，把它从山上抛下。
他双手合十，祈祷尸首能一路滚到山脚，让人们发现后可以入土为安。
祝启望着山脊间翻滚的尸首，再仰头看向与天交接的一片白。
少年似乎能预料到自己的命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