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启双眼模糊,眼前一片金星,耳边尽是轰鸣声,他的神志开始恍惚,一会觉得自己还在半山腰,边上一同取蟾辉的人还在互相斗嘴,为自己的命运忧心忡忡——
“百年来没人能活着下山。”不知是谁在他耳边低语。
一会他似乎又回到了尹自愁的屋子里,祝启一直认为,老师房间里的熏香最好闻,就是祝家的也比不上,不知道老师是怎么做的——祝启嘴角浮起一丝微笑。
他看到其他同窗为道难题搜肠刮肚,但有的人明明会做,也和其他人一同装作为难样,看着纸张神游天外。
他看到任先生和那个小女孩坐在角落看书,不时点头微笑。
幻象里的任先生看完了手中的书后,突然抬头看向祝启,他眼中的锋芒一下刺穿了祝启的心防,少年猛地惊醒过来——
“我在哪?”祝启想到刚刚的幻觉,手脚冰凉,“我方才都看了什么!”
他又回忆起祝锐锋赤裸的尸体,心底一沉,悲哀的想着:自己就要死了。
祝启的眼眶中热流打转,几乎就要落泪。少年还不想死,他还有很多事想做,他还有很多事要做,怎么可以死在这,怎么能死在这无人问津的山巅!
他不知道离碎片还有多远,只是发疯的攀爬。急躁的代价很快凸显,体力不支的他喘着粗气,双腿灌铅般颤动,这金溪山就像压在他身上,祝启一步也再迈不出来。
“我不能死在这!”
祝启扯开一层层衣裳,外衣一件件的脱落,就像是位身处末日的孤胆英雄,褪去自己身上所有的光环与伪装,露出最真实的脆弱自我。
他咬着牙不顾一切一步、一步的向上攀登,双手、双腿被磨得血肉模糊,原本麻木的身体此时痛感却格外强烈,可他早已把一切抛在脑后。
如果自己再坚持一下,说不准下一刻,那碎片就出现在自己的眼前!
如果人人都能够心想事成,世间也不会有如此多的苦难。耳边的轰鸣声像是从很久以前传来,变得模糊又遥远。他最终没能坚持住,眼睛一闭,倒在地上——
......
“这天越来越冷了。”华阳法师转着手中茶杯,“这次的蟾辉怕是也取不成了。”
远处的人群中,有个人指着金溪山,提议每人作诗作文纪念。很快,有急才的人当场赋文一首,所有人都为他的文采兴奋拍手叫好。
任先生饶有兴趣的问:“法师也对蟾辉有想法?”
“贫僧立誓要创出一门不畏严寒的功法,能看看蟾辉说不准会有帮助。”
他饮了口冷茶:“看来只是妄想而已。”
“说来奇怪,人和功法总该会是进步的,前人能上的去,为何今人就做不到呢?”法师看着远处人群纵情狂欢,“也许这就是理由。”
“说不准就是天比以前要冷了。”任先生出言安慰,“况且,我相信这次是能成的,法师静候佳音便可。”
祝溪听着两人的话,双眸望向金溪,眼中的担忧满溢而出。
她在心里默默祈祷:“哥哥,你一定要活下来!”
......
山巅之上,祝启幽幽转醒。
“我没死?”他爬起身,发现自己身上只留下两件衬衣,“我是怎么活下来的?”
接下来身上涌起的暖意让祝启更是错愕。
“是幻觉?可为什么这么真实。”
祝启勉力站起,强烈的疼痛让他一踉跄跪在地上,他颤抖着举起双手,才注意到自己身上被刮的伤痕累累,几可见骨。
但他已顾不得那么多,祝启用沾满血的双手抚摸着没有积雪的地面。
“我早该想到的。”祝启喃喃自语,“说是碎片,可那是神山的碎片!”
祝启已经抵达碎片了。
当年神山崩塌,碎片炸的到处流散,其中一片落在这山上,千百年来早已和山融为一体,分辨不开。只有上面还带着的暖意告诉人们,它一直是神山,从未变过。
他不再需要顾及寒冷了,祝启在原地微微歇息后,挣扎着身又继续攀爬。
在祝启意识中,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他终于爬到了山巅,再无处可去,祝启四下张望后,注意到一个碗大的凹痕。
“就是这!”祝启嘴唇颤动,他深怕这是个梦,“蟾辉,就在这!”
祝启来到凹痕前,看到里面蓄满了淡金色的液体,发出梦幻般的柔和光线。
祝启看到它,心里出乎意料并没有多激动,他想到一路上消失的一个个人。
“蟾辉,多少人因你而死!”
他清楚,这一切和蟾辉没有关系,但想到那悲哀的语气、赤裸的尸体,他总忍不住想把所有发生的悲剧推到它身上。
祝启取出个样式古朴的石瓶,上面刻着灌溪一脉的阵法——暖玉惯用的阵法在碎片上用不出。
如果不是用专门的器具,这蟾辉很快就会消失作用。
祝启撕下一片衣角,包裹住自己的手,他怕自己的血玷污了蟾辉。
随后刚好装满了一瓶。
该走了,回家吧,回家......
祝启慢慢爬下神山碎片,大量失血的他有些腿软,好几次都没踩准实处,差点要坠落山崖。
离开碎片,踩到雪的那一刻,身上只有破烂薄衣的祝启被冻的一哆嗦,脑子前所未有的清晰——继续走下去,自己一定会死在半路!
他又回到碎片处,站在干净的地面上,望着下山的路,心里前所未有的迷茫......
“我该怎么办?”他已经束手无策。
“没有人能活着下山!”
这话如同诅咒,在他脑海挥之不去。
祝启的伤口渐渐结疤,可失去的血与体力没法再补充,他紧紧攥住手中的石瓶,像是他的性命就装在这小瓶子里。
天色已经转暗,如果他还不下山,人群很快就会离开。到时候,即使他成功下山,无人接应的他也会死在前往阳城的路。
祝启甩了甩头,他不愿意再想,只是手攥的更紧。
最终,时间到了不能再拖延的地步,想不到任何办法的他只得硬着头皮下山。
他又重新体会到那种刮骨的寒冷,红润的脸颊又变得苍白。
祝启举起手中的瓶子,想起尹自愁曾对他说的话——
“无论是谁,如果能饮用适量的蟾辉,就会不惧严寒!”
“我喝半瓶,留半瓶给妹妹不就好了吗?”
但他想到了什么,惨笑着否决自己的想法。
“我只喝几滴,别人看不出的。”
“可到底要几滴才能保住自己安全下山,你能赌吗!”
祝启内心纠结万分,他像是撞了邪祟,跌跌撞撞的一路下山。时而为自己感到悲哀,痛苦的忍不住想仰天大哭大叫,时而又咬牙切齿,憎恨着尹自愁、憎恨他的妹妹祝溪、憎恨着让他落到这地步的一切,怒火让他恨不得把所有蟾辉全倒了,再把这金溪山都撕个粉碎!
恍然间,他看见地上散落衣物,他迷惘的四顾,发现自己已经来到祝锐锋的死处。
他努力维系的理智被彻底摧毁,少年忍不住落泪,跪地抽噎,透明的泪滴洒在雪地,很快消失,他的声音断断续续,不知是向谁哭诉:“我走不下去了!”
那句话在他耳边一直阴魂不散:“没有人能活着下山!”
良久,哭声渐渐消失,他重新抬头,脸上所有的软弱瞬间全部无影无踪。
他似乎想明白了:“如果这就是我的命,那我可以坦然接受。”
他想到了自己的妹妹,或许自己现在体会到的,祝溪每天都在承受:“只是小溪不该继续以这种状态走完一生!”
祝启松开手中紧握的石瓶。
“任先生,谢谢你想的最后一个办法!老师,一定要照顾好我妹妹!”
祝启抓起地上被他丢弃的猿王衣,这兽皮上写有任先生的阵法,这是他趁尹自愁不在时给他刻下的,任先生告诉他,这是为了防止可能出现的功亏一篑。
阵法没有任何出奇的地方,只有一个作用——“归去”。
“归去”的功效很简单,猿王皮上面只刻着一半的阵法,一旦发动,残阵就会拖着这个载体自动移到刻着另一半阵法的载体旁边。
祝启把石瓶放在兽皮中,又撕下一片衣角,给包裹打了个平结,便痴痴望着这天下人梦寐以求的东西——至少在他心里是无价之宝。
他的心莫名平静:“这石瓶样式太丑,还不如我打的平结好看!”
等阵法发动后,这兽皮就会带着蟾辉回到另一片猿王皮的身边,如果祝启后悔,现在还来得及阻止。
包裹先是微微颤动,然后没有丝毫停歇,顺着山崖径直滚落而下。
祝启目送包裹翻滚远去,心里彻底卸下重担,失去支撑的他一下跌坐在地。
只剩最后一件事该做了......
“如果就在此被简单冻死,那也太对不住我百年来唯一取得蟾辉人的身份了!”祝启挣扎起身,向着视野最开阔的地方走去。
他走到山崖高处,极目远眺,尽情的望着金溪的每一寸地方,心中豪气顿生,正想着也作诗一首,却看到一处不和谐的色彩。
祝启盯着那处好久,才看清那是祝锐锋的尸体。
他的尸体还是没回到山下,而是被一处岩石给卡住了。
祝启的心被浇了一股冰,冻的他黯然神伤,他终于意识到,被他刻意忽略的东西——死亡,它究竟代表着什么。多年后,下一批取蟾辉的人或许也会看到他的尸体,看到后,他们会心怀敬意?同情?还是不屑......
他难过的想要仰天长啸,可又想起还在翻滚的包裹,想起还在山脚的祝溪,想到万一引发雪崩而前功尽弃的后果,祝启又生生憋回去。
祝启突然觉得好讽刺,他是哭不得又笑不得,喊不得又动不得。他已经张开了嘴,属于自己的声音却又卡在喉咙发不出来。他的心里话无从诉出,甚至对着雪山都不能开口。
他张开双臂,对着天像是受伤的野兽嘶吼着,可又不知道如何诉说,祝启只能压着嗓子发出一串无意义的音节。他一句声也发不出来,心底里却有千万尖锐的言语翻腾,扎的他心头泣血。
还在金溪山待着做什么?不如归去!
他最后看向祝溪的方向,随后两眼圆睁,对着前方纵身一跃。
身体不断下坠,眼前景物逐渐模糊,在生命终结的最后一刻,他还在想着什么,留恋着谁?
直到最后,祝启也没有叫出一声,可群山间的风却被他的怒吼填满——
不要忘记我,不要忘记我!不要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