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风声一行人来到祠堂,祠堂的大门已经倒塌,北方肆意吹打着摇摇欲坠的牌位。
牌位被殷柏一股脑的全部推开,随后殷斐把昏迷的梁兴彻置于桌上。
几人四散而坐,经历了一场苦战后,众人都已十分疲惫。
任先生还不能歇,身为暖玉,他能受得住风雪,别人可做不到。
祝离积见他先从包裹里取出些许石片,像是五岭上一样,闭眼刻下阵法后,随意散在四周。
和任先生相处这么久,祝离积已经知道石片上刻的是什么了:“定风”和“引阳”的复合阵法,全天下能写出的暖玉不少,但能像这样瞬息完成、功效如此强大的,他也只见任先生能做到。
身子暖后,祝离积僵硬到咔咔作响的脑子又能转动了。
“任先生,怎么梁兴彻身上放的是瓦片?”
任先生起身道:“只会以石片为载体太过单调,我到阳城又学了在瓦片上布阵,这只是在实验罢了。”
殷小妹听着很不舒服:“什么叫实验,明明你对石片更熟悉,梁兴彻因为你变成这样,为什么不肯用自己擅长的阵法?”
听到这话,任先生却是反应过来,但他没说什么,只是对殷小妹微微一笑。
殷小妹见他还有脸笑,刚要破口大骂,想起刚才自己说的话,脸一白,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任先生可没跟他们说,梁兴彻的伤是自己造成的。
殷柏殷斐和殷小妹其实和任先生一前一后几乎同时到场,但他们只是眼睁睁看着几人打斗。
殷小妹本想立刻冲去,可殷柏拉住了她。
“这群南方人武功高强,我们现在出去什么都做不了,不如伺机等候。”
殷小妹正要呵斥两人胆小,可又见空青一鞭插死了梁兴树,头一缩,也不出声了。
直到闻风声杀死空青,三人才敢出来,之后殷柏殷斐心里有愧,面对任先生时才如此作态。
殷小妹嘴唇蠕动,最后只能憋出句——
“你不像是暖玉,你这人太冷了!”
殷小妹和尹自愁、秦老他们都有过来往,这段经历让她一度相信,暖玉这个群体都是品行高洁的人士。暖玉人暖,心肠更暖。或许,只有心地善良的人才能成为暖玉。
可任先生并非如此,他的眼中似乎只有自己。殷小妹很难理解,这个男人曾经到底经历过什么,会让他变得如此冷漠。
祠堂里没人再交谈,只是坐着等待。
天由白亮被擦的黑漆漆后,门外突然出现一道身影。
任先生瞧见后惊喜道:“华阳法师!”
法师笑着点头,任先生又发现他的肩上盘踞着个长条生物。
旁人认不出,可任先生曾经在古籍见过。
“这是条白蛇!”
这白蛇小臂长度,瞳孔血红,眼神灵动,在法师肩上来回穿行,像是个顽皮活泼的孩童,只是鳞片暗淡,一看就知它之前的处境不妙。
华阳来晚另有缘故,他在流岩村游荡时,在一处倒塌的房屋下发现一条被房梁压住的虚弱白蛇,法师心善,见喂它吃食也不肯张嘴,只得将其带到身上,试图温暖它的身体。
说来奇怪,过了一会,白蛇就不像之前那么蔫头巴脑,开始晃荡身躯,只是还不够精神。
众人听到任先生的话,也纷纷围上,发出惊叹。
这很正常,蛇因畏寒,神山倒塌后反而成了瑞兽,因为没有足够温暖的地方,蛇是活不下去的。一旦在某处发现蛇,也一定能发现玉矿!
闻风声按捺不住狂喜:“流岩村附近一定有玉矿,要是我们能找到,告诉我爹爹的话......”
其余人也欣喜不已,但任先生不关心这条白蛇意味着什么,他对白蛇本身更感兴趣。
可能是任先生的眼神吓到白蛇了,它转头溜入华阳衣袖。
任先生见此问道:“华阳法师,你是在村里何处——”
殷斐激动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询问:“兴彻兄弟醒了!”
闻风声等人忙来到跟前,脸上还带着掩饰不住的笑意。
梁兴彻一醒来就看到众人带着笑容围在他身边,心里感动,误以为众人因此高兴,正要开口,嗓子却像是被黏在一处,一点声也发不出。
他又察觉到,不止发不出声,周围似乎还有看不见的妖怪,正大口大口吞噬着他的生机,他惶恐的看着闻风声。
闻风声见他抖得厉害,迷惑看着四周。
“不是已经布下阵法了吗?”
任先生给出答案:“他失血过多,阵法布的再巧妙也没用。”
“那该怎么办,他能熬过今晚吗?”平日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硬汉竟然会沦落到这地步,看着梁兴彻哀求的眼神,殷小妹的心在抽动。
看着梁兴彻如此,祝离积急的来回走动,见老祁仰头举着石瓶晃个不停,试图再倒出几滴酒时,他突然有个主意。
“你们身上还带着蟾辉吗?”
几个家族子弟醒悟,立刻从身上取出石瓶,随后又从梁兴明、梁兴树的尸首上搜出两瓶。
闻风声称赞道:“小鸡,多亏你的提醒。”
她把众人的石瓶放在一处,每个石瓶里都有几滴蟾辉,汇到一个瓶子后倒也积了个水洼。
闻风声顾不得多看,直接扒开梁兴彻的嘴硬是给他灌进去。
梁兴彻当即被呛的面红耳赤,咳嗽半天才喘过气。
饮了蟾辉后,梁兴彻的身体状况肉眼可见的好转,闻风声搀扶着他倚在墙上,默默等着他开口。
任先生自金溪山会后,又一次见到了蟾辉。
他大为惊诧,忍不住问祝离积:“蟾辉不是极为稀少吗?”
祝离积理所应当点头:“当然,近百年就只取下了一瓶的量。”
“那为何你们人人都有几滴?”
有一点更让任先生无法理解,祝离积他们拿出各自的蟾辉时,就像给瓶水一般。
“这该怎么说呢?”祝离积抓抓头发,“蟾辉很珍贵,但对我们又不是那么珍贵。”
他解释道:“蟾辉最大的作用不过是让人不畏严寒,但这要饮半瓶的量,四大家族这么多人,怎么够分?”
“如果只有几滴,那蟾辉充其量不过是暂时驱寒的宝贝,远称不上神物。我们本来就不用担心受寒,平时族里到处烧着玉,暖玉们也刻下了大量引阳阵法,根本不用太过在意外边的寒冷。”
“所以族老们商议,不如做个锦上添花的消耗品,除去一部分研究,一部分做人情外,给我们这些小辈都分一些,要紧关头喝上几滴就够了。”
祝离积看着已经能动弹的梁兴彻:“左右不过是个驱寒回气的东西,要是能救一条性命,给上一瓶又如何呢?”
“原来蟾辉也不过如此。”任先生笑道,“族老们真是深谋远虑。”
梁兴彻终于能开口了,他先是对众人虚拜道:“多谢各位舍蟾辉救我。”
他又转头谢任先生:“谢任先生当时出手相助!”
闻风声示意梁兴彻打住,最要紧的事她还没问:“梁兴彻,你们是怎么和那群南方人斗起来的?”
“当时兄长见有一人还拉着尸体的手,我们就立刻偷袭了他们,只是后面敌不过他们的武功......”
梁兴彻已经发觉兴明、兴树的尸体就在屋内一角,他目光一撇,不愿再看。
闻风声嘴角一抽:“所以你们是没有查清楚就擅自动手?”
梁兴彻听此反而说道:“风小姐,‘遇到三人格杀勿论’,这话是你说的!”
闻风声心里恼火,沉默半晌后只得说道:“是我的过错。”
原本以为梁兴彻醒来后能解开谜团,不料却一无所得,流岩村的人不是兰若他们杀的,梁兴彻也说不出兰若等人为何在此。
祠堂内气氛苦闷。
阵阵阴风自洞开的大门闯进,即使有阵法阻拦还是有丝丝滑入。梁兴彻躺下身又开始咳嗽不停,任先生取出几片石片,放在中心交错叠在一起,对着最上一块吹了口气后,“腾”的一声闪出一团光亮,形似篝火。众人身体又暖了不少。
只是他们的影子贴在墙上,庞大的扭曲黑影个个张牙舞爪,印着祠堂里的人脸如鬼魅,此情此景不似人间。
祝离积本以为这个晚上会就此而过,之前一直呆呆望着墙上影子、没有出声的老祁此时却突然发出一声怪叫——
“老鼠,有老鼠声,你们听到了吗?”
老祁从几个凳子拼成的“床”上跳下,神经兮兮的到处张望。
祝离积忍不住发笑:“这荒山野岭的,连人都没了,老鼠还怎么活?”
老祁没回嘴,他指着梁兴彻问道:“有听到吱吱的声音吗?”
见梁兴彻摇头,他又从任先生、闻风声一个个问过来。
众人皆摇头。
他们不知道老祁嘴里的老鼠声到底在哪,只是漠然看着老祁在屋内发狂。
老祁在屋内越走越快:“不可能啊,这么大声,你们怎么会听不到?”
他突然抽出剑,对着空荡荡的凳子下不停劈砍,似乎那个老鼠就潜藏在人们看不到的黑暗中。
一边静坐念经的华阳法师劝道:“祁施主,没有老鼠。”
“大和尚不老实,出家人口出妄语可是要下地狱的!”
华阳见老祁不信,诵了句“长夜安隐,多所饶益”后不再开口。
老祁嘴里来来回回嘟囔着同一句:“这该死的老鼠,让我抓住后一定要把你一剑剑片成肉泥!”
殷小妹可没法师的好脾气,正欲躺下的她被老祁吵的烦了,呵斥道:“老东西发什么疯,赶紧躺下睡你的觉吧!”
老祁布满血丝的双眼转动,死死瞪着她:“这屋子里就你最吵,老鼠该不会就是你吧!”
殷小妹见他剑上还粘着碎肉,心里一寒,倒退两步倒在桌上。
她这才回忆起,白天时自己是亲眼看着狂笑的老祁如何一剑剑削去雪上一支蒿血肉的。
少女身体哆嗦,怕极了老祁。
老祁靠近了她:“说,你是不是老鼠!”
热泪在她眼眶打转,殷小妹心底满是绝望,嘴唇微张,却连简单一句回应都说不出。
“老祁,把剑收起来!”任先生的声音在殷小妹心里如同天籁,她从未这样打心底感激过一个人。
“原来他的心肠不冷。”殷小妹在此情况下依然心思浮动,这就是少女通病吧......
老祁的注意力被任先生吸引:“老鼠没抓到,我不!”
见任先生还要开口,他连珠炮似的说道:“你小子也不是个好东西,这丫头是个母老鼠,你就是个公老鼠!”
老祁表现的像是个藏不住心里话的幼龄儿童:“我早就觉得你这臭小子不对劲了,一个暖玉,行迹鬼鬼祟祟的,要做什么也从来不同他人讲。说,你是不是南方那群家伙派来的!”
他沉着脸,持剑走向任先生。
见此,殷小妹的心高高提起,但任先生像是没看到老祁手里的剑,他的话里有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躺下!”
他又重复一句:“你不是要捉老鼠吗?躺下!”
老祁歪头思索片刻,见任先生神情严肃,真的乖乖躺下了。
躺实了后,他还不忘出言威胁:“要是抓不到老鼠,要你好看!”
“蠢货!”任先生太了解如何对付一个孩子了,他根本不在意老祁的威胁,直接骂道,“动下你的猪脑子想想,老鼠怕什么?”
众人为他的言辞捏一把汗,不过老祁竟然真开始认真思考任先生的话:“好像是鹰、猫之类,不过听说老鼠也怕蛇......”
任先生指向墙上的影子:“那你做个老鹰不就吓跑老鼠了吗?”
祝离积险些没忍住笑,这是把老祁当成不谙世事的孩子哄吗?
结果让他很是吃惊,只见老祁不好意思的摸了摸头:“老鹰咋做?”
任先生一点也不客气,立刻痛骂:“虎口交叉,大拇指向上,白痴!”
墙上出现了一只粗糙的大“鹰”,不时笨拙的扑腾着翅膀。
老祁咧开嘴,得意的笑道:“哇,老鼠真走了,任先生,高!”
任先生的地位从臭小子又变成了先生。
殷小妹被任先生搞得脑子成了浆糊,没注意到自己的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这也行?老祁就算了,任先生的脑子里都装着什么,这也能哄过去?
老祁开心舞动手指片刻后,又皱紧眉头:“不行啊,老鼠又回来了,这鹰不好使,吓不住它了!”
众人的心被他的这番话弄得扑通直跳。
“你换一个不就好了!”
“对哦,换一个。”老祁看着双手陷入了沉思,猫该怎么摆呢?
......
金昆领着兰若来到一处外观破落的道观,进了观内后,兰若把雪上一支蒿放下。
“这里是神山倒塌前,上古仙人们一处修行的地方。”
兰若也能感觉到道观里的丝丝暖意,这里确实与众不同。
但这点温暖对雪上一支蒿没半点作用,他依旧抖着身体。
玉友摇头叹息道:“他的伤势太重了,我们救不得他,给他个痛快吧,这也是我们唯一能做的!”
兰若一脸哀求,望着金昆:“金昆,你一定有办法,对不对!”
金昆的反应让兰若心冷了半截,他也摊手表示无能为力:“玉友已经给他治疗过了,但他精气耗尽,我们手里也无天材地宝续命......”
“今晚,他就要走了。”
雪上一支蒿虽然虚弱,但他眼睛里的光亮能灼伤人的体肤:“兰若,不用为我难过。”
他又对着金昆认真说道:“多谢你,金昆!如果不是你教我功法,我只能独自死在无人问津之处,哪里像现在,能和一个高手尽情战斗,死前还能有你们这些朋友看着我......”
他又咳了几声,吐出口血后,惨笑道:“金昆,我好久没听到家乡的鼓词了,能为我唱一段吗?”
与此同时,手里翻来覆去摆了几十个动物造型的老祁累了,他似乎回过了劲,放下伸直的胳膊,怔怔看着天花板入神。
见老祁终于恢复正常,众人不禁长出一口气,紧绷的身体也放松下来。
可老祁还不消停,眨巴了几下眼皮后,他突然又开口道:“小任啊,我好久没有听南方的曲了,你能给我唱一段吗?”
让一个暖玉和低贱伶人一样给人唱曲?众人原以为任先生会勃然大怒,闻风声也悄悄挪动右手。
但任先生似乎没有在意。
他眼神迷蒙,同老祁一般,看向他们岁月中的许久以前。
“要雅要俗?”
老祁不假思索道:“当然要俗!”
任先生清了清嗓子,开口唱道:“深山无有千年柏嘞,平地无有万年松——”
众人没想到,任先生声音出乎意料的好听,
他只唱了几句,挑剔的老祁就听不下去了:“换换换,这也太俗了!”
任先生从善如流,见外面银钩弯弯,即使是石片的光芒也掩盖不住清冷的月光,闻风声等一群人又不自觉的靠拢在身边,满怀期待的望着他......
他兴致大起,随意拈起一块瓦片,右手曲指,有一下没一下的轻轻敲击,又换了唱腔:“明月如水浸楼台——”
众人想不到任先生还有这手,纷纷享受着暖玉唱的小曲,梁兴彻听的惬意,微微眯眼。
破落道观里,阴暗大殿中,金昆问雪上一支蒿道:“要雅要俗?”
雪上一支蒿从鼻里吐出气:“越俗越好!”
金昆仰头望着漆黑殿顶,用力大唱,像是生怕雪上一支蒿听不清,这南方鼓词被他唱的又悲怆又难听,好几处都破了喉咙:“皇天啊,这穷鬼上穷下,下穷上,这头穷那头,那头穷这头,下面结总起,连根也不出了,穷粉穷抖抖下——”
兰若和玉友早已出去,他们像是受不了金昆的破锣嗓。
天涯各方,梁兴彻和雪上一支蒿面带微笑,一同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