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队在击杀一小部分死人后开始撤退,连夜撤出了北野,所幸几乎没有蒙受损失。人们都不明白这些死人是怎么聚成一堆的,最可疑的一点是监测仪器竟然没有发现死人在大量聚集,在短时间内聚集起成百上千万的死人,应该是一件不可能发生的事。钟野认为这次暴动可能和极光有关。
夺回北野的决心并没有因此动摇,经过军方和官方多次的商议后军队拟定使用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因为通过评估他们认定战后重建比慢慢推进付出的成本要低。但是此提议引发了很多的抗议,这些抗争很多都来自北野的议员,他们认为夺回北野的方法有很多种,但绝不包括把北野炸成一堆充满辐射的废墟。其中有些议员在内部拥有比较高的话语权,他们成为了军方无法绕过的一道障碍。
钟野随着军队撤出了北野的长夜,在周围满是冻土的荒原里扎了营,等待着资源装备补给和下一步的指示。
在北野走了这么一趟后,钟野再也无法睡着了,就算是面对着太阳闭上眼,他的灵魂依旧会降临到阴间,而回归人间的时候则需要几秒的时间,这在以前是不曾出现过的情况。他的灵魂和身体之间似乎有一根线牵着,现在钟野觉得这根线衰弱了不少。人间正慢慢离他而去。
这次他没有去找瘦子战友。他收起冷漠的态度,戴上虚幻的漆黑兜帽,悄然融入嘈杂悲伤的人群,试图找到自己和死人的不同。最终他找到了几处,但是在他看来这些不同不够明显。这里甚至有些死人都比他更不像死人。
一个留着山羊胡的秃顶老头,正站在远离人群的地方,吹着不知道从哪里搞来的笛子,笛声被嘈杂的人声覆盖住,钟野靠近些才能听到。随后的闲谈中老头告诉钟野这根笛子是随着他一起下葬的,他七十多岁开始吹笛子,吹了十五年,如果算上在阴间的日子应该有十七年了。阴间固然很无聊,不过变成死人也有点好处,这样就算长时间吹笛子也不会有口水蓄在里面。钟野比较喜欢跟这种灵魂交流。
高羡尘想和江月聊聊,但是手机一直打不通,他开始后悔当时没能拦下她。夜里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睡,高羡尘感到自己陷入了古怪的漩涡里。身体机能还处于巅峰状态的他,却已经需要靠着咀嚼回忆来寻找安慰。他像个将到尽头的老人一样,反复在大脑里播放那些美好的记忆。
江月身上的美丽气味还残留在他肺里,他屏息回味着这红茶和苦瓜混在一起的气味,简直像脚底骚动的羽毛一样引人发狂。
“他妈的。”他忍不住低声骂了一句,悄悄地摸下床,穿好衣服裹紧长袍,没有惊醒在还在床上熟睡的弟弟。他慢慢拧动门把手,锁芯转动的轻微声音在他听来格外刺耳,终于门开了一条缝,他侧身从这条缝里钻出去,再轻轻关上门。
出门后他缩紧脖子,借着还算明亮的月光匆匆走向东边巨大的墙壁,在宁温壁下提着手电筒巡逻的人来来往往,他们的影子忽长忽短,高羡尘怔怔地抬头望着墙壁。
海水的声音微微传来,像叹息。
如果当时没有遇见江月就好了。”他心想,但他知道如果自己转身离开,那他剩下的人生都会淹没在悔恨里。他抬腿往前挪了一步,眼前却又陡然浮现出父母和弟弟的样子。
然后他看到了曾经的自己,徘徊在汹涌的海水之上,忍受着海风的侵蚀,躲避着吓人的海妖,为了当时简直不可能实现的想法奔走着,这个身影慢慢和江月离开时的背影融合在一起,在他的眼中渐渐走远,最后飘散在风中。
高羡尘颤抖着喘气,像是在经历地震。
他迈开脚步。
第二天弟弟醒来的时候,看到高羡尘孤独地坐在床边,身上还裹着长袍,他的眼睛红肿发亮,像是哭了一晚。
“哥哥。”弟弟小心地喊了一句。
“怎么了?”高羡尘低声回应。
“你昨天哭了吗?”
“是啊,人想要努力生活下去,总要放弃一些东西,”高羡尘平静地说,并伸出手轻轻摸着弟弟的头,“哥哥也是这样,但我现在已经缓过来了,我已经不难受了。”
“那你也放弃了一些东西?”
“对。”
“你放弃了什么呢?”弟弟执着地问。
高羡尘继续摩挲着弟弟温暖的脑袋,他歪过头望向宁温壁的方向,望着在玻璃上凝结的腌渍、不远处凋零的行道树。在海风和寂寞的环绕中,在这个简易的救灾房屋里,他用一种虔诚无比的语气说:
“我放弃了自己。”
杜宁人舒适地躺在床上,歪头还能闻到床单上洗衣液的薄荷香气。窗外的白雾在玻璃上打出一片朦胧,杜宁人看到这景象却格外放心。左臂的骨裂已经好的差不多,不需要再用绷带固定。
他翻身起床,披上一件到膝盖的浅灰色风衣,再往风衣口袋里塞上一块洁白的圆形玉片。
经过天镇中心的广场时,他注意到广场中心的地面上有一大滩焦黑的痕迹,前阵子坐火车过来的死人在这被烧了个精光。杜宁人眼前仿佛浮现出那时的场景,没有痛觉的死人被铁链捆在一起,于烈焰和浓烟中迅速碳化,事后还得用锤子把黏连在一起的他们用力敲开。
他摇头把不愉快的想法甩出脑子,大体辨别一下方向,以防在白雾里走失。他的目的地是天镇的图书馆,是和李南乔约定的约会地点。当他费了二十分钟到达时,头发已经被雾气打得透湿,一绺一绺贴在额头上。
李南乔还没有到。他的手机响了,电话来自一位同班女性同学,目的是统计学生安全到家情况,统计完毕后两人又象征性的扯了两句。最终杜宁人挂断电话,发现李南乔正静静站在他身后。
“是谁?”李南乔开口问。
“一个女同学,统计一下学生回家情况。”杜宁人说。
李南乔把额前湿漉漉的头发拢到耳后,在杜宁人旁边坐下,随后从防水的背包里掏出一本挺厚的书。杜宁人瞥了一眼封面,确信那是一本主要面向女性受众的爱情小说。他对这种充斥着甜腻气息的爱情文学不感兴趣,就随手从身后的书架上拿出一本描写异域风光的作品。
原本他约会的目的并不是看书,可随便翻了两页后,这本书的内容实实在在吸引了他。书中写到红鬼有蟒蛇一样粗长的尾巴,平时便像绳子一样围在腰上。尽管他知道这只是作者狂乱迷幻的臆想,却还是为想象中的这种画面震惊。书中描绘的种种奇妙造物使他根本移不开眼,直到李南乔推开椅子站起来,他才从魔幻的世界中猛然回过神。
“十二点了,我们吃饭去吧。”李南乔边说边把爱情文学塞回背包。
杜宁人这本书才看了五分之一,于是他办理了借记卡,做完一系列手续,把书装进了塑料袋带出图书馆。
天镇曾经以极快的速度进行建设,一栋栋六层的建筑像是凭空出现一样降临到地面,但随着环保令的颁布,一切活动都被迫终止,到现在都没能恢复。没能建起的灰色建筑反倒为天镇增添了更多破落的气息。
两人吃着拉面,拉面店旁边就是一栋夭折的建筑。杜宁人心思还在书上,沉浸在自己和作者共同搭建的瑰丽世界中,于是吃饭时心不在焉,筷子上的面条滑落到了桌面。他忙不迭地拿餐纸去擦。
杜宁人反常的表现引起了李南乔的怀疑,于是她一连三天都悄悄观察着杜宁人,试图找出他对她不忠的证据,可庆的是杜宁人读完书就恢复了正常,期间没有任何出格的举动。
杜宁人受这本书的影响,也尝试着运用天镇的奇妙传说和自己的想象力去写一本书,他想写出天镇的白雾,写出天镇的神秘,还想让书中的天镇弥漫着破败的气息。为了取材他和李南乔找了一栋夭折的建筑物,费劲力气才从铁皮围墙的封锁中突破进去,建筑里的雾气依旧浓郁,还散发着难闻的建材味道,烧焦的塑料味很呛鼻。两人在建筑里面走着,杜宁人不断用手机拍照,直到借着闪光灯发现一个藏在这里的死人。
死人藏在水泥立柱后面的阴影中,手里拿着一根钢管,等到杜宁人走近,死人对着他的头就是一棍打来,直接把他打翻在地面。李南乔被吓坏了,尖叫着把手里的东西用力扔向死人。死人又朝她抡起钢管,那一刻勇气和力量浮现在她身上,天镇人平静外表下的果断爆发出来,她先是后退躲过了钢管的攻击,再迅速从地面拾起一根钢筋,用力捅穿了死人腐朽的脑袋。
杜宁人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勉强还有呼吸,他的额头慢慢流出血来。李南乔脱下自己的外套捂住流血的伤口,用打哆嗦的手拨打了医院的电话。
救护车和警车一块赶到,他们迅速突破了蓝色铁皮围墙,把杜宁人抬到救护车上,李南乔坐在他身边,不断地流着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