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天镇的人们用了半天时间,把所有建筑都检查请扫了一遍,找出十三个藏着的死人并付之一炬。
昏迷不醒的杜宁人彻底沉沦在了幻梦之中,在梦里他只身走过一个又一个充斥着荒唐和迷茫的世界,他从最高的山一跃而下,穿过无数云层,沉到最深的海底,周遭漆黑一片。他忘记了在人间发生的一切,却想在这瑰丽绚烂的迷人梦境中留下属于自己的痕迹。在梦里他手持长矛和老虎搏斗、抓着热带企鹅的尾巴,一起用肚皮在满是芳香的草地上滑行、被卡车一样大的老鹰抓到云层的上空,然后奋力挣脱回到地面。
有时他坐在银色的树上,拿一根鱼竿钓着天上的鱼,像是放风筝,有一条大鱼咬钩,差点把他拉到天上去。
夜晚的时候万籁俱寂,他就在山洞里深深睡去,里面的石头和棉花一样温软,睡前他还会摘下一朵灌满蜜酒的金杯花痛饮。
主观意识上,他感到自己在这里度过了一生,这一生很快乐,但总感觉少了些什么。
有一天他躺在蓝色的草地上,嗅着醉人的芍药花香气,歪头看着只有一瓣花瓣的不知名红色花朵迅速成长,只一眨眼的功夫就从一寸长到一米。绛紫色的天空隐隐约约传来断断续续的呼唤,杜宁人坐起身来倾听,这声音似乎唤醒了一些过往的东西,他突然感到难过在心脏上撕咬,这让他萌发出想要离开这里的想法。这时平静的青色云层猛然搅动起来,变成巨大的漩涡,简直要吞没整片天空。所有景物开始扭曲抽象,像是水面的倒影被人打破一样剧烈波动着。四周颜色迅速褪去,只剩下渗人的死灰,迷蒙的灰雾从四面八方涌出来,将杜宁人包裹在内。等到能看清周围事物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处在一个可容两人并排通行的灰色长廊中,前后都望不到尽头。
地面和墙壁都很僵硬粗糙,摸上去有些潮湿冰凉,杜宁人随便找了一个方向开始行走,中间不曾休息。行走时间之长让他感觉又度过了一生。他怀疑这是一个巨大的圆形回廊,因为过于巨大,以至于在他看来是直廊。但是除却不停行走外也没有其他方法。于是他继续行走,在某一天终于感到了厌倦和疲劳,萌生出绝望的念头,认为自己将永远困在这里。
于是长廊抵达了尽头,前方出现一扇破旧的灰色木门,灰色的苔藓遍布在木门的裂缝里。杜宁人走上前抓住冰凉的灰色门把手,准备推门出去,背后却突然被人轻拍了一下。
他回过头来,看到一张似曾相识的男性面孔,男人嘴角噙着愤怒,眉头紧锁,右手用力掐住自己的肩膀。对方那深邃的眼睛似乎在哪见过,但是记忆模糊不清,像是在洞口探头探脑的兔子一样不愿出来。他想不起面前这人的身份,也记不起自己的名字。
“杜宁人,”那人愤怒地开口,声音像拳头一样打过来,把不敢露面的记忆一拳拳赶出洞口,“你这个王八蛋就快死了。”
于是记忆和恐惧通通涌现,杜宁人一瞬间就回想起了人间发生的一切,也认出了眼前的人正是钟野。他想说些什么,但还没来得及开口,钟野就双手揪住他的衣领,用力把他掷向身后漫长的灰色长廊,一股吸力从尽头爆发,同时门口这边传来一股可怕的斥力,一下子就将他挤出长廊。然后一股来源于天空的引力将他抓住,牵着他快速穿过重重叠叠的破碎世界,突破一层又一层的透明水晶镜面,他艰难地凝聚目光,看到这片世界在自己的脚下像肥皂泡一样悄然破灭。
他于人间睁开眼,感到了额头的剧烈疼痛,像是有根棍子在脑子里搅动,他看到医院洁白的天花板,看到母亲和李南乔因疲倦而趴在床尾睡着的身影。
死人那一下敲击差点要了他的命,他在医院躺了有一个星期,这不是一段很长的时间,尽管在梦境里他感觉自己度过了一生。
他给钟野打电话表达了自己的感谢,对方只是说不用在意。之后李南乔像他讲述了他晕倒后的事情,在讲述中有意降低了当时的危险程度,说她只是凭借运气才干掉了死人。
昏迷中医院给他做了检查,当时颅内有三个出血点,压迫了几根神经,结论是有可能变成植物人。这让他的父母和李南乔陷入绝望。
在他昏迷期间宿舍的另外三人每天都进行交流,在交流他们中发现少了杜宁人的信息,靳沿照给他打来电话,李南乔接了起来,在前者的询问中哭着把事情大体陈述了一遍。靳沿照气愤地咒骂着死人,把这消息传达给了另外两人。当天钟野就踏上了寻找杜宁人的路途,最终在杜宁人的灵魂推开阴间的大门前挽回了他。
杜宁人还无法长时间凝聚意识,注意力过于集中会让大脑异常疼痛,但他明白从此以后李南乔将凝固在他生命里,成为他无法缺失的一部分。他用一生践行了这句话。
在他昏迷的这段时间里,海妖们试图摧毁宁温壁,它们占据了一艘中型渡轮,将船上的一百零七个人吃了个精光后,让渡轮以二十三公里的时速撞向宁温壁,所幸两枚鱼雷及时摧毁了它。
钟野所在的部队依旧驻扎在北野的边缘,上面的命令是让他们继续等待。
靳沿照厌倦了电影院的工作,认为这是对他生命价值的一种压榨,还是利用率最低的那种。所以他辞了职,希望能找到一份更加轻松和报酬更高的工作。在杜宁人苏醒的前一天,同学介绍他去当一名高中生的家教,同时辅导好几门科目,到手的报酬也比较可观。天都的生活成本很高,他打算过些日子让家人搬到偏南一点的地方去。
高羡尘把思念掩埋在心底,并不断欺骗自己:那只是难以忘却的肮脏欲望,只是两个渴求安慰的人因巧合碰撞在一起。他越是安慰自己,那段记忆就越滚烫,无时无刻不灼烧着他的神经,在心上留下一个个孤独的空洞。这段时间他眼睛里写满显而易见的悲伤,认定自己余生必将活在后悔中。他决定将自己封闭起来,再也不向他人展示内心,此后他总是装作幸福的样子。宿舍的另外三人都认为他很正常。密封在孤独中让他多了一种古怪的洞察力,能察觉到人们潜藏在平静外表下的惊涛骇浪。他从不揭穿这些,他知道每个人都在为一些选择悔恨。
“没事就好,以后有空一起喝酒。”得知杜宁人苏醒后他发来信息,字间流露着温情,却无法融化围绕自己的孤独。
杜宁人的父母和李南乔的父母为两人敲定了婚约,决定等到两人生活安定下来就举行婚礼。商定期间父母们多次确认了两人的心意,得到了非常肯定的答复。杜宁人兴奋地把这消息分享给宿舍另外三人,得到了最真挚的祝福。
潜逃的天脉军总司令在一个冰冷的下午被捕获,当时这位头发花白的男人正尝试只身翻越天脉七。在随后严酷的审问中他承认自己迷失于红鬼的蛊惑,只因它们承诺赐予他和他的家人超长的寿命。军事法庭判处他死刑,两天后,在应安市郊区一个隐秘的小屋内,两管透明的针剂送他去了阴间。在他死的时候,小屋外有数不清的渡鸦在飞舞,却没有一只试图拯救他。
杜宁人还记得昏迷时瑰丽的梦境,意识到从紫色天空传来的那声呼喊属于李南乔,他知道这是很好的创作素材,但他无心再去写作。死亡边缘行走一圈让他更加热爱生活,出院后他一直和李南乔待在一起,李南乔也展现出一位女性能具备的所有优良品质:勤劳、细心、聪慧、美丽、责任和爱。偶尔她也会像刚恋爱时的少女一样缺乏安全感,但杜宁人用坚定的行动打消了她的顾虑。他尊重其他女性,承认她们的魅力,却丝毫不被这魅力吸引。
新的一年即将到来,跨年夜里,天镇广场燃放起了绚丽的烟花,多彩的光芒把雾气染成各种颜色。烟花下杜宁人和李南乔闭上眼睛,在耀光和爆裂声中祈愿接下来的人生会幸福。
宁温市也燃放起烟花,高羡尘一家人站在窗户前,看着夜空被缤纷填满,却感觉心里很不是滋味。
天都还残留着环保令的影响,没有人愿意去放烟花,天空只飘着冰冷的雨。靳沿照结束晚上的家教工作,打着伞行走在惨淡的街道。他左手揉着胀痛的太阳穴,和那位高三女生关系的持续僵化曾一度让他焦头烂额,他很吃惊世界上还有理解能力这么差的人。他已经让解题思路通俗到了极致,却还是没能让那少女理解。
今晚则出现了一些状况,让他能从另一个角度去看待最近这些事情,并把一些支离破碎的细节串联在一起。
“原来是这样啊。”想明白很多后,他慢慢抬起头来,眼中光景一半是伞,一半是黑色的天空。
这时一朵孤僻的烟花偷偷在雨中绽开,紫色的焰光扩散消散,靳沿照恰巧尽收眼底。随后一朵朵渺小的烟花依次出现,红色橙色白色紫色,把一小片夜空照亮了十次。火光谢幕良久,靳沿照还撑伞呆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