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叟又看了看那小径,叹了口气,摇摇头,领着莫锵裘朝村内走去。从村口起,陆陆续续有三,四十户人家,房屋以周边树木为材,辅以藤条树叶搭建而成。虽然古朴,却不简陋。小道呈蛛网状,而蛛网的空白处,便是各家小院所在。越往村中心走去,房屋越发古老,最中间的一座,新木材与旧墙柱交错,而新木看上去也经历了多年风雨,旧墙墙底还有被雨水浸泡留下的腐朽痕迹,看样子,这房子怕是有几百年历史。
跨过由树枝,细木等围起来的篱笆门,小院内种着一些时蔬,颜色青黄,片片叶子无精打采的耷拉下来,依稀能看出是平日常吃的白菜或青菜的模样,模样却决然不同,相必是从附近山林中,寻到的一些可食用蔬菜,一代一代独自培育的。
之前在高空眺望时,此处村庄独居一隅,周围群山环绕,若非夜晚灯火引人注目,怕是难以找寻。
屋内一应家具,全为木制,看其材质,与房屋木料如出一辙。相比河阳城等城池中,已经普遍使用油灯蜡炬,此处照明,全靠燃烧木材。这种木材漆黑油亮,如手臂粗细的一截,点燃后,风吹难息,久燃不灭,甚是奇特。而各家屋外角落处,都会堆砌约莫十几根,大腿粗细,三米来长的这种木料,想必在此处较为常见。
老叟让莫锵裘在桌边随意坐下,房门左边的墙根处存放着三四个木制大桶,他颤颤巍巍的走过去,掀开木桶上的盖子,小心翼翼的舀了一瓢水,盛放在如同人脸那么大的木碗中,稳稳的,生怕撒一滴水,放在莫锵裘面前。又转身出去,在隔壁屋子里捣鼓一阵,拿着几个黑呼呼的大饼走了进来,喘着粗气,不好意思的说道:
“村子里一向缺少食物,据说老一辈是因为逃难逃过来的,刚开始还带着不少粮食种子,附近山林中,能吃的果子,野菜不少,偶尔还能抓几只兔子,野山猪什么的,日子倒也过得去。但后来,溪流干了,山泉也枯了,这种子种到地里,一年也收不到几粒粮,是一年比一年差。今年能吃的粮食就剩个底子了,掺和了点野菜,和前几天我家小子逮住的兔子肉,给小哥儿做了这点大饼。别看这卖相入不得眼,填饱肚子还是没问题的,吃饱了能顶一天,小哥儿要是饿了,也别嫌弃,这附近啊,也找不到其他吃食了。”
那大饼能一眼看到其中夹杂的麸皮,谷壳,说是能顶饱,怕是因为吃下肚子,消化不了导致的。听到此处缺水,莫锵裘看了眼大碗中的水,颜色浑浊不堪,有细微尘土泥沙积在碗底,还漂浮着一两只小虫,闻起来也不似山泉,竟有些死水的腐臭味。他拿起脚下的包袱,把其中的清水以及一些干粮全部取出,放在桌上:
“老人家哪里的话,小子叨扰,该是让我表达感谢之情。这些食物虽然解决不了根本问题,也可供老人家吃食一次,还请收下。”
“唉,小哥儿这是做什么,这点东西,你就留着以后吃吧,要走出这片大山,可不容易呐。老头子我也用不着了,临死前,白白和你们争抢这些图个啥?”老叟将食物和水囊塞回莫锵裘的包袱,起身坐好,见莫锵裘面带局促,笑笑也不多说。
也不知道是木屋潮气更甚,还是莫锵裘的错觉,进屋后,屋内温度反而要比屋外更加寒冷,不过是唠叨了几句话的功夫,已经不自觉的运行心法,抵挡寒意。而那老叟身子瘦弱,脸颊上更是只有如同枯木,树皮般的褶皱,一件破败的麻布长衫,随意挂在身上,既不合身,也不保暖,露出衣袖的手腕也只有骨头,青筋与带着老年斑的皮肤错综复杂,形销骨立,不外如是。但即便如此,那老叟却无一丝寒意,走动后,甚至将胸前衣领扯了扯,彷佛出汗了一般。
老叟看到莫锵裘下意识的搓了搓手背,笑道:“这屋子里面,时常有人说比外边还冷,就算是大冬天的生了火灶,也有娃子这么说过。老头子和我家小子虽然没这感觉,却都知晓。小哥儿若是冷了,不妨自己把窗户打开,屋子外边也许热些。”
听了这话,莫锵裘斜过身子,伸手将那轻掩的窗户推开,一阵风吹到面上,稍微驱散了点寒冷。窗外能看到进村时的泥土路,路旁小院边的火木都还亮着,而屋内已经有几户人家熄灭了火光,人声也弱了些。看着渐晚的天色,开口问道:“老人家,相必村里人们,大多应该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吧?那为何家家户户都要在院前放一根燃烧的黑木呢?”
“小哥儿猜的不错,除了偶尔上山打猎时,回来迟些的汉子,大多人家,在日落后,就回房睡下了。村子偏远,也没啥能消遣的,闲话家常白天就说够了,晚上不睡觉没事干。至于那火木,却是有点说法。自先祖搬到这地儿,据说经常在附近看到山鬼,院子里面堆放的猎物,也常常消失,后来在后山找到一片林子,树木生长茂盛,砍伐后留根,往往在一两个月,就会重新成长为大树,与砍伐前无异,虽然后来人们去那里探寻过,没发现什么宝藏,却发现这木头啊,一小截就能烧一天,而谁家要是点了这火木,就再也没看到过山鬼,即便偶尔还会丢一些猎物,却把这习惯传了下来。所以一到晚上,人们就会把插在前院的火木点燃,既是为了避鬼,也是为了给迟回来的汉子们,照亮村子的方向。”
说到此处,老叟耳朵动了一下,脑袋不自觉的朝着一边偏了一寸,像是有人在他耳边说了什么,高兴的笑了起来,站起身说道:“我家那混小子回来了,小哥儿等会就能问问他了,这孩子小时候跟着他二叔出去过一趟,虽然不知道去没去过河阳城,但至少能告诉小哥儿一个大概的方向。”
莫锵裘眉头一皱,从窗户看了出去,小路依旧是空空荡荡,还亮着火光的人家越发稀少,路旁的火木随着风摇晃,篱笆木的影子在地面如同水草般晃动,影影绰绰。回头看了眼老叟,只见老叟依然笑着,拄着拐杖,一动不动的看着村口方向,影子被拉长,将门后的墙壁以及天花板,都渲染成墨色。
看老叟也没有再说话的意思,索性坐好,静静地等待。
不多时,门外突然传来一个粗豪的声音:“爹!我回来了,我娘。。。”
老叟突然冲出去,大声喊道:“大根儿回来了,别说胡话,家里还坐着客人呢。”
话音刚落,就见一个高大朴实的典型庄户汉子,扶着老叟走进屋内。莫锵裘起身抬手作揖:“小子见过这位大哥,深夜迷失在这山林中,多亏老爷子援手,才有暂时落脚之地。”
“嗨,出门在外,谁还没个难处,小哥儿不必多礼。”那汉子将老叟扶在桌边坐好,端起桌上的水碗,一饮而尽。擦了擦嘴角的水渍,带着几分喜意说道:“正巧今天运气不错,遇到一只跛了脚的小鹿,费了点功夫,才带回来。”
“哟,有肉吃了,正好招待一下小哥儿。之前就拿点野菜饼子,实在是寒酸,现在倒是正好。”老叟也高兴的点头,大有现在就要出去,剥皮分肉,处理鹿肉的冲动。
“且慢,小子愧不敢当。这肉食还请留着吧,等小子问清方向,也不好太过叨扰。”莫锵裘连忙阻止老叟起身,坚定的不接受二人朴实的好意。
“那也罢,小哥儿穿着不凡,一言一行皆有大家风范,想必平日也不缺少这些。小哥儿想去何处?俺小时候也曾出去一趟,听人们说过些繁华地方的位置。”大根儿兴许是饿了,随手抓起桌子上的一块大饼,塞进嘴里,咀嚼时,含糊不清的说道。
“大哥可知河阳城的位置?或是随便一处城池也可。”
“听人说过,河阳城往西北处,翻过十几座大山,再越过一条长河,就到了。只是这路可不好走,这些年,村子里想要去其他地方安家的,就没有人成功过。”
“听大哥说过,小时候去过一城池,为何不搬去那里呢?”
“嗨,也不知道是哪个狗日的,把那座城灭了,还一把火烧完,连带周边都住不了了。去那座城得翻山越岭,在没遇到豺狼虎豹,以及在天气晴朗的情况下,还需要走个十天半个月。上次一行人还有一个商行的护卫,来我们这儿不知道用粮食换了什么东西,才一路有惊无险的过去。那波粮食我们吃了一年,本来说好继续来的商行,但我们等了三年也没等到。我二叔召集了十个汉子,拿着一些山货,想要自己走一趟,这一去,就是半年。去的时候十一个人,回来的连一半都没有,还个个带伤,没两年就陆续都走了。”
大根叹了口气,往地上吐了口浓痰,看了眼莫锵裘,不好意思的笑了笑,用鞋底在地上抹去,反而扩散一片带着白沫与黄绿色的痕迹。
莫锵裘不在意的拱手,说道:“小子力薄,无法相助,为表感谢,还请收下这点干粮清水。既然已经知道大概方向,小子就不多叨扰了,再次感谢大哥和老人家。”
二人看到莫锵裘掏出的食物,那大根虽然有羡慕,心动之意,却也连连拒绝,实在推不过,才收下,却也极力挽留,想要莫锵裘在此日,天明后再走。老叟身体不便,拄着拐杖,在房间内挽留,大根却和莫锵裘一路拉扯,相持在房间门口。火光晃动间,莫锵裘瞳孔猛的收缩,眼睛睁大,不可置信的看着自己的影子。
自己在修炼之后,身高猛的拔长,虽然只有十岁年纪,却已经是一米五六左右,与那老叟佝偻的身子相差无几。如今自己站在门槛上,屋内的影子才将将触碰到墙根。天色早已黑暗,照明全靠屋内外火木,怎么影子长短相差这么多。再联想到老叟之前,毫无预兆的等待大根儿的举措,莫锵裘背后不禁冒出冷汗,表情也凝重下来。
他不再和大根纠缠,而是退后一步,缓缓掏出腰间长剑,虚指老叟,盯着大根儿的眼睛,沉声问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此时想来,你之前不经意脱口而出一声,娘,你娘在哪?”
“哼,好意收留你,如今却平白生出事端!我娘在哪与你何干?你且速速离去吧!莫在这儿搅了我等清净!”
黑竹剑脱手而出,直刺大根儿咽喉,在他还未反应过来时,停在距离咽喉不足一指处。莫锵裘衣摆无风自动,身前也出现了一堵隐隐勾勒着太极模样的虚盾,喝道:“若你为祸,人人得而诛之!让你们背后影子里的小鬼出来吧!这点伎俩,也敢在我面前摆弄!”
只见大根影子突然离地,在空中形成黑雾人形,边缘时有黑气逸散,声势滔天。莫锵裘却轻蔑一笑,看穿了其虚张声势的作相,黑竹剑清光大盛,遇到黑雾的瞬间,就将黑雾驱散。那黑雾中发出痛苦的叫声,重新缩在大根的影子里面。而那老叟听到喊叫后,却是泪流满面,扑倒在莫锵裘面前,喊道:“别打,别打!仙师,我们真的没有做坏事啊!您饶了我儿子吧,饶了他吧!”
大根长叹一声,在莫锵裘警惕的眼神中,将老叟扶起,对着莫锵裘说道:“这些魂魄是我们祖上死去的先人,自愿活在我们影子里,庇佑我们不被山鬼侵扰,远离小病小痛罢了。唉,还请仙师明鉴。”
三人静静的站在原地许久,莫锵裘将黑竹剑收回,认真的看了一眼两人,转身踩在黑竹剑上,在空中留下一道清光,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