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根看到莫锵裘远走后,与老叟对视一眼,默不作声的将他扶回房间内,自己拿了一把刀,转身出去,开始处理鹿肉。埋头干了一会儿后,突然失声痛哭,将头埋在小鹿尸体上,肩膀不住抖动,不能自已。
老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门前屋檐下,腹中发出雷鸣般的响动,一阵阵泛着胃酸,却毫不理会,就那么笑着,看到儿子跪伏在鹿身嚎啕大哭,也不出声,眼睛直勾勾的盯着那道身影,一眨也不眨。
大根哭了一会儿,兴许是哭累了,随意用衣袖抹去眼泪,直起腰,跪在地上,继续剥皮。刚把鹿腿上的皮毛处理干净,又趴在鹿身上哭起来,压着嗓子,一声一声的嚎着。到后来,只看到大根身子剧烈颤抖,张着嘴,竭力地嘶吼着,却只有沙哑的“啊啊”声,在小院里回荡。
再怎么哭,眼角也流不出一地泪水了,大根红着眼眶,从鹿腿上挑了一块最好的肉,起身走到厨房,一刀,一刀,慢慢的,尽量将鹿肉切薄,将其中的薄片挑出来,放在一旁,其余的剁碎,又不知道从哪里找了些盐巴调料,放在肉泥里面。在房间内,将水翁一一打开,凑上前,挑了一个味道最轻的,从表面舀了一层清水,走到厨房后,拿出前几日,老叟留给他的新衣裳,仔细将水滤了一遍,确保没有一点泥沙后,倒入锅中,用手一颗一颗搓了一锅丸子,还放了些看上去最为新鲜的嫩芽菜。肉片则放在旁边烧热的石炉上,一一煎熟,小心的盛放在木盘内,撒上一层薄薄的细盐。此时,丸子汤也好了。将所有的丸子都捞起来,放在一个大碗内,又把菜叶子铺上去,才浇了些清汤。
大根小心的端着丸子汤,送到房间桌子上,又跑了一趟将肉片端进来。等到桌子上简单的两道菜摆放好时,才去扶着老叟,走到桌边坐好。
“唉,儿子,你吃吧,别浪费了。”老叟闻到桌子上的饭菜香味,腹中饥饿更甚,不自觉的吞咽着口水,却依旧笑着,抬手摸了摸脸上的皱褶,想要讲菜盆推到大根面前。
大根嘴唇抖动着,却始终说不出话来,就那么盯着老叟,手掌死死的抵住菜盆。
老叟耳边似乎有人在说话,他听了许久,翘起的嘴角,慢慢放平,长长的吐了一口气。原本老叟虽然瘦弱,精气神却极佳,此时虚虚的搂着那饭食,虽然依旧笑着,却彷佛失了魂,吃一口肉丸,抬头看一眼大根,看看大根,再低头夹一颗肉丸。兴许是年纪大了,牙口不好,剁的极碎的肉丸,也要咀嚼许久,才会下咽。兴许是人老了,胃口不好,满满的一盆肉丸,才吃了几颗,肉片也还没动,就放下筷子,看着大根,发起呆来。
大根没再坚持,让老叟多吃点。老叟也不再说,让大根吃的话。两人就那么坐着,相互看着。屋内火木静静的燃烧,不断跳动的火焰,将二人的影子拉长,落在墙上,墙上二人中间多了一个黑影,约莫是妇人模样,好似站在桌边,将手臂,一左一右,揽着静坐的父子俩。
窗户外,吵闹的鸟雀也逐渐睡去,虫儿也因为干渴,停止了深夜的奏鸣曲,村子各处火光通明,随风摇曳,似舞飞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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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栖魂木,树冠大而根浅,仅生双枝,皮多褶皱,通体黝黑,而根为血色,木质坚硬,久燃不灭,多生于藏骨之地,以生灵血肉为养分,可速生,可复生,常被人以为凤凰所落之梧桐,然因天然锁魂之能,常被魔教用作邪宝材料,美名其,栖魂。”
在看到魂魄从大根身后影子探出时,又联想到家家户户中的黑色木材,以及所谓家祖庇佑一事,曾经看过的《异志》一书中,关于栖魂木的描述就浮现在莫锵裘脑海。故而在二人面前飞远后,又隐藏身形,悄悄地回到山村,在夜色的遮掩下,悄悄地看着小院中发生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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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天色微微亮时,大根起身扶着老叟出了房门,将老叟背起来,朝着后山走去。
“根儿啊,放下来吧,你爹还走得动。”老叟在背上,用手捋顺大根脑后散乱的头发,有点不习惯的扭动身躯,“你小的时候啊,都是爹背你,感觉也没几年,转头功夫,你就不喜欢让爹背了,更愿意,一个人在院子里跑,长大些,爹也背不动了,你呢,也更亲近你娘,总是和对着干。这才多大功夫啊,感觉你娘才走,还没给你寻着婆娘。那村头儿的花子家,那娃子挺好的,也待见你,等把爹送走了,你也别挑了,总得让你娘看着你成婚不是?等你结婚了,也别守着这破地儿不走了,趁你们还年轻,这山山水水还能跨的过去,早点儿出去,重新找个能正经过日子的地方。”
大根停下脚步,嘶吼一声:“你还能再活几年啊!爹!”
“嗨,活了这么久,也够了,早点送走,给你减点负担,之后也还能再看你十几二十年。娃子,咱们一家人,都还在呢。”老叟将手臂伸前去,枯瘦如柴的手指划过大根的脸庞,给他擦去眼泪后,也舍不得收回来。“只是这林子啊,邪乎。你娘也慢慢变了,偶尔还能说句话,大部分时间啊,都出不来。怎么唤也不答应。这人啊,总不能为了死人,连活着的人都不管咯。听爹的,早点搬出去。”
在后山走了一会儿,前面出现一片树林,黑漆漆的一片,在青山翠林中,格外显眼。树林前方有一个被砍伐后,遗留的树墩,旁边还放着几把斧子和锹。二人走到跟前,大根背着老叟,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
“都到眼前了,就动手吧。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砍一棵,就得补一个。但听爹的,啊,之后啊,就别砍了,搬出去,啊!不能祖祖辈辈都陷在这儿啊!你爷爷当时没下狠心,你爹我也犯了浑,不能都这样啊!总得有个人先出去啊!孩子!”老叟说完,挣扎着从大根背上跳下来,对准那木桩,一头撞了上去。
“艹!你他妈的怎么不拦着你爹啊!”莫锵裘看到老叟动作时,急忙从空中冲下来,却依旧晚了一步,看着老叟生生撞死在眼前。冲到呆立在原地不动的汉子面前,狠狠的一拳打到他脸上,揪住他的衣襟大声问道:“你傻逼吗!就在你眼前,你手呢!你聋了还是哑了!回答我!杂种!”
“你别他妈的在这里装好人!你知道个球啊?啊?你知道个屁!谁不拦?我他妈的倒是想拦,我能拦吗?啊!”大根红着眼睛,绷紧了嘴唇,梗着脖子,反手推开莫锵裘,“那他妈的是我爹!如果有选择,谁愿意死!”
将莫锵裘推开后,他去捡起锹,在树根旁边,一下一下的挖着,不多时,就露出树墩下方的根来,小心翼翼的将老叟的尸体放在坑里后,在边缘拄着锹看了许久,咬着牙,喘着粗气,将坑填平。全程不顾身边暴跳如雷的莫锵裘,对着那棵树跪下,磕了三个响头后,不言不语,转身下了山,回到了家中。
对于这种事情,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莫锵裘在大根身边骂了一路,看见大根回到房间后,囫囵着衣裳躺在床上。他气极反笑,也不离开,坐在桌边,就那么等着。
二人对峙了许久,在天色未晚时,躺在床上的大根,突然开口:“你突然回来,怕不是舍不得那点干粮,而这小村子里,能被仙人看入眼的,除了那火木,恐怕也找不到其他宝贝了,是吗?”
没听到莫锵裘回应,嗤笑了一声,自顾自说道:“这破木头,将我们祖祖辈辈,困在这儿不知道多少年。据传是先祖当年砍伐这木材后,山鬼横行,家家户户不得安宁。后来先祖发了狠,硬生生献祭了十几条人命,村子里的山鬼,才渐渐消失。当初被献祭的那批人里,有个小孩儿,自幼体弱多病,虽然家中父母和高龄爷爷奶奶都舍不得,但为了村子,还是将那活不久的孩子送了出去。自从失去了孩子后,他娘就常常去那林子里,在埋着他孩子的树下,不知道说什么。突然有一天,他娘高兴的喊叫着,一路跑回家,说是他家儿子又复活了,能和她说话了。家里人都以为她疯了,虽然气恼,却也不在意,反而将他娘关在房间里面,不让出来。但他娘一直说孩子在树林里等她,在屋子里寻死觅活,一家人扛不住闹腾,索性多喊了几个人,绑住妇人后,想跟着去了树林里面。”
“呵,哪料到,妇人说的竟是真的,除了他们家的小子,其他人也都找到了,各自附身在树上边的亲人。那些年纪大的,也就算了。唯独那户人家,始终割舍不下自己娃子,当家的两人也渐渐得了心病。某一天,他们突然找到村长,说是要将他们儿子带回家,不管是啥,都要在一起。但村民们怕啊,怕山鬼再次肆虐。于是人们合计了一夜,提出了一换一的建议。在砍断一棵树,带回家后,半年内,必须有新的人,被埋在树墩下边。那户人家退缩了,但当天晚上,趁人们不注意的时候,他爷爷一头撞在家里墙上,当场就走了。”
“那人都不在了,不如去试试,看能不能将孩子换回来。在村子里人们,莫名的期待下,那户人家上了山,把附着着他们孩子的那棵树砍了,又把他爷爷埋了进去。一天,两天,半个月过去了,村子里也没有发生任何怪事,山鬼也没有再出来。倒是本来可以一直出现的孩子,一直呆在木头里,出不来了。他家娘急了眼,索性要直接烧了木头,却没想到一烧,那孩子出来了。一家人看着能钻到影子里面的孩子,内心越发高兴,两个当家的也不难受了,每次出去还能多带点猎物回来,身子病弱的他奶奶,在孩子出来后,虽然身体还是虚弱,却连一次小病小痛都不的了。”
“村子里的人都高兴了,认为这是上天赐予的礼物,是让亲人可以长久陪伴的恩赐。于是等到家中老人老死后,再埋下去,却发现没用了。那些自然老死的人们,他们的灵魂并不会再次出现。也许是为了长辈们能长久留在身边,也或许是为了后辈们能无痛无灾的过完一辈子。不知道从哪天开始,在家中老人身体渐弱,无法劳动时,人们就会把他们带到后山去,砍一棵火木,然后等下一个人。”
汉子说完后,合上了眼睛。而莫锵裘听完,久久无言,之后问道:“用燃烧栖魂木的方式,激活其中的魂魄,无异于杀鸡取卵,其中的魂魄会随着栖魂木的燃烧,一点点消散,以至于再无投胎机会。而山鬼也不过是最初被困在栖魂木中的亡魂罢了,随着你们祖辈的发展,如今再无山鬼。这,这习俗,你们可以舍弃了啊。”
那汉子嗤笑一声,道:“虽然我们不懂修炼之法,但在这活了多年,所谓山鬼,以及转世投胎的说法,真当我们没有一点猜测吗?”
“那你们为何还要继续呢!”
“因为舍不得,往往还没注意,家中父母已经垂垂老矣,口不能食,手不能提,还未曾尽孝,他们就要离去了,作为孩子的,舍不得啊!因为放不下,老人还没看到儿孙多福,还没看到重孙出生,还能庇佑幼子不夭,孩童无病,作为父母,放不下啊!这理由,够吗!啊!”
莫锵裘看着从床上扑起来,朝着自己奋力喊叫,眼眶中缓慢低落两地带着红色泪水的汉子,看到那坚毅,朴实,还带着道道伤疤,此时却被血泪占满的脸庞。
久久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