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贼时隔多月走进新酒楼,发现众人都陷在欢腾的气氛里,他就以为是在迎接他了。一月的时候他为了躲仇人而藏进了庙里,在和尚堆中剃了头发,如今便顶了一头青瓢走进来。
“老贼,冬天都没见你,春天才露面?”腰藏佩剑的酒客问他。
“吃斋饭去了,爷给老姜头延寿呢!”他答。
“有什么好事?”老贼在人堆里挤到一张桌子,伸头问道。
“你可真是缺了一个春天的消息。迎接小二爷爷呢!”
“小二爷爷是谁?”
“就小二哥呗。”
“他都升爷爷了?”
老贼伸长脖子找店小二的身影,只见人头汇成一股浪涌,便在浪头最大的地方瞧见了他。
“小二!”他噔地跳上桌子,朝那方向喝了一声。
店小二怔得扬起脖子,看到了老贼。老贼一指后厨房的门,便凌空一蹬腿窜了出去,小二在人堆里一矮身子,也游了过去,两人反身闩门,才把闹哄哄的人群挡在了外面。
“我躲进来,掌柜发现了又要训了。”店小二长颓了口气儿。他长得精瘦,膀子上挂着跑堂子的少有的腱子肉。一张脸也长,眼睛小嘴皮儿薄,看着不善,眼下却因着想到他掌柜的而露出些可怜又委屈的神态来。
“小二爷爷这场景下还怕你掌柜啊。”老贼道。
“我的老二哥,你可别说风凉话,”店小二一屁股蹲在地上,把腰上毛巾往脸上没趣儿地搓着,“我就是当了天皇老子也得怕咱掌柜的啊。”
“说说呗,您咋了。”
“嗨!”店小二啐了口唾沫,“爷爷月前犯贱了。”
......
小二讲到掌柜在二月初梢的时候让他去给大云山上的朋友送酒。老贼知道那个老朋友,在山顶上隐居的老道士,实际上是这家酒楼的半个老板。
小二走到半山腰上,遇到伙山匪。
“多厉害的山匪?”
“比短山十五匪少厉害十四匪吧!”
“那是不怎么样。”
确是不怎么样,所以小二见人要来堵自个儿,也便顺手打跑了。打跑了发现,山匪也不是单瞧上了自己,另外还有辆马车和一班小厮和个老头。
“那老头逮着我就说‘爷爷,求您送我回去’,我说‘你老家伙打哪儿来的’,他说‘京城来的’,我说‘太远了嘛!’他便说要送我银钱。”
店小二厌烦地挠了挠头:“那你说,我能和那么多银钱过不去么!”
老贼惊了:“京城?几个月的路啊?你这么缺钱呢?”
“钱!有不缺的么,永远缺不够啊!”
小二想回来后大不了和掌柜的说那道士出门了,自个儿去寻他,寻了个把月,也便奔着那银钱去了。那老头问他:“爷爷哪里人?”小二:“爷爷江湖人。”老头:“江湖在何处?”小二:“江湖在你爷爷来处。”老头:“爷爷什么姓名?”小二:“不告诉你,你就当我姓店名小二。”
......
京城人不知道江湖在何处是正常事儿,因着“江湖”这俩字儿新鲜得很。自本朝立国以来才在山山水水间冒出来的玩意儿,前朝的残兵、乱世里欲争雄却没争起来的乡勇、新朝迁徙了新落根儿的远人,七七八八的家伙们做了第一代的“江湖人”。因着多在山水之间,穷乡僻壤,故统叫作“江湖”了。
前朝残兵、乱世败将,都是有些兵器活儿,有点拳脚功的。为着不门楣寂寞,也就一传十,十传二十地叫武功传扬起来了。又因着无论前朝人还是乱世人,都是对当今这国号“渝”字儿敏感,听不得,听了要犯癔症、浑身难受、吃不下饭的。故而他们教出来的江湖后生也多多少少有点儿“刁民味道”,骨子里对于姓“渝”的东西,比如官儿,比如京城,都有些傲慢的叛逆。故而江湖里长大的店小二对那官老头可谓是极为不善的。
......
小二说,那老头沿路磨磨蹭蹭,四处歇歇访访,足拖了不少的时日,而小二见他四处认识的有名头的人物似乎不少,心下便也有点怕烦了,到了京城大门扭头便要走,却给人拦住了。
“然后那老家伙拖我进他家里硬是招待了好几日,还找各路的人跟我吃酒。”店小二道,“当我什么稀奇玩意儿呢!原来这家伙竟然还是个官,年纪大了不干了要回老家呢,结果路上给劫了,就又不想回乡了,重新回京里去了。当时又一路听我讲了不少稀奇事,就跟京城里也讲,便都来观赏我了!”
“嚯,那是挺稀奇。”老贼道。
“观赏了还不够,要留我做官哩!”
“做官?!”
“他们到处传扬了吧!不晓得,我逃回来了。”
他们这些人跟当官的扯上关系是麻烦事,京城的官顶大,也就顶麻烦。
小二说这段时间当地陆陆续续来了不少波来请人的,说当下京城里刮起这股叫“江湖”的潮了。店小二倒是不为所动得很,说“老子是掌柜的人,去不了别的地方。”便再飞来了一大片金银财宝要赎他,掌柜的说“小二子讨厌得很,不配去别的地方。”
总之老贼不在的这个冬天,一颗石头砸破了湖上的冰,让岸上的人们突然往水下望了过来,暂时产生了点鱼水的碰撞。
“你看现在堂子上那些人,一半来看我凑热闹的,还有一半是期望着被哪位人物请回府上交朋友的。”小二说道,“最近京城里说在摆台子呢,五湖四海多了胆子肥的人去舞大刀了。”
“摆什么台子?”
“嘿,戏台子!戏台改的擂台,叫人上去舞刀弄枪地演戏哩。”
老贼来了精神。他顶爱看戏,曾跟着一个戏班子奔窜过几个州府。但他想了想,小二说的与这大约不是一回事,也就不顺着说下去。
小二子却一拍脑袋,坏笑道:“老二哥,你要不要也去京上那擂台子?”
老贼哈哈笑起来:“我去做什么?送上门儿叫人抓我?”
......
老贼六岁跟饥荒的难民南下,七岁当的孤儿,在城里做混混,十岁做上混混头子,手里攒了几条肮脏人命。
况且老贼吊眉小眼,黑面堂,圆脑壳,瞪起人来凶得很。中高个子,瘦,但身上精练非常,粗看会觉得怕人。所以十岁时就被街坊称作“黑阎王”,是个恶名远播的。
他十一岁被老姜头驯服,当了徒弟也当了儿子,如今成了半吊子的好人。
但江湖里半吊子的好人那也是十岁就在手上攒过肮脏人命的,要是凑到官儿啊法啊面前,不是伸长了脖子请人给他掉脑袋?
于是老贼料定小二子是在同他胡说八道,伸手朝小二脑门子上爆栗了一颗。
......
这时另一个店伙计从厨房里钻了过来,张望到小二后一把逮住他哭着道:“爷爷诶,掌柜的发现你又躲着了,赶我来拽你呢。”
小二无奈,被他拽起来。老贼也不干预他掌柜的命令,抬手道:“我去厨房里端碗面吃就走了,再回头见吧!”便转头与小二分开了。
......
老贼吃完面便离开了。陈旧的新酒楼被人挤得看着要摇摇欲坠了。他没见过身边有这样的事,心里也好奇,但也不至于太好奇。他眼下得先回去找老姜头去。他失踪了一个冬天,还莫名剃了头发,得跟家里人报个平安。
家就在新酒楼不远的街道拐角,他敲,是老大开的门。窦红绡一张清秀冷淡的脸在家门后亮堂起来,老贼才有回家的实感了。她瞧见他,先确认了下是他,再冲他道:“回来了?”
“是。”
窦红绡拍了拍他的脑壳儿,回身喊道:“老头,老二回来了!”
姜老头正在蹲坑,来不及提裤子,老贼就进去茅房里跟他打了个招呼。
“老三呢?没瞧见啊。”老贼转了一圈问道。
窦红绡道:“一段时日没见着了。”
不见一段时日是正常的,人总会时常有些牵绊事,或时常有些牵绊人。只是老贼自个儿跑了不少时日,一回来发现家里依旧不完整,有点酸涩。
窦红绡原本正在切萝卜,见老贼兀自没有事儿做,便叫他来添柴火。老姜家时常不团圆,晚餐的白萝卜面儿只知道又进了三个人的嘴里。
当夜老贼去街上溜达,见了久没见的朋友,又吃了不少酒和花生米糖豆。
老朋友都是江湖人,也都在询问着那遥远的京城现下的状况来。旁人道老贼可以去试试,老贼说,自己是断然不去的。他们赌酒了一番,朋友说:“我就不信这世上没得能叫你去京城的东西?京城有荣华富贵呢?有娇妻美妾呢?有功成名就呢?”
老贼醉道:“这世上铁定没有能叫我去京城的东西!”
去那狗屁地方凑热闹,他嫌丢份儿。
老贼与人吃酒直到后半夜才溜回去睡觉。他躺在床上等困,脑子里却囫囵地琢磨起:
“难道这世上真会有能叫我去京城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