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贼怔怔地看着奉荫行:“边月棠是谁?”
奉荫行没有立刻回答他,而是两眼空洞起来,脸上颤动的情绪像泛起涟漪的湖水一样渐渐归于平静。奉荫行慢慢松开了拽着老贼的手,握着那支断箭,走到椅子上一屁股坐了下来,盯着那箭头出神。
奉荫行的声音像从遥远记忆里飘荡出来:
“这支箭头前面刻了倒刺,叫箭射进人肉里被阻住、透不出去。箭头尾端又造成筛状,就跟那捕黄鳝的篓子似的,黄鳝进了篓子就出不来,这箭也是进了人肉里就出不来。如此前端保证不出去,后段也保证不出去,就能叫这箭嵌在人身子里,伤上加伤。”
老贼也在桌边坐了下来,“好厉害的箭。”
随后老贼也便意识到:“你从前也见过这箭头?”
奉荫行仰起头来笑了笑,一双不大的眼睛泛出些水波了:“我从前见过的箭头比这个更厉害一分,箭身上还雕了血槽,叫人拔不出箭的同时,身上伤口里还流血不止,最后就将人的血给放干了。”
奉荫行回过头来,眼神冷漠地将手里那柄箭丢到了桌上:
“我见过的那支箭,由边月棠射出,杀死的就是我爹。”
奉荫行低头回忆道:“我爹死后,我背着弟弟,手里拖着我爹,一个人从叙城逃进了九短山。第二天早上,我爹的血就流干了。后来我跟弟弟在山里吃草皮树皮,第三天弟弟也死了。”
老贼听着,突然神色一动,问道:“在叙城?”
奉荫行抬起眼来看着老贼,他的眼神冷淡得很,好似陷入了长久无喜无悲的状态里:“你知道二十年前从宓州显州南下的难民潮么?”
奉荫行:“我爹叫奉雨,是难民南下的领袖之一。有被称作‘风雨先生’。”
……
老贼第一次听说“风雨先生”是在京郊枯骨寺,听那假和尚多见主持说的。而多见主持是听庙里曾住过的难民说的。说风雨先生带领难民潮南下,却在叙城意外死了,难民潮哄散,再没了气候,最后只有零零散散的人下到京了。
老贼惊道:“那位风雨先生,竟然就是你爹?”
奉荫行点头:“你知道他?”
老贼道:“我是显州人,当年也在难民中。”
奉荫行闻言愣了愣,忽然笑道:“原来我与老二哥早有机会认识,看来二十年前是缘分还没到。”
当年难民的队伍很长,很长,像一条蜿蜒的长河,从宓显两州流向京城。奉雨带着奉荫行与他弟弟走在队伍前面,老贼与父母走在队伍后面,自然是碰不到的。
老贼别开目光,在脑子里遥想六岁时的场景,有些怅惘。那时的他还不叫“老贼”,也还没有成为“黑阎王”,只是一个笨头笨脑的农家小孩儿。
老贼向奉荫行问道:“你爹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又是如何成了难民的领袖的?可是认识窦武?”
奉荫行疑惑道:“窦武是谁?”
老贼惊道:“你不晓得窦武?便是我老大窦红绡的爹。当年宓州的赵太守要将几座灾荒与瘟疫最严重的城给封闭,饿死灾民来节省粮食。当时在宓州首府献业城颇有威望的窦武夫妇组织了难民,说要带领着去京城讨粮食,并且去京城讨说法。但被那赵太守以镇压暴民之由杀害了。”
“哦…”奉荫行常年在九短山一带,都是山野乡村,并不常与外界通消息,确是不晓得。
老贼道:“当年我年纪也小,也是后来身处江湖了才知道的。我家老姜头,本是窦武小时候与其父救回家里的孤儿,窦武待老姜头如同兄长。窦武夫妇被杀害后,老姜头重整难民队伍组织南下,在难民出走当天,他自己则提着窦武的佩剑‘白日’,杀进赵太守家中为窦武夫妇报了仇,也为出逃的难民抢了时机。”
老贼:“那一夜献业城兵荒马乱,太守被杀,浩荡的难民潮南下,可谓天地变色了。原本难民要叫老姜头做他们新的领袖,但他没答应,而是带着窦武夫妇的遗腹女,独自归隐去了大云山下。”
现在“白日”正是窦红绡的佩剑之一。而献业城中几经风云,殉道的窦武夫妇、夜间暴起怒杀太守的老姜头,一并成为了民间里耸立的英雄。
奉荫行听了,低目思索良久,沉吟道:“我爹只是个没考上秀才的小郎中,并且不是献业人,应当不认识窦夫妇。那年我也才堪堪十岁,许多事情记不清了。应当是难民之中群龙无首,便有几人较有威望的共同暂代了首领。而我爹因为读过书,也在其中。后来我爹因着料事颇为机敏有见地,便渐渐成了领袖了。”
奉荫行神色冷漠地继续道:“原本还好好的,直到有一日。那一日傍晚,天刚擦黑,在叙城边儿上,我爹共几个算是领路的正在议事,议论之后的行路并路上吃食与睡觉的事儿。突然身后高山斜坡上立出一个人影,对着坡下我们高声喊道:‘我乃长羊山边月棠,与奉雨私仇今了’,随后便一箭射中了我爹喉咙。”
老贼看着奉荫行,奉荫行冷冷盯着地板上,不知在看什么,又在想什么。
老贼道:“所以你爹与那个自称是‘边月棠’的……”
奉荫行冷哼道:“别人不知道,我能不知道?我爹一个读书人小郎中,能和江湖人有个屁的私仇。定当是托辞,有别的原委的。”
奉荫行又道:“那夜边月棠在射杀我爹后,又连发数箭,将几个与谋的难民首领一并射死了。我拖着我爹与弟弟逃进九短山,在我爹血流光了后挖出那箭来看了。就是这样的箭。”
奉荫行目光又看向桌上从老贼肩上剜出的那枚箭头了。那是刻在他记忆里,他这辈子忘不掉的形状。老贼也低头皱眉陷入了沉思。
老贼活在这世上可以算是无牵无绊,连刀客如今都只能算是心头一道痒。他平生没有恩要报,也没有仇要报,唯一还能算得上心头事的也就自己父母的一点下落,和自己童年颠沛流离的那点怨气。所以老贼对二十年前难民南下的事都可算在意。
老贼想到:奉雨是被一个号称边月棠的弓箭手射杀的,边月棠号称是与奉雨有江湖私仇。可奉雨儿子奉荫行又说其父与人并未有什么私仇,故而,要么是奉荫行不晓得自己父亲私下与人结仇,要么是那个边月棠说谎。
可他又为何说谎?
如果不是为了私仇,他又为何要杀奉雨?
杀了奉雨之后,又为何要射杀其余相谋之人?
老贼从小只当那次难民潮便是简简单单的事情,却不曾想,自从接触京城、了解了些有关难民潮的只言片语后,便又相继引出其中的种种谜团来。
老贼的眉头愈发皱紧了。
奉荫行道:“这些年我也算曾去找过那个边月棠的下落。只听得二三十年前,那人确然是江湖上有名的神箭手,是前朝神箭将军残部交出来的徒弟,也就惯用且独用那前朝密营里用的箭头。可自二十年前,他便好似人间蒸发了。江湖里零散的那些专门雇佣杀人的榜单上也多有他的名字,却从来找不到他。他的箭与武功也仿佛在江湖里消失了。”
听到“箭与武功消失了”这话,老贼忽然心头一动,猛然问奉荫行:“那边月棠可会用剑?”
“我不知。怎么了?”奉荫行答道。
老贼忽而想到,刀客在江湖里寻了她那在渠城灭门的仇人十余年,十余年间却从未找着相同的剑招,那武功可不就是“在江湖中消失了”么?如若这边月棠也便是那刀客的仇人,则刀客多年苦寻未果,也就说得通了。
老贼抬头向奉荫行道:“总之,如今终于出现了与边月棠这个一身谜团的关键人物相关的东西,也便是这枚箭头。而这枚箭头的主人如今在刑部尚书刘起奉府上当门客,叫作‘祝柯’。我们只需找到这祝柯,大抵便能找到边月棠的下落了。找到边月棠,也就能问清楚当年事情的真相。”
奉荫行点头。
他逗留京城,流连赌场,只是为了度过漫长的未来的日子,去寻找一些盼头。却没想到,他想着未来的日子时,却是过去日子里的阴云先找上他了。
这一枚天外飞来的小小箭头,就将九短山烂名远播的土匪神医,打回了在叙城郊外拖着父亲、背着弟弟、肩扛夜色,跌撞前行的十岁少年。
奉荫行也分辨不清这到底是意外之喜还是意外之灾。
奉荫行站起身来,看向老贼深深行了一礼道:“我需去找那祝柯。老二哥,我不善杀人,请你助我。”
老贼也站起来将奉荫行扶起来,他原本心中就是打算了要与奉荫行一同去探究这祝柯与边月棠的,既要探究其与难民之事的关联,也要探究其与那刀客带来的三招剑的关联。
老贼见着奉荫行神色隐痛,长脸的下巴快拖到地上了,心下也是不忍,口里便故意与他耍了当年的玩笑道:
“放心,就当你雇我把那祝柯给绑了,然后再送给你。算作补偿我没能引你认识张玉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