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杰宇知道消息后赶来医院时已经过了四个小时，病房里只剩下泣不成声可怜可悲的人，以及已经被白布盖上冰冷的，不存在于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的人。
陈杰宇站在门口，既不进去也不动，只是怔怔地站着。他的表情苍白僵硬，毫无血色，像已经躺在床上的人既不笑也不哭，只是茫茫然地看着病床上的人说了一句，“骗人的吧……”
沉默一会儿后，我把死亡证明书递过去，缓缓地说：“在三年前的时候你爸就已经患上了肺癌，嘛……我也刚刚才知道的吧，你应该并不知道。但在两年前的时候你发现了自己是养子，开始颓废堕落，他也一直没能说出口……”
“骗人……”他仍是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但身体已经在轻轻地颤抖了起来。
我缓缓说：“你爸一直在砖厂工作，那种环境得肺癌也并不奇怪吧。我听说过，他一直是最努力的人，但是越努力身体垮的就越快，本来是可以治好的，但那些钱却被你拿出去用了，你自己清楚的吧……”
“我不信，我不信……不信……”他面部剧烈抽搐起来，眼泪也直直地流下，低落在地上。说着他伸手揪住我的衣襟，眼睛红肿地瞪着我，“假的，肯定是假的，为什么你能这么平静地把它说出来……”
“杰宇……”他的母亲站了起来，泣不成声，哽咽着说，“放开老师……事情都已经这样的，你还想怎么样？”
我拿来他的手，缓缓地说：“因为他和我并没有什么关系，他不是我的父亲，没有情感的交集，我没有办法让我哭出来。至于他是不是你的父亲，要看你自己的想法了……”
他身体一踉跄，后退了一步，转过头看向别处，也发出了哽咽的声音。
我拿起他的手，将死亡证明书塞进了他手里，“无论怎么样，即使你是他的养子，即使你是他儿子的替代品，但毕竟十六年的养育之恩，你总该会有点触动的吧。”
他颤抖着双手，缓慢地打开了证明书，看了一会儿后，快步走到病床前停下，又颤抖着手伸向白布。这仿佛是一个漫长的等待，一瞬间像过了许久，一瞬间就可以把人打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直到他掀开白布，看到那个冰冷而僵硬惨白的面庞，又伸出手抚摸了一下，一切仿佛才结束。他的眼睛瞳孔猛的放大，身体像被抽干了力气一样无力“扑通——”跪倒在地上，握住病床上冰冷的手，失声痛哭起来。
人真是一种只有在失去以后才会后悔的动物，我心里讽笑着，缓缓地离开了病房。
我走上医院的楼顶，倚着护栏看了看手表，已经是下午六点了，垂暮的夕阳缓缓地向地平线沉没。天边尽是晚霞，橘黄色的余光洒满了整个楼顶，晾衣服的竹竿的斜影也拖得老长，使一切事物都染上了悲伤的色彩。
人的生命真的就像夕阳一样，说消失就消失，毫无预兆。不久前还在和我说话的一个人却转眼间消失不在了世界的任何一个地方，留下的只有悲伤的回忆。
我摘下了眼镜，迎着柔和的微风，即使这样，眼前看到的景物也依旧没有任何变化。
我在楼顶上呆了两个小时，天色彻底昏暗下来，夜幕覆盖了整片天空。月光依稀，繁星满天，风也渐渐大了起来，呼呼地吹着我的衣服。我也感到气温降了不少。
过了许些时候，陈杰宇推开楼顶的铁门缓缓地走了过来。他的双眼红肿，表情呆滞，走起路也像没有力气一样，整个人仿佛一具没有了灵魂的行尸走肉。
“老师……家，到底是怎么东西？”他走过来问我，双眼充满了泪水与悲伤，还有无奈与迷茫。他身体摇摇晃晃，像个纸人，风一吹就会飘走般，他的这个样子让我想起了不久前他的父亲。
“谁知道，这个……就要看你自己怎么想了。”我说道。
他凄惨地笑了下，说道：“家人……是指有血缘关系的人吗？”
我重新戴上眼镜，看着他说：“这就不一定了，我倒觉得，相对于血缘，情感才是最重要的，因为家人间拥有情感才是家人，而并非血缘。”
风又变得大了些，呼哧地吹着他那已经凌乱了的头发。沉默片刻，他才缓缓地问我：“老师，有家人吗？”
“有一个妹妹和姐姐，不过姐姐已经不在了，现在我和妹妹两个人生活。”
又沉默了一会儿，他看向星空，“老师的父母……也不在了吗？”
“嗯。”我点了点头说，“很小的时候就不在了……”
“对不起了。”他呆滞地低下头。
我摇摇头，苦笑地说：“没什么，我对于父母也只有5岁之前的记忆，很朦胧，然后就一直是姐弟妹三人生活，所以……我也并不知道有父母的确切感受是什么。”
“老师的妹妹和姐姐，都是亲生的吗？”
“嗯。”我说，“是亲生姐弟妹。”
气氛变得有些沉寂下来，他“噗——”一声又像哭又像笑地低下头，哽咽起来，“对不起问了这种问题，我……我只是想知道有血缘关系和没有血缘关系的家庭感觉是什么样的？”
“大概是一样的吧。”我说，“刚才不是说过了吗，连接一个家庭的并非只有血缘，更重要的是家人之间的情感，所以我想都是一样的。”
他愣住了，直直地望着我。风吹的他的衣服呼哧作响，我的眼睛也折射着他瞳孔里的闪光。
片刻，他忽然蹲下抽泣起来，那无助的身影就像一只迷途的羔羊，无助而绝望，然而我却什么也没有能够帮得到他。
“我真是蠢啊！蠢到家了！”他边哭着边说，“我现在……才知道爸对我的好，他……他以前为了我，为了……这个家，在外面奔波劳累，一直折腾着自己的身体，而我……我却为了这种事就跟他闹了两年的别扭……如果我那时候没有发现我是养子就好了，就算发现了……我只要不去钻牛角尖，当做什么也没有发生过，那……那该有多好啊……一家人……快快乐乐幸福地生活下去……呜呜。”
“但是……”我说，“已经回不去了吧。”
他没有说话，只是不住地哭着，伤心欲绝，悲痛落泪。我又说：“一个人最蠢的事就是后悔，悔恨，等到失去了后才知道自己拥有过的东西是多么珍贵，这就是人性吧。”
他仍是抽泣着，身体颤抖着，我看到他的后背剧烈地起伏，那断断续续的哭声却十分刺耳，在这安静的夜晚里。
沉默片刻，我看向天上的星星，缓缓地说：“如果有流星就好了，那么就可以许愿了……”停了下，我问他，“如果，你有一个愿望，你会怎么去用它？”
“愿望？”他抬起头，凄凉地说，“那种东西，怎么可能会有……”
“可以的。”我看着他说，他也看着我。接着，他站了起来。擦干眼泪，“如果可以实现一个愿望的话，我不想要什么，只希望……可以回到从前，回到我的那个家里……”
“这就是你的愿望了……”我说，微笑了下，“你的愿望实现了……”
他愣了一愣，转过身一看，楼顶上的铁门再次“砰——”一声轻轻地被推开了。陈新宇从里面缓缓地走了出来，眼镜已经湿润，朦胧地看着他。
陈杰宇彻底呆住了，不相信地看着他，喃喃说道：“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抱歉，骗了你。”我说，“你爸并没有去世，他得的不是肺癌，而是气管炎……”
“但是！明明死亡证明……”
“那是我拜托这医院里的一个熟人写的。”我说，“身体变得僵硬是用了干冰……”
沉默良久，陈杰宇忽然跑着离开了，消失在了楼梯转角处。
陈新宇身体一下子颓废下来，看起来十分落寞，苦笑着说：“看来……杰宇还是没有办法原谅我……”
“并不是这样的。”我缓缓地说，“他只是一时无法接受而已，接下来，剩下的事情就烦请交给我吧……”
“老师……”
“但是我会把真相说出来的。”我说，“抱歉不能再替你们守住它了。”
他一怔，目光变得黯然，低下头没有说话。
我又说：“其实您也也应该知道的吧，即使你想瞒也不可能一直地瞒下去，逃避没有办法解决任何问题。”
又沉默了一会儿，他嗯地点了点头，说：“那就……拜托老师了。”
“我会尽力的。”说完，我也离开下楼去了。
……在废弃的车库里找到陈杰宇时已经过了半个小时了，在昏暗幽黄的灯光下，他蜷缩在一个角落里，将头埋在双膝间。
我走了过去，缓缓地说：“不是很好吗，你的愿望，实现了。”
“被老师骗了呢。”他的声音听上去有点冰冷。
我扶了扶眼镜，淡淡说：“那么，如果是真的呢……”
他的被轻轻一颤，说不出话来。
“那个时候大概你就会悔恨交加，想着这不是真的，为什么不是我我在骗你？但是……那个时候，你再怎么想都没有用，不要等到失去之后才会后悔，刚才不就说过了了吧，那是世界上最愚蠢的行为。或许我们骗了你，但是你没有欺骗自己，你在楼顶的情感是千真万确的，你……想要回到以前，想要回到那个家里，现在可以回去了，又在犹豫什么？”
他抬起头看着我，眼镜泪光闪动，又低了下头，“但是，我……我还是没有办法接受……”
我说：“你不是也说过了，自己只是在闹别扭，无法接受自己是个替代品的事情，觉得自己得到的情感是虚假的，但是啊……你对他们的情感并不是虚假的，他们对你的情感也不是原本要给别人的……抛开这一切不谈，你觉得现在的这个样子你开心吗，还是以前的那个自己开心？”
“我……我不知道……”他的声音悲凉起来。
我拿出手机，打开了一张照片放到他的眼前。他抬起头看了一眼照片，“这是什么？”
“陈杰宇。”我说，“已经死掉了的那个你，”
他凄笑起来，“为什么要给我看这个？”
我说：“因为你还不明白，你现在很迷茫吧，你不知道自己现在有多幸福，你得到的情感是有多么珍贵，只是一个劲地在耍脾气，不顾及你父母的感受，不懂得他们他们为你的任性付出了多少血泪，现在……你想知道吗，让我来告诉你好了。”
他目光颤动，攥紧衣角，看着我说：“什么……”
“你的身世。”
“我的身世？”
我说：“你还没有了解过你的身世吧，现在我来告诉你好了，你是一个本该不幸却又得到了幸福的人……”
他攥紧拳头，站起来说：“你想告诉我什么？”
“我第一次到你家里家访时，你的母亲跟我说过，她原本的孩子在十六年前的车祸中死去。那个孩子跟你一样都是两岁，而在她原本的孩子才刚去世不足一个月，他们就领养了你，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怎么知道？”他转过了头，“也许……只是想让我替代他们已经死了的孩子……”
“不是的。”我说，“因为你就是那场车祸里的摯事司机的儿子……”
听我说到这里，他彻底呆住了，双眼放大，表情也变得茫然起来，“骗人……”说着后退了一步，撞到了墙壁。
我扶了扶眼镜，“没有骗你，本来我也不想说的……一般来说，父母就算再怎么想念死去的孩子，也不可能在孩子才刚去世不足一个月就去抱养别的孩子，会这样做，是因为你的亲生父亲在逃走后一个月里良心难安，不断地自责，在不久后就留下遗书自杀了，你的母亲也离开不知道去了哪里，只剩下两岁的你在家里……”
“我……我不信……”他这么说着，双眼已经变得空洞，倚着墙壁无力地滑下来，瘫坐在地上，无力地垂着头。
我接着说：“那时候你被邻居发现才得以幸存下来，你现在的父母在听说消息后就赶了过去。当时他们看到两岁的你无助地哇哇大哭，那时候他们对你极为怨恨，恨不得要掐死你。但是……他们最终还是原谅了你的父亲，并决定把你抱养回家，把你当做自己的亲生儿子养大，决定一辈子瞒着你，让你能够幸福地成长。”说着我苦笑了下，“真的是一对很伟大的父母，虽然我没有父母，但也可以想象得到那时候的情景，他们把你抚养长大了，把你当做自己亲生儿子……”
“为什么？”他抬起头，眼里流淌着两行眼泪，又用双手捂住脸，痛哭起来，“为什么……他们不告诉我？”
“因为他们想要一直瞒着你。”我缓缓地说，“他们不想让你接触到背后这悲凉的事实，他们想让你作为一个普通人成长……之所以给你取名和他们的孩子一样，并不是把你当做了替代品，而是……想让你得到他们孩子的幸福，把连同他们孩子的幸福和属于你的幸福一起补偿回来，让两个支离破碎的不幸的家庭能够重新得到温暖……”
听到这里，陈杰宇掩面泣不成声，人和一般动物的最大区别就是，人拥有着强烈的情感，能够给予宽松，能够守护自己重要的人。
我又说：“只要现在能够懂不是很好吗？比起许多人，你拥有的东西足以让他们羡慕，我也真的很羡慕你能拥有这样的一个家，有如此爱你的父母。”
“老师……”抽泣了许久，他缓缓地站了起来，抹干眼泪说，“我……我知道了，我会珍惜我现在拥有的东西，能够在……这样的一个家庭里成长，我感到很幸福……”
我笑了下说：“现在我没有什么可以说的了，你就好好珍惜你所拥有的吧。”连接一个家庭的并不是只有血缘，而是亲生间的情感。我这样想着，心里却感到一丝寂寞，所谓的家庭，我是不是也拥有呢？姐姐？
片刻，车库的门口折射进来一条长长的影子，陈杰宇的父亲试探着走了进来，我无法直接称呼他的名字，大概只有叫他陈杰宇的父亲是最为合适的了。在我刚才把手机里的照片给陈杰宇看的同时也给他的父亲发了一条短信，告诉我们所在的位置。
或许是早已经到了，他一直在外面等候，听到了我们的谈话。他的父亲双眼微红肿地站着在门口里不远处。
“爸——”陈杰宇喊了一声后，抹了抹眼睛快步走过去。他父亲也走了过来，两人相拥在了一起。
“对不起，一直……瞒着你……”他的父亲声音哽咽，“一直，一直都在骗你……”
陈杰宇使劲摇头抽泣说：“没事的没事的……爸，我……我想如果一直不知道可能会很好，但现在……我并不后悔知道，无论怎么样，你永远都是我的爸，妈也永远是我妈，我不会在离开你们的，永远也不会……”
眼前的情景让我心里感到一丝温暖，却又莫名地同时感到一丝苦涩。对于他们来说，此刻的情感是真物，也许他们没有血缘，但无可否认，他们就是一家人。
我缓缓地摘下眼镜，镜框已经有点破损了。家人吗，心里徒然升起一股暖意。
但这时听到的一声微弱的“咔嚓——”的声音，让我停下了心里的想法。这个和在游戏厅里传出来的那个声音一样，打破了这安静的时刻。
那十几个手持棍棒尖刀的人闯进来是片刻之后的事情，其中有几个曾经是闯到学校里的人，我认识的还有前天在游戏厅里对陈杰宇放狠话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