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0月5日
最近我被一种奇怪的梦纠缠着。刚开始的时候,我以为那只是些偶然的梦,现在却越来越觉得不简单。辛武离开我三年了,我对他的思念已经渐渐快要消失不见。可是最近,他却接连进入我的梦境,一下子把那些快要沉睡的思念都从河底的淤泥里又挖了出来,要将一池平静的清水搅浑。
为什么我要记下它们?我本来打算用大多数人对待梦的方式来处理它们,努力回味并迅速忘记。然而我不能,与之相反,我决定尽力记下所有的细节。因为他们让我有很奇怪的感觉,这些梦境以及辛武在梦里说的话,离奇却又非常像是真的,对于我有难以抗拒的诱惑力。
也许我真的是病了,像一个对麻醉品上瘾了的病入膏肓的病人。
这些梦开始在大概两个月前。像普通的梦一样,我梦见了辛武与我在某些情境中一起做事、游荡、吃饭。有时候会有一些简单的交流,好像他从来没有死去一样。醒来的时候我会有些伤感,但是还好,我早已经习惯这些情绪了。
然而有一天,他忽然跟我说话了。虽然在梦里的人,常常是要说话的,但这次不一样,是真的说话。不是像读剧本一样的话,不是那种被我大脑计算过的程序式的问答。他说的是那种真实的,能打动我心灵的话。虽然他一直在说的都是些奇怪的、我听不懂的话,可是我竟然还是理解了他的目的,他是在努力向我证明——他就是他,一个活着的他。好笑吗?但这确实是他在在我梦里做的事情。
虽然我还是很怀疑,但恐怕‘他’已经成功了。现在的我,每次再梦见他,都会仔细地听他说话;甚至不睡的时候,也在期待着下次梦见他之前因为太随意,我都没有尝试记下他在梦里说的话;到如今,梦里的东西对我越来越清晰,以至于想要忽略它们,都不可能了。
难道是我正式疯了吗?多么令人不安,有谁会连续几个星期梦见同一个人?
无论如何,我决定从现在开始把他在梦里讲的话都尽量记下来。
……
“这是典型的精神分裂吗?”读了这一段,简丽不得不做了几次深呼吸。她觉得有点恶心,或者说一种厌恶。好像正常人见到病人都会有的反应,避之唯恐不及那种。但是好奇心又驱使简丽要再继续读一些,趁着那种恶心感还没有到无法忍受的程度,她感觉还坚持,于是翻开了下一页。
……
2013年10月9日
平静了几天,我竟然以为那种梦不会再来,但他终究又来了。
起初,好像是回到了小时候的老房子。那时候,因为房子不大,很多家里都会在自家的主屋外又接出一个棚子;或是在房前做厨房,或是在房后做小仓库。这样一来,采光本来就不甚理想的房子,会变得更加的阴暗。
梦里,妈妈做的饭还是那么温暖;虽然我看不见妈妈的面容,只见到她忙忙碌碌的背影和桌子上冒着热气的汤面。
辛武不期而至,和我们打了招呼便坐下来吃面。阳光寻了个缝隙,照进了屋子里。光的切面中,有从面汤中升起的缕缕水汽,还有辛武时不时切入的脸颊。他看起来还是熟悉的样子,只是态度并不显得急躁,吃起饭来也不再赶时间。
我问他,“你不着急了吗?”
“不急,”辛武说,“现在,没什么可忙的。”
我想再次听他发出那些令人厌恶的,边吃边砸吧嘴的声音,他如今却优雅地毫无动静了。过一会儿,妈妈不知道去哪里忙了。辛武凑了过来,他的身体好像年轻时那么有力又温柔。令我惊奇的是,当我用手摩挲着他的皮肤,竟然像年轻人的皮肤一般光滑。
亲热过后,他问我,“妈妈多少年没回来了?”
是的,妈妈已经去世多年了。刚才那忙碌的片刻与热腾腾的面汤,不过是一场梦,就如同对面正在说话的辛武一样,都是假的。我只能故意不跟他提这些,害怕戳穿了,他会再次从我的梦里走开,“记不得了,你刚才吃的好吗?”
“很好。很久没吃妈妈做的饭了。”他回答的很自然,好像从来不知道我妈妈去世了一样。然而,当年是我俩一起操办的葬礼,他怎会不记得?
辛武又说,“我们出去走走吧。”
我自然不会拒绝。出了空间狭小但不失温暖的小屋,外面空旷的多。没有太多的房子,可以一眼望到很远。阳光洒在地面上,有一排小树可以乘凉。他拉着我的手,一直向前走着。很久没有握着他的手了,我不禁被那种带着一点湿度的温暖感染了,跟着他走了起来。
走了一会儿,天暗了下来,有雨点滴落。我们发现了一个蘑菇形状的亭子,便进去避雨。凉风习习,阳光并没有散去。我靠着他的身体,扭过头看他时,他却有些异样。
“你怎么了?”我有些不安,看着他的神色,他又要开始说了吗?
他笑了笑,“这一切多么不真实。”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这不可能是真实的。
“你知道吗?这所有的一切都是你的梦境。而我并不能和你进行真正的交流。”
“嗯?”
我觉得他这话说得很矛盾,是我的梦境不假,但为什么不能交流?我们不是一直在交流着吗?
“我在向你传送信息,传送到你的梦境里。我不知道你的梦里会发生什么,不知道你会说什么,也听不到你说话。但你大脑里的保护机制会把我的信息当作侵入者,进行无害化处理。”
“哦?”
“你大脑里的保护机制会围绕着我的信息,进行包装、添枝加叶,使它看起来像一般的梦。”
“可是这些梦,看起来可不一般。”
“是的,因为我不断地侵入,所以你经常梦到我。”
“你现在可以和我说话,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也可以问我问题;这不是在交流吗?”
“你不是在和我交流,这里发生的交流是一个封闭的循环,传不到我这里。我给你的信息好像一小段程序,他可以和你做一定程度的智能交流,但它只是一段程序。我们也把它叫做意识机器人,你是在和机器人交流而不是我。如果你把它忘记了,它就会从你的意识内消失;另一方面,你的潜意识也有自己的机制,让你忽略其中的不合理性;在梦里,大部分人都不会计较逻辑的无法自洽,因此不会在意细节的荒谬;所以,只要控制的恰到好处,我的意识机器人就可以驻留在你的意识中。”
“那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又是如何向我的意识里发送你的程序?”
辛武没有立刻回答,脸上有一些难以捉摸的表情,“先不管这些,总之我发给你的这些信息,或者说这个程序。它是用一种特殊的东西进行编码,只存在于你的梦境,我只能发送不能接收。我的信息在你意念里运行为一个意识机器人,它可以和你交互,回答你的问题,但我并不知情。机器人会经常用第一人称以我的角度回答你的问题,但它仍然只是它,不是真正的我。”
“那,刚才是机器人和我亲热吗?”
“不是,那是你脑子里的想法。可能我的信息里的某些情绪或者内容,会触发你梦里的一些想法。所以在你的梦里,你看到的听到很可能并不是我的信息,是你的梦在营造的气氛。但是这不重要,你不需要把分辩得那么清,只要你感觉舒服就足够了。”
“那你刚刚说的这番话,也混入了我自己的想法吗?”我被他的话搞得晕头转向。
他却没有回答,只是笑着看我。
“你为什么要发送这些信息?”我只好又问。
“因为我想和你分享我的情况,我预感到你的日子可能不会太好过,知道我的一些情况或许会对你有起到一定的安抚作用。”
“可是你没有办法得到我的反馈。”
“是的,我收不到你的反馈,我也不应该尝试给你发送信息。但是我没忍住,还是做了。”
“你那边的规矩不允许你和我交流吗?”
“我这边没有这种规矩,有的都是障碍,是宇宙间天然的难以逾越的障碍。但我终归还是找到了一个法子给你传送信息,可是也仅止于此。”
“是什么方法?”
“是你永远无法理解的方法;这不怪你,因为你的世界里没有这种东西,你的思维也有你那个宇宙天然的、不可逾越的理解障碍;你的认知被限制了,所以无法理解不可理解的知识。”
“哦,就是说即使你告诉我,我也不会懂?”
“准确地说,是我说不了,用你的世界的语言永远无法描述的。这个限制是先天的,突破不了。”
“就是说,你那边的一切都是真实存在的,但我这边却永远也无法理解。”
他看着我,摇了摇头,“很大一部分你是可以理解的;但其余的部分,你没办法理解;或者说,不光是你,那个世界的所有人都不可能理解。”
“我也会去那里吗?”
“你可能会进入的世界有无限种,这里只是其中一种。恐怕有几百亿分之一的几率。”
“几百亿,那么多?这个世界上的灵魂够这些世界分配吗?”
“够与不够只是你那里的概念。我们这边却不需要担心。”
“你的也是我曾经居住的世界里,最基础最灵活的概念就是无穷,很多事情都想到最后都要靠无穷来解释。”
我承认他说的有些道理。当我们解释不了世界有多大的时候,我们会说,她是无限的。解释不了时间多久的时候,我们也说她是无穷的。甚至天上有多少颗星星我们也只能说,在我们的视界里可以通过观测和计算而估算出有多少,但视界外的星星就无法观测和计数了——是无穷的。
“是的,视界就是你的局限,但仅仅是你的局限,不是世界的局限。”
我们又你来我往地说了半天,他的话我只能记得七八分,懂得的就更少了。
“你怎么知道我在想这些?”
“我是意识机器人,已经融入你的意识成为它的一部分。而且我足够聪明可以进行计算,不是简单的陈述辛武的想法而已。”
“如果你是我的一部分,我是不是在自娱自乐,自问自答?”
“我带给你新的东西,你从来没有经历的东西,你就当自己忽然开窍了吧。”
“你为什么想尽办法要给我你的信息?你只需要经常来坐坐,陪陪我就足够了。我不需要知道那些我不能理解的东西。”
“知道对牛弹琴吗?”
“你讽刺我是牛,听不懂你的琴?”
“人总会有孤独的时候,需要和别人倾诉。找不到人时,牛也可以是倾诉对象。甚至一个布做的玩偶,或者一块荒野中的石头都可以。”
“你很孤独吗?”
“是的,是极其恐怖的孤独。”
“为什么?”
“这个我无法完全解释,不过你或许也可以想象一下类似的感受。比如,你可以想象,这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是你的拷贝,本质上是一个人。或者,你想想濒临死亡时,再没有任何人帮的上你的那一刻。”
恍惚中我觉得他说得有道理,那种感觉不知不觉袭来。一时间所有的亲人、同学、同事,甚至路人甲乙丙丁张三李四统统都是我自己假扮的,这世界什么都没有只有我自己。如果瞬间一股强大的恐怖感从头压到脚趾。痛苦中,我惊醒了。
……
读到这里,简丽的感到一阵寒意。抬头四下里看了一圈,没什么异样,可能是空调温度太低了吧。虽然钟老师在精神分裂中,但叙述事情时还是很有条理,看问题的角度也很特别。简丽之前的恶心呕吐感却烟消云散了。
“难道精神病人真的能看得到常人看不到的东西?所谓的错乱其实是打开了思想世界潘多拉的盒子;盒子一直在,只是有人打开了,有人没有打开?”想到这,简丽竟然有些兴奋。
那种恐怖的孤独感是什么?简丽不禁试着想想辛武的第二个提示,死亡的感觉。
这个并不难,基本上每个人都会这样,只要愿意,轻易地也是本能地就会想到死亡的感觉。简丽记忆中的第一次,好像是五岁时,在一次睡觉前她问妈妈,是不是妈妈会死。妈妈回答说每个人都会死。那一刻,她第一次试着想象死亡的感觉。不一会儿她就像踩了电门一样,跳下了床,在屋子里暴走起来;直到又跳回妈妈的怀里,再次躲进了妈妈温柔的怀抱,心情才渐渐平复,虽然她知道早晚有一天会永远失去这种抚慰。
“像一个巨大的漩涡,”简丽试着描绘那种感觉。她不再对死亡那么敏感,也不会刻意去想。此时更引起她兴趣的不是死亡本身,而是人对死亡的恐惧。
跳进去就无法出来的漩涡,在里面,你听不见妈妈的安慰,抓不到救命绳索,只能认命地往下掉,留下出窍的恐怖感在挣扎。
“这是绝对的恐怖,为什么辛武用来形容孤独?”简丽寻思如何建立恐怖与孤独之间的联系。死亡对个人来说是终极的恐怖,又是绝对不可避免的恐怖。难道辛武想说,他的孤独也是终极的孤独,又是绝对无可逃避的孤独?可是从钟老师的日记来看,辛武是个已经去世的人;所以这种感想应该是钟老师自己的感想;或许是来自她的潜意识,而且很可能是她精神分裂的诱因。
钟老师在梦里和一个死去的人交谈,简丽却感觉不是她的凭空臆想。也许这是她潜意识中的某种东西通过梦中所谓的辛武反映了出来。那是什么呢?心理创伤?或者,根本就是她自己对死亡的恐惧和失去爱人的孤独的体现?
简丽也会梦见逝去的亲人,似乎也没什么特别的。可是人为什么会梦见去世的亲人?她完全不相信所谓的托梦,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话也不尽然,至少对于简丽自己来说,梦中见到的人并不是白天特别去想的某个人,甚至很多根本是不速之客。当然,简丽也清楚,她并没有像钟老师这样刻骨铭心地思念过某个人。
“字里行间钟老师挺清醒的,也很有逻辑,是她后期病情加重了?”简丽寻思起钟老师给自己的遗言,“她为什么要嘱咐我读她的日记呢?”
窗外扑扑簌簌地下起了雨,像是要把简丽的思路打断。
“我是不是那种爱怀疑一切的人?”简丽埋怨起自己,“怎么就不能相信钟老师一次?也许她真的有什么特别的东西要告诉我,是衷心地祝福我。”
简丽肚子有些饿,收拾了一下出去吃午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