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店的餐厅价格不便宜,味道也一般,简丽经常会到外边自己找餐馆吃午饭。这总让她想起在省城工作的时候——每天和同事们像打仗一样侦查和选定公司附近的饭店,在有限的时间内排队、点菜、享用、撤退。如今,忽然停下来的简丽有了用不完的时间,她再也不需要忙于这样的琐事。简丽徜徉在大街上,没有前期侦查,只有漫无目的地寻找目标。
街道上人来人往,各色人等不经意间乱入眼帘,他们都在为不同的目的奔忙。简丽想到钟老师笔记中辛武给出的第一个例子,“如果这满大街各怀心思、东奔西走的人,都是我的拷贝会怎样?”
“他为什么会提出这个想法?”无论这个想法来自钟老师还是所谓的辛武,简丽想推演一下它的起源。
“想什么呢?”简丽正想着,忽然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飘过来,她扭头一看,是早上在海滩上插话的那个怪老头。
“怎么是他?”简丽对这个老头有些不祥的感觉,但旋即又觉得自己过分了,“只是偶然碰到,有必要这么敏感吗?”
简丽回报对方一点笑意,“没有想什么。我正要去吃饭。”
说到这里,她才意识到自己之前想得入神,已经不知站在这里多久了,也难怪人家问自己。
“我一路走过来,就看见你一直站在这里没有动过。怎么,找不到饭店吗?”
“没有。”简丽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就是想到朋友说的一句话,不知不觉就想入神了。”
“动脑筋可以,也要注意安全。你看你站得离马路这么近,不要一不留神走下去了。”怪老头说完,又继续向前走去。被怪老头关心,简丽心里泛起一阵暖意。
她四下看了看,这是一条海边大道,一边是海滩一边是树林。这个方向她之前没来过,目之所及,在很远的地方有一片房子,也许那里会有饭店。继续向前走的话,还要不短的时间,也可能到了那边却没有饭店、白走一遭。是掉头还是继续?
简丽看见怪老头在前面悠哉游哉地走着,心想前面一定是有饭店的,便不再犹豫,继续向前走去。
怪老头的速度不快,简丽很快就赶了上去。在超过他的时候,简丽不好意思保持沉默,便问了一句,“您也是去吃饭吗?”
“吃饭?这边有饭店吗?”怪老头看了她一眼,没有止步。简丽听到这个回答,心里凉了半截,“不是去吃饭,您老大热天的在这里走什么呀?”
“我去那里。”今天的阳光很充足,照在地上反射回来,让怪老头不得不眯上眼睛。简丽顺着他的眼神望去,前面的海滨有一处小小的人工园林。之前走得心不在焉,简丽没有注意到这个园子。
“那边景色很好看,”怪老头说,“我有空就会走来看看,我建议你也去看看。”
“好啊。”简丽爽快地答应了。这么热的天,她汗流了不少,是时候休息一下了。
“别叫‘您老’,我才五十多岁,还是年轻人。”怪老头笑了笑,径直朝公园走去。
“是,是。五十多岁算中壮年。”简丽免不了奉承两句,但在她眼里,四十岁都可以叫叔叔了,何况这人看起来比一般人要更显老一些。
“请问您贵姓,还不知道怎么称呼您呢?”简丽又问道。
“免贵姓张,你叫我老张吧。比张三李四亲切点就行。”
“好吧,老张。”简丽没有继续客气,她觉得那样很无聊,况且过会儿可能就再不见了。
“对喽,你这孩子的性格还挺爽快的。”
“不让我叫你老头,却叫我孩子。”简丽回敬他一句,“叫我小简。”
“哦,你姓简。简单的简吗?”
“对。”
公园不远,很快就到了。这个园子并不大,好像一个直径二十米的水泥圆盘嵌在了沙子里。盘子的边缘有一圈圆洞,种上了小树;盘子的中间盖了几个类似蘑菇的凉亭;凉亭下有几个水泥靠椅。现在是一天最热的时光,园子里一个人都没有,两人各选了一张石椅坐下。椅子的温度正好,面朝着大海,清凉的海风扑面而来,还可以隐约听见水波拍岸的声音。他之前说的好景色应该是指这边的海景。公园坐落在一处沙滩高地,居高临下地可以纵览蜿蜒的海岸。碧蓝海水中的张开纯白风帆的小船与金黄沙滩上穿着各色泳衣的游人相映成趣。
老张坐下后,轻轻咳了咳,“多好的风景啊。你有什么想不明白问题,在这里坐上一天全都会解决了。”
“我有个朋友跟我说,“街上的她看到的每个人都是她的拷贝”,我在想她这个地方是不是出了问题。”简丽说话时她指了一下太阳穴。
“呵呵,看来你朋友陷入了哲学三大问题里了。”老张说。
简丽明白老张说的是“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这三个问题,但她不明白老张为什么把他们和孤独联系在一起,便问道:“这三个问题我听过,但为什么你认为我的朋友的想法和这三个问题有关呢?”
“你有没有在某个时刻,觉得你自己的这个视角,是独一无二的。”老张说话的声音几乎被淹没在海浪拍岸的背景声中,但简丽还是听懂了,问道:“您这里‘独一无二’的意思是什么?”
“至少应该有两种定义吧。第一种是:只有你身上这个‘我’才是真实的,其他都是幻觉。”
“幻觉?”
“对。除了‘我’之外,所有人都类似于一种拥有高等智能运算能力的机器人。但机器人无论拥有多么高级的思维能力也不能算作生命,只有你身上这个‘我’才是真正的生命。而这个‘我’是来自于本体,是本体在世界的影子。也就是说,‘我’就是世界之主,世界为‘我’所造。”
这个论点乍听起来很疯狂,但碍于长辈的颜面,简丽不好发笑。可转念一想,这里面或许有三两句话不能解释明白的道理,老张很可能是在卖关子。于是问道:“可是您和我在一起交流,我们两个中间,哪个是真正的‘我’,哪个是机器人呢?”
“问得好,”老张点点头,“三个可能的答案必居其一:第一,你是,我不是;第二,我是,你不是;第三个,我们都不是。”
简丽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边笑边说,“您这是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老张也笑了,“既然连‘胡说八道’这样的词都说出来,就不要用‘您’这样的敬语称呼我了,感觉太生分了。你是不是也用着别扭啊?”
一会儿是老张,一会儿是您,简丽也觉得自己脑筋有些分裂,于是答应着:“好的,不用‘您’用‘你’。你说的三个答案我其实也知道那并不是胡说八道。你是想说,无论哪个躯体里藏着那个真正的‘我’,即使我们每个人都有一个‘我’,但这个‘我’却只有一个?”
老张又点了点头,“我喜欢和聪明人说话。你想想,这个世界从无变成有的那一瞬间,这个世界的那个‘我’,也就是本体出现了,第一种独一无二就是这个本体的独一无二。”
“可是这样不就预设了‘这个世界是有意识的’这个前提?”
“好吧,既然你不喜欢这个前提,我们反过来,假设这个宇宙的‘本体’根本没有‘我’的意识,只有人类才有。那为什么你作为这个世界微不足道的一员,你却有意识?如果连维持浩瀚宇宙运转这样的事都不需要意识,为什么你我这样的小蝼蚁却拥有意识?完全不需要嘛。”
“为什么您认为运转宇宙需要意识?完全可以不需要。为什么不可以是:‘只有我们这样的小蝼蚁才会有意识这种无聊的东西’?”
“并不是我认为,我只是在推演这个逻辑,在这时最好避免掺入个人的喜好。另外,我再提醒你哦,不要用‘您’,用‘你’。”
简丽紧点了两下头后,老张继续说道,“你认为意识是宇宙的低级产物?让原子核产生意识和让原子核发生核反应,你觉得哪个更容易?”
“好吧,我承认意识的产生更难。我想您,啊不,‘你’还会继续追问‘一个简单的没有意识的本我,为什么创造出一个更高级的意识来?’”简丽学着老张的强调自问自答,“可是这个本我可能压根就不存在,宇宙就是一个意外。而意识的产生,完全也可能是一种意外;一种美丽但作用不大的意外;宇宙并不需要它。”
简丽对这个逻辑游戏越来越感兴趣了,大热天里,她并不感觉饿。
“粒子,核反应,宇宙,星系都是意外吗?”老张又抛来一个问题,他们两个像球桌两边的两个乒乓球手,一个进攻一个防守,飞来飞去的球就是问题。
“是意外,因为我们看到的是一系列意外的结果,所以你会产生这不是意外的错觉。如果意外产生的不是这些,你也会问同样的问题。”这么说简丽也觉得有些胡搅蛮缠,但她并不觉得意外有什么不可能。从逻辑上看,这又没什么问题,除非老张找出漏洞。
“好吧,意外并不是不可能的。这种情况正好能推导出‘独一无二’的第二种定义——你这个意识不过就是一种意外,而且持续地、意外地、孤立地在每个生命中产生无数遍,于是这一个个的‘意外’郁闷了,感到了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