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幕话剧《樱花泪》很快就在市电视台播出了,而且一次又一次反复重播,直看得全市人民以为吕佳薇是一位比陈冲、刘晓庆、张瑜、张金玲都要出名的女明星。也就是在《樱花泪》反复播放的过程中,吕佳薇出嫁了,离开县城不久,吕佳薇嫁给了市电视台的台长。49岁的台长新近丧偶,吕佳薇迅速接替了这个位置。
那以后我差不多十年都没有吕佳薇的消息,很奇怪,在《樱花泪》结束在市电视台的大放光芒之后,吕佳薇突然销声匿迹了。但她的影子一直没有退去,我知道,在我们陈家,每个人心里都藏着吕佳薇,只是大家都不说,都不提。如果我叔叔想知道吕佳薇的去向,他不可能做不到。我叔叔陈白新已经从县城调到市里,他现在的身份是副市长。尽管市电视台的那个台长早已调省电视台了,但只要问一问,就有下落,可是我叔叔不问。他明显地苍老了,鬓角出现斑斑点点的白发。
我的叔叔,他实在太操劳了,当然如果他不这样操劳,也不可能在十年间从县委宣传部长到县长,到县委书记,再到副市长。走仕途的人都知道,有没有背景几乎决定了你的发达程度与速度,有时候,某个人升为某重要岗位的领导,他的亲戚、同学或者先前的同事也会一下子变得重要起来,不一定是他们自己觉得重要,而是其他的人,那个重要岗位上的领导的下属,这些人脑子一转,觉得重要,很重要,于是就会自觉地主动地充满热情地把领导的亲戚、同学或者先前的同事关照起来,好像不这么做就对不起领导,就不忠于领导。但是,我叔叔不是靠哪个亲戚或者同学或者先前的同事,我叔叔靠自己,他自己一点点一步步地走出来,走到副市长的位置。
我叔叔去市里赴任之前,专门找我谈了一次话,他对我很担心。我刚结婚,但我不幸福,我有工作,但我不快乐。我叔叔是个言而有信的人,他果然在那年暑假把我调进了县委报道组。能专门写作,我以为是件快乐的事,但很快我就发现错了。领导今天去哪里,你得写则新闻;明天开个什么会,你得写个报道。领导去的地方干的事几乎千篇一律,却要写得花样繁多与众不同;所有的会议几乎一个面孔一种味道,却要写得独一无二意义重大。天底下还有比这更无趣的事情吗?我很快就慵懒了,应付了事,但我不敢再提调动。能调哪里呢?我也说不清楚,也许哪里都一样,我到哪里都抖擞不起来。这期间,阿果跟日本人做生意,他建议我去日本打工。我不去,日本是个欠了我们血债的国家,我还得点头哈腰给他们打工,我不干。我开始写小说,一篇接一篇地寄出,却没有一篇变成铅字。难道杂志上那些登出来的小说篇篇都是精品吗?不见得,陈词滥调比比皆是!可我的小说就是发不出来。生活这么不如意,我就去结婚了。我的丈夫齐天光,县文化馆馆长的儿子,还是他,这就是缘分了。他已经从上海交大毕业,分配回省公路局。
我骑着自行车去文化馆借书,刚到门口,就碰到一个戴眼镜的高个子青年,有些面熟,就多看了两眼。他也看我,脸不知不觉红了,他搔搔头发,抓抓耳垂,一串动作忙乱而迅捷,让人马上联想到孙悟空。我扑哧笑出来,这其实没什么可笑,换了平时我肯定不会笑,那会儿却笑了,可能表情还很妩媚灿烂,所以后来我老认为是我先勾引了他。他被我的笑鼓舞了,怯生生地问:你的名字是不是叫陈米?我说是。他眼珠子左转右转,还是有思想斗争,思想斗争的结果是进行自我介绍。
我被这种无意间的邂逅撩起了兴趣,吕佳薇说过我是个浪漫的人,于是我决定跟他往来,一往来就成了惯性,就结婚了。但是结婚后我很快发现了无趣,问题也许不在他,在我,他认认真真地做事,勤勤恳恳地上进,扎扎实实地过日子,而我却觉出这其中的闷,具体闷在哪里不知道,就是闷,小县城的空气仿佛都不够我呼吸了。三十岁,我叔叔觉得这正是人生最好的时光,可是我却整天无精打采的。我叔叔担心的就是这个,他说阿米,你这样下去可不行,时间很快的,你看一眨眼的功夫我都49岁了,快老了。我叔叔说着摸摸自己的头发,淡淡地伤感着。49岁对于男人来说其实还算不了什么,况且这是一个49岁的副市长,按最通俗的看法,他的前景还是看好的,可他竟然有些伤感。
我婶婶施淑英却非常开心,她同我叔叔一起调到市里,安排在市文化局。能够回城里去,她说她盼这一天都快盼疯了。铜蛋已经考上大学走了,铜蛋这家伙,猴一样顽皮,可也猴一样机灵,根本没见他怎么用心读书,可是一考,他就考到清华大学去了。我婶婶挺为这件事自豪的,铜蛋能有今天,她至少有大半的功劳。铜蛋聪明这没错,但如果不是她整天追在背后逼他拿起书,再聪明的人也不可能上清华呀。现在麻烦的是铁蛋,铁蛋一连考了几年大学,没考上,我叔叔说实在不行,就算了,参军去吧,或者找份工作做就是了。我婶婶不同意铁蛋参军,我哥哥阿果摆在那里,她怎么敢让铜蛋再去?至于找工作,东看西看,整个县城看不到适合铁蛋的工作。铁蛋是个沉默的人,小时候还有点生气,可是越长大越沉默了,他身上的那么点生趣像水汽一样蒸发在岁月里了。如果到了市里,户粮关系都搬进去,情况便会大不一样,选择的面大了,单位多了,条件好了,工作的问题就会迎刃而解,所以我婶婶觉得一块心病可以去掉,脸上都是笑。
那天,市电视台曾在晚间新闻中播出过陈白新副市长上任的消息,很简短,几秒钟的时间,一闪而过,不过我们一家人还是都看到了。1991年,能够上电视还是件了不得的事,即便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一旦上了电视,马上就有了神秘感和神圣感。那天晚上,我父亲一夜没睡,他比我婶婶更开心,但他不表现在脸上。他在床上翻过来翻过去,终于还是没法睡着,便起来,坐在门槛上抽烟。黑暗中红通通的烟头一闪一灭,映出我父亲皱纹纵横的脸。十年前,当他在县剧团门外拿着小刀抵住吕佳薇后,我叔叔就极少见他了。我叔叔心里有气。
我父亲的做法很愚蠢这是无疑的,他差点酿成一桩轰动全县的大案,差点贻笑大方,差点断送了我叔叔的前程。我父亲从橄榄林中猛兽一样冲出来时,他没有想到这些,我估计他那时的想法再简单不过,他只是要威吓吕佳薇、阻止吕佳薇,让吕佳薇从我叔叔的生活中退去。但是后来,他回过神来,明白了,十分后悔,也有内疚,所以他也不见我叔叔。从1981年到1991年,兄弟俩就这么隔着,但我父亲一天都没有忘却我叔叔,我父亲从电视里看到我叔叔,他看到我叔叔的轩昂气宇,看到我叔叔的从容镇定,也看到我叔叔鬓角上的白发,所以他开心、兴奋,也沉重。那天夜里,他坐着抽烟,一直抽到天亮。
第二天我父亲要我带他到市里找我叔叔,我拒绝了。我叔叔刚上任,他忙,多少重要的事情等着他去处理。我父亲说,我有事找他,这事也很重要。我问他什么事。我父亲想了想,说,我要告诉他,官当大了,心不能跟着大起来。我忍不住笑起,我父亲肯去找我叔叔这令我高兴,但我笑的不是这个,我是笑我父亲的天真,我说,你就别操这份心了,叔叔是谁呀,他还能不明白?我父亲白了我一眼,他好像还有话要说,但终于忍下了。我不愿他们兄弟失过一次和解的机会,我说爸,过一阵吧,等叔叔闲下来时我再跟你一起去找他吧。我父亲喉咙咕噜了一声什么,我没听清。那以后,我父亲成了电视的忠实观众,我叔叔常常出现在市电视台的新闻中,这给了他鼓舞,他以为我叔叔既然可以出现在市电视台,便也可能出现在省电视台和中央电视台,于是所有的新闻节目,他都一个不漏地看,新闻的内容是什么他不管,他只管寻找着我叔叔。
我叔叔不喜欢我的无精打采,其实我自己也不喜欢。十岁那年,我听吕佳薇说这世界是个大宝库,可二十年过去这个宝库尚未对我开放,我看到的好像只是一个大铁桶,我被困在中央,四周阴森坚硬,找不到出口。不知道吕佳薇是否已经身处大宝库中了,天下底总会有幸运者的,我从电视中就看到别人快乐而高尚地生活,大鱼大肉,有车有房,有说有笑,而且这个国家那个国家飞来飞去,可是我还瘟鸡般呆在小县城里,没坐过飞机,没坐过火车,连外省都没有去过。
在我叔叔到市里上任后的一个多月,我接到吕佳薇的电话。她的突然出现与她的突然消失一样,都让我十分意外,心里很久都平静不下来。我在市里的西餐馆见到她,她还是老样子,身上仿佛没有多一两或者少一两肉,只是笑起来时眼角出现几丝淡淡的细纹。你好吗?还可以。你好吗?过得去。这是我们见面后最先说的两句话。十年一觉不是梦,我脑中浮起这个诗句,尽管有些酸腐,却是确切的。她点了两杯咖啡,一杯给我,一杯留给自己。我不是第一次知道有咖啡这个东西,外国的小说里常有,外国的电影里更多,但我是第一次喝咖啡,不得要领。
我偷眼看看吕佳薇,然后学着她的样子拿起小勺子,翘着手指头,一下一下地搅动着。这个动作让我想起当年,当年在东风生产队知青点里,吕佳薇冲炼乳给我喝。杯子里出现了细细的泡沫,还有细细的波纹,一圈一圈的,恰似年轮。吕佳薇38岁了,她还是美丽的,这种美丽醇厚而久远,散发着青草与秋叶相交织的感人肺腑的特殊气息,但她毕竟38岁了。她告诉我她离婚了,但没说为什么,她也没说这些年去了哪里,做了什么。我的好奇心蠢蠢欲动,但我不问,吕佳薇不想说的事,问也白问。我注意了一下她的穿着,她穿一身精白的韩国时装,品质很好,款式很好,价位绝对不低,可见她活得不错,这就好。我说,有时候,我会想你。
她先是一愣,接着眼泪漫上来了,速度之快,简直不像是从体内分泌出来的液体,而像是魔术师用眼药水一眨眼间点上去的。她显然想遮掩这种情感,便低下头,过一会才抬起,嫣然一笑。她说,阿米,我也常想起你。话一说完,她突然嘴一咧,这下子眼泪没止住,一下子滚落下来,滴到桌上的餐巾纸上,立即就晕开了。我没想到她会这样,她在我面前从来没有落过泪,不觉得眼睛也湿了。当然她落泪的过程十分简短,如同夏天的太阳雨,呼拉而来,刹时又嘎然而止了。然后,她还是笑起来,伸过手在我肩上拍了拍,说,阿米,你终于也是个大人了,真好。我抬手在额头上摸摸,我岂止是个大人,我的额上已经开始出现一道道皱纹了。
我后来告诉我叔叔,我说我见到吕佳薇了。我叔叔点点头,轻轻嗯了一声,眼皮抬都不抬。他的反应让我觉得可疑。即便只是一般熟人,十年不见,十年没有消息,总该有必要的好奇吧,他为什么没有?这事当然有些蹊跷。我推测了一下,大约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吕佳薇从电视上见到我叔叔,知道了他的近况,于是打电话找到他;另一种是我叔叔在某个场合无意中得到吕佳薇的消息,于是他通过一个非常稳妥的方法找到她。无论哪一种,结论都只有一个,那就是他们两人又重新联系上了,然后吕佳薇正是从我叔叔那里,得到了我单位的电话号码,并且了解到我的情况。
几天后,吕佳薇再次打来电话,她叫我停薪留职到市里去,她说,我正在拍一部电影,你来给我当助理吧。吕佳薇居然还在做演员,她居然拍起电影了。我猜测得到,一旦我去了,我父亲将会有什么反应,但我还是没有任何犹豫就答应了。我必须离开报道组,我必须离开小县城,这地方再呆下去我要疯掉了。
吕佳薇正在拍的是一部香港武打片,叫《刺刀见红》。故事很老套,无非是冤冤相报、不共戴天、你死我活之类的。我不喜欢这类电影,血腥味太浓了,人类也因此显得太动物化了。我也不喜欢吕佳薇在电影中的形象,她扮演一个受尽凌辱而后奋起反抗的小寡妇,也是拳打脚踢刀来剑去的。吕佳薇柳枝似的身子跟武林高手的形象相去甚远,但吕佳薇却说这个角色对她很重要,她问:陈天祥,你听到过这个名字吗?
我说,没有。
吕佳薇说,他是香港导演,很有名,上他戏的人都会红。
我说,那又怎样?
吕佳薇伸手在我脸上一摸,笑笑,说,你会见到他的。拍完《刺刀见红》,他将马上投巨资拍摄一部艺术探索片,准备参加国际影展的,女主角还是我。你给我当助理,也就得一直同他在一起工作了。
我果然很快就见到陈天祥,矮矮的,胖胖的,油腻腻的,下巴与肩膀粘在一起,已经找不到脖子。男人不是要皮肤多白净,也不是需要五官长得多端正,男人需要的是一种整体气势,一种从骨子里不可扼制地穿透出来的高傲的、高贵的、智慧的、唯我独尊的气势,而陈天祥则恰恰相反。吕佳薇把我介绍给他,吕佳薇说,这是我表妹,陈米小姐。陈天祥马上咧开嘴,脸上都是笑,他说,陈小姐,你好呀,你好漂亮呀,你和吕小姐一样都好好漂亮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