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助理,其实就是秘书的意思,无非是帮吕佳薇提提醒,明天该拍什么戏了,哪些东西要准备好,哪些台词需记熟等等。这些事对吕佳薇来说不难,她应付自如,但剧组里有香港与台湾来的演员,他们都带助理,甚至经纪人也形影相随,吕佳薇便觉得自己不能没有,她说,叫别人我可能不习惯,所以叫你,你能帮我的。
第一次拍电影吕佳薇显然还很生,演着演着,话剧腔就出来了。跟台湾的演员配戏时,这个毛病不突出,因为台湾的演员比她还拿捏做作,但一跟香港的演员演对手戏,就一览无余了。我觉得这个问题我必须说出来,我不说谁说呢?斟酌了一下,我说,你的表演如果能自然一点就更好了。
吕佳薇马上警觉地看着我,她明白了我的意思,追问道:是吗,我不自然?真的不自然?
我看到她的脸上有震惊,但没有恼怒。从那天起,吕佳薇琢磨剧本的时间延长了,对着镜子练习的次数增多了,而且每次开拍前她都要回过头悄声交代我,她说,阿米,你给我盯着点,如果发现我又话剧腔了,马上提醒我。这就是吕佳薇了,吕佳薇的进步显而易见,可惜《刺刀见红》最终没有上映,如果上映,所有的人都会看到整部戏前后,吕佳薇判若两人。
我有时候拿着剧本看着看着,不由得就笑起来,我说这就是剧本了?著名制片兼导演肯花巨资投拍的剧本了?吕佳薇听出我的声音中杂夹着充分的不屑,她凝神想了想,问:阿米,你是不是觉得剧本不好?
我说,什么狗屁不通的玩意!它可真是一点都没辜负胡编乱造就个词啊。
吕佳薇说,你帮着改改,怎么样?
我?这事我没干过。
吕佳薇说,你把它改一改,你能行。
我说,这事可由不得你,陈天祥自己编的剧,陈天祥花钱在拍,他为什么要给我改?得了,你就凑合着拍完吧,反正还有下一部戏可盼。
吕佳薇说,不行,不能凑合。
她掉头就去找陈天祥,陈天祥哈哈一笑,觉得天方夜谭。吕佳薇眼珠子一转,她说,你别小看我表妹,她是作家,在我们这儿很有名,得过很多奖。吕佳薇这话说得很流畅,一点都没有撒谎的迹象,从这点上看,她真是吃演员这碗饭的料,可我在一旁,脸大概却红了。尽管我后来真的成了作家,而且也真的在当地很有名,并且得过很多奖,但当时我写的小说一篇篇都如泥牛入海毫无消息,突然之间在吕佳薇的嘴里不仅已经是作家了,而且还是著名的。陈天祥很惊奇的样子,他说,陈小姐是作家?哎呀陈小姐好好了不起啦。话虽然这么说,但他仍然没有放手让我改剧本的意思,看上去他不像是多么舍不得改动什么,倒像是他懒洋洋的不愿给自己添麻烦。我没什么优点,但自尊还是有的,我说算了,我也就是说说而已,别当真。但吕佳薇却坚持,她一定要陈天祥同意改,她说,试试看嘛,如果改不好,就照原来的拍,改好了,我表妹不署名,也不要报酬,白改还不行?陈天祥这时才挥挥手,他最终也是为了不添麻烦,他说,那好吧,改吧改吧,陈小姐好好辛苦啦,谢谢你啦。
我父亲打来电话,他说我母亲病了,问我有没空,有空的话回去看看。我母亲身体不好,三天两头感冒咳嗽,我父亲其实犯不着特地我把叫回去,我知道他不是为这个,他是为了我给吕佳薇做助理的事。我问阿果要不要一起回去,让阿果一起回去是我的诡计,阿果一回去,我父亲就是训斥起来,也有人救驾。但阿果说不行,手头正有一个项目要谈呢。
阿果跟日本人做的是大理石生意。三年前阿果已经从县外贸局调到市外贸局了,不是我叔叔帮他调的,阿果靠自己。阿果的能耐让很多人瞠目结舌,他拿到的订单几乎是外贸局所有业务员的一半。而他还不是把所有的订单都交给外贸局,公差去了一趟日本,回国后阿果把手头的订单分成三六九等,利润差的与中等的交上去,利润好的,阿果留下了,他另有出路。阿果的腰包迅速鼓涨起来了,大家知道阿果挣钱,挣大钱,但谁也不知道阿果究竟挣了多少钱,连刘贝贝都不清楚。
刘贝贝现在还在县委机要科当机要员,刘贝贝和阿果这些年来好像在两个空间行进的人,阿果突飞猛进,刘贝贝却原地踏步。其实只要阿果愿意,只要阿果略花精力跑跑关系,她完全也可以调到市里,但阿果不愿意,阿果让她留在县城好好照顾儿子就行了。阿果的儿子陈果皮三岁,长得跟小时候的阿果一模一样,大头大脑非常可爱。阿果很疼儿子,但他不疼刘贝贝,转眼之间,刘贝贝在阿果眼里就一文不值了,如果不是为了看儿子,他甚至可以永远不见刘贝贝。33岁的刘贝贝,她的身上无论哪一处都无法让人联想到柳枝了,生过儿子以后,刘贝贝就像上了发酵粉的面团一样,一下子膨起来了,两腿上的肉挤挤挨挨的,使她的小腿再也无法靠到一起,走起路企鹅似的一摇一摆。
阿果没想到女人的残败是如此轻而易举,几乎一夜之间就七零八落了,他皱起眉头,然后一走了之。我知道这事是阿果不对,但我无法说他,连我父母现在都说不得阿果,阿果有钱,他被钱腰包里的那些钞票烧得牛逼轰轰的,金钱可以把人的脾气撑大在阿果身上得到充分证明。我说,阿果,钢铁大王、石油大亨还多如牛毛,这世界有钱人像大海一样汹涌,你肯定还汇不进这个洪流中去。我其实只是想提醒一下阿果,他真的太忘乎所以了,在寓言故事里这类人物总是以摔跟头告终的,我不希望他摔跟头。但阿果误解了我的意思,他以为我在嘲笑他钱不如别人多,所以他暴跳起来,额上的青筋一根根往外鼓,他说,我不是钢铁大王怎么了?我不是石油大亨又怎么了?我比你强,比你丈夫强,你有什么资格来教训我?
我想阿果这话真是说得太对了,我现在活得不如阿果滋润,我丈夫齐天光也不如。我丈夫齐天光虽然是名牌大学毕业的,但名校出来的未必都是能人。齐无光读书无疑是高手,但他的脑子好像也因此被书本塞满了,没留一点缝隙。我不想说他的坏话,他实在是个心地善良思想单纯的好人,而且也努力想活得好一点,但他活得不太好,这个不好不是指钱挣得少,而是指精神方面,生存状态方面。所以阿果就有了充分的自豪感,阿果考不上大学,那又怎么样,他活得比我滋润,比名牌大学毕业的齐天光滋润。阿果说,喂,你把吕佳薇叫出来,我请你们吃饭,你们想上哪儿吃就去哪儿吃。
我想都不想就拒绝了,我说不要!不去!阿果又说,那我去你们那里看看总可以吧,我还没见过电影是怎么拍出来的呢,去开开眼界。我还是说不行,不可以!我说,你得了吧,你挣钱去吧,发财去了,别去那里。
我后来琢磨着,为什么我会毫不犹豫地拒绝了阿果?吃一顿饭算不了什么,到拍片现场去看看也算不得什么,事实上我也没资格拦,我拦也拦不住,可我就是不愿意阿果去。
阿果现在去我叔叔家的频率超过我,我叔叔调到市里,他去的次数就更多了。每次去,阿果都不空手,日本皮包,香港口红,广州领带,北京烤鸭,花样很多。阿果去我叔叔家基本上都碰不到我叔叔,我叔叔忙,还是忙,每天早出晚归,开会出差等等,没有歇下的时候。但这不要紧,我婶婶喜欢阿果去。我婶婶施淑英与十年前已经判若两人,这个变化是悄悄的、行进式的,刚开始她也穿黑衣服,黑T恤,黑裤子,黑连衣裙,她那张北方大脸被黑色布料一反衬,其吓人的惨状实在不说也罢。她生活习惯起了很大变化,爱照镜子是其中之一,照来照去,有一天她终于发现黑色原来是一个非常欺侮人的颜色,黑色让适合它的人更加熠熠生辉,让不适合它的人更加黯淡无光。
老话说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我婶婶可以说对自己的外貌无心了三十九年,突然发现女人的外貌原来在男人的眼睛里竟是那么重要,她几天没睡好,几天细琢磨,然后她脱胎换骨成另外一个人。逛街,买衣服;买衣服,逛街。县图书馆从属于县文化馆,楼上楼下的,我婶婶原先是连门都不迈进去半步,后来听说里头有不少时装杂志,还有《大众电影》、《大众电视》之类的刊登很多风情万种女明星照片的刊物,便飞也似的奔去,抱回一大叠,她就这样走上了时髦之路。不是钱不够吗,我叔叔一个月工资一百多元,她自己七十多元,但这也难不倒她,她回家去,她父母落实政策补发了工资,她被父母连累数年,也该拿回一些补偿,这钱都进了服装店。有时候她穿起刚买回的衣服在我叔叔面前走来走去,我叔叔没有反应,我婶婶不甘心,她问:这衣服好看吗?
我叔叔看一眼,说,好看,新买的?
我婶婶眼珠一转,说,去年就买了,你一点都不关心我!
我叔叔心不在焉地笑起,他说,对对对,去年就看到了。
我婶婶不依不挠地追问:去年什么时候?
我叔叔想了想,随口说,什么时候?想不起来了,反正就是去年吧。
我婶婶问:那天什么天气?
我叔叔说,太阳很大吧。
我婶婶沉着脸很久不说话,这不是她偃旗息鼓的表示,而是乌云压城时的短暂窒息。果然,接下去她把衣服胡乱剥下,狠狠摔到地上,她说,你眼睛看到的都是谁呀?你看别人都看不过来,还怎么看我?居然编得出来,太阳很大?这衣服我上午才买回来,去年就穿过了?满嘴瞎话!什么时候你不编瞎话骗我你告诉我一声!
我叔叔眯着眼看着我婶婶愤怒,他眼神里露出的是更甚的愤怒,除了我婶婶的大吼大叫让他恼火外,更有着被人耍弄后的忿忿。但我叔叔没有爆发出来,他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默默把一根烟抽完,然后无声地吁了口气,走了。我叔叔的漠然并没有阻止我婶婶的脚步,她相信自己发现了陈白新的弱点,她要坚持不懈。但从那以后我婶婶就不再让我叔叔评判服装了,她找到另一个人,那就阿果。阿果对女人的穿着打扮简直有着天才般的敏锐和独到的见地。我婶婶问他为什么在镜子中看到穿黑衣的自己那么可怕,阿果从肤色、气质、身材、脸型等方面入手,头头是道地分析起来。我婶婶目瞪口呆,她没有想到做人、做女人原来有这么多的讲究,这么多的学问,她就是根据阿果的理论看起那些杂志的,越看越发现阿果眼光不凡,越看越发现阿果值得信任与依赖,她拉着阿果的胳膊说,以后你要常来我家,常常来!阿果呆在小县城的那些年果然就常常去了,我婶婶到了市文化局,又三天两头给阿果打电,即便我婶婶不打,阿果其实也愿意常去。
我叔叔家里有两台电视,一台是黑白9寸,旧的,放在铁蛋的房间,一台是金星牌彩色14寸,放在我叔叔和婶婶的房间。阿果在客厅里转转,他看到客厅里除了放两张老式木椅外,就是放四四方方的大饭桌了。阿果说,你们应该把客厅装修一下,隔个小间做餐厅,然后再买套沙发,买台大彩电,人家一走进来,一看,多气派。叔叔是市领导,什么都该讲个派头,不能随随便便。
我婶婶摇摇头,她父母的钱花了几年现在也没了,铁蛋没有工作,铜蛋要寄生活费,她自己又得买衣服,她每个月都要掐着手指头过日子。
阿果说,日立大彩电,报纸上都在做广告,立体声环绕,28种国际线路系统,750线高水平解像度,30个自动预选台道。这种电视要用侨汇券的,只有出国人员、留学生、华侨和台胞免税,我可以帮你弄一台。
我婶婶说,我买了建设银行发行的第一期半年50元住宅有奖储蓄,还买了农行的有奖贴花储蓄,就等着中奖了,中了奖再买吧。
阿果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笑,他说,唉,不就是一点钱嘛?你跟叔叔商量一下,我先替你们买了,钱不急,以后你们有了钱再还我,怎么样?
我开始认真修改剧本。可以肯定,在这之前的三十年里,我从来没有这么认真过的时候。而这之后,即便日后我成了作家,真正以文学为生与文学为伴,似乎也不再有这么全身心的投入过了。《刺刀见红》剧组人员都住在市郊的宾馆里,我晚上本来可以去齐天光那儿,他在单位分到了一间小房子,算是有了自己的空间,但我嫌麻烦,最多一个星期去一次,其余的时间我留在宾馆里,跟吕佳薇同屋。屋里插着蔷薇花,是吕佳薇在山上拍戏时采回的,插在茶杯里。花是淡红的,质朴简约,清香隐约。吕佳薇说,这花不好,命贱,身上又都是刺,没人疼的,哪一家花店都不卖它。
每天夜里,我们这个屋的灯光都比其他屋迟灭。我在改剧本,吕佳薇在看剧本,她把我改写的剧本一遍遍地反复看,然后再准备自己第二天要拍的戏。剧组开机了一个多月,戏拍了还不到二十分之一,吕佳薇说那二十分之一也可以改,到时候再补些镜头罢了。我知道这个剧本根本不可能署我的名字,这已经说好了,但不署,我也无所谓了,改着改着我觉得有趣起来,脑子中像是突然掘开了一口井,咕嘟咕嘟地直往外冒故事,左右逢源,滔滔不断,这种感觉太奇妙了,我从未有过。我一直怀疑后来喷泉式的创作就是从那时发端的,丰富的储存都覆盖在地表之下,跌宕、烦躁、沸腾,却找不到出口。这时有人伸下钻头,掘开口子,于是便喷涌而出了。
剧本改完,我没有马上拿出来,是吕佳薇叫我不要马上拿出来的,她说,你先拿去给你叔叔,叫他找一个人帮你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