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婶婶施淑英比阿果更早来到医院,我婶婶穿着高跟鞋,在走廊上踩出一串令人牙齿发酸的声响,她的身后跟着刘贝贝和陈果皮。我婶婶责备我不该不告诉她,我的确除了阿果谁也没告诉,这事太沉重了,我连说它的力气都没有。我婶婶说,如果贝贝不来告诉我,我还蒙在鼓里哩。我问刘贝贝怎么知道的,她很使劲地做出笑的表情,她说,我也是刚听说的。
我母亲因为陈果皮的到来而流下了眼泪,她摸着陈果皮红扑扑的小脸一个劲地说叫奶奶快叫奶奶,好像陈果皮只要迟一些叫,她就听不到了。陈果皮发自肺腑地叫了一声,甜脆得让人心碎。我母亲顿时泪就下来了,然后她拉着我婶婶的手,说,你看看你看看,我的命怎么就这么不好呢?受了那么多罪,日子才好起来,我又这样了,我怎么就这么命苦呢?
我婶婶拿出手帕想给我母亲,递了一半,又收住了。接着她低下头看着我母亲的手,我母亲手还紧紧抓住她的手胳膊。这个细节我注意到了,我连忙把毛巾拿给我母亲,然后在床沿坐下,顺势就将我母亲的手拿过来,握住。
我婶婶松了一口气,回过头来,看到刘贝贝已经泪流满面。她说,贝贝这孩子多好,多孝顺啊。这一说,刘贝贝的眼泪顿时从毛毛雨变成了倾盆大雨,她从我手中把我母亲的手拉过来,泣不成声地说,妈,你快好起来,你一定要快快好起来啊!我默默看着她。母亲这个病,让我也哭过,但我从来没有在我母亲面前哭,我怕她心里更难受。自己的女儿都没哭,自己的儿子甚至还没到医院来,而儿媳却哭成这样,我母亲也许心里会有一些看法的。我说,好了,妈当然可以很快好起来,别哭了。
我婶婶说,是啊是啊,别哭!到这里来了,就得把病给治好。
她走几步,左右看看,她说,这个病房条件太差了,六个人一间,不行,怎么能这么多人挤一间?要马上叫医院调整一下。
我说,不必了,六个人也好,热闹,平时也有说话的伴。
我妈说,对对,人多热闹,热闹一点好。
我婶婶不以为然,她站起来,围着病床转一圈,说,那至少也要叫医院重视一下嘛,不能当成一般的病人对待嘛。这时一个小护士进来送药,我婶婶冲着她说,喂,你们院长呢?叫院长来一下。我婶婶的口气把小护士吓着了,她喃喃道:院长?我不知道院长。我婶婶挥挥手,说,不知道不会问吗?快去叫你们院长。小护士点着头,把托在手的药盘搁一边,小跑出去。
不一会,一个中年男人进来,问:谁找我?我是院长。我婶婶报出自己的名字,又报出我叔叔的名字。院长马上紧走上前,很客气地向她伸出手,院长说,不知道陈市长的嫂子在这里住院,放心吧,有什么事只管来找我。我婶婶嘴里说着谢谢谢谢,脸上已经忍不住有了几分得意。我心里挺矛盾的,我不喜欢她这么张扬,搞得整个病房的人都盯着看,可我又的确希望我母亲在这里不要被庸医所害,希望有全院最好的医生让她起死回生。
《刺刀见红》剧组因为吕佳薇的受伤而全部停工,陈天祥闲着,整天往吕佳薇家跑。跑到第十天,吕佳薇不在家,她一早就出去了。她母亲说她自己打的回剧组了,她要拍戏。我挺不放心的,手臂那地方,是主要的关节部位,每天动来动去,尤其拍武戏,挥刀弄剑的,伤口就有重新开裂的可能。陈天祥也说,不要急啦,再休息嘛。吕佳薇不肯,她说,没事,我能行,真的行。
事后,我才知道,陈天祥每次去吕佳薇母亲家都把下一部戏的计划说了又说。男主角找周润发,这是陈天祥的打算,女明星中已经有林青霞、关之琳、胡惠中、郑裕玲等等主动来联络,要求领衔主演。吕佳薇躺不住了与之有关,很显然如果继续在家躺着,不但《刺刀见红》要推迟封镜,下一部戏的女主角也可能被其他人取代。
那几天我人挺不舒服的,说不上哪儿不舒服,就是提不起劲,无精打采,蔫蔫的,接着又开始呕吐,吃什么吐什么。吕佳薇问怎么了?我说累的,每天大部份时间都得在医院里,跑来跑去,我可是真的累了。但吕佳薇摇头,她说不对头,跟累无关,你去趟医院,查查是否怀孕了。我吓一跳。怀孕?我根本还不想要孩子,况且是在这时候。吕佳薇说,走,马上就去。她拖着我去了医院,一查,果然怀孕了。我的第一个反应是打掉。吕佳薇厉声喝斥道:你疯了,不行!不能打掉!吕佳薇从来没有用这种语调跟人说话,我惊愕地看着她,她自己也意识到了,僵硬地笑笑。笑过,她仍然不容置疑地说,不能打掉孩子,绝对不能,你要把他生下来!
我趁机把一个在心里盘旋很久的问题端出来,我说你生过孩子吗?
吕佳薇说,没有。
为什么?
我不能生了。
我没想到是这个结果,一时语塞。38岁的吕佳薇她离婚了,她没有生育能力,她几乎是以我长辈的身份不容置疑地反对我做人流。她对这件事的重视程度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除了把这个消息立即告诉齐天光,她还找来阿果,她让阿果以哥哥的身份,对我强调生个孩子的重要性与必要性。而且,她给我放了长假,她说,你不必来剧组了,其实也没什么事,有事我会叫你的,你在家好好歇着。
我知道我没法歇,我得去医院。我母亲她在做化疗,在吃各种大剂量的药,可是她还是不可阻挡地一天比一天衰弱下去,癌细胞在她体内大肆作怪,而最关键的是她已经失去了任何抵抗欲望。我丈夫齐天光倒是孝顺,他已经接替我,天天下了班就提着熬好的鱼汤肉汤跑医院,可他毕竟是男的,她不能把我母亲扶进厕所,不能在我母亲来不及蹲入马桶就排泄出来后帮她把脏裤子换掉,这些事就是阿果他也无法胜任,只有我。
生活变得如此艰涩起来,我身上的每一个毛孔全成了漏气孔,每时每刻吱吱吱地把我身体中的气息往外排,我两腿发软,站立、行走以及哪怕是举手投足都成了一桩可怕的过程。可是在医院里我得弄出一张笑脸,还有一大堆试图逗她开心的话题。我是我母亲的女儿,唯一的女儿,所以义不容辞。
我叔叔陈白新到医院来过几次,这并不是我母亲所希望的。我母亲跟我父亲不同,她身上流的血跟陈白新不一样,所以,她仍然介意着一些往事。往事零零碎碎地散落在逝去的时光中,有些的确已经不足挂齿了,但是那一件,阿果无法当上小兵去部队打篮球那件事,一直烙在我母亲的心头,她怎么也无法忘记。我叔叔叫道:嫂子!我母亲抬抬眼睑,淡淡地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在我的印象中,二十年来,这基本上就是我母亲对待我叔叔的一贯态度了。我母亲的态度曾引起我父亲的愠怒,私下里夫妻二人曾有过无数次内容相似的吵骂,每次两人都不分胜负不了了之。我父亲的理由是,陈白新是他的弟弟,不尊重陈白新,就等于不尊重他。我母亲对这样的说法总是毫不容气地反唇相讥:你弟弟?你还有弟弟?你认他是弟弟他可不认你这个哥哥!不过我母亲说归说,回过头来,铜蛋在我们家的那两年多,她也仍然疼着,疼得像自己的亲生儿子。铁蛋、铜蛋、施淑英,他们是因为陈白新才与我母亲有关联的,可是,偏偏我母亲越过陈白新,她只认铁蛋、铜蛋和施淑英是亲人,而独独将陈白新例外。
我叔叔陈白新对此不太了然,也从不介意。我母亲的病他是放在心上的,每次来医院探望,院长都跟在后面很客气地问长问短。我叔叔说还是调一个单间吧,这样方便些,于是我母亲调了单间。我叔叔说,能不能用一些进口药?于是医院去购了进口药。我叔叔说,能不能让几个医生会诊一下?于是肿瘤医院最好的几个医生凑在一起把我母亲的病情反复研究了一个下午。但是这一切都无法阻挡我母亲的每况愈下,她不想坚持,她要放弃,她说把我送回花岐吧,我要死在家里。她这个想法阿果首先就不同意,阿果说,不行,你回去怎么行,别人还以为我们不管你死活,有病也不给你治。阿果的话和他说话的口气让我母亲眼神有些散。我母亲比我父亲便偏心阿果,小时候家里若是多出一块肉,这肉一定被母亲藏在锅底等着阿果。若是我父亲对阿果举起了棍子,我母亲也会抢先扑在阿果身上。对我,她不会这么做,只有阿果,阿果是儿子。现在我母亲躺在床上每天眼睁睁地盯着门口,她盼着阿果来,她老是喃喃道阿果呢?阿果怎么还不来呢?
阿果确实不常到医院,不是他不愿意,而是他太忙。他告诉我他今天要做什么生意,又说明天要去哪里谈项目,他把自己比成一只辛勤的工蜂,挣钱的机会像花朵一样遍地开放,他飞来飞去到处采蜜。他说,没办法,那么多机会,如果不去做,浪费掉了,很可能就失之千里了你知道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我说,钱钱钱,你也不怕被钱撑死!你只有一个母亲,她来日无多,一旦失去,那更是失之千里!这话我其实可以心平气和地说出来的,可是一张口,一股无名火却刹时烧着了,我说得怒气冲冲,而且脸上每一寸皮肤都堆满了如刀似剑的尖酸刻薄。周围都是人,包括医生护士,包括阿果几个手下,宏程贸易有限公司董事长阿果顿时脸上挂不住了,他一个指头伸到我鼻子底下,他说,阿米,你以后如果再敢这么跟我说话,我就把你劈成两半喂鱼!
我马上把脸凑过去,我说劈吧你劈吧,你这独眼龙!
阿果脸青了,黑了,紫了,他猛地举起了手。那一瞬间,我心里涌起惶恐,我相信他的手肯定会落下来,而一旦落下,我与他的兄妹之情必然也随之嘎然而止了。我只有一个哥哥,事实上无论如何我还是不愿意失去他。幸亏这时,我父亲来了,我父亲站在我与阿果之间,他不说话,只是死死盯着阿果举在空中的手,两眼圆鼓鼓的。阿果手下的几个人适时过来,把阿果拉走了。
当天夜里,我小腹痛,出血。医生给我打了针,开了药,然后十分严肃地提出要求:必须完全卧床静养,否则胎儿就很难保住。
我曾经不想要孩子,即便是怀上了也欲打掉,但是很快,一切都变了,我感觉到他在我体内的呼吸,感觉他一天天的成长,我的心一下子柔软了,我想要这个孩子,非常需要,当见到那团血时,我一下子惊呆了,我尖叫起来,我叫齐天光快快送我去医院。我的声音在颤抖。有人说,对于女人来说,母性是天然的,无论孩子是哪个男人的,甚至被强奸后得来的,也照样疼爱,那是一种血肉相连后的必须结果。以前我对这话嗤之以鼻,现在,我一下子明白了,原来它是真理。这个还要若干个月才能出生的孩子,我对他的感情已经远远超过了对他的父亲齐天光。
我卧床静养,可是我母亲怎么办?
这时刘贝贝来了。刘贝贝把儿子陈果皮寄到她母亲家,她说,阿米,你别动,你好好休息,我请了假,我来照顾妈。
我冲刘贝贝笑笑,我从来对她没有过好印象,但现在我是由衷的,我心里有感激和感动。
没有谁能够比刘贝贝更胜任这事了,虽然最终我哥哥阿果都将此归结为刘贝贝阴谋的一个部份,但那时,我真的需要她接替我。刘贝贝在我母亲的病床前充分展露了作为一个贤惠的媳妇所能承担的全部内容,她为我母亲擦身子,为我母亲梳头发,为我母亲按摩,为我母亲喂汤喂药,甚至当我母亲一口痰卡在喉咙出来时,她扑下身子嘴对嘴地吸。前面的几件事我都能做到,最后这一件,我没碰到过,我没有见到我母亲被痰卡住了,可是如果真的见到了呢,我会不会用嘴去吸?我说不上来,我不敢肯定。
刘贝贝成了整个医院交口称赞的对象,所有人看她的目光都是柔软的。
我父亲已经关了砖窑每天陪在医院里,他坐在一旁默默抽烟,默默看着刘贝贝为我母亲所做的这一切,他几乎不动声色,但毫无疑问他是感动的。而我母亲,她的感动里更夹杂了几分没有把儿子管好的愧疚,所以临终前,她只留下两句遗言,其一是对我父亲说的:把尸体运回花岐镇;其二是对阿果说的:不许跟刘贝贝离婚,否则我死不瞑目。
在我母亲咽气那会儿,我父亲没有哭,他甚至还很冷静地让齐天光拖开我,不让我哭,他怕我一哭又动了胎气。刘贝贝也哭,她比我还伤心,哭得惊天动地,咽喉处仿佛装着一个小喇叭,一声声悠扬而嘹亮。阿果低着头站在一旁,躁动地走来走去,却看都不看她,最后还是我父亲过来,把她扶起。
市里有规定,病人死后必须就地火化,不能将尸体弄走。阿果觉得这是小意思,他说还是按我妈的意思运回花岐安葬吧,我来想办法。没有人怀疑阿果的能力,他出去了一小会,回来说OK了。这时,我叔叔来了,他是从外地赶回来的,一进门,看到我父亲,他叫了声哥。我那时正在伤心,没听清我父亲应了没有,但我看到我父亲的眼睛一直盯着我叔叔。我叔叔走到我母亲的遗体前,揭下她盖在脸上的那张纸,看了片刻,把纸重新盖上。然后他走到我父亲身边,他再次叫了声哥。我父亲点点,突然眼睛湿了,他想忍着,结果眼泪一粒接一粒地往下落,他用手背抹,用袖子抹,还是抹不尽。我叔叔跨前一步,一把将他抱住。我叔叔眼睛刹时也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