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真是个伤感的日子,我的泪又下来了,也是一粒接着一粒簌簌而下,与我父亲如出一辙。刘贝贝这会儿平静下来了,她走过来,在我背上轻柔地一下一下抚摸着,她说,阿米阿米你不要这样,会伤着孩子的。刘贝贝的这个形象在阴郁沉闷的屋子里闪出了光芒。因为阿果的关系,刘贝贝好像在我们陈家已经淡远了很久,如今她又重新冉冉升起。屋里她最忙,很多人来吊唁,无论熟悉还是陌生的,都是刘贝贝出面接待,说着谢谢,陪着客气,悲伤之中又透出真挚之情,极有分寸,相当得体。
阿果把后事的准备情况说给我叔叔听,我叔叔皱起眉头,他说,这不好,既然市里有规定,我们就不好破这个规矩。
阿果说,我已经把各个关节都摆平了,运出市,没人会拦的。
我叔叔说,没人拦也得自觉,移风易俗,我们应该带个头。
阿果说,带个鬼头,他妈的人都死了,还管得了那么多!
屋里一下子静下来。没有敢这么跟我叔叔这么讲话,当然也许我叔叔的领导敢,那毕竟是他的领导,而阿果不是,可阿果竟然也这么说话了。我父亲眼睛红红地走过来,大家都看着他,这件事看来只有我父亲可以最后决定了。花岐镇的山上,我父亲早已做了一台大墓。镇上的有钱人在年富力强时就早早地先看风水做墓,这在花岐镇几乎就是一种很高级的时髦,做墓与建房子在他们看来是同等重要的,一个是活着时候住,一个是死了时候住。有能力让自己住的环境宽敞高级起来,这是富人与穷人最显而易见的区别。我父亲未能免俗,他做的那台墓远近闻名,因为豪华,因为气派,因为花了很大一笔钱。我母亲抬回去,就是准备葬在那里的。墓穴有两个,她只占去其中之一,还有另一个,我父亲是留给他自己的。恩爱不恩爱暂且不论了,到了地下,地下还有很漫长的生活,总不能独自一人。也就是说,我父亲做那么大的墓,是准备百年以后同我母亲在一起做伴的。这件事我叔叔可能不知道,别人却是清楚的,所以大家都认为,我父亲一定站在阿果一边,他要把我母亲运回去。但是,我父亲却说,好吧,就不运了吧。
阿果叫起来,阿果说那怎么行,必须运回去!
我父亲勾着头,像个犯错误的小学生,他用商量的口气跟阿果说:既然有规定,就不运了吧阿果,啊?不运回去了吧?
阿果硬梆梆地说,为什么不运?这可是我妈的遗言,她人都死了,说句话都没人听?
我父亲沉默了一会,沉默之后,他的态度起了变化,这个变化非常明显,他抬起头,直视着阿果,说,你妈还说,你不能跟刘贝贝离婚你听不听?
阿果瞥了刘贝贝一眼,这一眼中有恼怒,他说,我听。
我父亲说,你听,很好很好,大家都听到了,他说他听,他不跟贝贝离婚。我父亲原地转了圈,转到刘贝贝跟前,他特地停顿了一下,然后他又看着阿果,说,但你妈这件事,还是由我做主,就把她烧了吧,既然死在外面,就是天意了,烧了,把她骨灰带回去,也一样,你妈她会同意的。
阿果说,我妈在你心里就这么不值钱吗?
我父亲点起烟,径自一口口吸着,不看阿果,不看我,不看在场的任何人,他瞪眼,好像要极力看什么,眼神却是散的,落不到实处。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是我父亲认死理时的典型表情,我父亲如果肯开口说话,事情还有余地,一旦他闭嘴了,理也不理了,那么就是牵六头马,开来三辆拖拉机,也不可能再让他改变主意了。
这时阿果手中的大哥大响了,他拿起来接听,手举到一半,突然又把大哥大往地上狠狠一摔,扭头就走。我父亲吼起来,追上几步想揪住阿果,却被我叔叔拦住了,我叔叔说算了,阿果今天心情不好,不要怪他。
我母亲于是就送到火葬场,她是花岐镇第一个火化者,因此载入了花岐镇志的大事记。全市很多单位都送来花圈,花团锦簇的排成长队,最大最醒目的是市政府办公厅的。很奇怪,他们全知道我母亲的名字,我母亲好像一下子成了明星,她的照片被放得很大,挂在火葬场来的汽车前,上面披着一块黑纱,这是我母亲一辈子都没有过的排场。我父亲对此很激动,他一直叨着一句话:你可以瞑目了,你可以瞑目了。他是对我母亲说的。我母亲要葬在花岐镇的遗愿无法实现,现在这样也算是一种宽慰与补偿了。至于我母亲的另一个遗言,实在也别指望阿果能做得好。阿果虽然冲动地把大哥大一摔一走,但他很快就回来了,回来就向我叔叔陈白新道歉,他说对不起叔叔,我妈死了,我心里难受,所以才这样。我叔叔点点头,他拍拍阿果的肩,很宽慰的样子。
这事过去之后,我心里还是虚虚的落不到实处。从前老是觉是死别是一件与我无关的事,离得很远,突然之间却真实降临了,失去的又竟然是母亲,就在我自己就要做母亲的时候。我一连几天都在半夜惊醒过来,然后抚摸着肚子,再也睡不着。侧过头看看睡在旁边的齐天光,他睡得很实,一呼一吸匀均平和。他总能很快入睡并且有着充分扎实的睡眠质量,这是他的福气。他说我们读理科的人思想没你们复杂,所以睡得好。
我母亲的遗言本来让刘贝贝生出希望,刘贝贝同我们一起把我母亲的骨灰送回花岐镇,然后她望着阿果,等着阿果说点什么。但是阿果什么也没说,他抱起陈果皮亲了亲,然后就开车先回城里了,他说,我有急事,我要签合同。刘贝贝拉着陈果皮的手,她对儿子说跟爸爸说再见。陈果皮扬扬手,又把手掌贴到嘴上,做了个飞吻。阿果笑了,但他的笑掠过刘贝贝,只对她旁边的陈果皮笑。刘贝贝走近来,俯着身子对着车窗,她说你开车要小心,不要开那么快。阿果没有理会,他踩下发动机,车子抽搐一样颠一下,猛地冲出去了。自从买了小车后,阿果一直自己开车,没有人能够再阻挡他,我父亲如果说他,他就会把头一扬把眼一眯,他说以前你不放心你弟弟坐我的车,我现在只拿自己的命开玩笑还不行吗?我自己的命自己负责。
我父亲问我,阿果跟吕佳薇有没有什么事。我明白我父亲问的是男女之事,所以我回答他说没有。我是以一种非常肯定的口语说的,其实心里却未必有底。这一阵我跟吕佳薇走得这么近,几乎就是她最亲近的人,但我仍然对她无法真正了解,我看不透她。她是阿果的合伙人,她常常跟阿果一起出去,我不知道他们都干了什么,吕佳薇不说。
我叔叔也知道吕佳薇常与阿果在一起,我叔叔有忧虑,他忧虑的并不是男女之事,而是其他。
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