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吗?阿果犹豫起来,脚已经跨出去了,又停住,回头看吕佳薇。吕佳薇不看他,径自吃着。阿果立在那里片刻,好像在为难地做着某种选择。最后他扬扬手,说,吃!我他妈的还真的什么都没吃哩。他回到自己的座位,冲着要跟他喝酒的人大声嚷道:喂,等着吧你,一会儿我们再干!
我很意外,我已经很久没有跟吕佳薇及阿果同时接触了,在我的印象中,阿果他从来没有在意过什么人的什么话。我的眼光在吕佳薇脸上停留着,又在阿果脸上停留,我什么都没看到,但直觉是应该有什么。
我父亲坐在相邻的一桌,我注意到他也用眼角往这边瞧。在热闹的中人群中,我父亲从来都是沉默的,但他的触须却是极力往外伸着的。铜蛋领着新娘逐桌逐人敬酒,敬到我父亲时,铜蛋连喝三杯,然后把杯子放下,张开双臂,把我父亲抱住,拍拍后背。铜蛋对他的新娘说,小时候,伯父是真疼我,我在他家里,比阿果阿米还得宠,有什么好吃的,都留给我,我这不要脸的也从来都不客气。
看得出来,铜蛋不是在做秀,铜蛋很认真。在他的认真中,我父亲的眼睛湿了。
铜蛋的婚礼上,我叔叔找阿果谈的是一件关于他自己的事。任期将尽,他要退了,即将成为前浪,无可奈何地被后浪推掉,据说接替的人选也已经定出了。这其实不奇怪,自然而然,再位高权重这一天也难免到来,可我叔叔心里却别扭。这也不能怪他,类似的情况多了,我们站在一旁说说闲话可能容易,一旦身临其境,感觉就不一样了,连我叔叔这样的人居然也对自己所坐的那张权力椅子恋恋不舍。我叔叔找阿果说的就是这事,他想让阿果帮他到上面说说,让他再留任一届,这也不是没有先例的,我叔叔列举了以前的谁谁谁,或者外省外市的哪个哪个市长,不就是到了这个岁数还留任的吗?材料很充分,看得出我叔叔的良苦用心。
阿果可以办成很多人办不成的事,这在我们这座城市早已不是秘密,所以,我叔叔找了阿果,他是在自己做了许多努力仍然不奏效的情况,找了阿果,让阿果去活动活动。所有的人都认为只要阿果肯出力,这事也不是就难到上九天揽月下五洋捉鳖,可是阿果拒绝了。阿果不是马上拒绝,而是先笑笑,然后点点头,然后杳无音讯,然后叔叔一而再地给阿果打电话,每次阿果也都是说可以可以。但最后,阿果却说不可以,阿果说,叔啊,你也是受党教育多年的老同志了,党叫你退,你怎么能赖着不退呢?而且还叫我去走后门,这是万万不可以的!阿果的话让我耳熟,细细一想,三十年我叔叔说过类似的话。三十年前,阿果想当小兵,可没有当成,他把这笔账记到我叔叔的头上,他一直没有忘记。
三十年前我们陈家还发生过另一件事。我父亲在我婶婶做月子缺钱时,消失了一夜零大半天,然后用腰带裹回了一堆一元、两元、五元不等的钱,这钱是我父亲到城里医院卖血换回的。如果我父亲不说,没有人会知道这件事,这件事几乎已经消失在时间的深处了,我父亲一直缄默着,可是他在铜蛋婚礼后不久,却突然说了,他是对铜蛋说的。
婚礼给我父亲的震动太大了。洋酒的价格,我父亲是听说过的,可是那些洋酒却跟白开水一样任人随便喝。光喝还不够,那些人还玩儿似的推来推去,酒一地泼洒。敬了酒之后,谁要是不喝,就掀起衣角往下倒。还有桌上的菜,我父亲从来没吃的东西一样接一样地上来,那些个从宏程酒店叫来的厨师,在临时搭起的伙房里,烟薰火烤,弄出的菜都精致地装在纯金纯银的碗碟中端上来。我父亲瞠目结舌。酒宴结束后,我父亲不走,蹲在水仙花畦旁抽着烟,神色黯淡。我要送他回家,我说爸,你坐我车一起走。他摇头,说,我要跟铜蛋说说话。我问他要说什么。他不答,就是不走。我拖他,我说,人家今天是新郎,忙着哪,有什么事你以后再说。我父亲看看远处,铜蛋正在门口送客,拍拍这个肩,捶捶那个背,一派亲切友好,却也难掩倦怠了。我父亲这才不情愿地站起。
第二天,铜蛋去上海的丈母娘家。新娘家中也有一场热闹的酒宴款待亲朋。我父亲一连坐卧不安地等了几天,终于等到铜蛋回来。铜蛋前脚刚跨进家,我父亲后脚就跟进来了,是我用车送他来的。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问他,一直不说。我不放心,陪他一起来了。我父亲说,铜蛋,我得跟你说件事。铜蛋看看我父亲,我父亲脸色十分凝重。铜蛋没当一回事,轻松地让座上茶剥水果。我父亲说,你别忙这忙那的,认真听着。
话就是从三十年前说起的,三十年前铜蛋刚刚出生,缺钱。我父亲说,我去卖血,知道吗?我走了三家医院,卖血!我脑袋嗡的一声,一条时光邃道蓦然出现,父亲当年那张虚弱苍白的脸在邃道尽头呈现。
我父亲说,你想想,你是怎么过来的?我们陈家不是皇亲贵族,我们陈家是穷出身,我们穷,以前我们家太穷了!你倒好,你现在敢排场成这个样子!很了不起是不是?很派头是不是?铜蛋啊铜蛋,你哪来的这么多钱?钱从哪里来的?别人是会问的,别人不但问你,还会问你爸。
我父亲几乎从来没有一口气说过这么多的话,他说得很急,重重喘着粗气,胸口一起一落。我相信铜蛋肯定某个片刻是感动的,在我父亲提到当年卖血一事时,铜蛋以及他美貌的妻子脸上,都有了程度不一的感动。但是,渐渐地铜蛋的脸色就起了变化,铜蛋有不满,有不以为然,有不屑一顾。可我父亲没有看到这一切,他猛地一拍桌子,大声说:你也不替你爸想想,他是市长,那么多人的眼睛盯着他。你爸会被你害惨的,你这个败家子!
我曾经想制止我父亲,制止他往下说去。铜蛋是别人说得了的吗?这些年铜蛋耳边响起的从来都是颂扬声。聪明,果断,有主见,有魄力,这些优点集中在一个市长儿子的身上,他怎么可能不被颂扬?铜蛋也习惯了别人对他的说话方式,铜蛋不可能接受突如其来的一场训斥,而且是在他蜜月之中,是在他的新娘面前。我实在应该制止,甚至我根本就应该制止我父亲来这里。显然卖血的事给予我的震惊,远远超过了铜蛋。我父亲卖血与我无关,与铜蛋有关,但他是我的父亲,我目睹了那一段往事,惊讶过,不解过,如今谜底揭开,竟是这样的一个谜底啊!我非常意外,这个意外让我一下子有了失重感,脑中乱轰轰的。等到我反应过来时,我父亲已经把话说出口,而铜蛋的表情也已经不可挽回地恶劣了。铜蛋说,你操什么心呢?我爸他都不说,你说什么?你省省吧。
我父亲声撕力竭地喊道:你爸爸,你爸爸糊涂了!官越当越糊涂了!
嗬嗬,铜蛋冷笑了两声,天下人都糊涂了,只剩你明白。我告诉你吧,排场我排得起嘛,那又怎样?现在是什么年代了?你以为是旧社会呀?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的雷锋时代呀?别人说什么说,别人也一样,彼此彼此,没什么可说可问的。不这样才是不正常的,你懂不懂?!
我不懂!我父亲吼起来,整个人像被电击一样在椅子上蹦跳两下,满脸通红。
铜蛋说,不懂你就请回吧,这里不欢迎你了。
我父亲霍地站起,抓过茶杯,就要往铜蛋脸上摔去。幸亏我在,我扑过去一把将茶杯夺下,把我父亲拉住。我后来一直庆幸那天陪着去了。我看到我父亲脸色渐渐可怕起来,他的脸不是一般的红,而是紫,发紫了,嘴则合不拢,往一边歪去,他还想讲话,可是舌头却沉重了,他卷不动,吃力地嗯嗯嗯着。我把他拖上车,飞快送往医院。医生说是脑梗塞的症状,必须马上住院。我父亲死活不肯住,他像个耍泼的孩子,手舞脚蹬,嘴里含浑不清地哦哦着。医生挺烦的,眉头都皱起来,斜着眼打量着我父亲。我估计医生可能在做两种猜测:我父亲的年龄和我父亲的身份。年龄越大对七病八痛越神经兮兮,这是一个普遍规律。医院只有小孩才会由衷拒绝,你看看老人,动不动跑来,想方设法多开药,大包小包地提走。一个人对医院的依赖感是与他的年龄成正比的。所以我父亲让医生不解,医生看看我父亲,从他陈旧的衣着上判断该病人也许缺钱,便草草开出药,让我父亲先去做CT,然后住进一间有着八个人的大病房。
安顿好我父亲后,我给我叔叔打了手机,接起来的是我叔叔的秘书小李。小李说我叔叔正在接见台商,没空。我把我父亲的情况大致说了一下,请他转告我叔叔。我的意思是,希望我叔叔抽空来一下,看看我父亲,我父亲之所以不肯住医院,就是急着去见我叔叔。小李是个机灵人,秘书这个位置很容易把人弄得机灵起来,不过他还是没有很好明白我的意思,他只是延续着旧有的思维,立即就给医院打电话,尽心尽责做了吩咐。医院得知了我父亲的身份后,也是一如既往地紧张与重视,马上把我父亲调到高干病房,医生护士的态度顿时都很符合精神文明的要求。第三天,我叔叔才来。这两天的细心治疗下,我父亲已经没事了。医生说,很险哪,幸亏送得及时。医生又很友好说,能抗过这一险,老人家的体质看来还是非常好的。我对医生感激地笑笑,毕竟是他救了我父亲,得感激他。至于我父亲的体质,我看未必。我父亲十五岁就失去父母,为了养活七岁的陈白新,他把少年正极需营养的身体当成一架磨盘,不停地转,不停地磨,他早就不要命地把自己榨干了,他能有什么好体质?
我叔叔进来时,我父亲正睡着。我叔叔的秘书小李先推开门,探个头,然后回身很恭谦地做个请的动作。我叔叔蹑手蹑脚的,还伸出指头摆了摆,示意我不要出声。但我父亲还是醒了,在我叔叔刚跨进门的那一刹那,他就醒了,惺松睁开眼,左右看看,目光先是从我脸上扫过,没有停下来,然后扫到我叔叔脸上,他一下子就从床上坐起。
那天我父亲与我叔叔交谈了很长时间,兄弟二人已经很久没有单独相处,没有谈这么多话了。他们说什么,我不知道,我被我父亲支出去了,他不愿意我在场。小李当然早就退出去了,他很得体地打个招呼,就到外面的走廊上,夹着包走来走去。我跟他聊了几句,他一直客客气气,每一句话好像都是深思熟虑后才吐出的。小李年纪不大,交谈起来却很累人,毕竟无趣,我就道了别,返回我父亲的病房外,从门上的探视窗往里看。我看见我叔叔默默地坐着,一口口抽着烟,偶尔说两句,而我父亲则亢奋地说着,嘴不停地说,手不停地舞。我叔叔可能怕他再激动,探过身子捏着他胳膊晃几下,也仍然不能阻止我父亲。最后俩人拉扯起来,我父亲极力要起来,我叔叔努力按住他。我不放心这场面,推门进去。我叔叔不知是我,警觉地抬头瞥一眼。就在这瞬间,他按住我父亲的手松了,我父亲翻滚起来,身子往前一扑,双腿往后蜷去--他居然跪下了。他说,我求你了,你得好好管管他们,你要管管他们啊,管管啊!
我相信自己一辈子都不可能忘记我父亲下跪的那一幕。67岁的老人,他对自己的弟弟跪下,我当时眼睛就湿了。我叔叔的震惊不在我之下,我叔叔扑过去,把我父亲抱住,紧紧地抱着,头久久埋在我父亲的肩上。我叔叔从来没有这么动情过,之前没有,之后我也没见过。人做了政治,高人一等,到处俯视,失去自己则是个代价。对于齐米粒的未来,我从不去期待,唯一明确的一点是不希望他从政,哪怕只是摆个摊卖卖小菜,总算还有充分表达七情六欲的自由,也不枉在世上走了一遭。我把这个观点说给吕佳薇听,吕佳薇沉默片刻,点点头。她说,齐米粒是男的,如果是女的,还得加上一点,就是千万别爱上搞政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