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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我无尔诈,尔无我虞。

——左丘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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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后被关押的地牢在位于蓟城西南,这里原本是成片的墓地,大部分蓟城人,死后都会埋葬在这里。

相比于城内,这里更加阴暗,更加凄冷,平日里没人愿意来这种地方,所以把地牢设在这儿,更不会引起旁人关注。

吴王带着他们俩穿梭在墓地间,这些黄土堆成的坟头高高低低,高的有一人多高,低的只及膝盖,不说其他,光是从坟头的高度,就能看出墓主人生前的地位和财富。

不过这些高矮相间的坟头还是给他们带来一些小麻烦,因为吴王行进的速度太快,所以吴终他们不得不快步紧跟,才不致于不被落下,坟头的密度不算小,坟地的光线也很差,在成片的突起中跟踪前人的步伐并非易事。

又过了一会儿,吴王突然站住,挥手示意他们停下,只见他站在一座六尺高的看似坟包的圆形物体前,和其他坟头不同,表面上看,此物相貌和坟包相似,可离近细看,能从坟包表面剥落的黄土下看到青砖堆砌的轮廓,说明这是一座建筑,而并非一个简单的土堆。

“看到没?这就是地牢入口!”吴王指着这座圆形物,小声对二人说道。

“该如何进去?”吴终问道。

吴王拨开面前的尘土,随着黄土落下,地牢的下半部分慢慢显出真貌,是一圈方形青砖围成的坚硬墙壁,顺着吴王手指的方向,他们看到青砖之间有一道黑色的缝隙,缝隙从下而上,然后再横向切割,最后又归入下方,在墙壁上划出一个门型轮廓。

吴王和他们彼此交换一下眼色,身体向后退一步,接着吴终和赵承嗣走过来,趴在门上用力推,感觉推不动,用刀尖插进门缝,向外撬,也没有效果,感觉门被从里面锁死了,他们在外面所作的一切都是徒劳。

“大哥,门打不开,该如何做?”吴终摊开手,做出无可奈何状。

吴王狡黠地眨着眼睛,然后伸出两根手指,带二人沿地牢转了一圈,在圆形物后面,他们看到一盏藤条编制而成,类似筐盖的东西挂在半空,掀开筐盖,里面有一个黑乎乎的大窟窿,他们的脸贴在窟窿口,能感觉到从里面冒出温热的空气,里面空气的味道实在难闻,有一股浓郁的动物尸体腐烂气味。

黑洞的直径大约一尺,洞穴边缘曾经在夏天长满蒿草,如今已经干枯,但枯硬的枝杆还留在那里,而且糊着一层厚重淤泥干涸结成的土坯,吴王掏出匕首,用力在边缘处刮削,将瘀土和残枝尽皆清除干净,一个浑圆的漆黑洞子就呈现在众人面前。

“我们中得有人从这里钻进去,然后打开地牢大门!”吴王指着圆洞说道。

“可这洞实在太小,该如何进去?”吴终打量着窄小的洞口,一边直摇头。

他发现吴王的视线落在赵承嗣身上,自己也跟着看过去,这才发现赵承嗣的身材窄长,肩膀也不像旁的男人那样宽阔,很是继承了他姐姐的纤细身形,如果他们仨谁能爬进去,非赵承嗣莫属。

“承嗣,看你的了!”吴王看着他说道。

“我能行吗?”他盯着黑洞洞的窟窿口,犹豫不决。

“我们来帮你!”吴王说罢,也不等他答应,和吴终一起上前将他左右架住,一直来到洞前,两人伸手将他上半身塞进洞中,然后托着他的腰腹,像是用烧火棍捅炉子一样,一点点将他身体送进黑洞里去,送的时候很吃力,赵承嗣的身体和洞穴间挤得很紧,他们不得左右旋转着,像是拧螺丝一样把他往里塞。

这种感觉肯定不舒服,随即就听到里头传出痛苦的带着哭腔的哼哼声,他长这么大,似乎从没像今天这样,被人举着像是一根棍子,左摇右摆,大头嘲笑捅到一个黑漆漆的臭窟窿里去。

“闭嘴,否则现在就把你扔这儿!”吴王小声威胁道。

哼哼声没有了,他们最后听到一声沉闷的哽咽,两人继续用力,直到将他的小腿也完全送进去,这时候松开手,赵承嗣在里面似乎找到了出口,他自己向前蠕动着身体,变身成一条大菜虫,三两下整个人消失在洞中。

随后的片刻时间内,一切仿佛都静止下来,他们没听到洞子里发出任何声音,也没有其他回馈,周围变得静悄悄。

又过了一会儿,从另一侧砖墙切缝处那里听到里面有响动,是生铁条在锈迹斑斑的孔道里滑动的声音,他们知道那是赵承嗣已经成功钻进地牢,正在拉开里面的门闩,两人快步来到门口,此时这扇砖门已经开始摇晃,两人再用利刃插入墙缝,里应外合,将牢门拉开。

赵承嗣站在门后喘着粗气,手和脸上全是黑乎乎的泥渣子。

“没人看见你吧?”吴王问道。

“应该没有,”赵承嗣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幽黑的地洞,“但进来的时候,我听到里头有人说话!”

吴王点点头,随后挥手示意吴终跟上,三人一块进入地牢,然后从沿着地道一直向下走去。

脚底下是盘旋的砖石楼梯,一直向地下延伸,随着深入,腐臭的味道越来越浓,隐约能听到滴水的声音,还有飘忽不定,忽远忽近的男人嗓音。

很快他们下到通道底部,这时已经很清楚听到两个男人似乎在喝酒,然后浑浊不清说着什么。

吴王把食指放在嘴唇上,然后掏出一个小瓶,示意他们捂住鼻子,然后掏出两块方形黑手帕,将小瓶里的药水洒在手帕上,其中一块递给吴终,自己拿着另一块,两人猫腰向前行进,在通道最终点,他们看到一扇虚掩的扇形木门,透过门缝,能看到里面点着蜡烛,两个略显肥胖,身着红衣的官差正对坐在一张桌子两侧,两人醉醺醺打着饱嗝,目光散乱。

此时吴王转过身,又对吴终做了个捂住鼻子的手势,吴终对此心领神会,紧跟在吴王身后,看吴王伸脚一下将木门踢开,两人用最快速度冲将进去,不等守卫反应过来,一人一个用手帕捂住他们的口鼻,守卫们还没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就感觉鼻子里吸进一股奇怪的,略带芳香的味道,他们还没来得及把胳膊伸出来,去拉开捂住自己口鼻的手,就耷拉下脑袋,一动不动了。

两人双目半睁,眼珠通红,眼角含泪,嘴巴半张,哈喇子顺着嘴角流淌下来,看上去很像中毒身亡的样子。

“这不是毒药吧?”此时屋内已无旁人,吴终看着手帕,有些担心地问道。

“这是迷药,不是毒药,我可不敢在这里杀人!”吴王正在其中一个守卫身上摸索着,很快一串钥匙出现在他手中。

“王后现在何处?”

“跟我走吧,”吴王起身来到他跟前,轻轻拍着他的肩膀。

两人跟随慕容垂拐向旁边一间耳室,看到第一扇铁门,用钥匙打开,然后是一条狭长的走廊,这里变得闷热而潮湿,走廊两侧的地沟里全是污水,污水里躺着死老鼠,他们先前闻到那股难闻的味道就源自于此。

脚步声在这条走廊里显得格外悠长,前行数十步,来到第二扇铁门边,打开铁门,再向右转,他们看到一间狭小的牢房,房间四角点着油灯,从房顶向下伸出两条粗大的铁链,一个披头散发,浑身淌着血水的女人被铁链拴在正中,她低着头,气息奄奄。

“爱妻!”吴王突然凄厉地哀嚎起来,随即冲过去紧紧抱住女人的肩膀。

女人缓慢吃力地抬起头,透过湿漉漉的头发,露出一双赤红色的眼睛,她看了看吴王,嘴角歙动两下,最后变成一丝微笑。

“阿六敦,你终于来了!”她说话的时候,从嘴角慢慢流出红色的泡沫。

“夫人,我来了,我来带你走!”吴王边哭边说道,他上下打量着自己的妻子,她身上的粗布囚衣已经被皮鞭撕扯得破碎不堪,在衣服上就能看到渗出的血痕,她光着脚站在布满碎渣的地上,因为伤口太多,整个身体都变得瘀肿不堪。

“大王千万别做傻事!”女人依然勉强维持着微笑,虚弱的身体让她在说话的时候额头上都会冒出大颗汗珠。

“他们实在太歹毒,竟然这样折磨你!”吴王声音颤抖,他慢慢跪下,用双手紧紧抓住王后的小腿,然后从下到上一点点摸索着,边摸边哭个不停。

“我死以后,大王一定要打起精神,好好活下去!”王后突然说道。

“不!我不会让你死的,我这就带你走!”吴王哽咽着站起来,把手中的钥匙挨个插进铁锁里,试图打开锁链,可试遍所有钥匙,仍是徒劳。

“阿六敦,你听我说!”王后吃力地靠到他耳边,“我是被陷害的,我没有行巫蛊之术诅咒皇后!”

“我知道,我知道!”吴王恨不得咬断那该死的锁链。

“你不知道,阿六敦!”王后痛苦摇着头,“我了解皇后,她是个爱嫉妒吃醋的女人,她对你一直很有意思!”

“可我心里只有你!”吴王喊道。

“这我也知道!”王后痛苦地笑起来,“皇后嫉恨我,想杀掉我,然后让你娶她妹妹,于是用我来要挟你!”

“真是无耻!卑鄙!”吴王恨恨骂道。

“我被构陷,是因为中了一个圈套,而这个圈套的设计者,并不是皇后,她没那个脑子。”王后说。

“不是皇后会是谁?难道他不想活了吗?”吴王面露杀机。

“是你最信任的人,长生人的大主教杜子恭。”王后答道,“而我在欲望的驱使下,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所以召来此祸。”

“爱妻,你这是什么意思?”吴王慢慢抱住她的脸。

“因为我看到了传国玉玺,我看到传国玉玺就在杜子恭身上!”王后几乎喊出来。

“我听说传国玉玺已经回归南朝,怎么会在杜子恭身上?”吴王大惊道。

“我没有看错,那就是传国玉玺,金镶玉的大方块,光彩夺目,当时你们都以为我疯了,把我送回辽东,说是要疗养,可我心里守着这个秘密,却不知道该给谁说!”王后的眼泪噗噗掉落。

“爱妻,委屈你了,可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吴王紧紧搂住王后,两人的眼泪连在一起,顺着脸颊滴到肩膀。

“我真的很害怕,杜子恭的所作所为我也知道,我以为躲到辽东能让他放过我,谁知道他竟然串通皇后,给我设下圈套,在我的房间里藏下巫蛊道具,这就是真相,大王,你可知道吗?”王后泣道。

“传国玉玺竟然会藏在杜子恭那里!”吴王微微怔了一下。

“大王想想看,一个道人,竟然私藏传国玉玺,他想干嘛?这道理不言自明,我是无意中撞见的,被我看见后,他显得很恐慌,这也难怪,如果这件事被皇帝知道,他一定会掉脑袋的!所以他就抢先下手,先在皇后那里告了我的状!”王后说道。

“既然爱妻看到玉玺,为何不去揭发,洗清罪名?”吴王问道。

“没用了!”王后无奈摇头道,“巫蛊之事已经坐实罪名,所有道具都是从我房间搜出的,我再说玉玺,没人会相信,再说以杜子恭的聪明,他肯定已经把玉玺藏起来,找不到的!”

“爱妻,我要抓到杜子恭,让他还你清白!”

“这不是上策!”王后直直凝望他的脸,“因为我的缘故,你和皇帝皇后这几年来关系紧张,也因此失去皇室信任,这不是好事,我知道你的心思,要做大事,就必须得到权利,而我活着就是你的阻碍,所以你一定要答应皇后,答应娶她妹妹为妻,这样才能重新大权在握,成就一番事业!”

“没有你在身边,这事业对我有什么用!”吴王双手紧紧抓住铁索,指甲在铁锈上刻出白色痕迹。

“大王谬矣!”王后突然吃吃笑起来,“如果我活着,我们的儿子以后最多可以当个藩王,跟你一样,也许还不如你,只能做个刺史或太守,可是如果我死了,你娶了可足浑家的女人,我们的宝儿就能荣登九五,到时候,我也能被人尊称一声太后了!”她抬起头,凝视着牢门外漆黑的走廊。

远处渐渐传来马蹄声,似有一支队伍疾驰而来。

“爱妻要我造反吗?”吴王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来。

“大王英武盖世,举世闻名,如果重获权利,再找到传国玉玺,站在高处,号令天下,谁敢不从?”王后笑声越来越大。

“夫人,这又何苦?”吴王用颤动的手抚摸着她的脸庞,手背旋即湿成一片。

“这是我的梦想,我的梦想!”皇后兀自笑着,眼前一切仿佛与她无关。

“大哥,外面有人来了,该怎么办?”吴终也听到声音越来越大,赶紧过来询问道。

“阿六敦,快走,把我留在这里,反正我马上就会死去!”王后大声喊道。

“我不能,不能看到你死在我面前!”吴王向她伸出手。

“我死不足惜,大王记得我的话,抓到杜子恭,找到传国玉玺,号令天下!”王后用沙哑的声音喊着。

马蹄声越来越近。

吴终在旁边听到他们的对话,心中也是澎湃起伏,传国玉玺是他一直孜孜以求的东西,几年前的痛苦记忆,父亲连同整支马队的离奇失踪,都源于此,自那以后,玉玺仿佛人间蒸发,再不见踪迹,没想到几年后,在蓟城的地牢里,他竟能听到玉玺的下落,自此他的心思开始活动,然后极力掩饰着内心的激动,可他的嘴角微微发抖。

透过吴王,他的眼神无意中和王后碰撞在一起,发觉王后正盯着他看,苍白的脸上流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

尽管他比任何人都想知道玉玺的下落,可身处地牢,却能听到上面骑兵挥舞着马鞭发出的清脆抽打声,这意味着他们已经没有时间了。

“大哥,事情紧急,该如何处置?”吴终持剑上前,等候命令。

“我和赵承嗣先出去,外面的事由我应付,你想办法砸开锁链,一定要带王后离开!”吴王瞪着血红的眼睛,他的手用力抓着吴终的肩膀。

“遵命!”吴终喝道。

吴王吩咐完毕,招呼赵承嗣,两人沿着原路向外走去,吴终转身拔剑,看着眼前两道胳膊粗的铁索,他相信自己的剑足够锋利。

“王后莫怕,稍稍忍耐片刻,我这就带您出去!”他对王后说道。

“我认得你,大王身边的年轻人,你不是燕国人,你是南朝的皇族!”王后仰着头,突然对他说道。

“王后说笑了!”他板着脸,心脏却开始加速跳动。

“你自称吴终,可你的本名叫司马终,不是吗?”王后满是裂痕的嘴唇上,布满了粉红色的带血泡沫。

“王后,您知道的太多了!”吴终警觉地打量一下四周,吴王已经离开,牢房里只剩下他们二人。

“怎么样?说到你心坎上了吧?”王后极力睁大双眼,挑衅地看着他的眼睛。

“难怪刚才您一直盯着我笑,可知道这些对您并没有任何好处!”吴终边说边举起长剑,慢慢向她靠过去。

“你潜伏到阿六敦身边,就是为了传国玉玺,现在,就看你们谁有本事能得到它!”王后咳嗽起来,又喷出几口红色吐沫。

“这都是杜子恭告诉你的吧?”吴终的剑已经接近王后的头颅。

“那又如何?”从她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嘶鸣声,“我真想知道阿六敦和你到底谁能最终得到玉玺,你们两个,无论是谁,都会变成天下英雄!”

“难道你不希望吴王拿到玉玺,号令天下吗?”吴终问道。

“当然,可他最后输给你,也是没办法的事,我只能死不瞑目,这就是命!因为,除非你死了,否则你一定会和他争夺玉玺!”王后竭力喊道。

“你说的对,我确实要拿回玉玺!”吴终用剑在她手腕上比划着。

“那还等什么?快杀了我!”王后厉声喝道。

“不,我答应过吴王,要带你出去!”吴终说。

“你必须杀死我,如果我出去,你的秘密就会大白于天下!”她看着吴终冷笑。

“如你所说,一切皆是宿命,被你识破,许是命中该有此劫,以后的事情交给以后,现在我的任务是救你出去!”吴终抡起吴钩宝剑。

“我一定要死的,我希望死在你手上,别犹豫了,快动手,再迟疑的话你就危险了!你不知道,这里有……”皇后的情绪突然变得异常激动,话没说完,就耷拉下脑袋,昏死过去。

吴终没明白这里到底有什么,也不想知道,对他而言,救出王后就是最要紧的事,他举起手中剑,瞄准铁索,用力砍过去。

剑锋遇到铁链,碰撞出火星,他的手感觉到一阵酸麻,铁索上只留下几道淡淡的白色痕迹。

他皱着眉,不晓得什么生铁竟如此坚硬,能挡住吴钩宝剑的劈砍,他又尝试了几次,可依然无法斩断铁索。

此时他拖着剑,有些沮丧地看着头顶微微晃动的锁链,有些茫然无措,然后突然听到王后身后有窸窣的响动声,他眨了眨眼,突然看到一个身材瘦长,穿着粗布衣服的男人站在自己跟前。

那一瞬间他感觉有点发懵,不知道此人是何时进入牢房的,不过这人他见过,就是皇后行宫的高大力奴,他皮肤黝黑,头发卷曲,嘴唇大而且厚,看上去就像个卖力气的憨奴,放在平时,毫不引人注目。

力奴摊开两个手掌,每个手掌都有装肉的盘子那么大,他面无表情,慢慢向吴终靠过去。

吴王带着赵承嗣,沿着原路小跑着往回走,快走到最外面那道门的时候,听到外面骑兵已经赶到门口,吴王突然停住,并紧紧拉住赵承嗣的衣服。

“大王,我们出不去了!”赵承嗣说话带着哭腔。

“小子,别丧气!”吴王拍拍他的脸,“我听到他们都在大门外,待会儿我出去应付他们,你还从那个小洞里钻出去!”

“可我还能去哪?”赵承嗣流着鼻涕问道。

“去城外,把队伍集合起来,然后由你统领,攻城!”吴王咬牙说道。

“啊?”赵承嗣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照我说的做,听到没有?”吴王用力摇晃着他的肩膀。

“知道了。”他懵懂地点着头,可眼中流露出来的还是无奈和迷茫。

“这是我的金色匕首,你带上它,就能号令军队了!”吴王边叹气边将匕首塞进他怀里。

“承嗣,记住,你是我唯一的指望了,明白吗?”吴王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着。

“嗯,定然不负大王嘱托!”赵承嗣擦干净鼻涕,然后将衣服领口拉紧,两人在坑道里站好,吴王从下面托住他的屁股,然后用力将他举到头顶,赵承嗣找到窟窿入口,又像个耗子一样钻进去,这回倒是顺畅许多,很快他钻出洞,趴在洞口小声说:“大王,我这就去了!”

“快走,别让他们看到你!”吴王催促道。

接着听到赵承嗣脚步声越来越远,吴王仰头长叹了一口气,再回头看看漆黑的隧道深处,那里依然没有任何动静,而门外已经满是吆喝,吴王整理下自己的衣服,慢慢推开牢房大门。

夜色中了,牢门外,十几个头盔上插着白色羽毛,身上穿着黑色铁甲的高大骑士一字排开,他们手中握着在黑暗中都能泛着寒光的弯曲马刀,他们气势汹汹,目光全都集中到吴王身上。

“陛下果然没猜错,吴王殿下真在这里!”领军校尉冷笑起来。

“就是我,你们想要如何?”吴王同样报之以冷漠。

“我们找了殿下很久,从邺城一直跟回蓟城,就为了让吴王殿下喝到陛下亲自赐予的美酒!”校尉不怀好意地笑道。

“我本无罪!”吴王大声说道。

“这不是我们关心的事情!”校尉摊开手臂,“我们只是听命于陛下,执行命令而已。”

“你们要在这儿动手吗?”吴王后退一步,一只手悄然去摸身后的短刀。

“吴王不必紧张,我们不是来杀人的,陛下如今改了主意,让我们带您去见他!”校尉说罢挥了挥手,身后几名铁甲骑士大跨步上前,分别架住吴王两只胳膊,吴王试着挣了几下,无法动弹。

接着又有人拿出黑色头套,随后吴王眼前一片黑暗。

他感觉自己被人抱上马背,随即开始了一段颠簸的行程,不知道过了多久,透过黑布,眼睛能感受到的光线在逐渐增加,身体也不像在野外那样寒冷,他猜测自己应该置身于某间大房子里。

马突然停下,接着他又被人抱下来,这时有人给他摘掉面罩,他看到一座深邃的大厅,中间是方圆几丈的天井,周围一圈红木围廊,围廊四周燃着火把,噼噼啪啪地响,他意识到自己并不在皇宫里,而是在一个好像道观的地方。

慕容垂看到围廊四周满是持刀的武士,神色凝重,在他们中间,有一个年纪和自己相仿,相貌也和自己类似的中年人,唯一的区别在于对方的脸色更加苍白,胡须也更稀疏,他的眼眶略微凹陷,眼睛周围总围着一层若有若无的淡淡青紫颜色,他穿着金黄色绣龙袍,外面套一件紫红色翻毛马甲,此刻正坐在一张铺着虎皮的矮椅子上,在他面前放着一个燃烧的火盆,里面的木炭烧得正旺,火盆上方有一个铁支子,上面摆放着牛羊肉片,红白相间的长薄肉片被炭火加热,慢慢变成金黄色,从肌理间冒出油脂,发出滋滋的响声。

随着烤肉被加热,皇帝身边升腾起一阵黑烟,烟雾沿天井升上夜空,散发出诱人的焦香味。

在他身后,站着一个身着黑色狐皮大氅,容貌艳丽的女人,看上去二十多岁,双目散发出狐媚般诱人的光彩,她的嘴唇比炭火还要红,比月光还要亮,此刻她怀里正抱着一个两岁左右的小女孩,此时已经在她怀中睡熟。

“真是遗憾,朕要见自己的亲弟弟,还要通过这种方式!”说话的正是坐在虎皮矮凳上的中年人,燕国的皇帝,慕容儁。

“参见陛下!”吴王双手抱拳,深深施礼。

“阿六敦,这里没有外人,坐吧!”皇帝随意点点头,举起尺余长的竹筷子,忙着将一片片烤肉翻面,然后转向身旁一个衣着华丽的八九岁男孩,“去给你三叔搬把凳子!”

“三叔,来,做这儿!”男孩转头,用清脆的嗓音喊道。

“一年不见,太子长这么大了!”慕容垂笑呵呵摸着男孩的头,“真是仪表非凡!”

“三叔,我想跟你去打仗!”男孩笑嘻嘻用手背擦拭着嘴上的油脂,不理会自己金灿灿的袍袖已经被油污所浸透。

“等你长大些,三叔就带你去!”他摸着太子的头,眼睛却始终盯着皇帝。

皇帝正在将一片烤好的肉往嘴里放,看他一直盯着自己,于是朝他努努嘴,慕容垂这才敢小心翼翼坐到凳子边上。

“一块吃吧!阿六敦,想找你还真难呢!”皇帝看似漫不经心地随口说道。

慕容垂低垂双目,小心抄起筷子,刚从支架上夹起一块肉,就听见皇帝冷不丁说道:“最近史官总在说什么萤惑犯紫薇,紫薇中不稳,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臣弟驽钝,萤惑代表战争,紫薇代表朝廷,是不是说最近要打仗啊?”慕容垂小心回应道,这些话他不久前就曾在书房问过吴终,现在皇帝再次提起,他只能将话题岔开去。

“按吴王的意思,就是说朝廷要打仗,太子年幼,正缺少历练,倒是可以跟你一同上战场,为国杀敌!”皇帝又把一大片肥肉放进嘴里,然后举起酒杯,喝酒的时候发出咕咚咕咚的响声。

“正因太子年幼,现在还不宜上战场。”慕容垂回道。

“哎呦,那岂不是紫薇消失于中庭,漫天星斗全都让位于萤惑了?”皇帝和他举杯相碰,一张脸似笑非笑,非阴非晴。

“臣弟,不太明白陛下意思。”慕容垂心中暗叫不妙,感觉脑袋有些发胀,强忍着故作糊涂。

“有人对我说,萤惑不光代表战争,也代表战神,找遍我燕国,谁是战神?当然是阿六敦你啊!”皇帝猛地放下酒杯。

慕容垂感觉脑袋上的汗珠从前后两方向同时开始往下淌,他赶紧放下酒杯,又深深作揖于王座前:”臣弟对陛下,对朝廷的一片忠心,天地可鉴!“他的心脏已在嗓子口狂跳不已。

“一片忠心?”皇帝继续着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他看着慕容垂,手中竹筷子紧紧压在一块滋滋作响的肉片上,肉片已经被烫得焦糊,可皇帝的手依旧没拿开。

“你背着我做下好事,还敢说一片忠心?”皇帝冷笑着。

慕容垂赶紧由施礼改为双膝跪地,他后脑勺流下的汗已经流到脖子里,皇帝所说的“好事”他可是做过不少,只是不知他所指何事,若是被他发现自己在城外藏下私兵,刚才又冲动下发出了攻城的命令,如果这时候他手下那一千多号人正好来攻城,他的下场只怕不比面前盘子里这盘肉好多少,皇帝肯定会把他切成薄片来烤。

“陛下请恕臣弟实在驽钝,请陛下明示!”他用力磕头,同时也在试探。

“你那个老婆段氏,竟然敢用巫蛊之术诅咒皇后,实在可恶!”皇帝又夹起一片肉,他说话的时候腮帮子上下蠕动,好似饕餮在世。

“因为此事,王后已受处罚!”他心里暗自松了口气,可表面上要显出更担心的样子。

“我要处死她,才能解心头之恨!”皇帝瞪起眼睛。

慕容垂此时心里很乱,吴终还在牢房解救皇后,赵承嗣出逃带兵即将攻城,皇帝要下令处死段氏,这些事情发生在同一时间,唯独他此刻坐在皇帝跟前,换言之,他就是人质,而前两件事,都是死罪。

因此他跪在地上,心神恍惚,感觉天地好像在旋转一般。

“三弟,你怎么了,谁让你跪下的?来,吃肉!”皇帝又换做笑眯眯的样子,还招呼太子将他扶起。

“陛下怨恨臣弟,臣弟实在不敢起来!”他趴在地上哭泣着,让眼泪和鼻涕都流淌到显眼的地方。

“这是何必!”皇帝面露尴尬,“亲兄弟之间,还不能埋怨两句吗?”

“陛下九五至尊,一言九鼎,臣弟被陛下怨恨,只能以死谢罪!”他哭得越发大声起来。

“阿六敦,你不能死,你是朝廷栋梁,朕之倚仗,如今南面秦国和晋国对我虎视眈眈,朕能指望的只有你了!”皇帝放下筷子说道。

“可是……,可是……”慕容垂的声音哽咽着。

“可是什么?你的王后犯罪,还得朕帮你想办法脱罪,她犯下死罪,可不能连累你,如今我和皇后商量出一个办法,可以让你保住前程,你想听吗?”皇帝看似惋惜地叹息着。

“请陛下明示!”慕容垂故作不知。

“你写信休了段氏,娶可足浑氏为妻!”皇帝说。

“段氏乃我结发之妻,为了自己而放弃妻子,实在不义!”慕容垂嘴上说着,心想皇帝夫妇是一个意思,他们见不得自己娶外姓人,非得沾亲带故他们才放心,不过也从侧面印证了自己的判断,就是不论玉玺还是私兵,至少目前皇帝还未察觉,为长久计,得先稳住皇帝,才能等来吴终和赵承嗣的消息,可如今这阵势,他如果不答应,只怕毒酒又会端到跟前,想想劫狱的事儿也做了,攻城的令也下了,掉脑袋的事做了不止一件,眼下还有什么不能答应的?

想到这里,他横下自己这条心,再不去管什么忠义廉耻,他抬起头,用殷切感恩的眼神注视着皇帝,他感觉自己变成了一条狗,善于摇尾乞怜的哈巴狗。

“在朕召见之前,想必你已经和老婆见过面,朕也不怪罪你,人之常情嘛!”皇帝瞥了他一眼。

“陛下明察!”关于此事,他不敢多言其他。

“人你也见过了,相思之苦想必已解,是时候做个了结了!”皇帝轻轻哼了一声。

没错,该做出了结了!他在心里愤愤地喊道。皇帝还在满不在乎地吃肉喝酒,毫不察觉慕容垂眼中正在燃烧的仇恨之火。

“臣弟答应陛下,休掉段氏,娶可足浑氏为王后!”他再次磕头,郑重其事答应道。

“我就知道!”皇帝兴奋地拍着桌子,“朕的亲兄弟,心肯定跟朕在一起,阿六敦你听着,朕即刻封你为辽东刺史,都督北方,所有军政大权一并交付于你,你看如何?”

“臣弟叩谢皇恩!”慕容垂机械地磕着头,在低头的瞬间,他的脸上到底在笑,还是在哭,没人能看得到。

“过了除夕就给你举办大婚庆典,燕国需要这样的喜事来提振士气!”皇帝用力翻着面前的肉片。

“这么快吗?”慕容垂问道。

“用可足浑家的美女早点把你的心拴住,才能全力为朕分忧嘛!”皇帝说。

“既如此,臣弟听从陛下安排!”慕容垂的头在廊柱下一磕再磕,等抬起头的时候,感觉脑袋晕乎乎的。

“起来吧,这下你能陪朕喝几杯了吧!”皇帝向他挥手道。

“陛下还是喜欢半夜喝酒吃肉吗?”吴王倒上一杯酒,看着酒盏却不敢动手。

“阿六敦,你怎么了?这是我喝过的酒,你是不是以为……嗨,放心好了!”他看吴王胆战心惊的样子,才晓得他是被御赐毒酒给吓破了胆。

“喝酒吃肉乃人生一大幸事,如今临近岁尾,你我兄弟小酌片刻,岂不美哉?”皇帝举起筷子,在他面前摆放着一排碗碟,里面都是不同滋味的调料,旁边宫人正小心地将烤好的肉用细竹签扎着,用调料均匀涂抹,然后摆到皇帝面前的象牙碗里,这碗是用整根象牙雕琢而成,质感极其细腻,在夜晚的天井下,微微透出黄色荧光,非常引人注目。

“陛下还要保重身体,适当避开女色才是!”慕容垂说话间正好看到站在皇帝身后的贺不悔。

“没什么可担心的!”皇帝满不在乎地说,“鲜卑人从生下来就戎马征战,没有酒肉言欢,没有美女陪伴,打仗还有什么意思?”

“皇后看到陛下如此恣意,只怕会不高兴。”慕容垂嘴角微翘。

“她只要给朕多生皇子就好!”皇帝面前的酒盏又被喝光,“用鲜卑人的话来说,女人只要看管好自己的肚子,至于其他事,交给男人去办吧!皇后的肚子很争气,你看我的太子已快成年,公主有专人看护,“皇帝边说边回头朝贺不悔淫邪地笑起来,然后又转向慕容垂:”皇后又将诞下一皇子,这个年对我燕国来说,是个祥瑞!“

”陛下不再担心萤惑犯紫薇吗?“慕容垂也举起酒盏,他已经很久没喝过宫廷的珍酿了。

”萤惑征战四方,紫薇镇守中央,这才是我燕国的全新气象!“皇帝哈哈大笑,周围人一块笑起来,气氛变得融洽又和谐,之前发生的事,宛若一阵云烟,似乎根本就没发生过。

到了后半夜,慕容垂才得以离开,当他走出这座道观的时候,突然感觉背后似有一双眼睛正盯着自己,回头看时,却什么都没发现,皇帝为什么要在道观接见他?这里面有什么玄机吗?他一时没想明白,宴会看似简单,可他的心却越揪越紧,当他来到漆黑幽静的街道上时,更是感到危机重重,以为按照赵承嗣的速度,这时候城门外应该有动静了,可侧耳听听,除了偶尔几声野猫叫外,整个蓟城一片沉寂,他的攻城军队在哪里?吴终又在哪里?这两个人一下和自己失去了联系,他有点慌,毕竟身处皇城,皇帝想抓他,随时都可以。

这座道观会让他联想到很多人,他不知道皇帝知道些什么,天师道,这个本来被他视作工具的组织如今却反噬过来,他们能把自己的王后抓进大狱,那自己拥有的私兵之事岂不比巫蛊罪过更大?

长生人必须从燕国的土地上彻底抹去!这是此刻他脑子里唯一想法。

他不敢在一个地方多停留,只能四处游荡,后半夜的街道上,万籁俱寂,只有他一人,如无根浮萍般,漂浮不定,心中似有万只老鼠,在心头啃咬着,抓挠着,拥挤着,一刻不得停歇。

赵承嗣从地牢洞穴中钻出后,整个身体都躲在阴影里,骑士们在前面询问吴王的时候,他一个人偷偷向后跑去,他本来身材就偏瘦,又专找黑的地方跑,所以离开坟地的时候,并没有被察觉。

他就一直跑啊跑,一直向城门方向跑去,怀中那把金色匕首跳个不停,好似他的心脏一样,于是他紧紧按住胸口,将衣领拉起来,遮住半边脸庞,就这样一路来到城门口。

由于临近年末,来往买卖货物的商贩众多,因此腊月的蓟城取消了宵禁,城门夜晚也不关闭,一直开着,只是有士兵守卫,来往人员都要盘查,他怀里揣着匕首,在大门边徘徊,守卫让他害怕,吴王的命令又不得不遵从,若吴王得势,他大可以凭着金色匕首随意出入城池,可此时的吴王已成逃犯,他更不敢暴露身份,纠结之下,只能等待。

到了深夜,城口越发冷,此时行人已经寥寥,守城士兵也耷下脑袋,打起瞌睡来,他看时机已到,遂低头快步向外走去,通过城门的时候,士兵还没反应过来,等他刚出大门,就听见身后有人喊:“那小子,给我回来!”

他也顾不得许多,撒腿就跑,跑了一会儿,喘着粗气回头去看,身后并没人来追,那些兵士也就是做做样子罢了。

再往前走,他看到了来时所见的京观,夜半时分,整堆的骷髅头半张嘴,空洞洞的眼睛全都看着他,让他浑身汗毛倒竖,他不敢在此停留,绕过京观,转身向山坳中跑去。

他还认得藏兵之处,就在城外西北角,跑了一会儿,他已经能看到营地上的星星篝火。

当踏进兵营寨门的时候,他突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营地似乎安静了许多,尽管他也看到很多兵士来回穿梭于帐篷之间,可他们的面孔显得有些陌生,他们穿着一样的衣服,可就是不对劲,他知道自己并不认识所有兵士,可这些人,他好像从来没见过,总归是不对劲,又说不出到底是哪儿不对劲。

他已经顾不得这些,吴王的命令一直在他耳边萦绕着,他不敢怠慢,进入营门后,径直跑向中军大帐,帐门前有一面大鼓,大鼓下面是个一尺高的平台,这两样东西加起来叫做点将台,他的目的就是要站到点将台上,敲响那面大鼓。

当他站上去的时候,巡营的士兵停下脚步,端着兵器警惕地看着他,当他敲响大鼓的时候,士兵们迅速围拢过来,他们举起长枪,将他围在当中。

“奉吴王之命,召集所有人立即集合,攻打蓟城!”他掏出怀中的金色匕首,将其高高举起,亮给那些包围自己的人看,希望他们能明白,他的声音显得嘶哑,但他们好像无动于衷。

“拿下!”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士兵们齐刷刷涌上前,将他按倒,然后胳膊拧到背后,上了绳索,金色匕首也被夺下,他张嘴想喊,转眼就被麻绳勒住颌骨,很快,他变成粽子形状,嘴半张着,止不住的涎水顺着嘴角慢慢流下,一直淌到衣角。

赵承嗣被众人押着,带到了中军大帐,看到帐篷中央豹皮凳子上竟然坐着一员大将,这人身材高瘦,面皮黑黄,鹰钩鼻子,眼角上挑,看人时好似鹰隼,笑起来更像豺狼,此刻他正端坐着凳子上,冷笑着盯着自己。

“你们吴王好眼光,选来你这么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回来送信,真有他的呢!”此人说话时带着西北人特有的厚重鼻音,他不是旁人,正是秦国大将,羌人姚苌。

“啊啊啊啊!”被勒住嘴的赵承嗣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

“这孩子倒真可爱呢!”姚苌咧嘴笑起来,接着眨了眨眼皮,示意给他取下兜头的麻绳。

“后生,可不敢瞎喊呢!”姚苌看似体贴地叮嘱着,可眼光中却是杀气腾腾。

“你是谁?怎么会在我家大王的帐篷里?”赵承嗣并不认识他,一会儿的功夫,麻绳已经在嘴上勒出一道很深的凹痕。

“小子,你说错了吧!”姚苌翻着白眼,“这是我的营帐,我是这里的主将,你胆敢闯入我的军营,得把你治罪呢!”

“你胡说,我奉吴王之名,回来调集军队,要去攻打蓟城!”赵承嗣又急又气,脸蛋涨得通红。

“你调动我的军队去攻打蓟城,是何道理!”姚苌瞪起眼珠子,那张蜡黄色长脸上顿时布满各种竖线。

“我有吴王调兵凭证!”赵承嗣也是急赤白脸地嚷道。

旁边有人将金色匕首送到姚苌手中,姚苌将匕首托在腕间,仔细打量着,嘴里发出啧啧之声。

“真是好刀呢,可惜归我了!“姚苌边说边把匕首抽出,把玩起来。

“你,你怎么敢!”赵承嗣气得真想冲上去给他两拳,可身体被人死死按住,动弹不得,但他还是没想明白,这才几天的功夫,吴王的兵营怎么就换了主人。

“在我家的军营里,我想做什么都行呢!”姚苌狂妄地笑着,金色匕首被他拿来切摆在面前的烤马肉。

“你,你不怕吴王杀了你吗?”赵承嗣感觉自己宛如置身另一个世界,他甚至怀疑自己真的进错了军营,但姚苌随后所说的一席话让他回到现实。

“你家吴王想要带兵攻城,想必是和燕国皇帝闹翻了,我可以如他的愿,不过不是今晚,你得在这儿陪我待几天,这段日子,你就别出去了!”姚苌眯起眼睛,似笑非笑地说。

他明白了,在这段时间内,军营发生了变故,这个黑黄长脸的家伙用自己的兵控制了吴王的军队,这下麻烦了,叫自己怎么跟吴王交差?

“先入咸阳者为王,造反总归是件刺激的事情呢!”姚苌悠然用金色匕首做餐具,当着他的面吃起肉来。

赵承嗣还想挣扎,不过姚苌手下没再给他机会,很快他又被麻绳勒住嘴,然后被人拖死狗一样从大帐中硬生生拉出去,他被关押在何处暂且不表,只是今夜,军营不会再有任何动静,当赵承嗣被拖下去的时候,吴王正好仰望天空,正在疑惑为何城外没有动静,他还不知道自己的私人军营已被秦将姚苌的部队接管了。

蓟城的地牢中,吴终正面对着突然冒出的神秘力奴,在他面前,王后低垂着头,奄奄一息,刚才几剑下去,没砍断铁素,让他分外着急,他想赶紧救下王后,找吴王慕容垂会和。

力奴面无表情,慢慢向他逼近,此人像个哑巴,无论吴终说什么,他都不做任何回应,只是张开大手,径直向他走过来。

刚开始的时候,吴终并没把他当作对手,在他多年的流浪生涯中,比力奴看上去更高,更壮,更强大的壮汉猛男,他见得多了,况且他有利剑吴钩在手,对方却是赤手空拳,这场战斗,他甚至不认为会是战斗,在他脑子里,这个不知死活的家伙会在电光火石间躺在地上,流干所有血液。

他侧眼看着自己的剑刃,奇怪的是,今天嗜血的吴钩并没有啸叫,可这种反常并未引起他的警觉。

他是杀戮的机器,以往的经验无时不刻不在提醒他:挡我者死!

几番警告无效后,他不想再浪费时间,于是持剑上前,他的剑快如闪电,力奴竟然不知躲闪,于是第一剑就直直刺到力奴胸口上。

锋利的剑身弯了一下,接着弹回来,吴终后退两步,力奴胸前的衣服破开一道细缝,除此之外,没有一点伤痕。

吴终惊讶地眨了眨眼,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在他记忆中,这种事情从来没发生过。

不过他马上调整姿势,这一次利剑横着抹向对方脖颈,他从下而上纵身跳起,力奴身材很高,他跳起来的时候,整个一侧剑刃从力奴脖子上生硬地拉过去,那感觉就像剑在生铁条上滑动一样,剑刃紧贴对方脖颈,上去又下来,一个来回后,力奴脖子上竟然连印子都没留下。

吴终真有点发懵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无法想象对面这个憨壮的家伙到底是什么材料做成的,他的身体好像被施了魔法般,竟然刀枪不入。

力奴依然面不改色,继续向前逼近,尽管身材高大,可走起来却听不到脚步声,除此之外,吴终也没听到他呼吸的声音,这家伙如同鬼魅一般,瞪着眼,死死盯着前方。

吴终彻底没辙了,各种招数使了个遍,却不能伤及对方分毫,这剑对他毫无用处,无奈下,他只能绕着牢房转圈,期盼着下一剑能发生奇迹。

不过,奇迹终究没有出现,力奴速度越来越快,这场迂回眼看变成老鹰捉小鸡的游戏,吴终变成躲避的一方,不经意间,两人相遇,力奴突然伸出一只手,重重拍在他脸上,就这一下,就让他眼冒金星,嘴角淌血。

吴终摇晃着扶住自己的脑袋,刚才那一下好像高速奔跑中突然撞上了一堵墙,眼前的景象旋转起来,从嗓子里往上涌出带有甜丝丝味道的液体,他感觉就这一下,他短时间就难缓过劲来。

也正是这一下,让他此后的脚步彻底散乱,眩晕的景象让他无法分辨力奴的位置,胃里的抽搐让他干呕,他甚至没看清力奴第二下是怎么打到自己的,只是感觉眼前变得越来越黑,他已经很难继续站立,他靠在墙边,大口喘着粗气,用剑支撑着自己向一侧倾斜的身体,呆滞地看着力奴走到自己身边。

力奴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对他而言,自己只是个目标,就像自己曾经面对其他人一样,他之所以出现在这里,就是为了取走自己的性命,他的每一次攻击,都结结实实落到自己身体上,每一次碰触,都会让自己的身体改变姿势,他的力量可怕而沉重,他想到贺不悔见到力奴时惊恐的表情,那分明是做给自己看的,可他当时并没放在心上。

在剩下的时间里,他变成挨打的靶子,就像从前练剑时,面前一动不动的稻草人,他的胳膊,小腿和后背,不知被重击了多少下,颤抖的双腿终于无法支撑身体,他背靠着墙壁缓缓倒下去,身后的墙壁上留下一道扇形血迹,不知是从他嘴里喷出来的,还是硬生被撕裂的伤口中流出来的。

躺在地上的时候,他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力奴从视野中消失,在他眼前只有一片黑暗,那些先前令他不悦的疼痛及恶习,此刻似乎已经远离身体,他只觉得自己更加轻盈,好像就要飞起啊,飞离自己的身体,融化在空气中,变得无拘无束。

很难说清,是否只有即将死亡的人才有这样的感受。

很多道理也只有这时候才能明白,比如贺不悔婆婆妈妈的警告,比如她嘲笑自己的武功毫无用处,比如她让自己远离是非,终不悔吗?他有点后悔了。

交手前的骄傲变为如今的懊悔,沉默的吴钩让如今的他更加沉默,这是彻头彻尾的无力感,他并非技不如人,而是根本没办法,这种经历曾经有过一次,很难想象,矮小的黑衣人和高大的力奴,两者之间会有怎样的联系,也许,他再也没法找到答案了。

“该死的吴终,一定要停住!你可千万别死啊!”冥冥中脑子里似乎有个女人在哭喊,这声音让他熟悉,让他温暖,也让他潸然。

他很想再听她对自己大喊,听她对自己咒骂,听她对自己嘲笑,可脑子里变得越来越安静,那声音渐渐离他远去,越来越远,直到消失在天际。

“不悔,你在哪儿?我好想你!”在失去知觉前,这是映现在他脑海中的几个字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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