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唐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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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我们即将进入蓟城,看看我燕国王城,气势如何?”吴王一席话,打断了吴终的思绪。
几日来,他们行进速度愈发缓慢,越靠近国都,地形越崎岖不平,他们淌过琉璃河,又向北行了不远,已能看到西北边莽莽燕山,王城就坐落在山脚下,透过磅礴的晨曦,尖耸的高塔和箭楼隐约可见。
还没进京城,城门两里外的官道旁,他们首先看到了一个庞大的京观,所谓京观,就是骷髅台,北方习俗,战士得胜归来后,将所砍下敌人的首级堆积成塔,筑成京观,初成之时,恰逢盛夏,其血腥恶臭而不可闻,随之时间推移,人头皮肉皆腐烂化去,就变成了白骨塔,颗颗骷髅阴森灰白,夜晚还会散发幽蓝的荧光,如鬼火萦绕,令人闻之而色变,望之而生畏。
筑成这座京观的原料,应该就是去年晋朝北伐士兵的人头,当时桓温败走中原,麾下士卒被斩杀者不计其数,晋军日后若有机会回到北方,看到这堆巨大的耻辱之物,不知会作何感想?
“此乃不祥之物,为何要摆放在京城外?”吴终指着骷髅塔问吴王,吴王对此的解释说是燕国勇士的风俗,人头代表着战功,他们需要让皇帝和百姓看到自己的功劳,因此每当得胜归来后,城门外总会堆放起大小京观无数。
“这风俗实在野蛮透顶!”吴终摇头,他在北方游历数年,见过很多大大小小的京观,对这所谓象征荣誉和功劳的白骨堆厌恶至极。
“放在这里已经很不错了,至少他们没把人头扔到皇帝床上去!”吴王扬鞭大笑。
站在蓟城南门外,向远方张望,西北群山中,残破的巨大城墙隐约可见,那是始皇帝发动数十万人修筑,以为可以保护天下太平,谁料今日,高大的城墙化身为鲜卑家族的内院,它没能挡住马鞭和弯刀南侵的脚步。
进城前,吴王做了一番安排,他的私人军队使用朝廷的旌旗,被隐藏在蓟城西门外不远处的山坳里,吴王说,这是一股小部队,又打着朝廷的旗号,不会引起太多注意,但它必须布置在自己可以碰触到的地方,一旦有变,马上可以攻入城内,所以他还需要一个联络员一同进城,他选择的联络员就是赵承嗣。
“他是个生面孔,跟我们一起进去不会引人注目,也为了让你能时刻看到他,免得担心。”吴终不得不承认大哥的安排很妥帖,他们三人为了混入城内,又仔细装扮了一番,化装成行商模样,一路低头不敢言语,守城士兵没有生疑,总算是进入城里。
混入城中后,他们刻意找了一个偏僻又简陋的旅店住下,临近春节,街道上很热闹,买卖年货的人到处都是,他们头两天就呆在旅店里,除了睡觉,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不过吴王倒是利用这段时间逛了好几家裁缝铺,然后在某天下午,给他们每人做了一身漂亮的新衣服。
摆在他们面前的是油黑发亮的缎面翻毛狐皮夹袄,以及暗紫色衬着花鼠尾翎毛的短袍,吴终把衣服捧起来,放到鼻子下面,闻到一股新鞣制皮革的味道,衣服穿在身上,柔软又暖和,他已经很久没穿过这么好的衣服了,再看赵承嗣,小伙子眼睛发直,半张着嘴,两只手兴奋地来回搓着,显然他是这辈子第一次穿上这么好的衣服。
“王爷这是发财了吗?出手可真阔绰!”吴终打起哈哈,心里琢磨别说慕容垂自己身上新购置的穿戴,光是赏给他和赵承嗣这两身衣裳,得破费不少银两。
“咱们进京可是要办大事,不能穿得像个叫花子,你们都得给我捯饬得精神抖擞,别让人小看了去!”吴王板起面孔,一本正经地教训道。
“那咱们什么时候去办事?”吴终手按着佩剑,这段时间整天闷在旅店里除了吃就是睡,他早就憋得浑身难受。
可吴王似乎并不着急,他并没有告诉两个年轻人自己下一步的计划,不过他近些日子显得很神秘,经常一个人出去,然后很晚才回来,这天吴终实在忍不住,就悄悄跟在他身后,想看看他到底出去做些什么。
这是一个难得温暖的午后,蓟城的风在冬日暖阳下暂时停歇下来,吴终跟在慕容垂身后,和他始终保持着十步以上的距离,眼看着他在街巷中穿梭,脚步飞快,街上很热闹,但吴终不敢走神,亦步亦趋,不敢放他离开视线。
只见吴王穿过一条宽阔的街道,径直朝城北而去,又走了片刻,来到一座深红色的别墅门前,这座别墅坐北朝南,方圆足有二百步的规模,四周围墙高耸,而且四个墙角还有碉楼,碉楼下方挂着装饰着赤狐尾的大红灯笼,围墙上插着描绘着双足乌的黑色旌旗,看上去气势恢宏,在蓟城这样的国都,除了贵族行辕,一般百姓人家不敢营造这样的氛围。
吴王没走大门,沿着墙根转了片刻,来到行辕西北角一个偏门跟前停下,门是开着的,一个手持长戟的中年侍卫和他寒暄了两句,就放他进去了,可吴终不敢上前,他躲在一棵老槐树后面,打量了一下围墙,墙很高而且墙面光滑,光天化日之下他不敢公开翻墙往里闯,别墅周围没有参天大树,而且所有树冠都被砍得光秃秃,看着吴王从自己的视线中消失,他有点着急,有了夜闯营地的经历后,他也不敢对这位结义大哥完全相信,潜意识中总有种感觉,吴王还有很多事瞒着他,如果不完全弄清楚,之后还会陷于被动,也许哪天会莫名丢掉性命,这并不是瞎担心。
他正把注意力全部投向那道小门,冷不丁感觉自己的头发被人揪住,用力往下拉,他疼得只能顺着这股劲儿蹲下来,脖子被锁死,动弹不得,他边咧嘴,右手已经摸到剑柄。
“别动,再动把你脑袋揪下来!”他突然听到熟悉又朝思暮想的声音,然后又闻到他整日挂在嘴边,不忍忘却的“忘忧”香的味道,往日的记忆如开闸洪水,霎那间浮现在眼前,他忍不住笑起来,笑得让泪水顺着脸颊一直流到嘴里。
“不悔,是我,吴终!”他小声喊道,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我又不瞎,当然知道是你!”他听到贺不悔尖利的嗓音从背后传来,紧接着是一阵吃吃的窃笑声,从身后传来的忘忧香味一浪接一浪,也不知是神魂颠倒还是被揪住头发导致的晕眩,没人能说得清。
“我……好疼!”此时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
“这些日子没见,你还没死呐?”虽然话很难听,但吴终就是喜欢听她这么说话。
“如你所见,我活得很好,还有,你能不能松开手?我的头疼得厉害!”吴终已经从眩晕中缓过神来。
“真是该死!”他听到背后传来咒骂声,接着感觉到抓着自己头发的手已经松开,他赶紧站起来,边摸着后脑勺,然后转过身,看到了朝思暮想的女人就站在面前。
她的脸还是那样艳丽,嘴唇红得就像冬日的篝火,微微上翘的眼角涂抹着淡淡的黑色妆黛,身上披着黑狐皮大氅,流畅的毛皮将她整个身体包成简单的几何形状,她一只胳膊搭在胸前,怀里抱着一个不到两岁的小女孩,小女孩生得圆润白皙,胖嘟嘟非常可爱。
“不悔!”他突然感觉很尴尬,原本的思念都化作灰烟,见到本人后,除了傻笑,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好,不光是嘴,还有手和脚。
“吴终,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嫌在外面死得不够快是吗?还专门跑到蓟城来送死,你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贺不悔丝毫不留情面,劈头盖脸数落起来。
“不悔,我到蓟城就是为了找你,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自从上次咸阳分别以后……”
“且打住!”吴终还没说完就被她生硬地打断。
“你很想我吗?那我还真是荣幸呢!”她嘲讽地看着他的脸,慢慢围着他转了一圈,“让我猜猜,这位小弟弟到底哪里在想我?”
“你这是干嘛?”他面露愠色。
“让我想想哦!”她的眼神在他脸上来回巡视着,“是谁在邺城的酒馆,和一个歌女跑到楼上去调情?她调皮地笑起来,咯咯地笑个不停。
“你怎么知道的?”吴终惊得双眼圆睁。
“承认了是吧?哼!”她用一个白眼回应他。
“我当时喝了很多酒,再说我什么也没做!”吴终红着脸争辩道。
“不管怎么说,当年的小男孩长大了,也知道男女之事了!”她轻轻叹了口气,
“我就是想你,就是想见你,所以跟随吴王一同来到蓟城,就为了见到你。”“好吧,那你已经见到我,算是如愿了,现在你赶紧走吧,离开这里!”贺不悔撅起那绵软如凝胶,鲜红如樱桃般的嘴唇,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
“我不走!我答应大哥的事还没办完!”吴终犯起倔来。
“大哥?你是说吴王慕容垂吗?”贺不悔脸色越发难看。
“对,我们约好要共同进退!”吴终胡诌道,其实只为了找个借口不让她轰自己走。
“吴终,我说你总是寻死,真是一点没说错,这里面的事情太危险,不是你能处理好的,继续留在这里,你会没命的!”贺不悔担忧地看着他,那眼神真的就像姐姐担心着自己的亲弟弟一般。
“自从和你离别后,发生了很多事,吴王他……”吴终试图解释。
“你在邺城杀了夜魔,又赢得了选拔赛,吴王封你为俾将都尉,来蓟城营救他老婆,对吗?”贺不悔白了他一眼,把后面的事悉数说出。
“真神了,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吴终知道已经不能用常理来度量眼前这个女人了,她就是如此神秘,因此才会如此迷人。
“所以,别再对我说你们之间那些破事了,我对这期间发生的事情了如指掌,现在我只告诉你,吴王不是你想象的吴王,蓟城也不是你想象的蓟城,这里很危险,你最好还是当你的破落剑客,四处转悠去,什么地方都不要久待,什么事都不要掺和,这样兴许能让你一直活下去,懂吗?”贺不悔为了劝他,真是展现了少有的耐心,她此时真恨不得把他团成个球,塞到布袋里,然后一脚踢到越远越好的地方。
“我就不走,我就要呆在这里!”吴终心里知道她是真心为自己好,希望自己平安,关于吴王的为人,他心里很清楚,不过正因为很久没遇到过对自己好的人,所以在她面前,吴终充分把自己的劣根性暴露了一下,这些东西平时藏得太深,都快发霉了,要是没见到贺不悔,吴终只怕都忘了自己还会撒娇耍赖。
“你这孩子,好说歹说都不听,要作死吗?”她有点着急了。
“你说过,我不是孩子了,我是男人,我能决定自己的命运!”他挺起胸脯,理直气壮反驳道。
“你说吧,我要怎么做才能让你离开此地?”她叹着气。
“除非你跟我一起走,以后我去哪你去哪!”吴终嘻嘻笑起来。
“胡闹!”她狠狠瞪了他一眼,“真是不知死的!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救你出来!”说着她又举起胳膊,作势要打,举着胳膊,在空中停了一会儿,拳头化作巴掌,在他脸上用力摸了一把。
“我有一身好功夫,不会那么容易死的!”他笑嘻嘻捂着自己的脸,被她摸过的地方热乎乎的,很舒服。
“呸!”贺不悔朝他脚下狠狠啐了一口,“不要脸的东西,既然你有一身好功夫,为啥连个门都进不去呢?”
“我不想伤人!”吴终看着自己的剑说道。
“小子,你唯一的本事就是杀人,这不叫好功夫,明白吗?”她看着吴终的眼睛,“真正功夫好的人,能去自己想去的地方,做自己想做的事,而且不会有人因此而死去。”
“你是在说自己吗?”吴终问道。
“你不会明白的!”她又叹了口气,眼睛看着地面。
“那能不能让我体验一下这种感觉?”吴终说。
“什么意思?”贺不悔抬起头问道。
“带我进去,我想知道吴王在里面究竟在干嘛?”吴终回答。
“你可能会后悔的!”她眼中闪过一丝惊恐。
“终,不悔。”他答道。
“你说什么?”她好像没听清。
“终,不悔!”他重复一遍给她听。
“真是油嘴滑舌,作死的鬼!”她瞪了他一眼。
“好姐姐,我不后悔的!”吴终很认真地回答。
“真该死,这都是命!”他又听到她小声咒骂着。
这座蓟城西北角的别墅是皇家别院,也是一个行宫,皇帝和皇后夏天会来这里居住避暑,这段日子皇后一直住在这里,因为她怀孕快要生产,所以需要个僻静的地方静心疗养,现在别墅里住着的就是皇后可足浑氏和她的卫队侍从,一路上,贺不悔给他讲述了大概情况。
“吴王去见皇后,不可能吧,他们不是关系很恶劣吗?”吴终问道。
“所以我说你该死,你什么都不知道,就敢淌这趟浑水,不是找死是什么?你了解吴王吗?”贺不悔轻蔑地用眼角瞥着他。
“吴王的王后段氏,因为巫蛊要谋害皇后,被治罪下狱,皇帝甚至要连带着治吴王的罪,还有你,不也是他送到蓟城来,取悦皇帝的吗?”吴终不解。
“他对你是这么说的?”她嘴角向上翘起。
“是的。”他老实回答道。
“他是在说谎!”贺不悔不屑地哼了一声,“我曾经到过邺城,和他有过一面之缘,你不知道当时他看我的眼神,几乎要把我吃下去,还是我劝他,我对他说,凭你对皇帝的了解,当有一天,皇帝看到我站在你身后,会如何?他一下反应过来,这才把我送到燕国皇帝这里,结果他转头告诉你的,却是另外一个故事,此人之心机,可想而知!”
“那你才来蓟城几天啊?怎么会有孩子?”吴终更加疑惑。
“混球,谁告诉你这孩子是我的啦?我在蓟城的主要工作,就是给皇帝当保姆,给他看孩子,明白吗?”她故意咧着嘴,似乎闻到了浓浓的醋味。
“难怪你能进出行宫,毕竟也算皇家的佣人了!”吴终感觉有点不好意思。
“我可以凭这张脸,带你混进来,但是你在行宫里一定得规矩点,把你的剑藏好!就装作是个干粗活的利巴,千万别惹事!”她再三叮嘱着。
“放心,我只想知道吴王的目的,还有他是不是真的深爱他的老婆,就像我一样!”他此刻也不忘皮一下。
“你能不能别这么恶心?孩子已经能听懂大人话了,小心她告诉皇帝,砍了你的头!”贺不悔故作嗔怒状。
“不怕!”吴终趁没人轻轻在小女孩脸上抓了一下,“小丫头好可爱,要是我当你爸爸该多好!”小姑娘被他挠得脸发痒,跟着一块傻笑起来,两只胖乎乎的胳膊举起来,隔空想在他脸上也抓一下。
“不悔你看,她很喜欢我呢!”吴终朝小女孩做起鬼脸,“叫爹!”
“阿爹!”小姑娘脆生生喊道。
“胡闹!”贺不悔拉下脸来,“你这是大不敬之罪,真想作死是吗?给我闭嘴!”
庄园布局为田字形,寝宫位于田字中心,四周分别有花园和池塘,花园外有一小片枫树林,池塘和花园间通过一条人造小河相连,就在寝宫门口,横着一条小巧的拱桥,拱桥下面是一片黑色的残败藕荷,可以想象,来年初夏,这里会长成一片连绵的荷塘,站在寝宫门前,一年四季,能看到不同的景色,现在呈现的就是残花败柳下冰封的水面,黑灰的颜色从池塘蔓延到花园中,萧杀而肃穆,忧伤并清冷。
寝宫分为两层,外面是椴木清漆围成的走廊及廊柱,都保持了原木的本色,走廊内侧结合了鲜卑和汉族的特点,用粗大的木柱作为骨架,四周铺以整张兽皮和牦牛皮缝合而成的宽大帐幕,看上去既像是帐篷,又像是房屋,寝宫一共两层,上面一层更加传统,就是标准的木头房屋,整个建筑呈现出灰褐色,在残阳夕照下好似一块巨大的岩石。
贺不悔带着他来到帐幕外,立即收敛了调笑之色,立时变得谦恭而谨慎,她小心拍带着怀里孩子的后背,低垂着头,拉着吴终小步走到寝宫北角,这里背靠枫树林,不会被人注意。
吴终轻轻掀起帐幕一角,窥探到屋内的动静。
一个身着华贵长袍,大约三十岁左右的女人,正半躺在铺着厚厚鹿皮褥子的杉木大床上,她的面孔白皙丰满,身材圆润,半睁着眼睛,硕大的小腹预示着即将生产,大床顶部是用玉石和黄金打造的日月同天球,从球顶垂下紫红色的天鹅绒幔帐,幔帐下摆掀开,她就慵懒地靠在床头,正轻轻抚摸着单膝跪在她身旁的中年男人那同样白皙但棱角分明的脸庞。
屋内除了他俩外,再无旁人,只有正门两侧相对的青铜香炉,正向外喷发出淡蓝色的淡淡烟雾。
吴终认得那男人就是他的结拜大哥,吴王慕容垂,而躺在床上的女人,不消说,肯定是皇后可足浑氏,让人奇怪的是,吴王曾说过,他和皇后的关系非常紧张,可此时呈现在他面前的一幕,让他再一次怀疑起自己的耳朵,皇后眯着眼,似乎对自己的圆润玉手在吴王脸上拂动的回馈非常满意,而吴王则闭着眼睛,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阿六敦,你知道,我曾经那么心仪于你,可你每次见到我,都是这样表情,你为什么不愿意睁开眼睛,看看我?”皇后声音圆润而哀怨,就像所有怀春不得的闺阁怨妇那样。
“臣不敢睁眼,害怕冒犯皇后尊严!”吴王的声音机械而冰冷,屋内缓缓透出迷迭香的味道。
“你还在恨我,是吗?”皇后的手指在他眉间缓慢抚弄着,然后用手托起他的下巴,用力向上拗他的头。
“臣不敢!”吴终看到大哥的眼角似有一颗亮晶晶的小水珠。
“你嘴上说不敢,可心里还是恨我,你就那么喜欢段家那个贱胚子吗?”皇后扭动着笨重粗大的腰身,想从床上坐起来,第一次没成功,后来抱着吴王的脖子,才勉强借上力。
吴王没有回应,屋内沉寂,只听到皇后粗重的喘气声。
“阿六敦,我要你睁开眼,好好看看我!”皇后嚷道,“你看我的容貌,不比那女人强上百倍?你为什么不看我?”她喘息的声音越来越大,上半身紧紧向吴王贴过去,丰满汹涌的胸脯几乎压到了他的脸上。
吴王紧紧闭着眼,依然不说话,也没有动。
“自你离开后,我每天都在想你,走路也在想,吃饭也在想,如果我们在一起,该有多好!”她喘着粗气说,同时上半身靠在吴王脸上上下蹭着,“你的才华胜过你哥哥十倍,你身上的勇武气质更是史上罕见,你才应该是燕国的伟大君王,带领着鲜卑骑士一统天下!”她边说边蹭,同时两眼翻白,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不能自拔。
“请皇后自重,并收回这大逆不道的言论!”忍无可忍的吴王突然睁开眼,并迅速站起身,后撤一步,和她划开界限。
“阿六敦,你想当正人君子是吗?”“你想让你的王后,那个贱胚子每天被锁在阴暗的地牢里,忍受着鞭打和铁钩的酷刑,最后死在那个暗无天日的地方,是吗?”她嘲讽地摇晃着身子,用眼角投射出无尽的轻蔑。
“我并不想!”吴王的脸和声音都在发抖。
“我知道!”皇后恶狠狠地笑着,“你们两个情投意合,是吗?可你们都是我的玩物,我可以用一句话让你们一块住进华美的宫殿,也可以用一句话让你们一块死在阴冷的地牢!”她斜视着自己的小叔子,这个让她欲罢不能的男人。
“皇后好手段!”吴王凄然冷笑道。
“我是为了你,可你却毫不领情!”皇后说。
“为了肉欲而背叛发妻,为了肉欲而图谋不轨,皇后,在你眼中,我阿六敦就是这样的人物吗?请不要再侮辱我!”吴王斩钉截铁道。
吴终在后面一直偷听,听到此处,心中为大哥所言称道,尽管他的话并不总是可信,不过面对色诱和威胁不为所动,这点确实令人赞赏,确实是条汉子所为。
皇后突然阴冷地笑起来,她站在吴王面前,灰色貂皮的长袍半敞开着,露出半截如雪般白皙的浑圆肩膀,吴终即便是见过贺不悔这样的美女,面对皇后的肤如凝脂和肌胜寒雪,依然感慨万千,若是贺不悔和她同站在一起,旁人第一眼望过去,首先映入眼帘的肯定是皇后可足浑氏。
“你不想被侮辱,我偏要让你做出选择,告诉你吧,我已经和你哥哥商量过了,王后犯罪,你本来应该一块被株连,如果你想活命的话,只有一个办法,就是休掉你的妻子,然后迎娶我的亲妹妹,你听明白没有?”皇后叉腰站立,气势汹汹。
“你说什么?”吴王双目圆睁。
“你要放弃段家女人,迎娶我可足浑家的小妹,这样你和她才能活命!”皇后大声重复道。
“你真卑鄙!”吴王低声咒骂着。
“这只能怪你!”皇后冷笑着,“是你让我得不到我喜欢的男人,那我就让你也得不到喜欢的女人,我们两个扯平了,不好吗?”
“我如果不答应呢?”吴王斜楞着双眉,眼中开始露出杀气。
“你不用这样看着我,我才是这里的主人!”皇后轻蔑地嘲笑道,“不答应的结果就是你们结伴共赴黄泉,阿六敦,想想吧,别那么轻易做出决定!”她骤然拉紧长袍,将自己完全包裹在毛茸茸的貂皮中。
“我需要考虑一下。”吴王答道。
“没错,好好想想吧,阿六敦!”皇后傲慢地说道,“可足浑家的女人代表着鲜卑的高贵血统,远非什么段家可以比较的!”
“你是说阿月吗?”吴王眉毛微微向上一挑。
“是啊,你们小时候还在一起玩过呢!”皇后嫣然一笑道,“正巧她这两天过来照顾我,已经等你很久了!”说着转身向后面大声呼唤起来。
随后他们听到一个女孩轻柔的回应声,随之一位身穿白色裘衣的鲜卑女孩袅娜而出,二十五六的年纪,和她姐姐一样头戴青色珠翠,一样的白皙照人,脸上即便是不施粉黛,也明晃晃让人眼前一亮,再配上白色的貂皮,通体晶莹剔透,宛如玉人一般耀眼。
“见过大哥!”阿月微笑着弯腰施礼,眉目传情,一双青褐色的瞳仁犹如被俯瞰的平静渤海。
“阿月,几年不见,想不到你出落成这般模样!”
有片刻时间,吴王凝视着女孩出神,然后眨了眨眼,将视线偏离到别处。
皇后会神地掩起嘴,阿月微微点头,缓步走到皇后身边,两人并排站在一起,一样的身量,一样的玉润,不管在什么场合,只要她们出现,一定会成为焦点。
“阿六敦,你要知道,她可是鲜卑勇士心中的魂呢!”皇后轻拉起妹妹的手,然后抚摸起来。
吴王低头沉默不语,两颊的肌肉在抖动。
皇后见状,向阿月施以眼色,阿月领会,转身悄然离去,当吴王再次抬起头的时候,迎接他期待目光的,只有白色的背影。
“我要休息了,“皇后边说边打起呵欠,”你可以回去了,等你想好的时候,再来见我吧!”皇后说罢轻轻拍了两下手,从帐幕外传出皮靴踏在木板上的声音。
“我想面见皇帝。”吴王站在门口,对皇后说道。
“这可不好办!”皇后斜眼看着他,“陛下还在生你的气,因为你竟然敢不喝他御赐的酒,如果你现在去见他,他会亲自把酒喂到你嘴里!”
“那是毒酒!”吴王愤怒地说。
“那当然!”皇后翻着白眼,“不过陛下和我意见相同,只要你答应娶阿月做王后,他可以赦免你,所以别再浪费时间,赶紧做出决定,这才是正事!”说罢又连打几个呵欠。
不知这算不算逐客令,吴终听到脚步声并没有什么反应,他是被贺不悔用力拉了一把,于是赶紧把帘子放下,回头一看,见她面露惊惧之色。
在记忆中,他还是第一次从她脸上看到害怕的样子,而这害怕并不是来自于皇后或者吴王,而是一个脚步声,这让吴终越发好奇,究竟什么人能让她贺不悔都会恐惧?因此他用小指偷偷挑起一条缝,就见一个身材瘦长,身穿粗布衣裤的黝黑男人来到吴王跟前,皇后指着门口,示意带他出去。
这人相貌平常,面孔粗糙,穿戴更是简陋,分明是个卖力气的奴隶,放在平时,吴终不会把这样的人放在心上,但贺不悔看他的眼神分明透露着恐惧,甚至抱孩子的手臂都在微微发抖。
“你怎么了?”他对她的反应很奇怪。
“小心点,千万别让他看到你!”贺不悔小声嘱咐道。
“他只是个力奴,你怎么害怕成这样?”他越发不解。
“你懂个屁!”她狠狠瞪了他一眼,“照我说的做,小心跟在他们后面,偷偷出去,千万别惹事,也别回头,听到没有?”
吴终懵懂地点着头,在她面前他永远都像个小孩子,什么事都要听话,因为她救过自己的命。
“你不跟我一块走吗?”他小声问道。
“别傻了,我属于这里,你快走,听话!”她轻轻拍打着他的头。
“贺不悔,你在哪?”从帐幕里传来皇后的声音。
“就来!”她急促而谦恭地大声回答着。
“小贱人,别总想着躲起来就能让我忘了你!”皇后大声呵斥着,“你只能在这里老老实实服侍我,别再做梦去勾引皇帝,听到没有?”
“奴家不敢!”她低下头,用眼神示意吴终赶紧走。
“不悔,你怎么会这样?我什么时候能再见你?”临走前,他拉住她的手,小声问道。
从她浑圆的嘴形上看,贺不悔最后对他说的一个字是:“滚!”
因此他只能照做,小心翼翼跟在力奴和吴王后面,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借助花园中干枯的蒿草,本来身量就不高的他很容易隐藏在其中,前面两人似乎没有察觉,力奴将吴王送出门后,并未马上离开,而是在原地徘徊,好像在找什么东西,吴终不敢妄动,躲在枯草中。
过了一会儿,力奴似乎什么都没找到,嘴里低声嘟囔着,慢慢离开,吴终小跑着来到门口,见四周无人,轻轻推开门闩,闪身出去,此时天色将晚,吴王已经走远看不到踪迹。
他垂头丧气回到大街上,和不悔的相逢曾让他欣喜,但是离别却让他沮丧,他很想依偎在她身边,面前摆着暖和的炭火盆,然后看着她百无聊赖度过一天又一天,可她不是那样的女人,她就像一道迷影,不停变换着身份,总会出现在王族之家,并且被所有人嫌恶,可她却我行我素,依然如此,她到底是什么人?到底想要做什么?他什么都不知道,她总是嘲笑他一无所知,可什么都不说,想要知道真相,只能自己去找。
四天前,千里之外,邺城崇圜殿下,八卦地宫。
那张曾经沾满鲜血的供桌边,大主教杜子恭和继承人哈什干正对着一排蜡烛,哈什干那涂满黑色花纹的脸孔紧张地注视着杜子恭的双手,他大口喘着气,好似绝望的羔羊。
在蜡烛后面,摆放着一排不同颜色的瓦罐,坛口都敞开着,从里面冒出丝丝细烟,有的烟是白色的,有的是黄色的,还有的是青色的,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味道。
“你已经完成了最后一项任务,为什么要害怕?”杜子恭问道。
“我不知道,大主教,我不知道!”哈什干颤抖着回答。
“你的背叛成功激怒了吴王,让他燃起反叛的怒火,他痛恨你的背叛,他一定会找你复仇的!”
“是的大主教,所以我害怕!”声音更加颤抖。
“如果他回来,一定会杀了你,把你的头塞进木笼里,挂到城墙上示众!”
“大主教,求您救救我!”哈什干跪倒在地,边哭泣边磕头。
“当然要救你!”杜子恭阴森地笑起来,“想象一下,如果吴王能相信你已经死去,那他就不会再去找你,当然也不会杀你了!”
“那不是一样吗?”哈什干的哭声越来越大。
“不一样!”烛影中杜子恭的手变得很大,这双隐藏在黑影中的手将哈什干拉起来,并拍打着他脏兮兮的马皮衣服。
“我们是什么人?”大主教嘶哑的声音再次响起。
“长生人。”
“我们是什么道?”声音又问。
“天师道。”哈什干答道。
“可是,我们的天师死了!”杜子恭狞笑道。
“我不知道天师也会死!”
天师也会死吗?他也是人,血肉之躯,只要是人,就会死,所以他们孜孜不倦地追求长生,这种狂热甚至延续到对自己的称呼上,“长生人”这个名号,就是他们对不死迷恋的最好注脚,既追求长生,必不是凡人,而是接近神仙的境界,可惜,他们的领头人却死在一个凡人手里。
“天师死在吴王逃出邺城的那个晚上,天师就是被他谋害的,地点就在铜阙台旁边,你说天师死了,还有天师道吗?”
“那怎么办?大主教?”
“我们需要一个新的张天师,也就是你!”杜子恭说。
“可我不是张天师啊!”
“我可以让你变成张天师,从今往后,哈什干就死了,只剩下张天师,不好吗?”
“可吴王一定知道我是假的,因为他都知道啊!”
“可他不会说出去的,杀我天师者,便是与我天师道为敌,我数万教徒人人得而诛之!即便是吴王,也没有这样胆量!”
“即便如此,那我这张脸,如何能跟张天师长成一样相貌?”
“我可以把你脸上的刺青全部洗掉,让你换张脸,如何?”杜子恭指着那些冒着各种颜色烟雾的瓦罐说道,“这些药水能深入你的皮肉,改变你的肤色,刺激你的喉咙,让你从外貌到声音,全都变成另外的模样!”
“会很疼吗?”哈什干小心翼翼问道。
“有一点,所以你要忍住,其实本来不用这么麻烦的,都怪那该死的对抗式生成网络,都怪那该死的GAN,狗屁的随机数面孔生成滤波器,害得我只能用如此低劣的办法去改造你这张丑陋的大花脸!”杜子恭突然恶狠狠地开始大声咒骂。
“大主教,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哈什干不知突然从他嘴里冒出的词汇到底是何意思,他也从没见过一向阴冷的大主教发这么大的脾气。
“你不需要听懂,只要忍受!”烛影中那双黑色大手遮住了哈什干整张面孔。
雾气缭绕中,惨叫声,灼烧声,还有衣服撕裂的声音混杂在一起,慢慢地,他的声音开始发生变化,好像咽喉中塞满了东西,声音低沉下来。
许久后,哈什干从供桌上坐起来,脸上依然缠绕着彩色雾气,他对着镜子,沉默良久。
“大主教,这是我吗?”
“是的,天师阁下!”
“你说我是天师?”镜子中呈现出一张疑惑的脸。
“没错,从今天起,你就是张天师!”镜中慢慢映衬出另一张因得意而冷笑的脸,两张脸并在一起,在跳动的烛光及烟晕中格外诡异。
从城北行宫出来,吴终又站在蓟城的街道上,背后的窥探,让他看到更多隐藏在吴王背后的东西,他的性格和隐忍,他隐秘的情史和欲望,还有他纠结的踌躇和忧伤,看上去,女人们变成他的诅咒和枷锁,可吴终无法确定自己看到的,是否就是坦露真实面貌的吴王。
他加快脚步,希望能尽快赶回旅店,夕阳下的街道,商贩收摊,乌鸦归巢,又走了一会儿,看到前面有人争吵,一个身穿黑红格子长衫的道人正跟卖油糕的小贩大声争执着,道人摊开油汪汪的手掌,叉开五指,看上去很气愤。
“说好五个油糕九文钱,吃完后又变成十文,你竟敢欺骗我!”道人大声嚷嚷着。
“一个两文,五个十文,有问题吗?”炸油糕的翻起白眼,右手攥着大铁勺,摆出要打架的姿势。
“娘的,要耍浑吗?”道人撸起袖子,“你可知道我是谁?”
“管你是谁,有本事报上名号,看我浑不怕燕丙怕你不成?”
“我操,这年头一个炸油糕的小贩也有名号,我操!”道人怒啐道,“告诉你个兔崽子,老子就是……”
道人的话还没说完,突然被人从后面捂住嘴,道人刚想发作,就听见那人大声嚷道:“张大哥,多日不见,怎么性格还是这般火爆?”
道人听出来人乃是吴终,眉目间的怒气顿时收敛了许多。
“小兄弟,怎么在这儿碰到你了!”道人欣喜问道。
“跟我来!”吴终看看四周,将十文钱扔到油糕笸箩里,拉起道人就走。
“诶,不用十文,一文就够了!”道人边走边惋惜地嚷着,然后用手恶狠狠指向眉开眼笑收钱的小贩。
“别说话,赶紧走!”吴终压低声音,不是央求,而是命令。
道人被他拉着来到一处僻静胡同里,看四下无人,吴终做第第一件事就是将道人袖子拉起来,仔细检查他的手臂,然后有拨开道袍领口,去看道人的肩膀。
“诶,兄弟,你干嘛?”道人奇怪地问道。
“看看你到底是谁!”吴终看到道人肩上愈合不久的伤疤后,长出了一口气,“天师,你怎么跑到蓟城来了?”
“我本云游之人,哪里去不得?”张天师争辩道。
“你有性命之忧,知道吗?”吴终小声说道。
“这话都是平时我对别人说的,兄弟你怎么了?”张天师越发觉得吴终举止古怪。
“几天前,我在邺城外亲眼看到你的棺材被一把巨斧劈成碎片!”吴终对他说。
“可我已经一年多没去过邺城了!”张天师也很吃惊。
“所以你很危险!”吴终警告他。
“兄弟,我不明白,我一个云游的穷道人,你也看到了,我身上穷得叮当响,连油糕都快吃不起了,谁会想着打我的主意?”张天师看着自己补丁摞补丁的百衲衣,有些哭笑不得。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果然不假!”吴终说,“可问题不在钱上,在于你的身份,我想问问,天师道以谁为尊?”
“当然是我,因为天师道都是以我而得名!”张天师得意地说。
“所以我很奇怪,堂堂天师道尊主,鼎鼎大名的张天师,怎么会如此穷苦撂倒?在你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吴终把自己的疑惑和盘托出。
张天师眨巴着眼睛,把最后一块油糕吞下肚子,说出了天师道不为人知的秘密。
天师道古时称为五斗米教,创始人和教主都被称为天师,每代教主也叫做天师,原本传到他这一代,已经开始衰败,这本不是天师的过错,动荡年代,老百姓最期望的不是信道,而是活命,加上张天师天生豪爽,喜欢云游的性格,教徒自然越来越少,不过这个组织还在,只是组织和天师本人之间距离越来越大。
张天师曾经收过几个徒弟,其中大徒弟叫杜子恭,在张天师看来,此人无论学识见识还是道法天赋,都远胜自己,所以到后来,他在天师道内设置了一个仅次于自己的职位叫大主教,将此职位赋予杜子恭,从那以后,天师道内所有事务就都由主教管理,而他落得清闲,可以遵从自己的天性,四处游走打抱不平,畅游于天下。
创立大主教之初,他曾以为自己做了一件聪明事,可时间一长,他发觉自己和徒众之间距离越来越远,他发觉自己已经游离在天师道体系之外,成了道外之人,而经过大主教打理和改造的天师道,虽然规模日益壮大,但教徒们已经不认识天师,只知道主教,他们甚至改了名字,自称为长生人,行事准则也偏离了天师的初衷,变得越来越诡秘难测,半年前在洛阳城外,他们遇到的所谓“妖怪”,就是这种诡秘行径的真实呈现,为此天师不得不自清门户,还为此而受伤。
同时,杜子恭对他的接济也越来越少,最后完全没有,天师云游四方,身上没钱,生活自然落魄,以至于今日为了一文钱的差价,都差点跟人家动手。
“天师道已经不是我认识的天师道,变成了另外一种东西!”张天师最后说道。
“那是什么?”吴终问道。
“我说不清,很奇怪,教徒们挂着这个名字,可他们只知道自己应该追求长生,他们只听命于大主教,我的名字对他们来说,就是一个符号,一个幌子,他们不认识我,也没见过我。”张天师回答。
“也就是说,你变成了一个名字,哪怕有一天他们随便找来一个人,对大家说这就是张天师,也不会有人怀疑,你的存在对他们来说,就是三个字而已。”吴终分析道。
“是这样的。”张天师叹了口气。
“只怕现在他们已经开始动手了!”吴终把几天前在邺城郊外的经历对天师讲述了一遍,“天师你现在很危险,因为他们已经开始物色替代者,也许还不止一个,所以……”
“所以我就得死,是吗?”天师似有一丝不屑。
“小心吧,这不是开玩笑!”吴终忧心忡忡,“别对人说出自己的身份,这可能会要了你的命!”
“刚才争执的时候,你执意捂住我的嘴,就是担心这个对吧?”天师问道。
“世事难料,人心莫测,千万谨慎!”吴终看着他,“天师日后有何打算?”
“本打算在蓟城游历个把月,经你这么一说,反而没了主意!”天师回答。
“这段时间你得躲起来,别让他们找到!”吴终说出自己的看法。
“你说的有道理,只是我闲散惯了,就怕过两天忍不住还会出去!”天师略显尴尬。
“一定要忍住!否则咱俩就再见不得面了!“吴终正色道。
”我尽量吧,“天师耸耸肩膀,”兄弟,既然你送给我一个忠告,作为回报,我也送你一个,从我刚才见到你的时候,我就发现你印堂发黑,神色晦暗,跟我上次见到的样子完全不同,你是不是被什么东西缠住了?“
“你说东西是什么意思?”吴终不解。
“很难说,”天师皱着眉,“反正不是人,这东西法力很强,而且让你沉迷,因此把你缠得死死的,如果你不能摆脱的话,日后也会要了你的命!”
“可我并没被什么东西缠住呀!”吴终对此予以否认。
“好好想想吧,兄弟,我没必要骗你,也都是为你好,你的气色不会骗人,只要记住我的话,不管是什么,不管它对你说过什么,让你如何迷惑,一定要戒掉!”天师站起身,准备离开。
“我已记住大哥的告诫,大哥也得记住我的话,不要出事!”吴终叮嘱道。
“彼此平安!”张天师用沾满油渍的手指在吴终的衣服上画了一个符咒,“希望这个平安符能保佑到你,记得别洗衣服!”
“我手头还有些事要办,等办完后我们见面!”吴终看到自己的新衣服已经被油糕味的油痕画出蜿蜒的笔迹。
“希望我们兄弟还能再见面!”天师对他抱拳,然后告辞。
旅店位于蓟城东南,和行宫的位置斜成对角,两者之间正好划出一道斜线,只是要贯穿整个城市,因此当他走到旅店外,透过窗口看到昏黄油灯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下来。
破旧的木板踩上去咯吱作响,吴王就靠在大门口,似乎特意在等他归来。
“大哥!”他不自然地打了声招呼。
“去哪了?”吴王正摆弄着一个精致的镶金匕首,看似不经意地和他说着话。
“为寻找贺不悔,四处转转而已,大哥进展如何?”
“找到了吗?”吴王问道。
“没有,蓟城太大,找一个人好难。”吴终答道。
“可我找到了!”吴王说。
“大哥找到什么了?”
“我找到了王后被关押的地牢!”吴王回答。
对这个结果,他有些意外,毕竟他刚看到吴王和皇后在一起,不知地牢的消息是从何而得的。
“大哥在京城还是一样手眼通天!”他故意恭维着。
“这没什么,”吴王笑道,“我也同样可以帮你去找贺不悔!”
“让大哥费心!”吴终作揖道,“既然找到地牢,不知大哥下一步打算怎么办?劫狱吗?”他试探着问道。
“我还没想好,不排除有这种可能!”吴王凄然一笑。
“大哥希望我做什么?“
“把赵承嗣叫来吧!”吴王说,“我已经吩咐店家备好了酒肉,我们来喝酒吧!”
夜色渐渐深沉,在旅店昏暗的小油灯下,三个人围坐在一起,酒壶烫在热水里,一个硕大的陶锅摆在桌子正中,陶锅里摆着白肉和酸白菜,酸菜周围配以干贝和海米,酸香鲜的味道混合在一起,随着沸腾的汤温弥漫到空气中,闻之令人食指大动。
筷子碰撞着碗碟,杯盏敲打着陶锅,氤氲的光线下,三个男人享受着短暂的安逸时刻。
他们开始默默吃着肉,享受这久违的肥腻感,肥肉从锅中捞出来,冒着热气,夹杂着微微酸涩的味道,蘸着大蒜和韭花酱配成的调料,从牙缝间流出晶莹的油脂。
热腾腾的酒肉,很快让他们的肚子获得满足。
“兄弟,我们认识多久了?”吴王喝下一盏微甜的稠酒,突然发问道。
“十天,还是七天,我也记不清楚了!”吴终答道。
“没过一天好日子对吧?”吴王笑道。
“形势所迫,无可奈何。”他说。
“天天刀尖舔血,每日不知命归何处,这种日子,你不觉得难过吗?”吴王继续问道。
“大哥你怎么了?为何如此感慨?”吴终和他举盏相碰。
“这样的日子应该马上结束,让承嗣也能早日回家和亲人团聚才对!”吴王将酒一饮而尽,又看看旁边的赵承嗣,小伙子看来不善饮酒,已经涨红了脸。
“大哥想做什么,尽管吩咐就是了,何必如此感慨!”吴终直言。
“地牢的位置我已经打听清楚,我想去见王后,你们要跟我一块行动!”吴王压低声音。
“那是当然,我们就是为了此事来到蓟城,现在有机会,就看大哥心意如何了!”吴终也一口将酒喝下,“承嗣你为什么发抖?”
“我有点冷!”赵承嗣声音颤抖着回答。
吴终和吴王四目相对,彼此看了一眼。
“他害怕了!”吴王略带醉意指着赵承嗣说道。
“还不是大哥的错?孔子带徒弟,号称述而不作,大哥劫私兵,却是劫而不教,结果手下的兵胆子这么小!”吴终借着酒劲调笑起来。
“兄弟,你这么说我可不乐意!”吴王摇摇晃晃站起来,“咱们现在就动身,你敢跟我去吗?”
“有何不可?”吴终也站起来,“一定要把他带上!”说罢揪住赵承嗣的衣领,将他硬生生从座位上號起来。
吴王看了看吴终,又瞥了下还在发抖的赵承嗣:“给他一把刀!”
吴终将一尺长的匕首塞进他怀里。
“小子,把刀拿好,像个男人一样,硬起来!”他大笑着。
“我们会不会很危险?”赵承嗣翻起眼皮,小声问道。
“我们要去杀人!”吴终慢慢凑到他耳边低语,此时的他,早已把贺不悔此前的告诫忘之脑后。
赵承嗣睁大眼睛看着他们,咽了口吐沫,然后转身倒了满满一碗酒,一口气喝完,用力把碗扔到桌上。
“我不怕!”他喘着粗气大声嚷道。
“店家,酒肉给我们留好,待会儿回来,锅里要有肉,酒要继续喝!”吴王拍着桌子喊道。
夜色中,三人背影渐行渐远,吴终走在队伍最后,他不知道这是吴王酒后冲动,还是深思熟虑的结果,看来他对这次行动信心十足。
塞北的风吹过长城,让蓟城的冬夜寒意十足,吴终还不知道,这会是他人生中最凶险的一个夜晚,贺不悔苦口婆心的劝诫,显然他并没当真,死亡,绝望,感觉尽管以后还会出现,但不会像今晚这样,给他留下终身难忘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