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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犹复包藏祸心,窥窃神器。

——骆宾王

“我们一定要去找他吗?我很害怕见到他!”

“天机已被窥窃,我们必须要动手了!”

“真要把手中至宝送到他手里吗?”

“当然,神器只有在他手中,才能发挥出最大的威力!”

七月的辽东,适逢夏末,连日天降大雨,古旧的城墙横亘在山海之间,原本用来抵御北方的黑色秦砖汉瓦,绵延万里的游牧分界线,此时已然变成慕容家后院的围墙。

慕容垂不知道这场大雨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只记得雨已经下了几天几夜,脚下的泥土被雨水冲刷出深深的沟槽,无数细小的溪流在暴雨中诞生,从西向东流淌去,一直流到大海里去。

连绵的大雨给夏日的大地急剧地降温,在这个节气里,从人们嘴里已经能喷出白色的哈气。

他半躺在马车里,慵懒地半拥着绣满金线的裘绒被,在身体另一侧,则拥着一位身着白色薄纱,拥有如玉般圆润身段的雪白女子,他的新婚王后,可足浑家的小妹,月儿。

月儿半睁着眼,目光迷离,她的上半身靠在慕容垂臂间,双腿蜷缩起来,好似一只乖巧的猫咪盘在主人怀里一般。

在他们身前摆着一座精致的青铜香炉,无色的熏香从雕花的镂空云纹中袅袅而出,马车里弥漫着淡雅的檀木香气。

他们无言地听着雨滴落在顶棚,红漆木车顶发出砰砰的响声,宛如无数只小手在轻轻敲鼓,透过车窗,外面一片白茫茫,马车沉浸在水的世界里。

“躺下!”吴王轻声说道。

“大王还有兴致吗?”一个娇羞的声音问道。

“嗯。”

“嘻嘻!”月儿突然笑起来。

“只因你太美!”吴王眯起眼睛,让他通红的眼珠看上去能显得小一些。

“大王请躺下,我要跳到你身上!”白色的身影如灵猫般柔软。

马车外不远的地方,一支马队正疾驰向前。

一共有十三匹瘦马,十三个衣着褴褛的干瘦汉子骑在上面,他们穿着棕褐色脏兮兮的蓑衣,挎着锈迹斑斑的刀,他们咬着牙,瞪着眼,用脚跟狠狠登着马的肋骨,他们已经看到不远处的马车,还有马车周围稀疏的侍卫。

当马队临近的时候,他们齐刷刷举起弯刀,在雨水的冲刷下,刀身上流下不知是血迹还是锈迹的红色液体。

“杀!”为首的年轻人用嘶哑的嗓音喊道。

“杀!”跟在他身后的十二个人也喊起来。

“站住,不许再向前靠近!”两名身着黑甲的骑兵挡住马队去路,他们手中的刀剑闪闪发光,和对面那群褴褛汉子手中的武器形成鲜明的对比。

“挡路者死!”年轻的领头人恶狠狠从牙缝中挤出这四个字。

“你们是什么人?”马车后面剩余的两名骑兵也快速赶来。

“你们真是不开眼,十三鹞子的名号听说过吗?”年轻人不屑地斜着眼。

“原来那群毛贼说的就是你们!”骑士们冷笑起来,“你们胆子也太大了,这是吴王的车驾,你们也敢惊扰!”

“找的就是他!”年轻人用刀指向前方,“赶紧让开,否则把你们全杀光!”

“放肆!”黑甲骑士大怒,四匹黑马挺身上前,和十三鹞子战在一处。

吴王躺在车内,满面通红,突然听到外面喊道:“大王,有刺客!”

月儿闻言,顿时花容失色,浑身颤抖不止。

吴王仿佛什么都没听到,依然专心于份内之事。

“大王,有刺客!”月儿尖叫,颤抖加剧,她惶恐地看着面前一双红色的眼睛,那眼神突然变得冷酷。

“大王……”月儿带着哭腔叫道,她的双腿连同胯骨都不由自主在扭动着。

吴王记得上次看到她如此惊慌失措,还是在半年前,蓟城的高台下,当时的她不愿同自己出征,可如今,她就躺在自己身下,正用期待的眼神猜测自己下一步的举动。

他掀开车帘,透过蒙蒙水雾,看到一个瘦削且面色苍白的年轻人,正用手中的钢刀,在和黑甲侍卫拼死相搏。

“赵承嗣,他终于还是来了!”吴王喃喃自语道。

“大王,你说他是谁?”月儿急切追问着。

“一个小兄弟!”吴王轻轻哼了一声,单膝跪在车厢中,快速穿好衣服,他的刀就放在身边,最后扎紧束腰的皮带,在他穿戴披挂的过程中,月儿宛如一滩烂泥瘫在车厢里,一直目光呆滞地看着他。

吴王看着眼前已然恍惚的绝色美女,轻蔑地冷笑一声,然后钻出车厢,他解下系在车头的黄骠马,纵身跃上马背,大吼一声,冲进战阵。

半个月前,慕容垂在军营中接见了三个神秘的客人。

进入军营前,三人均以黑布遮面,士兵们只看到其中一人身材矮小,一人高瘦而驼背,还有一人走起路来在发抖,他们自称有重要的事情要向吴王禀告。

吴王尽管疑惑,还是将他们领进中军大帐,这段时日他一直在这片山海之间的狭长地带演练军队,对外说是防御狄戎,至于想干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

三人进入营帐后,吴王驱散了所有卫兵,放下帐幕,帐篷里只有他们四人。

矮小的人率先摘下脸上黑布,吴王没想到能在关外见到长生人大主教杜子恭。

“参见大王!”他皮笑肉不笑地轻轻作揖。

“杜子恭,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啊?”吴王恨恨地咬着牙。

“的确,多日未见,思念大王,特来探望!”杜子恭依然带着他招牌式的阴冷笑容不紧不慢说着话。

“是你害得我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我不去找你,倒自己送上门来,就不怕我杀了你?”吴王厉声喝道。

“非常害怕!”他故作恐慌状,“所以我带来另一个朋友来劝您!”他说罢对身旁瘦高个驼背人微微点了一下头,那人随即也摘下脸上的黑布。

一张狭长蜡黄的脸出现在吴王面前,鹰钩鼻,斜吊眼,目光如豺狼。

“贼子姚苌!”吴王倒吸一口冷气,“你也是我心中该死之人!”

姚苌嘿嘿干笑两声,也不说话,只是用鹰隼般的眼神盯着他看。

“我知道姚将军曾欺骗过大王,害得大王被迫杀尽自己亲信侍从,大王恨他入骨,所以特意带他来见大王,请大王发落!”杜子恭又作一揖,眼珠上翻,露出大片眼白。

“既然如此,感谢大主教送来此人,我可派人将其拿下,立即斩首示众!”吴王按剑说道。

“大王英明神武,定然不会这么做!”杜子恭边摇头边说。

“笑话,送到嘴边的肉,为何不吃?”吴王冷笑道。

“就凭大王这句话,大王说的是吃肉,而非报仇,说明大王一切以利益为先,而不会让一时冲动蒙蔽了头脑!”杜子恭断然说道。

“此话怎讲?”吴王盯着他的脸,眉头紧皱。

“我和姚将军,对大王来说只是憎恨之人,就算杀了,也只能解一时之气,并不能给大王带来任何好处,而站在我右边这个人,才是今天我给大王送上的大礼!”他说罢将最后一人面罩摘下,吴王看到一个头发稀疏,面皮黝黑,耳垂上还有孔洞的怪异面相道人站在面前,他低着头,似乎有些惶恐,不敢看自己的眼睛。

“他是谁?”吴王觉得此人很眼熟,似乎曾经见过,可说不清在哪里见过,他的样子让吴王想起一个人,但他的长相和那人有不太一样,所以不敢轻易下结论。

“他是我天师道至尊之人,张天师!”杜子恭说道。

“杜子恭,你休要戏耍本王,张天师已死,是我亲眼所见!”吴王怒道,他血红色的眼睛里透出一股杀气。

“大王从哪里见到的?”杜子恭并不惊慌,反而微笑着反问起来。

“这……”吴王被他反问之下,反而不好直言了。

“张天师行踪不定,云游四方,大王怎会目睹他的死讯?”见吴王犹豫,杜子恭愈发得意。

“大王去年曾在邺城外铜阙台上与天师会面,如今却说他已经死了,真是奇哉怪哉!”杜子恭边说边用眼角瞥了身旁所谓“张天师”一眼,那人赶紧从宽大的袍袖中取出一个白色绸布包裹的方形物体,将其拿在手中。

“大王,天师手中所拿的东西,世上无数人都想据为己有,为了它,多少帝王将相丢了性命,如今我把此物献给大王,表达诚意!”说罢从那人手中接过包裹,恭敬地双手举起,奉到吴王面前。

吴王看着这物件,脸上的肌肉在抖动,知觉告诉他,这绝不是等闲之物。

“可是传国玉玺?”他的声音在发抖。

“大王果然睿智,正是此物!”杜子恭说罢,将绸缎揭开,一尊半透明的泛着黄色荧光的宽大玉玺呈现在他眼前。

“请大王鉴别!”杜子恭又向前一步,几乎将玉玺送到他手边。

吴王将玉玺抓在手中,翻过来仔细打量着,他看到玉玺其中一个边角已经缺失,用黄金镶嵌补全,正所谓金镶玉,就是指的此宝。

和氏璧的质感细腻而温润,它的颜色更是独一无二,黄金和玉石的缝隙中夹杂着深红色的朱砂颗粒,最里面的朱砂已经变成黝黑,从黑到红,显示出了几百年沧桑的经历,玉玺四周遍布细微划痕,这些痕迹的颜色都不一样,这也是几百年来历代帝王抓握留下的痕迹。

玉玺握在手中,沉甸甸的,吴王的眼睛开始发亮,所有迹象都表明,这是真的传国玉玺,他的王后段氏只是窥见一眼,就被他害得丢了性命,如今杜子恭竟然就这么把宝物送到自己手里。

“杜子恭,你到底在想什么?如此宝物,为何送给我?”他把玩着玉玺,看似不经意地随口问道。

“只求大王能饶恕我等性命!”他深深低下头去,吴王此刻看不到他的表情。

“到底为什么?”吴王用剑托起他的下巴,“你我都知道这其中藏着多少隐情,到底是什么让你改变了主意?”

“玉玺乃是天下神器,它拥有灵性,会寻找自己的主人,我虽偶然觅得此物,但深知它的主人不是我,而是大王你!”杜子恭说道。

“你觉得我会相信你的鬼话吗?”吴王装出不屑的样子,可内心波澜起伏,他的手心已经变得炽热无比。

“信与不信,都不重要,玉玺已在大王手中,这才是最重要的,大王拥有玉玺,就有了号令天下的能力!”杜子恭不动声色地说道。

“你想让我……”吴王话说到一半,最后“起兵造反”四个字还没说出口,被杜子恭突然打断。

“我只求大王能宽恕我和姚将军的罪行!”他说。

“仅此而已吗?”人们从慕容垂的话语里已经听到了帝王气象。

“大王事成后,当立我天师道为国教,立天师为国师!”杜子恭又补充道。

“我鲜卑人只信萨满和天神,对什么天师道根本没兴趣,立天师道为国教,只怕国人不满!”吴王说。

“大王即将号令天下,这点小事何必为难呢?”杜子恭哼了一声。

“还有呢?”吴王斜眼看着姚苌问道,他心想此人既然能随杜子恭一同前来,一定也是憋着筹码的。

“大王事成,燕国要与我姚苌结盟,燕国要送给我一支万人的骑兵部队,并在我需要的时候派兵援助!”果然,姚苌开出了他的价码。

“姚老羌,你是个背信弃义之人,况且玉玺本就与你无关,我为何要与你结盟?”吴王一想到半年前蓟城外发生之事,就难平心中愤怒。

“大王如此,老姚也是如此,何必计较?”姚苌翻着白眼道,“大王如果不答应,姚苌藏在西山的秦国勇士就会马上赶来,他们可以陪大王打猎,也可以替大王看管玉玺!”姚苌阴险地狞笑着,他的鹰钩鼻和细长嘴唇周围遍布细纹,这些轮廓在大长脸上立体地呈现出了梯田的形状。

“你在威胁我?”吴王红着眼睛看着他。

“姚苌岂敢?”他不阴不阳地笑着,“只求大王的一个承诺!”

从那天开始,原本炽热的夏天好像突然结束了,知了停止了鸣叫,蝙蝠躲上了树梢,乌云遮蔽了天空,北风吹黄了衰草,也是从那天晚上开始,连绵的阴雨从海的那一边一直蔓延到山的另一边,潮湿而阴冷的雾气从地底升腾起来,让整个天空变得模糊而黯淡。

雨就从那时起,越下越大,一直到视线所及之处,都不见行人,都听不到其他声音,只听到四周连绵的哗哗雨声。

也是从那时起,吴王开始宠幸起自己的王后,在经历了半年的闺阁之冷后,月儿和吴王几乎天天形影不离,在一天中的任何时候,他们之间都可能发生一段缠绵悱恻的特殊关系。

她对他这种变化,开始是感觉吃惊,后来变得愈发享用。

不过,在温存的时候,她发现吴王的眼神始终在看向别处,他解释说是怕自己的红眼睛吓到她,但她觉得这只是一个托辞。

尽管身体红颜香粉的陪伴下愈发放荡不羁,可他心里始终还在想着另一个女人,两人之间接触越是频繁,这种感觉就越强烈。

直觉是一种奇怪的东西,没有任何道理,没有任何原因,但结果一定准确,而且从来不会发生在好的方面。

她隐约有些不安,这个男人的心思捉摸不定,很难猜到他下一步想要做什么,所以看似亲密的举动下,她的内心更加慌乱。

她擅长取悦于男人,知道他们想要什么,所以她使出浑身解数,来满足他的欲望,希望他能够深情地看着自己,只要有一次,她心中的石头就会落地,可是,半个月过去,她期盼的深情凝视,却依然没有降临到自己身上。

作为女人,活跃于宫廷的女人,她只有一种属性,一种技能,她自认已经将其发挥到极致,在她的认知中,如此的手段,即便是铁石心肠的男人,也都会化作绕指柔情。

她已经尽了自己的全力,她不喜欢这个地方,不喜欢这里的荒凉,不喜欢这里粗犷的阳光,也不喜欢春天吹起的漫天风沙,她想早点回到蓟城,回到她熟悉的生活节奏中去。

但这个男人是个谜,谜面在脸上,谜底在心里。

近半年来,北方大地突然出现了十三个马贼,他们来去无踪,下手凶狠,他们潜伏在蓟城以北的深山密林里,然后突然出现在大路上,他们劫掠过往客商,然后将所有人通通灭口,不留活口,据生还的人讲述说,他们确实有十三个人,号称十三鹞子,也有人说是十三马鹞子,为首的是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小伙子,他们形销骨立,身材消瘦,他们所骑乘的马匹也都是不知从哪里捡来的干瘦驽马,他们手里的兵器破旧不堪,即便如此,他们用独有的凶狠残忍,竟然将蓟城到辽东通道周围,方圆百里区域内的其他马贼和山匪打得被迫逃入更偏远的深山,其强悍程度可见一斑。

据说他们虽是马贼,可行事风格和军队极为相似,他们组织严密,行动统一,下手利落,绝不拖泥带水,因此屡战屡胜,甚至有人说,他们的行为会让人想起吴王麾下那支曾经百战百胜的无敌部队,说他们其实就是来自于吴王军队的逃兵。

到如今,周围的人们闻风而色变,听到十三鹞子的名号,无不惊悚。甚至半夜听到窗外马蹄声响,都会吓得钻到被窝里,瑟瑟发抖而不敢言。

对于他们的长相,人们说法不一,有人说他们脸上带着骇人的刀疤,面色黑黄,看起来从来就没吃过饱饭,也有人说他们瘦脸长须,精神抖擞,在山郊野店的妓院里留下了很多风流韵事,他们没有留下画像,所以至今没人知道他们的真实身份。

唯一可以确认的,就是他们一直在杀人。

据说,他们要一直杀到辽东,他们最终的目标,是要砍下吴王的首级。

这个传说一路向北,从蓟城传到了关外。

吴王第一次听到这个传言的时候,是在四月末,又过了一个月,这四个字出现得越来越频繁,看来,他们真的来了!

关于这十三个人到底是谁,传说虽然昏乱,可吴王心里其实很清楚,他在蓟城外欠下的血债,总会有人来清算的。

关外的漫天大雨中,吴王慕容垂和赵承嗣相对而立,两人之间的距离,只有一匹马那么远。

吴王感觉自己拿刀的手又开始颤抖起来。

他的手上次哆嗦得这么厉害,还是在蓟城外,那时也是阴云密布,冷风狂吹,不同的是,当时天上飞舞的雪片变成了如今砸在头上的水珠。

看到赵承嗣,他就会想到自己变红的眼睛。

很多个夜里,他都会梦到那片被血染红的白色雪地,想到私兵们撕心裂肺的惨叫,想到他们复仇的强烈欲望。

他以为躲在帝国北方,就能让自己的心绪平静下来,可一百多天过去了,他没能忘却,生还者也没有忘却。

十三鹞子,就是在那场屠杀中剩余的十三个幸存者,一百八十天的时间里,他们组成了一支马队,一路追寻着自己的轨迹,从南一路向北,一直追到辽东,如今,他们相遇了。

赵承嗣终于还是来了,从他离开蓟城的那一天起,他就知道自己总会遇到这样一天。

吴王举起刀,心里却没有向下砍去的欲望。

赵承嗣瞪着眼,嘴里似乎在咒骂着,他看上去已经和过去那个稍显稚嫩的懵懂少男彻底划清了界限,如今的他,黑瘦而目露凶光,半露出的黄褐色牙齿透露出这半年来他所经历的苦难。

他毫不犹豫地接连向前突刺,吴王策马一直躲避,他骑在马上,大口喘着粗气,不知是因为太过突然,没有应对还是因为这段时日过于沉溺女色,让身子变得空虚,让他失去了刚硬的底气。

当钢刀相碰的时候,他感受到了赵承嗣的力气,心中暗叫这小子长进不小,年轻人的刀虽然肮脏,且刀刃上布满缺口,可他却在钢口上看到了血光,这是一把被人血淬炼过的杀人器。

赵承嗣的力气很大,吴王招架起来甚是吃力,随同出游的四个黑衣骑士被剩余的十二个人死死缠住,按照比例,三个打一个,即便护卫骑士武艺高超,武器精良,也架不住被三个精壮汉子围攻,能够自保已经很不容易,没人能抽身出来替他解围。

“慕容垂,站住!”赵承嗣跟在他后面,大声喊着。

吴王仓促骑马躲避,在大雨中踯躅而行,他华贵的衣服被雨水淋湿,紧紧贴在身上,没有了飘逸,只剩下狼狈,仇恨的力量是如此强大,让人不顾生死。

“赵承嗣,这是何必!”他的声音在水声中显得纤细微弱。

“还记得蓟城外的京观吗?”赵承嗣发出愤怒的咆哮声。

“那又如何?”吴王围着马车转圈,两人开始了一场空间狭小的追逐游戏。

“大王,京观如此恢宏,只是顶上缺了一样东西!”赵承嗣喊道。

“什么?”吴王仓皇问道。

“就缺你的脑袋!”他听到身后嘶哑的回应。

“啊!”吴王大叫起来,更听到身后狂笑不止。

“大王,我的大王,万人敬仰的战神,阴险无耻的小人,把你高贵的头给我吧!”这索命的咒语般的话语在他耳边一直萦绕,挥之不去。

“不!”

他突然勒马站住,迅速转身,迎面对着赵承嗣。

赵承嗣没想到他会突然停住,猛抬头就看到一双血红色的眼睛看着自己,那原本黑色的瞳孔和白色的眼白仿佛融化在红色的熔岩中,在朦胧的白色水雾中像烧红的煤球般灼热逼人。

他还是被那双眼睛吓住了,他好像看到了魔鬼爬出地狱。

“停下来,我可以给你富贵,可以给你黄金!给你想要的东西!”吴王说。

“你给不起!”赵承嗣咬着牙。

“你能要多少?”他看到吴王脸上现出转瞬而去的轻蔑笑容。

“用多少钱能买来一条命?”他问道。

“那得看这条命值多少钱!”有片刻间,他看到吴王的脸变成了一个红色的骷髅,可能是雨水遮挡视线或者流到了他的眼睛里,让他突然产生幻觉,他揉揉眼睛,对面还是那个吴王,他从怀里掏出一块灰白色的方块,正对自己展示金镶玉的缺角。

“玉玺,王后所说的玉玺!”赵承嗣脱口而出。

“看到没有?”吴王扬起头,傲慢地任由雨水顺着脸颊流到嘴里,“我拿到了天下至尊的神器,我可以凭它号令天下,成为真龙天子,你说要什么?”

赵承嗣突然跳下马,他用手轻轻拍打着刀背,在他身后,另外两个鹞子也拍马赶到,他们杀死了一名骑士,也付出了一人死亡的代价,鹞子们围着马车打转,不怀好意地笑着。

“我听说大王得到了新王后,听说她长得很漂亮,大王喜欢得不得了呢!”赵承嗣边说边跳上马车,车厢里发出一声尖叫,他冷笑着从车厢里拖出瑟瑟发抖的月儿。

“果然是绝色美人儿!”他粗鲁地用手在月儿光洁的脸蛋上摸来摸去。

月儿不敢哭喊,将可怜兮兮的求助目光投向吴王,她的身体由于恐惧而剧烈颤抖。

“她穿得可真少,大王好兴致!”赵承嗣故意用舌头舔着嘴唇,试图激怒吴王。

“承嗣,我们之间的事,不要牵扯到女人!”吴王果然大怒道。

他想拍马上前,一刀砍下赵承嗣的脑袋。

不过,赵承嗣身后的两个精壮汉子前行两步,两把刀横在他面前。

“大王,本来我这次来,就是要取你的性命!给我的兄弟们报仇,不过,现在我改变主意了,你可是了不得的大人物,让我们这些小人物着实羡慕!”赵承嗣说道。

“你应该如此,”吴王说,“杀了我对你没有任何好处,而且我保证,如果你做出什么事情,朝廷会把你列为头号通缉要犯,永世追杀!”

“所以,我还得继续追随大王呢!”赵承嗣冷笑道。

“既然如此,快把月儿放了!”吴王大喝道。

“只怕还不行。”

“你说什么?”

“刚才大王说要给我富贵,是真心话吧?”赵承嗣用一只胳膊搂在月儿肩膀上问道。

“你想要什么?”吴王咬牙问道。

“邺城太守!”

吴王听到这个答案,大吃一惊,他没想到赵承嗣这小子胃口这么大。

“大王不愿意吗?”昔日的懵懂少年如今棱着眼角,气势汹汹。

“你还真敢要!”

“大王即将称霸天下,有什么不能给的呢?”

“我答应你,天下平定那一天,就封你为邺城太守!”吴王说道。

“那我谢谢大王了!”赵承嗣笑嘻嘻对他做了一个揖。

“我已答应你,赶紧把她放了!”吴王怒道。

“大王说话算数吗?”

“当然算数!”吴王自己说完,感觉有点底气不足,不光是因为对方因蔑视而面带嘲讽,往事并不如烟,显然,他们并不相信他。

“大王,我们都是怕死的人,也知道大王的手段,所以只能先带走您的王后,当大王将邺城太守的印信送到的时候,再把王后放回。”赵承嗣说道。

“大胆!”吴王大声呵斥,声音却显得苍白而无力。

赵承嗣对此并不理会,他径直将还在发抖的月儿抱到自己的瘦马上,然后坐在她身后,让她上半身瘫软在自己怀中。

吴王只能无力地看着他为所欲为,手中的玉玺在这样的场景中,除了扔出去砸人,竟没有任何别的用途。

”我去哪里找你?“吴王无奈地大声喊到,看着他们掉转马头,带着浑白如玉的战利品归去。

”我在邺城等着大王的好消息!“他们狂乱地打着忽哨,黑色的背影在苍茫大地间越来越小。

”大王,救我!“当这背影消失在地平线的时候,他听到最后的声音就是月儿留给他的惊声呼救。

吴王漠然半躺在马车里,用鼻子探寻着月儿的气味,风很大,气味越来越淡,直到完全消失。

他有时也会怀念,怀念死去的王后段氏,那是因为情投意合,怀念如今的王后月儿,那是因为欲望唆使,一个代表理想,一个代表情欲。

佛经上说,因果报应,事出皆有因,事毕皆有果,循环往复,永世不息。

世事难料,要么不做,要么做决,悬而未决,后患无穷。这是经过此事后,他悟出的道理。

雨后的北方大地,白天渐短,黑夜渐长,水汽凝结为露,鸣蝉饮露水而结衣,大雁南飞,寒气渐至。

转眼又到秋天,玉玺被他捂在怀里,替代了女人曾经的位置。

玉玺只可一日入怀,不可一世入怀,入则必亡。

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立秋后,他收到了皇帝的信,这是一封措辞精心修饰过的信。

他看着信,脸色凝重,皇帝能写出如此字句斟酌的文字,可见自己在他心中已经变得极为危险。

皇帝在信中看似轻描淡写,东拉西扯,写了很多早年前兄弟情义的感慨,又写到自己如今身体变得愈发不堪,然后笔锋一转,不经意间说到了传国玉玺,信上说他听到传言,说玉玺就在辽东,让吴王派人去寻找玉玺。

吴王合上信封,沉默良久,他学会了让自己的脸在心潮澎湃下依然面如止水。

他很愤怒,杜子恭又一次出卖了他,这个人对于反复挑拨的技能运用,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水平,他不解的是,他既然把玉玺送到自己手里,并提出了条件,为什么又要把消息透漏给皇帝?他到底想干什么?

他同时也很后悔,后悔当初放走了杜子恭这三人离开军营,他完全可以将他们扣押在自己手里,只有这样才能让杜子恭彻底闭嘴,让野心勃勃的姚苌老实听命于自己,当时也是被突如其来的狂喜冲昏了头脑,到现在反而受其连累。

后悔无用,皇帝现在已经知道玉玺在他手中,以慕容儁的性格,必定不会放过自己,他手中这封信就说明了一切。

七月后,其实就已经能感觉到异样,他得到消息,关内的军队正在悄然集结,鲜卑的主力骑兵也开始向蓟城一带活动,他一度不知为何,直到看完这封信,他才明白这是皇帝在有意识地调集军队,如今大批精锐骑兵已经被布置在蓟城以北的山坳里,现在看来,皇帝已经开始着手,对自己进行防范了。

中军大帐安静无比,厚重的羊毛毡挡住了秋日仅存的微弱阳光,吴王整个身体沉浸在黑暗里,只有案前一盏豆大的油灯,黑色的铠甲和银色的兵器挂在阴沉木架子上,此刻的他,手中攥着黄色绢纸,眼睛盯着悬挂的刀剑。

以他现在的实力,还不能和皇帝的军队抗争。

玉玺握在手里,像一团燃烧的火,他的手发烫,他的心狂跳,神器遇到战神,必然导致天下刀兵相见,如果一直将玉玺静置,它也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出手还是等待,这是一道让人犯难的题目。

皇帝的部队还将继续集结,现在来看,他手中的军队已然不能与之抗衡,如果他此时出兵,即便拥有战神天赋的加成,事成的可能依然渺茫,如果他此时按兵不动,皇帝很快就会凑足手中的牌,到时候,即便他不动,皇帝也会动手,那时取胜的可能,要比现在还低,怎么看,这都是死局。

生局死局只在一念之间,他紧锁的眉头突然舒展开来,说来还要感谢赵承嗣,因为他的出现,在这场死局中,加入了一个变量,这个变量并不是赵承嗣本人,而是月儿。

每个人的私欲决定了最终的行动,赵承嗣选择了不相信吴王的承诺,带走月儿作为人质,对他而言,这无疑是个正确的决定,但行为的后果,却被吴王紧紧抓住。

吴王马上给皇帝回信,他又一次展现了自己忠诚的属性,他在信中告诉皇帝,经过半年勘察,他发现传国玉玺确实在此地现身,而且他已经拿到了玉玺,在拿到玉玺的第一时间里,他不敢私自保留,于是和月儿一起,带上贴身侍卫,打算带玉玺连夜回蓟城,不想在半路遇到十三鹞子伏击,他誓死保护玉玺,所幸玉玺没被马贼盗走,但月儿却在乱军中被十三鹞子掳走,现在马贼逃往邺城,还扬言要朝廷用邺城太守的官职来赎回月儿,因涉及月儿,事关重大,他不敢独自决断,因此特地写信奏明圣上。

当他在绢纸后面写下自己名字的时候,不由得冷笑起来。

人人都以为自己机关算尽,却不知背后总会被别人算计,他估计当皇帝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一定会先欣喜万状,然后勃然大怒。

他的猜测果然没错,皇帝的回信很快传来,这次皇帝在信中的修辞再不掩饰,只说了两点,第一,皇帝将和他在一个地方汇合,届时将在此地举行盛大的受玺典礼,会在这场典礼上接收吴王呈献的玉玺,第二,十三鹞子实在胆大妄为,不可饶恕,因此他命令吴王看到信后马上南下,救出月儿。

这两件事都归结于一个地方,就是邺城。

他的说辞并不高明,按照常理,皇帝肯定会怀疑他在这个时候献上玉玺的动机,不过从回信上来看,不管皇帝是否真的相信他所说的话,至少会假装让自己相信。

邺城的大典礼上,就是两人摊牌的时候,他心里暗自思量着。

此时他又开始懊悔,扣押杜子恭可以让他闭嘴,扣押姚苌可以让自己放心,而扣押给自己献上玉玺的假天师,可以顺势把这出戏换个地方重新上演一遍,而且这次可以演得更加精彩,邺城典礼上,天师进玺,然后刺杀皇帝!

“可惜可惜,三个人都不在!”他时常会生出喟叹。

他也开始集结军队,尽管手头可用的人并不多,但毕竟和私兵时代相比要好很多。

在之前的半年时间里,他麾下的军队演练不止,以防备北方敕勒人的名义四处游荡,从不停息。

半年时间下来,他对自己的训练成果颇为满意,连羸弱的私兵都可以在他的调教下成为精锐,更何况驻守北方的帝国精锐骑兵,他一直在等待一个机会,能带领这支部队攻城拔寨的机会,现在,机会终于来了!

他的军队也开始向南迁移了,这一年,从秋天开始,燕国北方各路兵马调动频繁,不过他们的最终目的地只有一个,就是邺城。

那些王公贵族不会想到,他们之所以最终会在邺城集结,竟然是因为一个小人物临时起意,所产生的疯狂幻想。

赵承嗣这个极不靠谱的幻想,竟导致了整个帝国的精锐部队云集于此。

国家内部正在经历着某种变化,如细沙在底层快速流动,这变化会影响到越来越多的人。

至少身在蓟城的吴终和张天师都感受到了这种变化。

在中秋之前,他们被赶出了蓟城。

赶走他们的不是别人,正是贺不悔。

自从在五斗种子房救出张天师,击败长生三魔后,贺不悔又把他们带到了吴终曾经藏身的地窖里,在这里,张天师也度过了一段修养的日子,他倒是不寂寞,以为吴终整天陪着他,他们每天除了吃就是睡,日子过得无比简单。

这算是好的方面,而不好的方面就多了。

首先是张天师根本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会躺在五斗种子房地下的棺材里。

在他的记忆里,这一段经历似乎被人抹去了,他只记得自己和吴终离别后,就一直在等他的消息,可等了很久,也没再见到他,于是张天师开始着急,他忘了吴终的嘱托,走上街头,试图须找他,就在寻找的过程中,天好像突然变黑,然后他就陷入这黑暗的漩涡,此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没法说清楚到底是谁绑架了他,对天师进玺这件事也一无所知,总之,他什么都不知道。

“老兄,实不相瞒,你这天师的位置真的岌岌可危了!”吴终看着他,忧心忡忡地说道。

“倒不如早点让出位子给杜子恭,你去做个云游闲散的道人岂不更好?”贺不悔对他更是嘲笑不止。

“妖女实在可恶!”他生气而无力地反驳很快淹没在她不屑的笑声中。

张天师和贺不悔的相处豪不融洽,甚至可以说糟糕透顶,趁着她不在的时候,张天师几次劝诫吴终,一定要远离这个女人。

“还记得我说过你印堂发黑,神色晦暗的事情吗?”张天师边用袖子擦着鼻涕边对吴终说道。

“感谢大哥提醒,我记得呢!”吴终笑呵呵答道。

“记得个屁!你根本没往心里去!”天师气呼呼瞪着他,“你所依恋的这个漂亮女人浑身散发着深重的妖气,相信我,她不是个好东西!”

“大哥你别忘了,可是她把你从棺材里救出来的!”吴终不高兴地提醒他。

“我怎么样并不重要!”张天师拍着吴终的肩膀,“重要的是她对你很不利!”

“我这不是挺好的?”吴终摊开手转了一圈。

“不久前你差点死了!”张天师盯着他说。

“这跟她有什么关系?”吴终不以为然。

“我不知道你是真傻还是假傻,难道看不出来吗?”张天师说,“贺不悔这个女人,长得妖艳迷人,身上穿得衣服随便拿出一件都足够普通老百姓吃上一年的,她的钱是哪来的?她常年混迹于各国宫廷,和皇帝亲王们打情骂俏,厮混于幔帐之后,她怎么有这么大的本事?你可能不知道,从我师父的师父那一辈起,就听说过她的事迹,你算算时间,她得有多大了?”

“天师你在逗我吧?”他耸耸肩膀,关于她的年龄,他从没问过,不过也不是没有疑惑,比如这么多年来,她的样子从来没有改变过,即便是保养得再好,女人的脸也无法逃过岁月的魔咒,只是在她这里,变成了例外。

“她不是普通人,甚至可能不是人!”张天师瞪大眼睛说道,他从吴终的眼神中也看到了怀疑和困惑。

“我不相信!”吴终确实不愿意相信他的话。

“我怀疑她是长生人的内应,也可能是他们的头目!”张天师捻着胡子。

“想想吧,你们一直在怀疑我天师道主教杜子恭,说他居心叵测,可我了解杜子恭,他是我徒弟,他从小跟着我学道,能有多少斤两?即便说他走上邪路,追求长生,可若没人引领,他有那个本事吗?放眼天下,能让你相信真有长生之术的人,是谁?”他摊开手指,仔细给吴终分析这些事。

听他这么一说,吴终也开始沉默,无法否认,天师所说并非毫无根据,有些事他也无法解释,可他就是不愿意相信那个结论,如果天师的猜测是真的,那真相到底是什么呢?莫非自己最终要对付的人,竟是自己最爱的女人?

他使劲摇着脑袋。

“你不是不能相信,而是不愿意相信!”张天师说。

“没错!”吴终痛苦地答道。

“好好想想吧,兄弟!”天师大力拍打着他的肩膀,“关于贺不悔这个女人,你了解她的底细吗?你知道她从哪里来,到底要干什么吗?你知道她有什么手段吗?你全都不知道,你只是被她的脸迷住了,就像戏文里那些沉迷于狐狸精的好色书生一样!”

“她的确很神秘,神秘地令人着迷!”吴终眼神迷离,无尽往事浮现在脑海中,她的神秘,她的容貌,她身上的忘忧香味道,苦涩中带着甜蜜,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如天师所说,因为

色相被诱惑,他又想到在大雪中,她吃力地背着自己前行的场景。

“你看,魂不守舍,你中毒不轻啊!”张天师叹了一口气。

“我想解开谜底!”他轻轻嘟囔着。

“尽管你不愿意听,我还是要对你说,就像你曾经提醒我一样,你现在很危险,和她距离越近越危险!”张天师叹息道。

“我没这么觉得。”他反驳道。

“等你察觉出来的时候,就已经离死不远了!”天师说,“想想秦国上一个皇帝吧,再看看如今的燕国皇帝,我听说他因为流连于和妖女的床笫之欢,短短半年时间,身体已大不如前,随时都会崩掉!”

“所以呢?”吴终看着他的眼睛。

“所有跟贺不悔有过亲密接触的男人,没有一个能活下来的!”张天师的眼神闪烁着,“你还没跟她亲热过吧?”

“没有!”吴终惋惜地摇着头。

“还好!”张天师长出了一口气,“如果以后她提出与你亲热,一定要拒绝,切记切记!”

吴终没说话,他仰望上空,思绪杂乱,他不知道这世上是否有人能拒绝贺不悔的诱惑,如果有,会是什么人呢?

“我觉得,我们必须马上离开蓟城,到一个更安全的地方去!”张天师很认真地说。

“你是说我们?”吴终翻着白眼。

“没错,我们!”张天师说。

贺不悔举起酒盏的手犹豫地停在半空,在她对面,皇帝已将盏中美酒一饮而尽。

这半年来,她和皇帝几乎天天在一起,皇帝说,趁着皇后刚生完皇子,还在修养,他要好好享用这段和她独处的时光。

于是夜夜莺歌燕舞,杯盏交错,在庞大的龙床上,两人悱恻缠绵,一段时间下来,皇帝原本就不怎么红润的脸色变得苍白中带有一丝青紫,后来,他开始咳嗽,有时会吐出红色带血丝的粘液。

皇帝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这在宫里已经是公开的秘密,即便如此,他依然在放纵自己的身体,酒色财气的循环从未停止,按照这种节奏,皇帝能否撑到年底,真是一个未知数。

贺不悔有点犹豫,按理说,这是她希望看到的结果,作为拾荒者,她之所以停留在燕国宫廷,就是为了用自己的姿色拖垮皇帝,燕国皇帝应该死于年底的邺城典礼,这是验证点强制要求的内容,她没得选择。

她犹豫是因为她觉得皇帝不该死,比起上一个死在她手里的秦国皇帝符生,慕容儁并不是一个嗜杀的暴君,他只是一个普通人,有点小心眼,有点好色,有点贪吃又有点贪杯的普通中年男人,任何人如果具备慕容儁所拥有的条件,都会像他这么做。

但他必须死,别无选择,为了精准地控制这一进程,她配置了强效药水,这种药水无色无味,每次和皇帝饮宴的时候,她就会将药水偷偷添加到酒里,到了晚上,皇帝在床上生机迸发,他不知道的是,每次爆发中,他看似生机勃勃的身体其实正在加速死亡,不知不觉中,到了秋天,迅速衰败的身体让皇帝已经无法上朝处理政务了。

皇帝时常躺在床上,到了后半夜艰难地喘着粗气,他咳嗽地越来越厉害,吐血的次数也越来越频繁。

她反而打扮地越来越艳丽,身上披覆的细纱也越来越薄,杯中美酒香醇,让病弱的皇帝愈发不能自已。

皇帝眼窝深陷,眼袋青黑,他在奔向死亡的路上一去不回头。

“可怜的慕容儁,别怪我,谁让你是燕国皇帝呢!”她在心里叹着气,如水般深邃迷人的双眸依然笑眯眯看着对方,然后端起酒盏,将酒喝干。

她的考核任务就要完成了。

在等待皇帝死亡的这段时间,她也留意到了局势的变化,慕容兄弟的信她都看过,兄弟俩暗藏的小心思都瞒不过她的眼睛,她知道,不久后,燕国会发生一场大变故,这场变故将深深影响燕国国运,甚至历史未来的走势,她必须控制局面,因为这也是验证点考核的重要内容。

考核节点越来越近,这段时间,她必须集中精力处理所有相关的人和事,所以,她决定把吴终和张天师赶走,因为他们留在蓟城,除了让自己分心分神外,没有其他用处。

从第一次见面,她就知道张天师对自己没有好印象,他也和其他人一样,怀疑自己是妖女,想到这里,她也只能无奈并叹息,凭他们的理解力,与其解释清楚,还不如不说,让他们怀疑猜忌并害怕去!

她就借着这个由头,和张天师狠狠吵了一架,肮脏的咒骂和恶毒的诅咒往返交复,然后看准时机下了逐客令。

张天师原本就计划带着吴终离开蓟城,只是苦于吴终对她不舍,如今见她拉下脸赶人,正遂了心意。

“该死的臭小子,又让你难过了!”她看着吴终如死灰般难看的脸色,只能在心中默默叹息,虽有不舍,亦难分别,只是情势紧急,不得不这么做。

“该死的臭小子,一定要好好活着,我不在的日子里,照顾好自己,给我一个以后找到你的机会!”看着他们落寞而去的背影,泪水不觉填满了她的眼眶。

“他们虽然离开蓟城,谁知道会不会在别处惹出什么乱子?”她突然听到一个稚嫩的声音,在耳边不远的地方小声问道。

“谁知道呢?他们都不是安分守己的人,以前惹出的麻烦还少吗?”她轻轻叹气。

“没发现吗?你现在心越来越软了!”那声音笑嘻嘻说道。

“也许我本来就是这样吧!”她说。

“我就喜欢你这样,不像我娘,整天都在算计别人!”那声音继续说道。

“可她还是被我算计了啊!”她笑着刮了下公主的鼻子。

吴终和张天师离开蓟城,没走多远,就遇到了吴王的军队。

先锋骑兵将他们团团围住,发出刺耳的忽哨声。

“我认得你们大王,他是我的朋友,放我们走吧!”吴终心绪低落,并不想和这帮人发生冲突。

“你就是吴终吗?”骑兵校尉问道。

“正是。”他轻声回答。

“我听说你和大王是结拜兄弟,分开这么久,不想相见吗?”校尉冷笑。

“我不想见他!”吴终说。

“可大王很想见你呢!”校尉说罢,由不得他们反抗,吩咐手下军士将二人绳捆索绑,一路押解至吴王营帐。

吴终没想到,他和吴王自从地牢分别后,竟会在这样的场面下再次重逢。

“张天师,吴终,你们都是我要找的人,没想到在这儿都凑齐了!”吴王高坐在台上,威严而傲慢。

“我们对大王恐怕没什么用,还是放我们走吧!”吴终连眼皮都没抬,声音也是淡漠。

“这位就是真的张天师吧!”吴王饶有兴致打量着面前这个留着络腮胡子,看起来像个乞丐的黑脸道人。

“……”面对这个问题,张天师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吴终,最后帮我一个忙吧!”吴王说道。

他冷淡地哼了一声,作为回应。

“我的王后,被赵承嗣抓走了,他藏在邺城,你去帮我找回王后可好?”

“大王是不是记错了?”吴终翻着白眼冷笑,“你的王后明明死在蓟城的地牢里,我亲眼看到的!”他大声喊出最后一句话。

“我说的是新王后。”吴王面露尴尬之色。

“那大王曾经对我说的那些感人肺腑的思念,是针对哪个王后?”他继续责难道。

“够了,吴终,你太放肆了!”吴王大怒,拍案而起。

“记得吗?你曾答应过我,要带王后出来的,现在呢?”他用红色的眼睛盯着吴终。

“我尽力了,我遇到了一个无法打败的怪人!”吴终说。

“所以呢?”

“我差点被他打死,等我醒来,王后已经死了!”他叹气道。

“你说遇到怪人,无法打败,可为什么你现在还活着,而王后却命归黄泉?我等了你三天三夜,结果却等来这个结果吗?”吴王大声质问道。

“我不知道会这样,我真的尽力了,大王如果怪罪我,无话可说!”吴终沮丧地低着头。

“吴终,你记住,你欠我一条命,我现在要你偿还!”吴王说。

“可大王就在王后死后没多久,就重新续弦,是早就安排好的吗?”吴终原本是想转开这个让他愧疚的话题,不想却正中了吴王的圈套。

“皇命难违,不得不娶。”吴王道,“也许是我命运多舛,这回新王后还需要你去营救。”

“大王不怕我继续干砸了差事吗?”吴终皱眉而问。

“除了你,我找不到更合适的人选了,所以听说你们路过,我赶紧派人把你们请来。”吴王说。

“是抓来!”吴终纠正道。

“那又如何?”吴王高傲地哼起来。

“我要走了!”对方傲慢的态度让他很生气,经过这番经历,他彻底对吴王失望,也不想和他再有纠葛。

“你可以走,但张天师不能走!”吴王在他背后狞笑。

话音未落,就听到兵器碰撞的声音,张天师身边冒出十几个带甲侍卫,手中端着长枪硬戟。

“大王想在这帐中和我刀兵相见吗?”吴终按着自己的剑,冷冷看着对方道。

“吴终,我知道你擅长刺杀,只是我这帐中兵士也不是等闲,想想你上次被我麾下军士包围的事情吧,我不想和你争斗,只求你能帮我最后一个忙,救出王后,我自然会把天师放走,决不食言。”吴王说。

“食言?大王食言而肥的事情还少吗?”吴终轻蔑地哼起来。

“你可以这么想,找到王后,天师对我还有什么用呢?”吴王反问道,“到那时,你我井水不犯河水,各自清净,不是很好吗?”

“大王?大哥?你依然在算计我!”

“算是吧,可你依然没得选择!”吴王得意地笑起来。

两人在此刻脑子里都出现了一个名词“天师献玺”,他们彼此看着对方,都认为对方不知道这个典故,可吴终依然担心,红龙已经露出狰狞,他扣留张天师,表面上看似以他为人质,逼迫自己救出王后,可他会把新王后看得如此重要吗?上一个王后,他的结发妻子尚且如此,更何况一个新人?他担心吴王扣留天师,要做天师进玺的文章,到时候红龙浮出水面,将会引发天下大乱。

他猜的没错,吴王心里琢磨的就是这个,只不过在两张敷衍的面具之下,这些话都憋在彼此心中。

吴终思虑片刻,最终还是答应了吴王的要求,不管是不是最后一个。

不得不承认,在运筹帷幄方面,吴王是当世一顶一的高手,吴终尽管早就看出这一点,可始终没能摆脱被操纵的命运,从头到尾,一直被他吃得死死的。

一番来往后,吴终又变成一个人,他骑着黑马,孤独地行走在通往邺城的路上,这条路来时踌躇满志,走时黯然神伤。

他突然觉得自己很失败,一直被算计,从没有翻盘,他没完成自己留在北方的使命,没完成自己答应朋友的承诺,没带回自己心爱的女人,没保住自己过命的朋友,这段时间他到底做了什么?越想心里越没底。

路依然漫长,他依然当枪。

不过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神器已然显出真容,山河因而撼动,帝国的命运都会因为他的选择而改变,窥探神器的五龙都将因他而逐渐浮出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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