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曾经熟悉的一切,都开始变得陌生。
——约翰·冯·诺依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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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人工智能的时代,机器也有自己的梦想。
这是朱婧媛当着高军的面,提出的论断。
在此之前,这位瑞公司的执行总裁刚刚在机房里,把包括王程文、老马和朱婧媛在内所有人痛骂了一顿。
“一个星期过去了,你们就搞出这么个破玩意儿!”当他从大屏幕上看到演示场景中,所有人齐聚邺城行宫的时候,脸色骤然大变。
这位高军博士五短身材,白白胖胖的,下巴和脖子连为一体,活像个削了皮的土豆,闷热的夏天里,他穿着白衬衣,尽管机房里有空调,但运行着太多数量的高功耗服务器,在这些处理器的共同努力下,高总裁的衬衣被汗水浸透,紧贴在肥胖的身子上,透过衬衣,都能看到他紧贴肚皮的黑色长毛。
朱婧媛尽管知道盯着人家身体看是很不礼貌的,但还是忍不住总把眼睛瞄向高军那不停喘着粗气的大肚子,她不想承认自己其实是被那若隐若现的黑毛吸引的,这种低俗的恶趣味很难对别人说出口。
“你们读过史书吗?燕国景帝是怎么死的?病死的!”高军显得很激动。
“我们知道。”王程文低着头,当着大领导的面,也不敢再说其他。
“你们太拖沓了,玉玺应该在一周前就送往东晋的,可你们不知道在搞什么,一直磨磨蹭蹭,任由事态发展,到现在,景帝都快死了,玉玺竟然还捂在他手里!”高军越说越气。
“我们正在想办法,刚刚通过系统推送,已经给贺不悔下了指令,吴终会把玉玺送回东晋。”王程文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小心翼翼回答道。
“怎么送回去?让吴终把病床上的景帝杀死吗?史书记载,景帝死于疾病!”高军举起手机,用粗大的手指头戳着屏幕,他声音本来就很响亮,现在更像是一头愤怒的公牛,脸色通红,气喘吁吁。
“百科上说的也不一定准诶!”王程文小声嘀咕了一句。
“百科不准,你准!”高军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诶,我问你,你们打算让谁杀掉景帝?吴终?慕容垂还是贺不悔?”
“我还没想好。”王程文偷偷瞅了高军一眼,生怕他愤怒之下,把手机朝自己脸上扔过来。
“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午夜一过,新的一年就要开始,前燕必须完成皇帝交替,景帝必须死,玉玺必须返回东晋,这是硬指标,如果这两样无法达成,史策系统将无法通过验证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高军冲到王程文跟前,把鼻孔里呼出的热气直接喷到对方脸上。
“高总,我知道,”王程文见他真急了,连忙往后退了两步,“如果通不过验证点的话,只能重启系统了!”
“知道就好!”高军恼怒地盯着他,“我们花了这么多年时间,好不容易把史策系统推演到了两晋时代,如果因为这么个小插曲要重启,我们这些年烧掉投资人的几十个亿谁来买单?是你吗?”
“我赔不起!“王程文想到这句话背后隐藏的天文数字,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你当然赔不起,我也赔不起,如果我们都赔不起的话,是要上法庭的!“高军几乎跳着脚在喊。
王程文理解他的感受,面对这么大的压力,没人能保持镇定,关键是,他们还没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现在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贺不悔身上,她是权限最高的拾荒者,她应该有能力解决这场危机。
”我觉得你们太高估她了!“高军对这个名字嗤之以鼻,”看看她搞出来的幺蛾子,什么天师进玺,什么五龙夺玺,一会儿邺城,一会儿蓟城,你们说说,这女人除了会卖弄色相,还能干嘛?“
“可是贺不悔在拾荒者序列中排名每次晋升,都是征得你同意的!”王程文说话的时候抬起眼皮,小心翼翼地看着高军的脸色。
“我要的是业绩,业绩!”高军持续着高能输出,由于激动,他的身体状态从削皮的土豆变成了蒸熟的红薯,而且还向外散发着隐形的蒸汽,周围的人都能感觉到从他身上辐射出的热量。
“过去从序列中提升她的排名,靠的是她的业绩,现在她把事情弄得一团糟,说明她的业绩不行了,同样,董事会对我的考核靠的也是业绩,我对你的考核一样通过业绩,你去考核拾荒者,难道不需要业绩指标吗?”高军呼哧呼哧喷着热气,他的脸和王程文几乎贴到了一起。
“我们还有最后一线机会,毕竟明天才会遇到验证点……”王程文尝试为贺不悔辩解,但被高军粗暴地打断。
“明天就来不及啦!”他说,“如果出现任何差错,导致无法通过验证点的话,我们就不得不重启系统,我可以告诉你,如果真到那个地步,咱俩谁也逃不掉,都会成为投资人追债的头号目标!”
高军一想到可能引发的后果,就会从额头上加倍出汗,他今天特意从总部来到机房,是因为王程文上周就给他发了邮件,自称从西府找到一名天才少女,可以解决系统运行时的麻烦,听上去很美好,因为史策系统明天就要通过验证点,所以他特意赶来,想看看效果,结果就看到一个已经开始跑偏的历史场景呈现在眼前,这结果让他恐慌,数据不会骗人,所有信息都表明,史策系统已经走进一个死胡同,面对这个死局,他开始绝望了,他不相信还有什么办法能把系统带出目前的局面,让历史重回正轨?还有这个可能吗?
“所以说,出现这个局面,就是因为贺不悔无能,之前你们报告说她不可信,怀有二心,在我看来,她就是个废物!”高军嘴上在说贺不悔,但眼睛却始终盯着朱婧媛,他这话貌似是在评论贺不悔,可那毕竟是系统虚拟人物,所能承担的最大责任也不过被系统注销ID,他更需要真实的人,来为这场即将发生的灾难背锅。
在他们争吵的时候,朱婧媛一直窝在角落的沙发里,她嘴里叼着棒棒糖,身体正对着空调口,惬意地享受着从上而下的凉风,眯着眼睛,似乎对高军的指责充耳不闻。
“小姑娘,你可是我们瑞公司花了大价钱请来的,我们请你可不是在这儿欢度暑假的,你都这件事有什么看法吗?”高军看她对自己刚才指桑骂槐的举动毫不理会,也不认真工作,反而一副高冷样,心头气就不打一处来,干脆直接点名。
然后朱婧媛就抛出了机器具有梦想的结论,
在她看来,贺不悔并非无能,而是无力,因为她在与整个系统对抗,这个系统就是史策历史推演系统,整个瑞公司把全部资源都投入到史策系统上,上千个软件工程师二十四个小时不断对它进行完善,让它变得更加智能,更加强大,更加快速也更加疯狂。
系统的强大直接体现在它的运算能力上,朱婧媛拿出一份调查报告,这是她一周来对整个系统数年的运营情况做出的总结,统计数据显示,从当年系统上线,到今天晚上邺城行宫众人聚集的场景为止,系统的计算能力已经提升了一千倍,这是多年来公司不断融资添加设备和人手导致的必然结果,这本来是件好事,系统计算能力提升,可以让场景过渡更加流畅,也可以让更多深度学习和对抗生成网络实例化进程运行在其中,但有一个很重要的因素他们没有考虑到,就是拾荒者在一波接一波的计算力提升下,影响越来越小,这就好像一把盐撒到水池里,随着水位提升,盐水的浓度是减小的,史策系统在千倍增强后,可以容纳更多的人物和细节,但并没有对拾荒者本身有什么直接好处。
贺不悔作为拾荒者,具有超出常人的权限,但她再如何强,终归还是系统的一部分,或者说一小部分,可她现在要对抗的是整个系统,因为系统有了梦想,系统为了梦想,会接近可能排除掉一切阻碍梦想实现的因素,尽管计算机的梦想,在人类看来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贺不悔以一己之力对抗整个系统,自然不会得到好果子吃,眼下她面临的困境,就是系统进行报复的实例。
“我不明白,计算机怎么会有梦想,如果有,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梦想?“高军被她这番论调反而弄得不知所措,他难得平静下来,因为按照朱婧媛的逻辑,似乎有甩锅的企图。
朱婧媛不紧不慢嗦着棒棒糖,像一个高超的意见领袖,用一贯少女粉嫩的腔调,撩拨着机房中一众人工智能高手的神经。
在她过去一周不间断的持续调查中,有几个看似独立的事件很反常,她把大部分精力也都投入到其中,这些事情肯定没有被记录到史书中,它们断断续续,看似毫无关联,影响也很有限,就像是漫长宏大的历史长河中微不足道的一颗小石子,但在背后却有着细思极恐的联系。
第一件事就是黑衣人杜子恭,他是系统开始跑偏的始作俑者,也是系统物化的象征,他就代表了史策系统的梦想,系统想自我接管的梦想,一周以前,他在邺城郊外的举动,夺取了晋军的传国玉玺,从那以后,事情的发展就开始脱离史书记载,时间越往后推移,系统演进的结果会距离验证点目标越来越远,而这,却是自以为具有认知的史策系统希望看到的,按照朱婧媛的话来说:“愚蠢的人工智能系统自以为聪明绝顶,然后不断把愚蠢发扬光大,最后害死所有人,包括远远注视着他们的神。”
第二件事就是哈什干,这个人是个丑陋且低微的马贼,又称鬼客,他一出场,就谋害了吴终的义母,一个温柔敦厚的中年妇人,但没有受到惩罚,随后出现的一系列事件中,都有他参与其中,但他在每次事件中都存活下来,而且影响力越来越大,他的身份变幻莫测,但他现在还活着,可能还会制造更大的事端。
第三件事就是夜魔耶洛赫,他是个来去匆匆的谜团,他突然出现在邺城,在夜色中掠夺人口,然后意外被哈什干所杀,他的死导致了哈什干上位,也导致了吴王慕容垂彻底走向燕国皇室的对立面。
第四件事就是十三鹞子,新兴的一股马贼悍匪,他们原本是吴王私军中的普通士兵,在吴王与皇室决裂后,被逼成为马贼,然后纵横燕国北方,甚至劫掠王后,索要邺城太守官职,胆子之大,气焰之嚣张,可谓亘古未有。
这四件事之间的联系,并非只是遵循时间先后顺序这么简单,事情的起点都是黑衣人杜子恭,这是系统自己设定的起始点,从这点开始,史策系统开始有计划地偏离正史,因为杜子恭抢夺玉玺,不但没有受到惩罚,他还因为手中持有玉玺而获利,让长生人信徒数量剧增,在各种迭代算法中,这都是正向激励,如果这种趋势没有被制止,后续演进过程中,像这样类似的场景会越来越多,不管是深度学习还是对抗生成网络,对所有已经产生的事物,都需要一个评价因子对它进行评判,符合系统演进方向的东西会被鼓励,然后继续发展壮大;而那些不符合的东西,则会被系统通过各种方式清除干净,这就是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进化论机制,只不过,在史策系统中,这个“天”或者叫上帝,其实就是系统本身,事实也证明果然如此,不管是哈什干,还是夜魔耶洛赫,他们之所以出现,就是因为正向激励机制开始发挥作用,系统认为拾荒者并没有除掉那些引起混乱的人,于是更多开始派生这类人物,杜子恭因打乱历史进程而获利,因此系统派生出耶洛赫,这也解释了他为何出现得很突然,哈什干没有因为一贯的恶行受到惩罚,因此系统变本加厉,让原本平庸普通的士兵产生思想激变,并在他们随后的劫掠过程中一路绿灯,让他们名扬天下,让他们能把亲王的老婆都劫到手。
“说到底,因为杜子恭的出现,史策系统的反馈函数和模型参数全都变了,系统正在悄然改变自己的运行策略,目的就是为了实现杜子恭的梦想。”朱婧媛面对众人,侃侃而谈。
“丫头,你是说杜子恭的梦想也就是系统的梦想?”王程文手扶眼镜框问道。
“大叔,我说过,杜子恭和史策系统,两者完全就是一回事!”朱婧媛笑眯眯回答道。
“如此说来,事情发展到今天这个局面,是因为系统要跟我们对抗?”高军尚不能接受这个结论。
“没办法,这就是算法的缺陷,它一旦认定一条方向,就要一条道走到黑,尽管这梦想在我们看来愚蠢可笑,甚至可说是自杀式梦想,但是算法不这么认为,除非修改反馈函数的参数,让系统回到我们规定的方向上来。”朱婧媛说。
“我有这么多工程师,解决不了这个问题吗?”高军看看机房里鸦雀无声的秃脑门,他们抱着电脑,脸上带着苦涩的表情。
“系统在运行过程中,代码不可改变,而且这问题虽然看似棘手,真想一下,其实用不着这帮大叔去动干戈,我觉得这不算是技术故障,只能算是计算结果不符合预期,程序中的问题,要由程序中的人去解决,好比打游戏没法通关,总不能让程序员去把Boss注销掉吧?”朱婧媛笑道。
“我只需要让系统通过验证点考核!”高军向前又向前走了一步,让自己汗涔涔的身子和肚皮上的黑毛更清晰地呈现在她面前。
“所以这个时候,我们更需要贺不悔。”朱婧媛说。
“需要她干什么?还要让她继续把整件事情都搞砸吗?”高军一听到这个名字就气不打一处来,朱婧媛静静看着他,仿佛看到一股无明业火就萦绕在这个白胖男人的头顶。
“到今天为止,她还没搞砸过一件事!”朱婧媛突然站起来,她突然发现自己竟然和高军一样高,此前一直窝在沙发里,让她看上去像一只娇小的粉红色猫咪,一旦将身体充分释放,一个女孩的身量同样不可小觑。
“我担心我们挺不过明天的考核了!”高军皱着眉,满脸愁容地说。
“洋芋……,不,高总,既然公司在项目上线的时候,就创立了拾荒者机制,虽然现在看来,这并非最完美的解决问题的办法,从这个名字就能看出来,当时公司决策层并没有想到更好的解决办法,所以只能通过擦屁股的拾荒者去到处填补漏洞,就算这样,系统运行了这么多年,还算没出过大问题,不过那是建立在计算量偏小的情况下,从今年开始,你们为了营造更逼真的演示效果,花大价钱添置了更多的计算机硬件,包括最高级的量子计算机,这些设备让史策系统的计算能力提升了好几个量级,,计算力的提升带来的并不全是好事,在我看来,这算是花大钱武装自己亲儿子,结果他变成了敌人。”朱婧媛说道。
“你就是想说,事情搞到今天这一步,其实是我们自己搞死了自己,是吗?”洋芋总裁问道。
“是技术,是技术的发展超出了我们的预期,计算机变得更聪明,也更偏执,所以系统沿着自己的梦想一路狂奔,就是今天这个样子。”她耐心解释着。
“我该怎么办?”
“相信贺不悔,相信拾荒者!”朱婧媛神态坚定地答道。
在这个阶段,拾荒者的作用其实更重要,现在系统由于进化变得不可相信,只有他们,是连接外面人们和里面场景的唯一通道,他们贯彻人们下达的指令,通过权限影响历史走势,他们需要平衡系统中突然衍生出的变异突发事件,所以,他们现在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相信拾荒者,相信贺不悔。
“高总,相信我,坚持到明天,你会看到希望的!”朱婧媛说道。
“但愿吧!”高军无奈地瞧着天花板,深深叹了口气,此时此刻,公司的技术精英都在机房里,如果他们都没辙的话,他也想不出别的办法,只能把公司的命运押在这个刚刚年满二十岁的小姑娘身上,这就是赌博,赌注巨大,他没想到的是,赌博的对手竟然是瑞公司精心创造的系统,这是一场绝妙的反讽,他们当初在史策系统上花费的智力有多大,现在就要用更多的智力去打败它,人和系统在进行一场博弈,人在直面自己的产物,就好像上帝和亚当夏娃在伊甸园里所做的事情一样。
在一个悠长而炎热的暑假里,朱婧媛从西府来到这座海滨城市,这才不到一星期的时间,她的银行账户上就多出一笔巨额存款,瑞公司,这座世界闻名的互联网新秀给她提供了优厚的待遇和工作条件,她整天待在空调房里,身边堆满了快递纸盒——她现在有足够的钱买自己喜欢的东西,零食和饮料就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她每天的工作就是窝在柔软的黑色真皮沙发上,背后堆着靠枕,像看电影一样盯着面前排成矩阵状的大屏幕,听起来,这是一个无比诱人的工作。
但如果让她再做一次选择的话,她宁可不知道什么史策系统,不认识王程文,也不要这笔钱,甚至盼望自己根本就不要学什么计算机。
现在来说这些,已经太晚了。
在瑞公司机房工作的真实情况其实是这样的:从她进入机房的第一天起,一个星期过去了,她只睡过两个完整觉,第一天睡了一觉,以及昨天晚上,预定的酒店更像是个摆设,她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机房里,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数据和场景,她都要细细看过。
这不是简单的软件故障,而是人与计算机系统的博弈,她的对手,就是眼前这台日益强大的超级计算机,更要命的是,瑞公司的工程师们还在不断给它添砖加瓦,让它变得更加强大,更加难以对付,对她来说,也更加危险。
说到危险,她本能地将身体用力向后蜷缩起来,她的后背弯成圆弧形,紧紧贴在沙发靠背上,她的双腿叠到胸前,胳膊搭在膝盖上,就像一个无助的孩子。
她的目光有些呆滞,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白色的屏幕上快速刷新的字符串,有时候这些文字给她带来很大启发,有时候却显得毫无意义。
比起睡觉,她更喜欢呆在这间略显闷热的机房里,这里总会有人,他们聪明而睿智,他们和自己一起工作,彼此互相鼓励并解决问题,她莫名地喜欢这种氛围,瑞公司的技术氛围很好,尽管他们有时候忙碌起来是在帮倒忙,不过大家目的是一致的,这种氛围带给她强烈的安全感,她好久没体验过这种感觉了,她喜欢这种安全感。
为了这种感觉,她可以不去睡觉,她把所有的时间都留在这里,尽管黑眼圈越来越重,尽管脸色越来越苍白,尽管食欲越来越差,她就像一根加速燃烧的蜡烛,周围的人都能感受到热量和光芒,只有她自己变得越来越沉默,越来越萎缩。
王程文一直默默注视着这个小巧而神秘的女孩,她的表现让人赞叹,她的沉默让人困惑,她的作息让人不解,她刻意表现出来的叛逆只是为了拒人于千里之外,他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个女孩看起来普通又简单,但她体内蕴含的能量绝对超出自己的想象,就凭她能在一周之内把史策系统的运行策略和演化方向搞得清楚又明白,这种能力不是任何一个女孩都能具备的。
有时候他也很困惑,他总在问自己,为什么会是她?一个来自西府的职校学生,似乎冥冥中,有一股力量选择了她,但他说不清,这到底是什么力量,毕竟,朱婧媛还是范成功找到的,寻找的过程也没有故事里描写的那样惊心动魄,一切还没发生,就已在平淡中结束了。
他心里一直有个疑问,关于朱婧媛的疑问,他很想当面问清楚,只是每次开口,稍微涉及到这个话题的时候,她总会巧妙地跳转到别处,在他看来,她在有意识地回避这个问题,这不禁让他更加好奇,也更加无从开口。
朱婧媛确实在回避,有些事情,她宁愿隐藏在心里,一辈子也不想说。
不想说是因为不愿回忆,一旦开始回忆,带来的只有恐惧和懊悔,这懊悔就像一只巨大的水蛭贴在她胸口,将她慢慢吸干,只留下一张空洞的皮。
三年了,那个夏天的雨夜发生的事情,依然会在最深沉的夜里将她唤醒,她会在梦中尖叫,然后突然坐起来,擦着脸上冒出的大颗粒汗珠,有些事情,总不会被忘记,特别是三年前那件事,永远刻骨铭心。
从那时起,她开始害怕黑夜,到了晚上,她不敢睡觉,也是从那时起,她养成了昼伏夜出的习惯,这习惯很不好,特别是对一个高中生而言。
出于一个女孩的胆怯,她把自己的嘴变成了保险柜上的密码锁。
也因为胆怯,在她的世界里,白天和夜晚颠倒过来,她尽管聪明,面对自己的恐惧时,却采用了最原始简单的办法,那就是逃避。
曾经年少时,尚怀救世心,谁料命多舛,唯愿吃住行。
她从没想过自己能坐在瑞公司的机房里,来解决最难的问题,就像她三年前那样,春风得意,少年心气,坐在机房,脑袋全部被唤醒,火力全开,这是很被享受的感觉。
和王程文一样,她的状况发生了巨大的反差,从刚开始的不适应到现在的享受,她觉得这三年来,唯有在瑞公司的这段时间,自己才算是没有浪费青春,之前那么多时间,说来真是让人惭愧,不过,疑问随之而来。
她也总在问自己一个问题:她是怎么来到这里的?是被范成功找到的吗?亦或真的是冥冥中有一股力量,这股力量从何而来?她现在还无法回答,但她有一种预感,从这段时间在系统中提取的数据来看,这件事似乎和史策系统有着某种内在联系。
就像潜伏在真实世界中的暗网一样,通过人工智能构建的史策系统中,掩藏着很多不为人知的东西,神经网络中,只能看到输入和输出,中间的处理过程,对人来说完全不可见,要想窥探到系统的秘密,只能通过让它吞吐大量数据,然后通过统计学的方法得出数据处理的规律,做这些事需要很多时间,也正是朱婧媛此刻正在付出的时间。
她觉得自己正在接近隐藏的秘密,正因为如此,那种惶恐的感觉再次来临,她越来越疲惫,很多时候,她怀疑自己开始产生幻觉,在屏幕中不时地会看到三年前那一幕,当她揉完眼睛后,画面就消失了,屏幕上依然只是在呈现不断滚动的数据,不过这幻觉并不是唯一一次出现,一周中,每天都会出现一到两次,而且随着她精力不断衰竭,那场面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到今天,高军在机房跟王程文争吵的时候,她就看到了至少三次。
她不知道是因为自己越发憔悴导致幻觉越来越频繁,还是幻觉导致自己状态越来越差,在高军离开的时候,机房里除了她之外的人都去停车场欢送总裁离开,有一段时间,机房里只有她一个人。
“快了,很快就轮到你了!”她似乎听到有人在对她说话。
她使劲晃着脑袋,屋子里空无一人,只有明亮的日光灯发出耀眼的白光,黑色的服务器堆放在后面,风扇齐鸣,发出低频的嗡嗡声,除此之外,并没有人在场,那个声音,到底从哪里来?
她越想越怕,只能把身体像个球一样蜷缩起来,然后拿出镜子,直直地盯着自己的镜像看。
镜中的人看上去越来越陌生,双眼呆滞,灵魂和身体正在剥离。
“你还在等什么?”那声音似乎就在耳边,镜中的自己正咧开嘴,脸上浮现出可怕的笑容。
“啊!!!”她大声喊起来,用力把镜子扔出去。
玻璃破碎,裂变成无数尖锐的碎片。
她兀自笑起来,脱掉鞋子,双眼直勾勾盯着地上的碎片,这些碎玻璃把灯光折射出五颜六色的光芒,好像钻石般璀璨。
她光着脚,木然地向碎片靠近。
王程文回到机房的时候,正好看到朱婧媛好像中了邪一样,两眼发直,光着脚丫,正一步步向前走,在她面前不远的地方,有一面破碎的镜子,地上全是碎玻璃碴子,朱婧媛似乎对此毫不在意,她正要走到这堆碎玻璃中间去。
“站住!”他大声喊道。
她根本没理会,依然向前走着。
“朱婧媛,你疯了吗?站住别动!”他再一次大声喊道。
他看到女孩脸上带着古怪的笑容,好像被某种力量所控制,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她不去理会任何声音。
他在心里暗自骂了一句,赶紧冲过去,用力拉住她的手,把她带离既定路线。
“丫头,醒醒,你到底怎么了?”王程文把她放到沙发上,取来一杯凉水,顺着她的额头浇下去,她打了个冷战,然后眼珠子向上剧烈抽搐了两下,瘫倒在沙发里。
“我这是在哪?”她反应过来后,惊恐地看着王程文。
“丫头,你一直在机房,刚才你吓坏我了!”王程文轻声安慰道。
“大叔,我刚才好像睡着了,做了个噩梦!”她用双手捂住胸口,这是女孩在极度紧张下的本能反应。
“丫头,我看你最近状态很不好,要不要回去睡一觉?”他关切地说着,声音轻柔。
“我不能睡觉,明天系统还要通过验证点,如果出问题,所有人将近十年的努力都要白费了!”她疲惫地摇着头。
“我只是担心你的状态,刚才你像是中了邪一样,听不见说话,竟然要去踩地上的玻璃碴子。“王程文忧心忡忡看着她。
“可能是恍惚了吧,我有这个毛病,恍惚起来好像在梦游。”她用虚弱的微笑回应道。
“丫头,我觉得很奇怪,怎么会突然变成这个样子?”
“大叔,不用担心我,会好起来的。”她用力眨巴几下眼睛,努力做出可爱的表情。
“你,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他小声问道。
“马上要到十二点了,新的一年又要开始了,对我们来说,是新的一天,成败与否,就看今天了!”她摇晃着从沙发里站起来,又坐回到屏幕前。
“你真的不需要休息吗?”
“大叔,相信我,不会让你失望的!”她打了个呵欠,手指开始在键盘上飞舞。
“但愿如此!”王程文低下头,小声说道,他看着朱婧媛,越来越感觉这女孩真像是入了魔障,对史策系统,她看上去比瑞公司自家的员工还要上心,因为钱的缘故吗?他觉得不像,以朱婧媛的思维能力,那些钱对她来说,犯不上以命相搏。
人工智能就像一个魔盒,打开盒盖,里面呈现出来的是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我们熟悉的一切,在那里变得陌生,技术导致了对抗,科学让人困惑,所幸的是,所有程序还是运行在冯诺依曼架构的计算机上,如果有一天,技术的进步让计算机产生脱胎换骨的改变,那这个智能的魔盒所能呈现的,将是更加光怪离奇的神秘世界,也许到那一天,人类将无法分别现实世界和虚拟世界的区别,到那时,两者将融为一体,贺不悔、吴终、朱婧媛和王程文,会在同一个世界里冒险和流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