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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

——辛弃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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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364年,兴宁二年,洛阳城外。

贺不悔站在被战火烧至焦黄的土地上,抬眼望去,洛阳城在残阳下岌岌可危。

近两年来,燕国的军队不断从北方涌向这座著名城池,黑压压的骑兵举着锃亮的马刀,铁蹄踏过的地方,土地在颤抖。

她心里很清楚,燕国王室已经下定决心,势必要从晋国手中夺下洛阳,从兴宁元年到现在,洛阳城外战火不断,锋利的弓箭带着啸叫声,射入城头,双方兵戈相见,在城外留下一片又一片尸体,洛阳城内惊恐的人民不断向南方逃亡。

在这些大小战役中,她总能看到一些迹象,若隐若现地,那是盘旋在空中的黑鹰和奔跑在地面的黑豹,这些神秘的黑色野兽,让她心生疑惑,她想知道这些黑兽到底来自何方,又要去向何处。

她穿着一身黑色粗布裤褂,头发简单地扎在脑后,看上去就像个普通燕国士兵,她站在洛阳郊外的断壁残桓间,手持金色短仗,在烧焦的树木和墙壁间徘徊着。

贺不悔一路向西走,来到一座荒废的花园,这里曾经是晋国名士饮酒歌舞的旧处,如今已经面目全非,昔日精巧的舞榭歌台已经残破不堪,汉白玉修筑的小桥被铁马踏断,曾经建安诗画中的睡莲和百合化为黑色淤泥,躺倒在干涸的池塘里,自从胡马侵入中原,所有的诗情画意都变成血淋淋的京观和残骸。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然后摇着头,她的棕色马皮靴踩在断桥上,她蹲在青白色的桥面上,身体蹲下去,双手在栏杆缝隙间摸索着,她原本冷艳傲慢的脸蛋上,如今却显得有些焦灼。

她好像一只猫,弓起身体,四肢着地,在淤泥和断石中不停地摸索,嘴里不满地嘟囔着一些脏话,过了好久,她的眉毛突然挑起来,纤细瘦长的手指从两块断砖中夹出一卷黄色丝绢,丝绢外面套着青灰色半透明的纱袋,袋子外面用红色火漆密封着,她打开纱袋,将这卷丝绢捧在手里,像个少女一样红着脸,兀自傻笑着。

然后她就坐在断桥边,展开丝绢,这是一封信,是吴终写给她的。

亲爱的不悔,自从上次洛阳分别后,我每天都在想念你。

上次就在这里,我们遇到了夜魔耶洛赫,当时阿圈杀死了他,对我来说,这次斩杀显得有些奇怪,无始无终,也没有结果,我当时看到你疑惑的眼神,想必你也跟我有一样的想法。

和你分别后,我们回到京口,在桓温的幕府中,我们看到了被黑兽袭击而死的谢万,他的死状很诡异,身上的骨头都消失了,作为名士,死而无骨,这是一个莫大的讽刺,桓温命令我和阿圈查明谢万的死因,于是我们来到了建康城的大相国寺,据说这里镇压着三国时东吴的上万冤魂。

奇怪的是,我们在大相国寺的偏殿里遇到了可怕的幻术,我听到了骨笛的声音,看到了无数黑色的鹰和豹子,也看到了成排站立的夜魔耶洛赫,我不知道他是否永生不死,难道他和你们一样?我想不明白。

大相国寺一战令我元气大伤,说实话我怕你担心,但我还是要告诉你,我差点死在里面,最后总算逃出生天,但半个寺庙都被大火烧毁,所有的冤魂都最终被付之一炬,我晕倒在阿圈的怀里,到最后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逃出寺庙的。

从大相国寺逃离后,我就病倒了,而且病了大半年,那段时间我一直躲在建康养病,阿圈会来陪我,每次我跟她说起那晚的事情,她都会对我说,那都是幻觉,是我中了幻术,所有东西都是我在狂乱中幻想出来的,不管是黑兽还是夜魔。

从那以后,我经常会做噩梦,梦到老鼠和乌鸦在漫天飘落的黑色的羽毛中变大,它们变得面目狰狞,老鼠长出了獠牙,乌鸦的眼睛变得通红,它们撕扯着活人,在惊叫中扒开他们的皮肉,撕扯出他们的骨头,就像谢万曾经遭遇过的那样。

当我从噩梦中警醒的时候,额头上全是冷汗,我的心跳得厉害,并且感觉到窒息,这时阿圈总会用沾湿的手帕擦去我头上的汗水,(这句话在绢纸上已经被涂抹掉,但贺不悔用手指沾了唾沫,擦去盖在上面的黑色墨迹,还是露出原文,她在看到这里的时候,双眉明显皱起来,而且恨恨地朝脚下啐了一口,并且低声骂起脏话。)我觉得自己状态很差,甚至有时会害怕,担心自己活不到和你见面的那一天,每当这时,阿圈总会安慰我,她说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只能说明一件事,那就是幻术的后续影响还没有完全去除,她总说我的感觉全是幻觉,甚至大相国寺被烧,也是我在狂乱中失手打翻油灯所致,我没有和她争辩,就在我写信的时候,我的手里握着一段黑色布匹,这块布上沾满烟与火的气息,这块布是我在昏迷前,从耶洛赫衣服上撕下来的,如果说我那晚遇到的都是幻觉,这块布为什么会在我手里?

大相国寺的经历让我很困惑,我现在无法确定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到底是真是幻,无法分辨。

不过,这次火灾却让我和这座寺庙都出名了,人们现在都知道寺庙里会产生可怕的幻觉,黑兽不管是在真实世界还是幻觉中,都会让人感到恐惧,但是让我无法理解的是,他们知道这件事后,反而疯了一样涌向这座寺庙,从那之后,大相国寺的香客骤然增多,他们游走在各个佛像和殿堂之间,满怀期望能遇到同样的幻觉,他们觉得幻觉是安全的,既安全又刺激,这个世界很疯狂,是我所理解不了的。

如果我告诉他们,夜魔和黑兽都是真的,我还藏着夜魔身上撕下来的衣服,不知道他们会作何感想。

不悔,有件事还得告诉你,虽然你听了肯定会不高兴,甚至会想杀了我,但我不能骗你,在我养病的时候,得知刘巧怀孕了,尽管我也不愿意承认,但事实就是如此,一次意外,就让她怀上了孩子,我是个男人,不能对她始乱终弃,所以我要对她,对她腹中的孩子负责,我曾给她写信,让她到健康居住,但她拒绝了我,大相国寺黑兽的传说让她害怕,从这一点说,她和那些没亲身经历过黑兽可怕的市民完全不同,毕竟她就是在这里亲眼见过这番景象,因为恐惧而逃到南方去的。

在我看来,刘巧是个胆小而谨慎的女人,从我和她接触后,我发现她无论做什么,都会小心翼翼,绝不会做出格或者任何疯狂的事情,唯独那天的事情,也许真是个意外,对此我也很后悔,但是事情已经发生,我必须承担后果。

那段时间我不能远行,唯有托人给她送去很多东西,有绢帛也有银钱,我想,这些东西足够她生产之前吃穿用度了。

我还专门给义父李继业写信,托付他和义兄李敏照顾刘巧,那时的我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希望她们母子平安,千万别再出什么意外了!

从夏天一直到深秋,我从床上转移到椅子上,最后能下地,我感觉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于是开始走出去,这次经历给我带来的感受是痛彻心脾的,就像那年在蓟城地牢里一样,这两次经历都差点让我丢掉性命。

不悔,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知道力奴和耶洛赫到底是什么人吗?他们为什么这么厉害?你能否告诉我,他们到底是不是人?

我知道你知道很多事情,很多事情你知道但不想让我知道,但我还是想知道你知道的哪些能让我知道,这些事情困在我心里,一天不解,日日难受。

今年的收成很不好,街上的饥民在增多,据说,整个江南可能遇到饥荒,这些饥民很多从北方的逃难过来,他们躲在城里,蜷缩在屋檐下,衣衫褴褛,面露菜色,他们用空洞的眼神注视着来往路人,希望能得到些残羹冷炙,只可惜,建康城的情况并不比别处好多少,谁家里都没有余粮,所以,到了寒露时节,我在城里看到了因为冻饿而死的饥民尸体。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大相国寺里香火旺盛依旧,人们拥挤在大雄宝殿上,为来年的风调雨顺而烧香祈祷,更多的人游荡在寺庙阴暗的角落,为了体验黑兽夜魔而四处打探,他们都是有钱有势的人,他们不用担心吃不饱肚子,这座城市被撕裂成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到了秋天,我在建康城里看到了身穿黑红色衣服的长生人,他们跟随饥民一起,从北方来到建康,数量越来越多,我看到他们在寒冷的晨风中排成一列,他们赤裸着上身,用荆条抽打着自己的身体,他们说通过这种自我惩罚的办法,可以获得神灵的宽恕。

我觉得他们已经疯了。

尽管我对这种疯癫的做法嗤之以鼻,但流落在城中的饥民却不这么想,他们饿着肚子,只求能吃饱饭,所以很多人加入了长生人的队伍,跟着他们一起,从清晨到日落,他们游历在城中大街小巷,青石板路面上能看到滴落而干涸的血迹。

我始终对这帮人没有好印象,不悔,你知道我在北方这些年,遭遇的所有坏事背后,都能看到他们的影子,甚至耶洛赫在死前,本身就是所谓长生人的大师兄,我怀疑黑兽的事情,和长生人,杜子恭都有联系,我现在需要做的,是找到他们之间关联的线索,但杜子恭一直没有现身,而耶洛赫又神秘难觅踪迹,这件事现在变成悬案,很难向后施展。

黑兽的线索虽然中断,但我们并非一无所获,关于我们在大相国寺的经历,我始终认为那是真的,不管别人怎么说,耶洛赫的衣服碎片始终在我袖口里藏着。

大病初愈后,我要想桓温复命,毕竟是带着他的指示回到建康的,抛开这点不说,我和谢万还算有一面之缘,这些话千万不能让阿圈看见。

在冬天降临的时候,我去了建康城外的地坞,据我了解,桓温的生活其实摆脱不掉几个固定的地方,除了带兵打仗,出征北方的时候之外,他大部分时间都会呆在京口的将军幕府中,如果他在那里感到厌烦的话,就会携带几名贴身侍卫,轻骑南下,径直躲进漆黑的地坞里消遣作乐。

果不其然,桓温在地坞里接见了我,当我和他会面的时候,他正穿着米黄色的粗布旧衣服,衣襟敞开,桌案上放着温热的白酒和朱漆黑底的檀木盒子,透过敞开的衣襟,我看到他胸口皮肤潮红的颜色,以及胸口下面狭长骇人的伤疤。

冬天的地坞虽然还算暖和,但对一个年近六旬的老人来说,如此狂放随意的打扮还是令人吃惊,不过当他打开那个精致的木盒子以后,一切疑惑都烟消云散。

木盒子里放着几枚红色的丹药,旁边用云母雕琢的半透明小瓶子里还有磨碎的黄色粉末,我自幼生长在晋国宫廷,看一眼就知道这是什么东西,红色的丹药号称朱顶长生丹,是一味用很古老的配方炼制的长生丸,药丸比拇指尖大了一圈,通体光滑宛如琉璃,药丸四周有细微如网的裂纹,就算不吃,捧在手里赏玩,倒是极好的玩物。

这东西散发着刺鼻的药味,据说吃下去能长生不老,可我没见过任何人活过七十岁,不管是宫廷还是民间,还有现在散布在建康大街小巷的长生人信徒,人人都追求长生,人人都想长生不老,也许,除了你之外,他们谁都无法办到。

除了长生丸,那个小瓶里的东西就更加现实一些,那就是五石散,也是我国士人和老爷们经常服用,吃完后能增强兴致的灵丹妙药。

我现在总算知道桓温为何要穿成这个样子了,他刚吃完五石散不久,现在浑身燥热,这也是为什么他胸口的皮肤潮红的原因,五石散要用烈酒相伴服用,吃完后不能静坐,必须要活动,我看他已经坐不住,开始在案桌边抓耳挠腮了。

不悔,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对你说这些,但当时那场面确实看得我血脉喷张,难以自持,桓温开始只是坐在蒲团上,听我讲述着大相国寺的诡异经历,我只是把自己看到的和听到的如实呈现给他,并没提到什么幻觉,他听了没多久,突然从旁边抓过一个年轻侍女,就当着我的面,开始做出那些让人羞臊之事。

我就站在旁边,一时间愣住了,他不以为然地回过头来,示意我继续讲下去。

那场面确实尴尬,我甚至愣了半天,都忘了继续往下该如何讲述,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桓温已经瘫软在侍女的背上,他额头大汗淋漓,喘着粗气,身上好像被水洗过一样。

所幸我从来没吃过这东西,不然,你知道吗,不悔,我会想你想到发疯。(这段话依然被吴终用墨水涂抹过,但是贺不悔用同样的办法将文字复原,当看到吴终原话的时候,原本紧皱的双眉突然挑起,她眨着眼,用一只手捂着嘴,偷偷笑起来。)

我把所有经历都告诉他,我无法确定他是否能听懂,因为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在擦着额头的汗珠,过了好久,他胸口的皮肤颜色才从潮红色变回灰白色,这时候,他整个人看上去小了一圈,不过,看上去也确实比刚才要苍老很多。

“耶洛赫!”我听到他反复念叨着夜魔的名字,也许整个汇报下来,就只有这拗口的番胡名字能够吸引他的注意力。

他边穿衣服,边问我此人的来历,我对他说,这个人很奇怪,我甚至不敢确定他是否能叫做“人”,因为他能死而复生,而且是我亲眼看到的,一开始桓温并不相信,我告诉他,我在邺城亲手砍下了他的脑袋,而在建康,我又亲眼看到他带着黑兽在大相国寺的偏殿中出现,这中间,我刻意隐去了我们在洛阳的经历,关于我们的事情,我不想让他知道。

对于我的讲述,他看上去很困惑,我知道,要让一个朝廷高官相信我的故事确实很难,我也不想说出那些古怪的经历,我宁愿这是某名刺客犯下的命案,但我不能撒谎,不管他信不信,我都必须把知道的全部告诉他。

他在地坞里来回踱着步,犹豫了很久,一方面在琢磨我所说的话,同时也在思量着对策,有一点其实很清楚,他对谢万的死活并不关心,从我和你分别的那天晚上,从他京口的幕府离开的时候,看到满院甲胄在身的武士站岗的时候就知道,他更担心的是自己的安危,眼下帝国出现了一个不受控制的怪人,不惧生死,随时都能召唤出可怕的黑色野兽,对他这种大权独揽的权贵而言,这才是最可怕的。

不出意外,他选择了对耶洛赫全国通缉,这也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他找来画师,就在地坞阴暗的石洞里,按照我的描述,画出了耶洛赫的影身图,画师的手艺不错,画得很像,至少和他脑袋着地之前的样子没什么两样。

从那之后,朝廷开始通缉夜魔,这没什么用,夜魔神出鬼没,没人知道他下次会在哪里出现,就算他出现在建康城里,又有谁能拿下此人呢?反正我没这个本事。

自从通缉令张贴出来后,耶洛赫仿佛人间蒸发,再也没有出现过。

记得以前曾经跟你说过,谢万是我跟晋国朝廷之间唯一的联络人,说来可笑,作为皇家宗室,我竟然需要通过一个外姓人跟自己的本家亲戚传话,他死后,我跟朝廷失去了联系,成为了被遗忘的人,我曾答应过谢万,于公于私,我都应该这样做,可是现在我却不知道该去联系谁,我的叔父吗?寿阳王司马邨,一朝天子一朝臣,他现在只是个闲散的王爷而已,天气转暖后,我会在没事的时候去他的庄园上坐一坐,陪他喝喝茶,吃些点心,除此之外,他亦帮不了什么忙,关于前半年遇到的可怕事情,我也一件都没对他说。

清明的时候,我自己跑去给谢万上坟,对于他,我的感觉很复杂,不知道该把他算作朋友还是路人,一面之缘后,这位当朝名士就变成了我的记忆,我去上坟的时候,天上下着小雨,绿色的竹林里,只有我一个人,他的坟墓前很干净,他哥哥谢安可能经常会派人来打扫,我在他坟前倒了一壶酒,然后把从耶洛赫衣服上割下的黑色布条偷偷埋进了他坟头的土堆里,这东西对我来说已经没什么意义,但我需要提醒他,让他不要忘记,谋杀他的凶手就是这个夜魔耶洛赫,他如果在天有灵,就应该给我提供线索,让我早点找到此人,不悔,没有你的帮助,即便找到耶洛赫,我又能拿他怎么办呢?

我虽然再没有见过耶洛赫,但是在不久后却听到另一个让人不安的消息,在开春后不久,我收到义父的信,他说有人不久前巡夜时,在京口见到过黑色的野兽,那畜生很狡猾,在夜色中一闪而过,但是粗大的尾巴和黑色的毛发不会撒谎,黑兽又在京口出现了!

听到这个消息让我害怕,刘巧的肚子越来越大,很快就要临产了,不管是谁的错,毕竟是我的孩子,我不能让刘巧母子处于危险之中,所以我拿着吴钩,赶到了京口,这时候刘巧身子已经十分笨重,不便长途跋涉,我没办法把她带回建康,只能自己守在她居住的简陋宅院边,不敢有丝毫松懈。

贺不悔看到这里,深吸了一口气,关于刘巧的事情,其实她跟吴终的想法一样,倘若那天他勒紧自己的裤腰带,或者早点昏睡过去,也就不会有今日之事,但自古世事多变,要是每个假如都能成真的话,谁知道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

这封信的前半部分看上去平淡无奇,即便是存在着某些让人吃醋的地方,看过去之后也就一笑置之了,不管是阿圈还是刘巧,贺不悔突然觉得自己挺能忍的,即便是吴终和刘巧的孩子都要出生了,她还在字里行间为这个即将诞生的婴孩捏着一把汗。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时间如白驹过隙,转眼又到暮春时节,刘巧的孩子即将出生。

天气一天比一天热起来,吴终自从来到京口,每天都吃住在刘巧家里,这栋房子还是一年前他出钱买下的,当时他已经得知刘巧怀孕,而她又不愿意搬到建康去住,坚持住在这里,无奈之下,吴终只好给这位昔日的洛阳流民置办了一处简单的家产,也算让她在京口安下家来。

时间一天天过去,眼看就要到孩子降生之日,吴终内心也越来越兴奋,毕竟第一个孩子的降生,无论对谁都有着很重要的意义。

不过就在孩子即将降生的当口,他却发现了一些让人忧心的迹象:就在这座宅院附近,他又看到了大批的乌鸦和老鼠,这些令人厌恶的小动物集结在院外的树枝上,盘亘在磨盘边,发出难听的噪音,而且赶也赶不走,吴终去地里寻来草茎,扎成稻草人的模样,并在稻草人头上缠上红布带子,沿院子摆了一圈,试图吓走这些不速之客,也未能如愿。

自从见到这些动物,他就深感不安,这些奇怪的小野兽像是跟定了自己,无论他躲到哪里,它们都能找到并且骚扰过来,因此,躲藏不是办法,现在他不想继续躲下去,只能硬着头皮去迎接即将到来的命运。

为了保险起见,他找来了自己的义父李继业和义兄李敏,眼看刘巧的孩子就要降生,他安排这两位北府军的勇士也在院子周围持剑巡逻,他的想法很简单,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量,有他们在,自己总算有个帮手,但是,野兽凶残,他们能否全身而退,这也是另一个让他担忧的地方。

阴历四月,芳菲殆尽,黄昏之时,吴终站在小院门口,望着满树聒噪的乌鸦和地上络绎不绝的老鼠群,忧心忡忡地看着远方,同时深深叹了口气,他摸着手中的利剑,这把剑自从在大相国寺撤退后,还从没沾过血腥,他用手指用力捏着剑柄,心中已在迎接即将到来的另一场大战降临。

“该来的总会来,他们的目标是你和你的孩子。”他站在门口,看着金色的夕阳落下,默默对自己说道。

就在当天晚上,刘巧躺在屋里,发出了痛苦的呻吟,吴终知道,瓜熟蒂落的时候到了,稳婆在屋里忙碌着,李继业父子忙着在厨房烧热水,原本偏僻而荒凉的小院忙碌起来,都在为即将到来的新生命做准备。

吴终长剑出鞘,独自守在门口,他不能允许任何意外发生,天越来越黑,院子里点上了桐油火把,四角捆绑,将小院照得亮如白昼。

刘巧的叫声越来越响,吴终的心也越揪越紧,四月的天还不算热,但他蹲在门口的时候,额头上已经渗出豆大的汗珠。

这时他已经能听到院落周围传来一些不太协调的脚步声,声音很轻,但是他凭借着多年游历江湖练就的灵敏感官,还是捕捉到了这些异样的响动。

他知道,该来的总会来,就像头顶上传来翅膀拍打的声音时,他也并不会因此而感觉到奇怪。

突然,他听到屋内传来婴孩的啼哭声,稳婆一步三摇,兴奋地跑到门口,高兴地喊了声:“恭喜老爷,得了个小公子!”

闻听此讯,他紧锁地双眉还没来得及舒展开,然后更紧蹙地堆积在一起,只因听到了突如其来的低沉吼声。

他对这声音很熟悉,熟悉到根本用不着思考,站起身来,举起吴钩宝剑,对着声音发出的方向劈头砍过去。

剑锋所过,又听到一阵杂乱的咆哮,接着他闻到了血的味道,夜色中,也看不清到底哪只野兽被砍断了爪子。

黑色的羽毛再次从眼前飘过,羽毛落地,从黑羽中站立起黑色的鹰与豹,一如在大相国寺所见到的那样。

他现在再也不信阿圈所谓的“幻觉”了,如果这都是幻觉,那发生的时机也太过于巧合,况且在他呼叫帮手之后,李继业和李敏冲出来所见到的情景和他完全一样,这更印证了他的判断,眼前的黑兽并不是什么幻觉,而是真实存在的,至于为什么会存在,他选择把这个难解的问题留给贺不悔。

这些野兽围着小院,张开血红色的嘴,嘶吼着,咆哮着,它们的鼻孔在空中四处嗅探,然后纷纷指向了刘巧的产房,吴终知道它们的目标就是刚出生的婴孩,他对李敏使个眼色,这位义兄不愧是和他从小玩到大的伙伴,只是一个眼神的角落,就心领神会,纵身跳上屋檐,他站在墙头,把一杆金丝大环刀抡得如风车般旋转不停,专门对付空中突袭的黑鹰。

“义父,请您守住刘巧和孩子的房门,别让这些黑色的畜生溜进去!”吴终对闻讯赶来的李继业说道。

于是在这座小小的宅院周围,父子三人构成了立体的防守结构:吴终守在院外,抵挡野兽的地面进攻,李敏站在屋檐上,抵挡黑鹰从空中的袭击,李继业守在刘巧房门口,作为最后一道关卡,扫清趁乱溜进去的漏网之鱼。

稳婆刚刚接生完,报喜后还没来得及拿到银子,就见到了这辈子都没见过的恐怖场面,顿时吓得面如土色,瘫软在地,四肢发抖,不能站立,还是李继业用力将她像拖面口袋般拉进小屋里,和刘巧及婴儿暂时共处一室。

野兽凶残,很难抵挡,吴终算是有经验的,面对着如潮水般的黑色野兽也难免力不从心,更何况从来没经历过这种阵仗的李继业父子,他们的兵刃砍在野兽的骨头上,发出咔嚓嚓的脆响,野兽们嘴里冒出红色血沫子,冲得最靠前的率先死在小院门槛上。

院落四周腥臊的味道越来越浓,这是野兽身上特有的味道,吴终的眉头越发紧皱,黑漆漆的夜里,远处看不清有多少这种黑色的家伙,他开始感觉疲惫,隐约中,总觉得这次遇到的野兽比在大相国寺里还要多。

“他们铁了心要吃掉我的孩子,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他对院里的父子俩喊道。

“终儿你放心,有我们在,绝不让它们买进屋里一步!”李继业手持宽刃重剑,满脸杀气。

“如果我们都被咬死,又该如何?”

“别说丧气话!”

“可我快没力气了!”吴终说出这句话后,面对的是长时间的沉默,野兽好像也能听懂他们的话,也知道他力气即将用尽,它们的吼叫声响彻原野,从牙齿间留下的涎水沾湿了脚下的土地。

事到如今,吴终不得不承认一点,比起之前学过的各种招式,就算是他最引以为傲的摆线刺杀,面对着潮水一般的黑色野兽,也不如那把无比锋利的吴钩宝剑,这把剑窄背长身,在夜空中发出耀眼的寒光,所到之处,皮肉断裂,血溅三尺,野兽们害怕尚在滴血的白热剑锋,纷纷哀嚎着四处躲避,一时间混乱不堪。

要是没有这把剑,使用寻常兵刃,别说面对一群野兽,就是单独一头黑豹,吴终也没有必胜的把握,兴许几个回合过去,兵器刃口钝化,他就和谢万一样,早就成了野兽的口中食,顺便把身上一把骨头拆散去。

即便有了这把剑,但毕竟势单力孤,他站在院门口,要独自承受成群野兽的轮番冲击,时间一久,依然力不从心,他的奋力抵挡,也渐渐不敌。

他有点后悔,为何没从桓温那里调集些兵马来此守护,转念想想,就算他开口,以桓温多疑的性格,也未必会满足他的要求。

“逃过初一,没过十五,难道今天此处就是我全家葬身之处吗?”他开始绝望了。

信笺之上,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描述着那惊心动魄的场景,吴终写到此处,想是因为激动,原本娟秀的字迹也开始龙飞凤舞起来,因是满腔壮怀激烈的澎湃心绪喷薄而出。

贺不悔读到此处,不由紧紧攥住绢纸,她眼前仿佛呈现出那个漆黑的夜晚,在群星暗淡的夜空中,无数可怕的红色眼睛正贪婪地注视着灯火阑珊处,它们渴望吃掉啼哭的婴孩。

如果事态依旧,这封信是不会出现在断桥中的,所谓天无绝人之路,两个人的出现,改变了那天的局势,也让吴终父子看到了活下去的希望。

那两个人正是张天师和他的徒弟,燕国大行皇帝慕容儁。

这两人出现在江南,也是出于偶然,慕容儁以假死之身瞒过燕国诸位大臣,随着张天师开始游离天下,几年清心寡欲的修行下来,再加上不碰女色,他原本满身的顽疾竟然痊愈,整个人面色红润,肌肉结实,看上去比逃离邺城时还要年轻,师徒二人历时数年,转遍了长江以北,有一天,张天师突然心血来潮,开始思念吴终,于是二人打点行装,一路南下,打算到江南游历一番。

正巧这天来到京口,因看守渡口的士兵不在,船只无法渡江,两人只能驻留在此地度过一夜,晚上无事,天暖气润,便四处游逛,正巧来到刘巧家门口。

那天值守渡口的士兵正好是李继业父子,要说也是因缘际会,万事相遇皆有因果,于是,他们就在这暮春时节,与那日夜思念的吴终以这种方式相会了。

张天师师徒也是在周围游逛,听到野兽吼叫,想过来看看究竟,结果看到了气喘吁吁,已经单膝跪地的吴终,见他脸色苍白,额头冒汗,已是体力不支。

“这里简直……简直是屠场,兄弟,这些野兽都是你招来的吗?”张天师身上也带着兵刃,一般道长出行,身上会带着降魔杵及青光剑,但张天师向来不屑于那些轻巧玩意,认为其不堪大用,所以他一直随身带一把雪花镔铁戒刀,波浪开刃,锋利无比。

先帝慕容儁作为前燕国皇帝,虽说生为贵族,但鲜卑人自幼崇尚勇士,慕容儁和兄弟慕容垂从小就在马背上长起来,跟随其父慕容皝南征北战,熟稔刀枪兵器,逃离宫廷而云游时,身上佩带一把黄色象牙柄银丝双刃短剑,这把剑源自宫廷,也是他离开行宫时唯一带在身上的东西。

“兄长,我中邪了,不管我到哪,这些黑色野兽就跟到哪!”吴终远远对张天师喊道。

“这些野兽毛色通黑,形状怪异,不像是天地造化所生!”张天师抡起镔铁戒刀,刀刃外竖,摆出防御的姿势,那些野兽也是被吴钩杀得丧了胆气,它们只是围着天师师徒,没敢贸然冲上去,张天师和慕容儁背靠背站立,与野兽互相对峙。

“天师可知其来历吗?”吴终喊道。

“还看不出来!”张天师如实回答。

“如何才能看出?”吴终心想你自称天师,自当天下之物无所不知,谁料不管是见识还是武艺,都跟平常人没啥两样,除了彪悍,倒更像个北疆胡人,难怪能和慕容儁互称师徒,想必两人脾气秉性有诸多共鸣之处。

“我……,还要再看看!”张天师的回答让吴终感觉丧气,心说早知这样,还不如劝你师徒二人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也能保住他二人性命,免得白死在此地。

张天师这一看,就把自己和先帝慕容儁的形象牢牢装进了野兽的眼中,它们举起如钢针般锐利的爪子,撕扯起师徒二人的衣服和草鞋,很快,他们的粗布衣服就破碎为布条,两人赤膊光脚,身上全是红色狭长的血口子,论武艺,他们和吴终父子比起来,相差太多。

看到他二人狼狈不堪的样子,吴终心里更加着急,他原本以为张天师他们突然出现,能给己方提供后续战斗力,谁料从他们的表现上来看,倒更像是来给黑兽们提供宵夜,细皮嫩肉的先帝和五大三粗的天师,黑兽们绝对会对这些送上门的肉食很感兴趣。

“天师,现在还好吗?”有很长时间吴终没有听到天师的回话,出于担心,他朝着黑兽扎堆的地方大喊起来。

“兄弟,这帮畜生在啃我的脚!”透过黑乎乎的毛团,他听到了张天师带着惨叫的回复。

“你为什么不早说?”吴终想过去帮忙,但无法驱逐身旁环绕的白牙利爪。

“我怕你为我分心!”天师回答。

吴终听到此言,鼻子有点发酸,何为过命的交情?这就是了!

“兄弟,我看到了自己脚趾上的骨头,你能给我解围吗?”张天师用带着颤音的声音求助道。

“天师,我们这样耗下去不是办法,迟早都会被野兽吃掉的,你是天师,就没办法施展个什么法术吗?”

在吴终看来,天师道真是个神奇的存在,如果用一个词来表示,应该就是“太阿倒悬”最为贴切,这个教派很矛盾,它的教徒整天神秘兮兮,光想着修炼法术,以此求得长生不老,甚至不惜动用邪门歪道,以孩童祭祀邪神,它的主教跟教主是两个人,而且这两人平时没有交集,主教痴迷于法术,而教主则痴迷于力量,吴终和张天师认识这么多年,亲眼见证了身为教主的张天师,面对强敌时,除了用大板刀砍杀外,再没有使用过其他办法,吴终虽然对邪门道术向来不屑一顾,但在这种危难时刻,特别是这群黑兽也不是天地间自然产生的,不管是幻术还是邪术,毕竟是一种“术”,面对着“术”,也只有用另一种“术”才能破解。

这也是吴终为何格外想念贺不悔的原因,在他心中,贺不悔就是“术”的化身,他虽然还不知道此女的确切身份,但是从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间,早就看出了她背后隐藏的强大力量,他从没见过贺不悔跟人家去拼刀剑,但所有人面对她时所流露出的恐惧,却能从他们敬畏的眼神中看到。

黑兽不会被杀光,只能通过什么办法让其消失,这是大相国寺一战后,吴终得出的结论。

如果一直用刀剑与之硬拼,就会陷入无限死循环中,直到他们力竭战死,这是一条歧途。

如果他们想活下去,想看到明天早晨的太阳,就得通过“道术”让黑兽消失,这是吴终对于张天师的希望,可当他看到张天师露出白骨的脚掌后,只能叹息。

他现在唯一的念头,就是在张天师血流殆尽之前,能把他的尸体收拢来,免得他跟名士谢万一样,落个尸首不全的下场,于是他奋力挥剑,向那师徒二人靠拢。

野兽们对他的长剑还是很忌惮,在白刃挥舞下,它们不情愿地让开一条通路,让吴终得以接近。

这些黑兽攻击的方式很特殊,它们虽然披着黑豹或黑鹰的毛皮,但捕食动作和老鼠乌鸦无异,在大相国寺吴终就注意到了这一点,他很怀疑这些黑兽就是由小动物幻化而生,阿圈一直坚持说他见到的场景都是幻术,也正源自于此。

“这是黑虎,黑虎!”吴终听到张天师在喊。

“这是黑豹!”他大声纠正道。

“黑豹跟黑虎是一样的,我看到老鼠在地上转了一个圈,然后就变成野兽的样子,我看到乌鸦在天空中叼住一根羽毛,然后就变成老鹰的样子,有人对老鼠和乌鸦下了诅咒,把它们变成了野兽!”张天师说。

“不管是黑豹还是黑虎,你看不到它们身上的条纹,也看不到斑点,对我们来说,它们是一样的!”天师又补充了一句。

“有点意思了,你的看法总算和我一样了!”吴终用剑将一只试图攻击他眼睛的黑鹰斩落,黑鹰头朝下落到地上,在头和地面碰触的瞬间,化为一股黑烟,随后地上只剩下一根黑色的羽毛。

“就是这样,兄弟,你看到没有?”张天师踮着伤脚,指着羽毛叫道。

“我知道,但无计可施,野兽源源不断从羽毛中变出来,迟早会把我们吃光!”吴终无奈地说。

“这就是业债,逃不掉的业债!”张天师叹息道。

黑兽不是世间寻常之物,在四年前,也就是晋国升平三年二月,燕国皇帝慕容儁,在晚上睡觉时,做了一恶梦,梦见赵王石虎变身为恶鬼,疯了一样撕咬自己的臂膀。

从噩梦中惊醒后,慕容儁着实被惊吓到。石虎作为赵国皇帝,已经死了十年有余,居然会离奇地出现在自己的梦中,他觉得此事很蹊跷,绝不是一句偶然所能解释的,况且自己作为燕国天子,受田地恩宠,怎可让敌国死君侵袭自己的梦境?他咽不下这口气。

于是他命令燕国士兵,径直赶到埋葬石虎的显原陵,挖出石虎的尸体,进行鞭尸。

诡异的是,这些奉皇命前去鞭尸的燕国士兵,强行打开石虎的棺椁后,发现棺中空空如也,石虎的尸体居然不翼而飞,士兵们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而当慕容儁看到赵王石虎的棺椁中空无一物后,也是大惊失色。按那时候北国人对“鬼”的理解,石虎所以能跑到人的梦中,变成恶鬼吓人,因为尸不守位。可石虎的尸体不在陵墓,会在什么地方?他们需要寻找答案。

所以当时慕容儁下了一道奇怪的圣旨:黄金百两,求购石虎尸体。

圣旨下达后,燕国境内,真有人响应。邺城民间女子李菟,跑到皇宫报告:她知道石虎僵尸,“藏身”于何处。

慕容儁闻报,又喜又惊。自从梦见“石虎啮臂”后,日有所思,结果夜夜有梦,找到石虎尸身,或许可解自己恶梦之忧,但让慕容儁惊讶的是,民间女子李菟报说:石虎尸体,潜匿于东明观内某地窖中,尸身如常,尸色不腐,已成僵尸。

这是皇帝慕容儁继位以来,第一次听到关于僵尸的现实报告。于是他带着数十个全副武装皇宫护卫,赶到东明观。

此时石虎的尸体,已经从地窖中抬出,安放于一回廊内。慕容儁壮着胆子,上前定晴细看:已经死了十年的赵王石虎,不但没有腐烂,而是硬成了一躯僵硬的尸体。“僵尸”身上的帝王服饰,名贵装饰,不知所终,还剩下几缕仅能遮盖,却能证明石虎帝王身份的内衣,勉强罩住尸身。

石虎居然脸上显现出某种诡秘的笑容,这“笑容”,慕容儁似曾相识,这正是在梦中啃咬他胳膊的时候,所呈现出来的笑容。在燕国士兵全副武装的护卫下,石虎脸上的诡秘“笑容”,依然不减,慕容儁真的十分恼怒了,他跑到石虎尸前,猛然一脚,把石虎的尸体,从木板上揣了下来,声音尖利,骂了一句话:“死老胡,何敢怖生天子?”

于是慕容儁从护卫手中,夺过马鞭,使劲抽打石虎尸体,连抽数百下,把石虎尸体上仅剩的衣饰,都抽烂了,但对已经硬化的石虎尸身,却了无所伤。

皇帝对着石虎尸体一通发泄,但奈何不了这具僵尸,无奈下只得下令,把石虎僵尸扔到漳水之中。又很诡奇的是,石虎尸体漂流数里后,尸体让漳水河某桥下一木桩所挡,然后“石虎”就赖那儿“安营扎寨”,“依柱不流”。

漳水河中,石虎尸体依柱不流的诡异景观,一直坚持了数年后,秦王符坚谋臣王猛听说此事,为石虎诛杀了民间女子李菟,然后收而葬之。

从那以后,慕容儁就病了,有人说他是被石虎的僵尸所惊吓,也有人说他是看到僵尸后,感慨人生不过如此,于是加倍纵欲,在半年后,朝廷记载,皇帝在邺城驾崩,其实真人随着张天师逃离邺城,从那以后,他才算摆脱石虎僵尸的阴影,开始另一段新生。

关于石虎僵尸的事情,燕国人尽皆知,贺不悔知道,吴终也知道,此前他们一直把关注点放在僵尸上,其实,石虎的名字才是现在他们更应该关心的,因为僵尸在漳水中,变得漆黑且坚硬,对慕容儁来说,这分明就是黑虎缠身。

这也是为何张天师执意要将黑兽称其为黑虎的原因。

张天师所说的那条白龙,吴终在蓟城的五斗种子房下地窖里见过,当时那张图叫“五龙夺玺”,为首一条白龙,相貌俊朗,冲在最前,就是此龙。

随即他忧心忡忡地看了先帝慕容儁一眼,因为他们谈论的那条白龙,就象征着慕容儁。

“只有白龙现身,才能将黑虎悉数清除!”张天师说,“白龙现身,化作金符,所有野兽,化为灰烬!”

“天师可知白龙在哪里吗?”吴终想看看他是否知道那幅图的寓意。

“吴终,你不用问我师父,石虎死后化为僵尸,侵扰我很长时间,他若是虎,则我就是那条白龙,无需多言!”慕容儁突然转过身,对他微微一笑。

“陛下说得好,那你如何驱散这群野兽?”吴终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剑,又看看慕容儁,实在想不出眼前这个面皮白净的中年男人能施展出什么高超的手段。

论比武耍大刀的杀伤力,他甚至还不如张天师。

“吴终,你知道咱俩的区别在哪吗?”慕容儁脸上带着淡然的微笑,他把手里兵刃杵在泥土里,看上去就像刚刚放下屠刀的白衣菩萨。

“你当过皇帝!”吴终嘟囔道。

“和你相比,我是死过一次的人,我被石虎僵尸所困扰,身体状况越来越差,眼看就要被那老胡吸干血脉而亡,在我濒临死亡的那天晚上,贺不悔整夜守在我的床边,我虽然不能动弹,但是能感觉到她的恐惧,那是我这辈子唯一一次看到她害怕,她趴在床边,对我说了很多事情,我当时昏昏沉沉的,甚至能感觉到她已潜入我的梦中,在梦里,她带着我四处环游,让我知道了很多原来不知道的事情,感觉匪夷所思。”慕容儁说道。

“陛下,实不相瞒,我也死过一次,在蓟城,只是你不知道罢了!”吴终哼了一声。

“这件事不悔也对我说过,但当时她有信心救下你,但没有信心救回我,她认为我必死无疑,所以我知道的事情比你更多,这点就不用争执了!”慕容儁依然在微笑,也难怪从那天后,他就像变了一个人。

“梦中所见的事情让我震惊,因为我看到了未来,我看到了我的葬礼,还有……我和帝国的命运!“说到这儿,他哽咽起来,”所以,从那时起,我再也不能继续当皇帝了,我必须离开,隐姓埋名,我以为这样就能躲过劫难,谁知道,命中注定的事情是无法逃避的,到今天,我才真正明白这一点!”他擦掉眼泪,又恢复平静。

“陛下,你在梦中……看到了什么?”吴终发觉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吴终,天机不可妄加揣测,命运已经给你我赋予了使命,该来的总会来,你只需要等待时机,让自己融入到历史中就可以,别的无需多问。”慕容儁拍拍他的肩膀,然后向前走去。

吴终隐约感觉到,这是先帝在跟他们做最后的诀别。

他的选择,也是命运的选择,是历史的选择。

窥探到命运的结果,也许就是当命运真正来临的时候,能从容面对,因为他早已经知道,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畜生们,你们看看我,看看我的皮肉,这才是你们想要的!”他用手掌用力拍打在自己胸口上,发出啪啪的响声,血和汗四溅开来,野兽们抬起鼻子,嗅探着空气中诱惑的味道,然后跟在他身后,牙齿咯咯作响。

“师父,你知道白龙是如何化为金符的吗?”当慕容儁带着兽群走到距离他们十丈远的地方时,突然停下脚步,然后转身看着他们,微笑着问道。

“这……”他的问题让张天师无言以对。

“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只是白龙化金符这件事,以后再也没人能做了!”慕容儁从背囊里摸出火石和油毡,他把油毡缠在手腕上,然后用力敲打火石,火星四溅,落到油毡上,金色火苗升起。

“陛下,不要!”吴终看出他的意图,大声叫起来,然后试图冲过去。

“徒弟,你要自焚吗?万万不可!”张天师也大喊起来。

“别过来,理我远点!”身上已经着火的慕容儁厉声喝道,声音之威严与决绝,就如同当年在东明观呵斥石虎尸体时一样。

张天师和吴终愣了一下,等他们反应过来,已经太晚了。

慕容儁全身亮起白光,油毡遇到火星,瞬间点燃,火苗顷刻间升腾而起,将慕容儁吞噬,他变成一个火人,在原地摇晃了两下,然后倒在地上,只是身上的火越烧越大。

野兽们见到火光,反而兴奋起来,它们把头脸伸进火堆里,试图从着火的人身上撕下肉来。

鹰与豹纷纷向火光处聚集,它们跳进火焰,随即化为飞灰,黑色的羽毛顺着炽热的烟气升腾而起,四散飘落,满地烟尘,满地黑灰。

焦臭的味道扑面而来,所有野兽都闻到了这股味道,它们宛如中了邪,循着味道径直奔向那团火,火光闪亮,在夜色中金光灿灿,野兽们前赴后继,如飞蛾扑火,没入火中,然后灰飞烟灭。

“徒弟呀,这就是金符吗?”张天师看着越烧越旺的大火,身体前后摇晃着,喃喃自语着。

“我的名字也曾出现在灰烬中,难道那就是我的最终命运吗?”吴终看着四散飘落的烟灰,也忍不住自言自语起来。

原本拥挤在院门外的黑鹰和豹子,很快就烧得干干净净,干裂的土地上,被一层厚重的黑色灰土覆盖,还有没烧尽的羽毛,先帝慕容儁和野兽们一起,随着火焰一同消失殆尽。

一切都发生地太快,快到他们甚至没来得及赶到火堆跟前,当他们最终赶到的时候,只看到一堆白色的,冒着红光的骨炭。

终归,黑虎还是成为白龙的宿命,这道金符,也幻化为金色的火焰形状,如果说鲜卑燕国代表白色,那么石勒赵国则一片漆黑,白与黑的矛盾,从始至终。

当烟雾散尽,黑兽和先帝慕容儁一同化作尘埃,稳婆从产房里探出脖颈,李继业父子跳下房梁,空气中散发着骨肉烧焦的味道,危险已去,斯人无存。

吴终第一次见到了自己的儿子,他躺在襁褓里,正在熟睡,还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

“小子,刚出生你就遇到这么凶险的事情,谁知道以后你的命运会如何呢!”吴终看着婴儿的脸,心中感慨万分。

“天师,给孩子取个名字吧!”吴终把婴儿抱到张天师跟前,他坐在藤椅上,正疼得倒吸冷气,李敏蹲在地上,正用纱布给他包裹受伤的脚掌,因为伤口被野兽的舌头舔舐过,所以要用烈酒灼烧伤口,这让天师疼痛无比,因此连连吸气。

“疼,哎呦!”张天师哼哼着,抬眼看了看婴儿,勉强直起脖子。

“这孩子相貌不凡,你看这眉眼,透着一股英武之气,将来必成大事。”张天师忍着疼,一本正经地说道。

“我怎么没看出来?”吴终仔细打量着婴儿,除了皱巴巴的小嘴脸和红润的皮肤,一点没看出哪里有英武之气。

“相信我吧,兄弟!”他拍打着吴终的肩膀,脸上却带着疼痛难忍的表情。

“好吧,姑且如此,应该叫什么名字呢?”吴终问道。

“你打算让这孩子姓什么?是姓吴?还是姓司马?”张天师看着他的眼睛问道。

“不能姓吴,也不能姓司马!”吴终说。

关于孩子的姓氏,他早就想好了,自己这两个姓除了会带来危险,并不能给孩子更多的庇佑,尤其是那个司马,也许会成为孩子日后的桎梏,他希望有一个全新的开始。

“这孩子以后姓刘!”他对张天师说道。

天师又看了他一眼:“跟他妈姓?”

吴终郑重而严肃地点了点头。

“如果姓刘,就意味着孩子以后没有宗室的身份和待遇,你想好了吗?”

“老哥,我倒是姓司马,可我有什么宗室待遇吗?我都没有,能指望我的孩子享有这种待遇吗?”吴终冷笑道。

张天师想了想,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也不再纠结。

“吴终,你一生命运坎坷,道路越走越窄,背负的东西越来越重,我希望你的孩子不像你一样,他的路要越走越宽阔,他以后居住的房子也会越来越大,所以我给他起名为‘裕’,你看如何?”张天师问道。

“刘裕,这名字好!”吴终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公子!”刘巧恰好此时醒来,看见吴终,苍白的脸上现出红晕。

“刘巧,孩子我已见过,名字唤作刘裕,只是我没办法和他日日陪伴,很长一段时间内,还得由你来抚养,你看如何?”吴终总归是感觉愧疚,他摩挲着刘巧的手,将它放在自己胸口。

“公子对奴家的情谊,我已亲眼见到!”她看着吴终身上一道道深红色的伤口,这都是野兽的牙齿和爪子留下的痕迹,“孩子还小,总归是公子你的骨肉,只是暂且寄与奴家,如此这般,刘裕的小字不妨叫做‘寄奴’如何?”

“刘裕,刘寄奴,很好听的名字!”吴终点头应允。

刘裕躺在襁褓中,被众人谈话惊醒,他眨着眼睛看着周围的人,突然张开嘴啼哭起来,声音响亮。

“我该给孩子喂奶了!”刘巧用力撑起身体,然后开始解开衣襟。

众人相视,心领神会中,一同走出产房。

一个月后,在洛阳城郊外的墓园里,又增添了一座新坟,墓碑上只写了三个字:慕容儁,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描述,像其他人墓碑上常见的墓志铭之类,都没有。

吴终和张天师站在墓碑前,两人默默凝视着黑色的石碑,面无表情,坟墓里所掩埋的正是慕容儁的骨灰。

那天晚上,张天师、李继业和吴终三人等到红色的骨炭冷凝后,用牛尾拂尘将所有灰烬扫入白瓷罐子中,这罐骨灰里不光有先帝慕容儁,还有前赴后继入火而消亡的黑兽们,只是两者燃烧后的灰烬混合在一起,已经难以分离,所以只能全部收敛在一起,一同装进罐子里。

慕容儁是北方人,他们本打算将骨灰送到蓟城,思虑良久后,放弃了这个念头,一来现在北方战事吃紧,从蓟城南下的大军源源不断,路上可能就会遇到意外,再者蓟城已经有了大行皇帝的陵墓寝宫,如果再做新坟,只怕引来冲突,这是张天师忌讳的,慕容儁是他的徒弟,他不想让这位关门弟子死后也不得安宁。

最后的结果就是他们把坟墓选在了洛阳,这里毕竟还算是朝廷控制的城池,而且也是他们能到达的最北之地。

正因如此,吴终才能将信笺放到墓园旁的废弃花园里,他不知道贺不悔何时能来到这里,也不知道她能否看到这封信,他这么做,只是心里有一个念头,这个念头一直驱使着他,让他必须做出这样的行动。

贺不悔举着这封信,眼前仿佛看到了成片黑色的骑兵正从北方绵延不绝地来到洛阳城外,吴终的担心是对的,此时此刻,洛阳岌岌可危。

戴着黑铁面具的骑兵坐在高大的战马上,他们的长矛闪闪发光,铁蹄踏在中原的土地上,发出沉重的回音。

一场浩大的战争即将开始,洛阳的守军瑟瑟发抖,他们不停地给建康朝廷写信,请求增援。

“该死的战争!”贺不悔把吴终的信用力扔到地上,过了一会儿,又捡起来,拍去上面的灰土,然后小心翼翼地放进袖口。

站在花园中,她甚至能听到远方战马的嘶叫,对于洛阳,燕国皇室势在必得,这些年几次三番试探下来,他们最终下定决心,势必要将这座晋国安插在北方中原的重镇彻底铲除。

“该死的吴终,你知道吗?燕国铺天盖地的黑色骑兵,都是因为你而来,因为你做出了一个愚蠢的决定,洛阳即将变成鲜卑人的底盘,你真是愚蠢,愚不可及!”她仰头面对天空,惆怅万分。

“你知道刘翘是谁吗?若你死了,他应该是刘裕的父亲,现在,刘翘变成了刘巧,父亲变成了母亲,既定的史实已经发生偏离,我再也找不到刘翘,也许,他根本就没在世界上存在过!”贺不悔从地上捡起一根稻草,凝视着干枯变黄的叶梢,历史总是在瞬息万变中向前演进的,史书中的记载只是其中一个巧合。

“你知道吗?让你活在这个世界上真是一个愚蠢的决定,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救你回来,现在惹下无尽祸患,却要如何收场?”她的话语只有风能够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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