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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世上最容易令人老的只有两样东西,那就是仇恨和情丝。情丝令人黯然销魂,仇恨却能让人绞痛入骨,至死方休。

——古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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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月前,洛阳城北,燕国军营。

北方已经立冬,寒风吹起,白霜遍地。

吴王慕容垂端坐在中军大帐里,两侧站着高大的鲜卑武士,他们留着浓密的络腮胡子,头戴狐皮暖帽,不苟言笑,神色冷峻。

两个猎户打扮的细瘦男人站在案桌前,他们眼神飘忽,脸上带着谄媚的笑容,正对慕容垂讲述着最新的发现。

“再说一遍,你们在洛阳看到了先王的墓碑?”慕容垂用红色的眼睛死死盯着两人的脸。

“回大王,看得真切,墓碑上除了慕容儁三个字,再无其他,我们亲眼看到两个南方来的人在地上挖坑,将一个白瓷罐子放到墓坑里,然后请石匠现场雕刻出名字。”其中一个猎户说道。

“大胆刁民,竟敢直呼先帝名讳,当真不想活了吗!”慕容垂用力拍打身前案桌,厉声喝道。

“大王赎罪,小人只是据实相报!”两人被吓得赶紧跪倒在地,连连磕头。

“那两个南方人什么模样可曾看清吗?”慕容垂不耐烦地挥舞着胳膊,示意他们爬起来说话。

“一个道人,身材魁梧,身穿黑色道袍,络腮胡子,一个年轻人,身材瘦弱,背一把长剑,身穿白色细麻布长袍,上唇留着细髯。”猎户答道。

“我知道他们是谁了!”慕容垂边点头边发出冷笑声,他用红眼睛看着台下跪着的战战兢兢的二人,命令侍卫端上一盘白银。

“这是给你们的赏赐,你们回去后,继续打探墓碑位置,有人胆敢假冒先王墓葬,这对我鲜卑来说是莫大的侮辱,我要亲自找到这地方,将其破除,以正国威!”他一本正经地说道。

两人退下后,慕容垂独自一人在大帐里踱步,他感觉很兴奋,困惑多年的疑团终将被解开。

几年前,皇帝突然在行宫中驾崩,随后举行葬礼,当时他就觉得很疑惑,皇帝在阅兵受玺典礼上昏倒是人所周知的事情,可是被众太医架入内宫后,就杳无音讯,然后第二天早晨就突然传出皇帝驾崩的消息,此前没有召见任何大臣,而他派去暗杀的死士们也全都消失,他感觉不对劲,也许皇帝就是借着驾崩的名号逃遁了。

他对这位哥哥没什么好印象,不管是在他活着的时候还是死了以后,都是如此,因为自己的情况没有因此而得到任何改观,即位的小皇帝对他依然时刻防范,倒是他的兄弟慕容恪颇得重用,在御前很得宠。

他的仇恨从来就没有随着先帝死亡而消除,不仅如此,随着时间推移,他对慕容儁的仇恨还在日益加深。

因此当他得知洛阳出现了慕容儁的墓碑后,很快就明白了一切,此时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报仇,即便是活人已经无处可寻,但是坟墓尚在,他可以学习伍子胥,即便无法鞭尸,但可以破墓扬灰。

对那两个奇怪的猎户,他大方地赏赐了很多银钱,并且吩咐他们,继续打探,同时加速调兵遣将,开始对洛阳周边大举用兵。

燕国的精锐骑兵在一道道紧急调兵令下,源源不断从帝国广袤的北方开赴洛阳,黑色的甲胄在冬日苍白的阳光下显得格外显眼。

“慕容儁,我的大哥,你把我耍得好苦,不管你现在是活人还是骨灰,我都要找到你,把你挫骨扬灰!”他的心里狠狠地咒骂道。

这一年,从过完春节开始,贺不悔就很慌乱。

因为过完除夕后,她一直抚养的清河公主慕容雪就不再说话了。

公主已经快六岁了,平日里是个很活泼的小姑娘,爱说爱笑,更关键的,她是贺不悔对外联系的纽带,这点两人都心知肚明,平日里也很有默契,很多事情,当她拿不定主意的时候,都靠慕容雪给她想出办法。

时间一长,两人关系愈发密切,公主的生母已经去世,整个燕国都以为贺不悔就是公主养母,两人平日形影不离,即是母女,又是朋友。

可除夕之夜,慕容雪突然变得如同木偶,仆人们可以给她喂饭喂水,但是眼神呆滞,神色木纳,且再不开口说话,即便将手指放在她眼前晃动,也没有反应,从那时起,贺不悔就开始心慌,她召集宫廷御医,寻找民间偏方,带着公主到处寻医问药,但毫无效果,几个月过去,公主依旧没有任何反应,她平日里躺在床上,眼睛直勾勾盯着天花板,一看就是一天,侍女们都在窃窃私语,说公主可能活不过今年冬天。

恼火之下,她狠狠地惩罚了这帮碎嘴的女人,皮鞭和夹板能让她们闭嘴,但不能接触她心中的忧虑。

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支起小帐篷,试图从冥想中找到答案,但今年的情况很诡异,往昔的冥想总能告诉她日后的目标,但今年即便在帐篷里,她的脑子依然乱如麻,作为拾荒者,她和外界的联系完全中断,她不知道下一个验证点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会降临,也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对于拾荒者来说,这是个致命的问题。

她觉得不能继续在蓟城皇宫里等待了,她决定主动走出去,战乱之年,天下大事瞬息万变,她的责任就是维护既定的秩序,现在秩序不明,她寝食难安。

因此她跟随着南下的士兵来到洛阳,这里作为南北对峙的最前线,会产生最多的变故,引发最多的意外,而且有机会见到吴终,最有一点,当然是她的私人愿望。

贺不悔来到洛阳后,并没有去见慕容垂,她是个我行我素的人,这点其实和吴王很相似,两个拥有共同个性的人很难相处在一起,因此她宁愿晚上躲在废墟里,蜷缩在捡来的毛毯上并且不停给手掌哈气,也不愿意去那不远处火光通明,拥有温暖篝火和喷香烤肉的吴王大营。

“这鬼天气,实在太冷了!”半夜里她经常会被冻醒,身体哆嗦着,像只大虾一样,捡来的毛毯上全是破洞,根本没法御寒,她只能靠发抖来取暖。

“我这是造了什么孽?要跑到这地方来造罪?该死的吴终,你他妈在哪儿?我命令你立即到我跟前来!”原本恶毒的咒骂通过她哆嗦的嘴唇,转变成最真诚的呼唤。

这些日子,她就像个乞丐,穿梭在破旧荒凉的废墟里,直到有一天,她来到一处荒废的花园,尽管四周围墙已经残破,但断壁残垣间,依然有顽强生长的紫竹和百合,凛冬将至,没有温室,这些顽强的植物也难逃灭顶之灾。

也就是在这间花园,她意外地找到了吴终留给她的信笺,寻找一件东西对于拾荒者来说,并不是太大的难题,他们拥有超出常人敏锐的感官,能够探嗅到很久以前某人经过某地所留下的蛛丝马迹。

通过这封信,她才知道这些年吴终在江南经历了什么,吴终在信中所说的每一件事,都令她异常恼火。

“该死的,你写这封信就是为了气我吗?”她在心里咒骂道。

到了晚上,她照例在半夜会被冻醒,冻醒后百无聊赖,除了在心里咒骂吴终,也想不出别的事情做,于是索性披着破毛毯,走出花园。

冬夜的洛阳郊外,月朗星稀,阵阵冷风吹过,她打了个哆嗦,将毯子裹得更紧些。

她沿着破碎的道路一直向前走,月夜寂静,脚下砖石碎裂的声音听得很清楚,走了没多久,她突然听到其他地方传来的脚步声。

拾荒者的感官要比一般人敏感得多,在她周围,任何轻微的响动都能让她警觉起来。

贺不悔循着声音走过去,来到一间屋顶被掀去的破败土屋前,屋里点着火把,透过大开的窗棂,她看到几个壮实汉子正聚在一起低声说话。

“慕容垂即将攻打洛阳,如果我们能在他进城前找到慕容儁的坟墓,就能得到更多的赏赐!”一个人压低声音说道。

“坟墓已经找到,大王不必担心,只是攻城之时,兵荒马乱,慕容儁的坟墓只有一块破墓碑,如果墓碑被破坏,慕容垂不认账怎么办?”另一个人问道。

“这好办,等燕国攻打洛阳的时候,你们先进城去,带上咱们的兄弟,把墓碑保护好,我听吴终说过,坟里埋的并不是慕容儁的尸体,而是骨灰,这东西没法对证,就算真的骨灰丢了,咱们可以弄些盐巴和土灰掺和在一起,冒充就是了!”第三人说完,所有人都阴冷地笑起来。

“这帮流寇,竟敢诋毁吴终!”

贺不悔难抑自己暴躁的脾气,径直推开房门,闯入这间土屋。

“你们胆子太大了,我想看看你们都是谁!”进屋后,她高调地站在火把下,抱起肩膀,冷眼睨视着聚在一起的三个人。

屋中人没想到后半夜竟然会有女人闯进来,他们睁大眼睛,当看清闯入者的相貌后,其中一人开始瑟瑟发抖。

发抖的人正是赵承嗣。

“贺,贺不悔,怎么会是你?”由于惊讶,他说话有点结巴。

“是呀,赵承嗣,我也没想到能在这里遇到你,听说你搞了个马贼团,叫‘十三鹞子’,就是你们这帮人吧?”她面带讥讽,眼皮微垂。

”这娘们是谁?敢这么跟我们大王说话,不想活了?“旁边两人蹭地站直身体,然后从腰间抽出弯刀,火光照耀下,刀刃明亮而耀眼。

见此情景,贺不悔并没什么反应,而赵承嗣早已经面色苍白。

”都他妈给我住手,把刀给老子放回去!“他大声呵斥着两个手下。

“看到没有?还是你们老大有眼色,姑奶奶在这儿,你们还敢放肆!”她冷笑着揶揄起这帮马贼来。

两个随从恶狠狠瞪了她一眼,腮帮子两侧的肌肉上下滚动,恨不得冲上前来,但赵承嗣用更凶狠的目光瞪着他们,恨不得将他们硬生生按到土炕底下去,两人见状,只得乖乖将弯刀收回鞘内。

“贺大姐,我们在商量自己的事情,没有挡你的路。”赵承嗣苦笑一声道。

“是吗?”贺不悔眉毛轻轻扬起,“我可听到你们在谈论吴终,吴终的事就是我的事。”

“那是你听错了!”赵承嗣低着头,小声嘟囔着。

“赵承嗣,我警告你,别拿姑奶奶当傻子,你们所说的话,我一字没漏,全听到了,当着姑奶奶的面,如果你还不说实话,小心被上手段!”贺不悔声色俱厉,又向前迈了一步,话音所到之处,三人同时哆嗦了一下。

“还不说实话吗?要不要我带你们到半空中凉快一下?”见赵承嗣还在犹豫,她又向前走了一步。

“你别过来,求求你!”赵承嗣被她一系列举动弄得魂不守舍,他差点后仰摔在地上,忙不迭伸出一只手,挡在自己和贺不悔之间。

“那就把你们和慕容垂之间的阴谋诡计通通告诉我,要是有半句假话,小心你们的脑袋!”她威严地挥舞着破毛毯,好像坐在皇位上那无比威严的女王一般。

“贺大姐,我想你知道,我跟燕国大王慕容垂有仇!”赵承嗣咬着牙说道。

“我知道,你是个糊涂蛋,为了泄愤,甚至将这些无妄的仇恨迁移到吴终身上!”贺不悔轻轻哼了一声。

赵承嗣的两个手下看到自己为之效命的大王在这个穿着破烂的疯女人眼中简直不堪回首,彼此低头轻声嘟囔起来。

“该死的,闭上你们的臭嘴!”贺不悔恼火地瞪着眼睛,在那一瞬间,她的双眸变成金黄的颜色,好像壁炉里熊熊燃烧的炭火,凶狠地眼神让赵承嗣的两个壮硕的随从浑身战栗。

“本来刚才你们诋毁吴终的时候,我就应该要了你们的狗命,不过今天姑奶奶不想动杀机,算是让你们捡回去一条命,如果我再听到一点响动,你们三个都得死,听到没有?”贺不悔又向前逼近一步,她神色冷峻,双眉紧蹙,原本艳丽诱人的双眼在此时被拉成三角形状,透出凶悍的光芒。

此时,这两个随从才算真正怂下去,他们被贺不悔那看似要吃人的眼神震住了,再也不敢吭声,至于赵承嗣,他早就变成了乖巧的羔羊,正端坐在炕头,连眨眼都显得那么文雅。

实际上,从吴终来到洛阳的那一天算起,他就被十三鹞子盯上了。

在他离开北方的这些年,十三鹞子从没消亡,尽管燕国朝廷视其为要犯,尤其是慕容垂,但是这帮人隐藏在贫苦的饥民中,一样面如菜色,一样衣衫褴褛,他们把刀藏到干草垛或者谷堆里,化整为零,一直在邺城和洛阳一带秘密活动。

这些年里,吴王从来就没抓到过赵承嗣,赵承嗣也没从来没见过慕容垂,如果没有吴终北上埋葬燕国先王这件事,也许十三鹞子和吴王此生之中再也不会有交集。

就在吴终埋葬慕容儁的那天,恰好赵承嗣带着手下经过那片墓地,由于官府常年追捕,他们也算吃尽了鲜卑骑兵的苦头,在高高挥舞的马刀和狼犬獠牙之下,他们学会了低调做人,他们破衣烂衫地行走着,天将傍晚,他们突然听到了低沉的吼声。

在墓地外,有一只半人高的黑色野兽,眼珠子通红,看上去好像豹子,它正低着头在满地残砖碎瓦和落叶淤泥中探寻着什么,鼻子不时凑到地面上,然后警觉地抬起头,血红的眼睛在朦胧的灰色天空中显得格外醒目。

赵承嗣发现他们和黑兽正在彼此对视。

这让他感到了恐惧。

这些年,关于黑兽的传说,在中原老百姓中广为流传,都说这东西嗜血成性,凶残又神秘,两年前洛阳城外的战斗,铺天盖地的黑色野兽让晋国军队死伤惨重,城外尸体堆积如小山,这些事情他们都听说过,当下就看到一头壮硕的黑豹站在面前。

鹞子们全被吓住了,他们一时间愣在那里,根本不敢动弹,其胆怯程度就跟当前面对贺不悔一样,当他们面对野兽的时候,也许更胜一筹,毕竟黑兽张开嘴就能吃人。

很长时间里,他们就站在原地,浑身冒冷汗,大气不敢出,他们紧紧挨在一起,彼此都能感觉到对方身体在颤抖。

“咱们怎么办?就在这儿等死吗?”赵承嗣听到左边的手下用牙缝挤出几个字。

他打了个哆嗦,不知道该不该说话,他想让自己手下某人冲过去,当替死鬼,这样其他人就可以趁乱逃走,想了想还是没说,毕竟别人都不是傻子,生死关头,他还没法确认这帮所谓的兄弟是否足够义气,能把磕头拜把子时候所说出的豪言壮语身体力行地实现一遍。

黑兽不耐烦地看着他们,鼻孔发出噗噗的响声,它张开嘴,用舌头舔着鼻子,露出白森森的尖牙。

就在鹞子们不知所措的时候,他们突然听到枯树枝折断的声音,伴随着沉重的脚步声,黑兽和赵承嗣等人一样,都吃惊地扭头去看,结果他们看到了一个身穿灰白色粗布衣服的年轻人,面容瘦削,满脸络腮胡子,头发有些花白,身后背着长剑,手里捧着个白瓷罐子。

年轻人身后跟着一个身材壮硕的中年男人,身穿百衲衣,背后背着大刀,络腮胡子,相貌狰狞。

“这是吴终和张天师!”赵承嗣心里大喊道。

几年前,当吴终离开邺城的时候,他和姐姐曾去相送,他当时骑在马上,看着那个风度翩翩的白衣少年怀揣玉玺一路向南而去,当时以为他为南朝立下如此大功,后半辈子定能锦衣玉食,再也不会踏进北方半步,没想到这还没过几年,竟让在洛阳郊外再次遇到吴终。

看他面带沧桑之色,想来这些年过得并不舒坦,甚至比在北方流浪的时候看着还要憔悴些,只是干裂的嘴角却依然倔强地向上翘着。

“吴终,这么多年过去了,想不到能在这里见到你,只是,你来得正是时候,终于有人能当个替死鬼,去填报黑色野兽的肚子了!”赵承嗣不动声色地在肚皮里盘算起来。

他觉得吴终的出现就是机会,他成功吸引了黑兽的注意,现在他所期盼的就是黑兽立时冲过去,然后他们就可以从容离开。

当时现场确实有东西逃走了,只是赵承嗣没想到,逃走的竟然是黑兽。

黑兽看到吴终,瞪圆了眼睛,目露凶光,让赵承嗣认定吴终必死无疑,很快,黑兽的眼神变了,变得惶恐不安,它突然耷拉下脑袋,用舌头舔着地面的枯草,眼睛却悄悄转过去,死死盯着吴终,那模样分明和赵承嗣等人一样,都是那种生怕让别人看到的姿态。

黑兽害怕了,它害怕吴终!

能让凶残的黑兽都害怕的人,会是何等可怕?混迹江湖多年的赵承嗣感觉自己的心脏好像已经停止跳动。

虽然现场出现了两个人,但赵承嗣很相信自己的判断,黑兽害怕的人就是吴终,因为他亲眼见过吴终杀人的场景,甚至有时做噩梦,还会梦到那天军营里发生的事。

赵承嗣犹记得黑兽逃走的时候脚步非常轻柔,这种大猫脚底下有厚重的肉垫,能在布满枯枝败草的沙土地上行走而不留声音,也许它就是怕人听到,就跟它见到吴终时故意低头,试图把自己藏起来一样,总之,黑兽悻悻地逃离现场。

至于吴终,也许他根本就没看到黑兽,也许他是假装没看见,他的神色疲惫又憔悴,颧骨耸起,脸颊凹陷,不停地叹着气,一路脚步沉重地走过去,对什么都打不起兴趣。

鹞子们依然没吭声,他们屏息凝神,悄悄跟在吴终和张天师身后,见他们缓步进入墓园,找了个位置后,开始用长剑和刀掘地,渐渐地,两人跪在地上,把兵器扔到一边,用手扒拉地上的黄色浮土,慢慢地,在两人身体之间出现了一个二尺见方的土坑,他们跪在那里又叹了一口气,张天师抚着袖子,呜呜哭了起来,过了一会儿,他用宽大的袖口擦去眼泪和鼻涕,对吴终点点头。

吴终把白瓷罐子捧起来,低声嘟囔了几句,然后将罐子放到坑里,又小心地用土填埋,埋土的时候,张天师不停地抽着鼻子,显然他对墓中人感到很难过。

也就是这时候,赵承嗣听到吴终说出了先帝陛下这几个字。

先帝陛下的墓碑很简陋,但能认出慕容儁的名字,不管墓碑的主人生前多么低调,但刻上去的名字不会错,这是荒山野岭外,那些漂泊的孤独灵魂寻找归宿的路标。

赵承嗣站在这座孤零零的简陋坟堆前,看着墓碑上草率勾描的先帝名字,这座坟本身毫无价值,但如果将慕容儁和慕容垂联系起来……,他低声冷笑起来。

当初劫走吴王妃的时候,他们很长时间都在一起,从她口中也知道燕国皇帝和他弟弟之间关系紧张,吴王的杀妻之仇跟赵承嗣对吴王的仇恨相比,不遑多让,仇恨让人首尾相连,仇恨让人费心思量,赵承嗣看着先帝的墓碑,脑子里勾勒起自己的复仇计划。

这些年来,他存在的意义就在于复仇,他恨燕国,恨吴王,也恨先帝,常言道,杀人诛心,如果不能杀人,那就先诛心吧,他这样对自己说。

燕国的军队一直在南下,在洛阳城北,燕国的军营就驻扎在那里。

于是他派手下找到吴王,告诉他城中发现了先帝的坟墓,这番话成功勾起了吴王的怒火,到此为止,赵承嗣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一半。

“贺大姐,我把知道的都告诉你了!”赵承嗣喉结上下翕动,一双眼珠子贼溜溜地四处踅摸着。

“兔崽子,我说你诶,别的能耐不行,拱火倒是一流高手!”贺不悔不屑地啐了一口。

“我只是为了报仇!”赵承嗣咽了口吐沫,半低着头,从下向上看着她。

“吴终呢?他去哪里了?”贺不悔突然问道。

“不知道,他们埋掉慕容儁就走了,兴许是回南方去了!”赵承嗣说。

“该死的,我们始终无缘再见一面!”她仰头看天,无比惆怅。

夜空寒冷,风月露霜,黑衣下摆上,沾染着雪与血的泥泞。

两个人好似正对面的圆摆,以洛阳为圆心旋转,在空间上,他们会站在同一个屋檐下,但正如贺不悔所说的,他们始终无缘相见。

洛阳危急!

这话是吴终从阿圈嘴里听到的。

从洛阳发出的求援信如雪片般飞向南方,桓温幕府案头上堆满了这些措辞哀伤的文字,这位东晋威望武力已达巅峰的大将军只是轻描淡写地扫上一眼,然后面无表情地将信件放回原处,旬月如此,到最后,洛阳太守开始用乞求的语气上书,他像是对着皇帝请旨一般,卑微而谦恭,桓温眯着眼睛盯着这些言辞卑微的文字,嘴角微微向上翘了一下,始终不发一言。

桓温既没有发兵救援,这些信件也没有被呈现到皇帝面前,它们静静地待在幕府大将军的案头,打开的信封们像是张开的嘴巴,静默着,呐喊着。

有一天,一个女人曼妙的身影从这些信封前闪过。

阿圈偷看了信件,随后匆忙去找吴终,让他去劝说桓大将军出兵救援,吴终听罢眉头紧锁,他知道洛阳是朝廷在北方的门户重镇,洛阳的意义对晋国朝廷不言而喻,洛阳危难,他想不明白为何桓温一点都不着急。

“难道他想把洛阳送给鲜卑人吗?”阿圈不解。

“也许……”吴终看着阿圈,欲言又止。

“哎呀,什么也许也许的?公子什么时候变得磨磨唧唧的!”阿圈撅起嘴。

“也许我知道他在想什么。”吴终半睁着眼,阿圈秀色可餐的脸庞在视线中变得有些模糊,有些话,对她不好挑明。

“哼,你们这些贵族老爷,清谈上瘾是吧?我脑袋小,听不懂你们背后的玄机,大公子我只告诉你一件事,别人对洛阳安危可以不管,你不行,不悔姐姐可一直在洛阳呢!”阿圈说。

他突然睁大眼睛,夜已深,寒风冷,他匆忙披上衣服,来到城外地坞,他需要见到桓温,眼下整个晋国朝廷,只有他能拯救洛阳,他知道此时桓温定然躲在这个温柔乡里饮酒作乐,他要劝说大将军出兵解洛阳之围。

一路上,耳畔风声呼呼,正如不久前在他在洛阳城外给贺不悔留下信件的那天晚上,不知她是否已经读完?他多想现在就披挂上马,跟随着桓温大军一同奔赴洛阳。

“狡兔死走狗烹!桓温在玩火!”他暗想道,“但国事为重,个人私利又算什么呢?”远远地,他看到铠甲武士把守的地坞大门。

不出意外,值守的武士将他拒之门外,言辞冷峻,面容冷酷,两把长戈构成一个大大的“×”。

“公子请回!”武士的声音不容辩驳。

他听到地坞中歌吹不断,夹杂着醉酒人的笑声,那些人每天在此夜夜笙歌,什么国之栋梁?什么千古名士?一群酒囊饭袋之徒罢了!时光仿佛回到了几十年前,他们难道忘掉了北方的耻辱吗?洛阳从那时起开始频繁易主,石勒为何推倒围墙,埋葬了满朝的清谈名士?想到这他愤怒了。

“桓温,你出来!你难道忘记自己的志向了吗?”他在门外大声喊道。

武士骤然变色。

“大胆!竟敢直呼大将军名讳,该死!”他们大声呵斥道。

“元子,庶子耳!”吴终跺着脚喊道。

“够了!小子,赶紧滚,不然将你就地正法!”武士们横眉立目,吴终看到两把长戈已调转过来,正对着他的胸口。

“告诉桓温,养寇自重非正道,鲜卑人并不是他想象的那样,迟早有一天,他会吃大苦头!”吴终握剑的手在发抖,他强忍怒火,说完这番话后,转身就走。

桓温站在地坞门口,看着远方灰白色的背影消失在夜空。

“养寇自重!他是这么说老夫的?”被舞乐染红面庞的大将军剔着牙问道。

“大人!这是他的原话!”武士跪地。

“朝廷终究还是对他太好,让他生活得太安逸了!”桓温斜眼睨向前方,他的表情依然平淡,但太安逸这几个字却是从牙缝里蹦出来的。

这一刻,桓温目光中,杀机已起,只是武士们低着头,不敢发声,更不敢去看大将军的眼睛。

正如信中所写的那样,洛阳的形势已经极度紧张,攻城锤和弩车每天在城外肆意呼啸,这座城市在呐喊和震撼中摇摇欲坠。

住在这座城市中的每个人,每天都会油然而生出肝胆俱裂的恐惧感,每天都有人逃离这座危城,他们从破裂城墙的隘口中逃走的时候,会面临两重生死考验:城内晋国的督战队和城外燕国埋伏的弓箭手。

纵然如此,也挡不住他们逃离的脚步,对老百姓而言,生在乱世,不求富贵,只求能在刀戈相见中保全性命,他们想要活下去,至于其他,无暇考虑。

城池周围燃烧的火焰,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烧焦的尸体和废墟统统变成黑色,如让人闻风丧胆的黑兽般,不管是焦尸还是弃屋,统统张开嘴,样子骇人,至于它们试图呼喊还是吞噬,无人可知。

贺不悔蹲在一处被烧焦的房顶上,她穿着黑色的锦缎长袍,她的面庞依然雪白,她的嘴唇依然红艳,她身上依然飘散着令人着迷的忘忧香,只是她神色凝重,诱人的黑色眼妆似乎有些花,那些黑色的烟黛从她眼角垂落下来,在白色脸颊上划出不规则的墨色线条。

她感觉难过,从未有过的难过。

她眼睁睁看着无辜百姓死在她面前,而自己却什么都做不了,那些人临死前绝望地看着她,想她伸出干枯而布满伤痕的手臂,那场景让她无法忘却。

洛阳终将被攻陷,这是通过验证点必须要做的事情,事实上,她之所以出现在这里,就是为了保证这一点,这段时间出了太多意外,而她背负了太多压力,这些事情,终归无法对吴终说明,现在她甚至有些害怕面对吴终,怕着又念着,纠结会让人愈发痛苦。

“燕国的军队出了问题,燕国出了问题!”她对自己说。

按照鲜卑人以往的战斗力,面对一座孤城,破城是旬日间的事情,可如今,围困洛阳已经月余,可看上去威武强健的鲜卑骑士们,却依然没有拿下这座已然人口逃离严重的城市,燃烧的烈火中,同样炙烤着鲜卑的黑色战马和铁甲,为了这座城池,燕国同样付出了沉痛的代价。

多年的经验告诉她,游牧王朝一旦安顿下来,总会出现问题,过去赵国是这样,燕国也无法幸免,只是没想到,问题会来得这么快。

问题不会影响现在的局面,爆发还需要时间,洛阳作为北方孤城,陷落是迟早的事情,城墙残**越来越多,每天有更多的百姓外逃,她所要做的只是等待,等到城破的那一天。

至于吴终,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有些事情解释起来需要时间,也许这辈子都说不清楚,谁知道呢,即便是拾荒者,对于人心和情感,也是无法左右的。

“如果有一天,天下平定的时候,也许我和他会躲进一个世外无人的角落里,这些情话和故事,可以细细说给他听呢!”她自言自语道。

从桓温地坞所在归来后,吴终心绪久久不能平静,夜色中,面对枯黄油灯,他坐在桌前,旁边放着吴钩宝剑,他凝视着灯芯跳动的火焰,思绪万千。

“晋国出问题了!大问题!”他对自己说道。

“笑话,晋国自立国以来,哪天没出过问题?”过了一会儿,他又兀自傻笑起来。

“这是一个病态的朝廷,无力的皇帝,叽叽喳喳碎嘴子的大臣,一群无名之辈!”

“皇帝陛下,只有出现一个强力的皇帝,才能手持残破的朝堂,让晋国重入正轨!”

“可是皇帝他行吗?”想到自己孱弱的堂弟,他轻轻叹了一口气。

再想想北国的皇帝慕容儁,虽然之前做事有些荒谬,但悟道之后,不愧于男子汉的名号,于是又不由得想到不久前他和张天师偷偷潜入洛阳,将燕国先帝埋葬的事情。

“可惜他就这么死了!”吴终怅然。

“朕将天行,千秋万代,一统江山!”耳畔突然传来熟悉的嗓音。

“先帝!”他矢口叫道,却没听到任何回应。

他使劲搓了一下脸蛋,周围并没有人,只感觉自己脚底板汗津津的,鞋子底又湿又冷,很不舒服。

凛冬已至,又过三更,他越发感觉寒冷,于是站起身来,向外走去。耳畔仿佛依然能听到皇帝的声音,忽远忽近,总之围绕着他,恍惚中径直向前走,不知将去何处,一直走了很久。

正走着,脚底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抬眼看去,只见前方一座大殿,高约十丈,烟雾缭绕,异香扑鼻。

殿里似乎在做什么法事,就听见木鱼敲打,诵经不停。

吴终迷迷糊糊往里走,也没遇到阻拦,一直来到大殿正中,只见一个身穿明黄色衣服的人坐在中间,两旁立着一群红衣大臣,由于周围烟雾缭绕,吴终看不清殿上端坐之人的相貌,依稀觉得那就是燕国先帝。

“慕容儁,你还活着吗?”他张开嘴,好像在喊,但周围的人似乎都没有听到,他们沉浸在一种神秘的程式里,对自己毫不理会。

“时辰已到,请陛下上仙!”他猛地听到身后传出尖细的嗓音,只见一个黄衣太监手摇南朝拂尘,正对着皇帝作揖,雾气中的皇帝点了点头,太监站到一边,在他身后,有一个身穿黑色连帽斗篷的人,手捧朱漆托盘,缓步上前。

吴终眯起眼睛,这个黑斗篷的人看上去很奇怪,让他不由得回忆起年少的那次噩梦般经历。

黑斗篷手捧托盘,走路一步三摇,托盘中放着一朵奇怪的花朵,那花黑白两色,各占一半,连带着细长如铁线般的枝条,他一直向前走,登上台阶,来到皇帝面前。

周围的大臣好似泥塑一般,默不作声地看着黑衣人一步步走到皇帝座前。

“请陛下上仙!”黑衣人瓮声瓮气地说道,接着跪倒在地,将托盘高举过头顶。

皇帝也仿佛木偶一般,颓然点头,然后向托盘伸出了手。

吴终心里突然感觉到强烈的恐惧。

“陛下别动那东西!”他想跳起来,然后跑过去阻止皇帝拿起那朵奇怪的花。

可他的身体仿佛定在地上,纵然有万般想法,却动弹不得,而且他发不出任何声音,在这座神秘的大殿上,他就是一个旁观者,只能看,却做不了任何事。

偌大的殿堂上,仿佛只有黑衣人听到了他的话,他看见黑衣人回过头来,斗篷下面一片漆黑,他看不到对方的脸,只看见一道猩红色的光从漆黑中照射出来,他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就在他哆嗦的瞬间,突然听到一声巨响。

他没看到发生了什么,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皇帝的宝座已经轰然倒塌,皇帝身体绵软,瘫倒在一片锦绣之中,那朵黑白相间的诡异花朵已经插进了他的脑袋,血正从伤口中向外涌出,红衣大臣们围绕着皇帝,不停地用袖子擦拭着眼角。

他们好像在哭,可听不见哭声。

木鱼声响得更起劲,而且诵经声也明显加快了节奏。

重重迹象表明,皇帝真的上仙了。

这时再回味刚才听到那句天行之语,可谓一语成谶,慕容儁怎么会知道自己要死呢?况且他已经死了,这是慕容儁吗?难道还有旁人?

吴终越想越摸不着头脑。

所谓“上仙”,就是皇帝驾崩的委婉说法。

昏暗的庙宇中,他没有看清皇帝的脸,只知道这位“先帝”在莫名的氛围中,悄然上仙而去,无来言无去语,吴终被奇怪的香薰味道搞得头脑昏沉,他刚揉了下眼睛,就感觉脑袋里嗡地一下,好像喝了大酒一般,他站在那里,天旋地转,迷迷糊糊地,他跌坐于地,等他再睁开眼睛,却又看到了另一幅场景。

他突然发觉自己坐在一座城池外的土丘上,耳畔响起金戈铁马的峥嵘号角,眼前天色昏暗,暗红色的火焰和黑色的浓烟盘踞于头顶,他看到不远处一名戴着玄铁面具的黑甲骑士高举长剑,透过面具上的黑洞,能看到一双血红的眼睛,他身后的鲜卑骑士们发出啾啾的怪叫,粗重的圆木在向洛阳的城门冲击,每撞击一下,都会让古老的城墙颓然而抖,木石碎渣纷乱从城门处落下,古城摇摇欲坠。

城内的守军在呼救,他们慌乱地从城头扔下滚木礌石,但并不能起到什么作用,骁勇的鲜卑骑兵啸叫着,驱使着胯下战马,亡命地对着城头发起一轮轮的冲击,同伴的尸体被践踏在脚下,空气中弥漫着血与火的味道,带着巨大攻城锤的马车在士兵的驱使下,一次次冲击着城门,大地在颤动,耳畔只听到轰隆隆的金石碰撞之声。

随着最后一声沉重的撞击落下,城门轰然倒塌,他听到一个高亢的声音用鲜卑语喊道:“燕国的勇士们,先跟我冲进城门的,可封为万户侯!”

“大王万岁!大王万岁!”无数声音呼喊道。

万马奔腾,滚滚尘烟,黑色的军队如水般涌入城门,城头无精打采的旌旗随即断了根,颓然坠落于地。

“不!”吴终坐在土堆上大声喊起来,他梦地站起身,随即感到双腿剧烈疼痛,他眨了眨眼睛,发现自己依然坐在家中桌前,刚才发生的一切,只是一场梦而已。

只是这梦来得太过真实,真实到他能记起梦中发生的一切,他的鼻子里还留着烟火的味道,他看着眼前桌上油灯灯芯头上跳动的豆大火焰,那小火苗正噗嗤噗嗤燃烧着,喷出团团黑烟,鼻子里盘绕的,似乎就是这味道吧。

“这真的只是一场梦吗?这梦太奇怪了,皇帝上仙,城池陷落,为什么这两件事同时出现在梦中?”他不停地问自己,可得不出答案。

没错,他看到的就是洛阳城陷落的场景,这消息会在几天后传遍建康的大街小巷,成为令晋国人惶恐的谈资。

洛阳城内,硝烟尚未完全散去。

吴王慕容垂站在一处低矮的坟头前,凝视着这个黑乎乎的土堆,土堆上插着一个简陋的白色石碑,上面用汉子刻着“慕容儁”三个字,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在慕容垂身边,站着赵承嗣和他的鹞子们。

“这就是先帝的坟墓?”慕容垂斜眼盯着赵承嗣看,目光中充满了怀疑,感觉这个坟墓就像是为了迎接他参观而临时现场制造的一样。

“大王,就是这里,我亲眼看到吴终和张天师将先帝的骨灰埋进坟墓里!”赵承嗣说。

“哦?”慕容垂哼了一声,“你说埋在地下的是先帝的骨灰?”他用锐利如鹰隼般的红色眼睛死死盯着鹞子们,如地狱烈火般的目光让这帮昔日马贼很不自在。

“我听说先帝是在南朝被烈火焚烧而死,因此没有留下尸首。”赵承嗣回答。

“也罢!”慕容垂叹了口气,“先帝生于北方,长于北方,却死在南方,落叶归根,倦鸟归巢,他生前念念不忘将洛阳纳入我大燕国版图,死后竟葬在这里,也算得其所愿吧!”他看着那块唯有先帝名字的白色石碑,若有所思。

“大王攻城前,曾发下悬赏,有找到先帝坟墓者,有重金相赠,是吧?”赵承嗣转着眼珠子,上下打量着这位军功赫赫的燕国战神,在他身后,站着两排铁甲长刀的燕国武士,武士们凝眉瞪眼,正不怀好意地注视着十三鹞子。

“哼,小子,那得先看看你找到的是不是先帝坟墓,就凭一块石碑恐怕不行,我要确认坟墓里埋葬的是先帝!”慕容垂看着他说道。

“可这里埋的只是骨灰,并没有尸首了!”赵承嗣争辩道。

“我慕容家的人,又是我的至亲大哥,就是变成灰也认得。”慕容垂冷笑道。

“这……”赵承嗣不晓得这位吴王想要干嘛。

“挖开坟墓!”慕容垂低声命令道。

“挖掘先帝坟墓,这怕是不好吧?”赵承嗣讪笑道。

“我命令如此!”慕容垂冷冷哼道。

鹞子们无奈,刚想上前,却被那批精壮的武士推开,武士们大步来到坟墓前,挥舞起手中钢刀,很快将坟头铲平,这坟墓原本不大,很快就要见底。

即便是马贼,赵承嗣也知道挖坟乃是不详之事,特别是埋着骨灰的坟墓,这不就是老话中常说的“挫骨扬灰”吗?若无深仇大恨,寻常人决计不会这么做。

“早就听说白奴兄弟不和,今日见到,果然如此!”赵承嗣身后的马贼已经开始窃窃私语,慌得他赶紧掉头过去狠狠瞪了他们一眼。

一炷香的功夫后,坟墓被彻底挖开,横在众人眼前的是一个三尺见方,深约两尺的土坑,土坑底横放着一个白瓷罐子,武士跳入坑内,双手将罐子捞起,然后恭敬地呈现到慕容垂跟前。

“难道先皇就困在这罐子里吗?”他眯起眼睛,似乎是在问自己,又像是在问众人。

没人敢回答这个问题。

慕容垂手里抓着白瓷罐子,上下打量一番,众人都以为他会端详之后就把罐子放回坟墓,谁料他突然举起白瓷罐,用力往地下摔去,就听见瓷器撞在石头上,发出清脆的破裂声,众人视线随之转移过去,罐中之物随之露出,众人一看,都发出骇然惊叹!

那罐中之物并非骨灰,而是一只死老鼠!

这只老鼠个头很大,有一尺多长,黑毛尖鼻钩钩脚,身体干瘪,显然已经死了多日。

“大胆贼人,竟敢用死老鼠作假,冒充先皇遗骸,想要欺骗我吗?”慕容垂暴怒,转身正对赵承嗣等人。

“哦?”鹞子们根本没想到竟会遇到今天的情况,见状也很吃惊。

“真是该死,来人,给我拉出去砍了!”慕容垂指着赵承嗣的鼻子厉声喝道。

“遵命!”武士们高声应和,他们走路的时候铠甲摩擦,会发出令人恐惧的金属撞击声。

“呵呵……”赵承嗣在冷笑,其他马贼紧跟在他身后,虽然刚才见到死老鼠让他们惊骇,但很快就回过神来,他们毕竟也在关外和燕国的卫士交过手,平日里又过着刀尖舔血,朝不保夕的日子,这帮亡命徒根本不怕死,却又喜欢金银玉帛和美女醇酒。

赵承嗣泰然自若,只是冷笑着手握刀柄,其他鹞子紧随其后,他们迅速聚拢,围在赵承嗣身边,冷眼瞧着聚拢上来的武士们。

“贼人竟敢反抗吗?”身经百战的武士显然也不是吃素的,就听仓朗朗利刃出鞘,冷风中寒光耀眼,他们连同慕容垂一起,弯曲间排成两列,仿佛巨大的黑色括号,包围着十三鹞子,将马贼们围在当中,双方横眉冷对,随时都会刀锋相向。

“赵承嗣,你果然胆大包天,竟敢对抗我燕国的武士!”慕容垂指着他的鼻子,他的手有些抖,脸上却变得平静。

“大王刚知道我十三鹞子胆大包天吗?”赵承嗣面带讥讽地笑起来。

“敢挟持我妻子索要邺城太守的人,就是疯子!”慕容垂看着他的眼睛说道。

“大王能听我说话吗?”赵承嗣挺直腰板,直视对方。

吴王不屑地哼了一声,算是回答。

“我们兄弟亲眼看到吴终和张天师从北门进入洛阳,然后一直跟着他们来到这处墓园,又亲眼看到他们从怀中拿出这个白瓷罐子,然后葬在此处,他们走后,我还专门派了一个兄弟在此日夜看守,这墓园地处荒僻,平日里就很少有人来,又赶上你们带着大军攻城,这段时间内,就没有其他人来过,所以大王你见到的白瓷罐子,就是当初吴终埋进去的那个。”赵承嗣说。

“吴终千里迢迢,从建康来到洛阳,难道就为了埋一只死老鼠吗?”慕容垂问道。

“这我也不清楚,大王只能自己去问那位结拜兄弟了。”赵承嗣说。

“也许是你为骗取赏金,用一个装着死老鼠的罐子来欺骗我,也未可知。”其实慕容垂觉得赵承嗣说得有道理,他没有理由用一只死老鼠来做这样的事,不仅没必要,而且对于马贼来说,拿到银子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我如果想骗钱,干嘛不自己把老鼠烧成灰?大王能认出老鼠的骨灰和先皇的骨灰有什么区别吗?”赵承嗣反问道。

慕容垂不得不承认,尽管马贼的话让人气恼,但所说不假,自己之所以要把骨灰罐摔碎,不过是为了泄愤罢了,先前慕容儁在位时,屡屡压制自己,连死讯都作假来骗自己,身为亲兄弟,他感受到了莫大的侮辱,面对大哥的坟墓,他最想做的其实就是挫骨扬灰,让他那位大哥从此彻底烟消云散,成为虚空,只是当着燕国武士的面,他隐藏了自己真实的意图,却没成想遇到一只死老鼠,事情蹊跷,从赵承嗣的话中,他可以确定此事确实不是十三鹞子所为,正如赵承嗣所说的那样,把老鼠烧成灰岂不更简单,他们完全没理由把老鼠装进罐子里,难道为了羞辱自己吗?

羞辱成为一根链条,从先皇到自己,再到鹞子,所有人都为了羞辱别人而生,可这羞辱却实实在在出现了,慕容垂悲哀地发现,所有羞辱链条的最后一环都指向了自己,先皇羞辱过他,十三鹞子羞辱过他,他才是那个盘踞在羞辱链条底层的可怜虫。

这也是他动怒的真实原因。

“赵承嗣,就算孤王暂且相信你的话,那眼前之事又如何解释?”他问道。

“大王可能不知道,就在大军攻入洛阳城之前,这座墓园里发生过一件离奇的事情,黑色的野兽曾在这里出现。”马贼头回答。

“这我知道,城外也是一样。”慕容垂狡黠地转着眼珠子,“那又如何呢?”

“这老鼠通体黑色,我见过那些野兽,它们原本是乌鸦和老鼠,然后突然变成黑色的豹子和老鹰,这只老鼠,也许就是黑色野兽吧。”赵承嗣说。

“哦?你是说先皇变成了黑色野兽?”

“我不知道,但是我们兄弟可以帮大王寻找答案。”赵承嗣也转着眼珠子,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赵承嗣,你知道吗?自从你上次劫走我的王后,我就可以杀了你,却一直让你苟活到今天,可知其中原因吗?”吴王冷笑。

“当然知道,大王还用得着我们兄弟。”赵承嗣同样报之以冷笑。

“在蓟城外,我屠杀了你们众多兄弟,你为何还要帮我?”吴王追问。

“因为先皇驾崩后,大王是唯一能给我邺城太守的人了!”赵承嗣小声说。

“你还在做梦?”吴王哼道。

“用先皇的骨灰来换这个官职,可值吗?”赵承嗣微微翘起嘴角。

“你们可以走了,但要记住,如果我想杀你们,随时可以取下你们项上人头!”慕容垂说罢挥了挥手,武士们分开让出道路,目送着鹞子们走出墓园。

慕容垂是个现实的人,洛阳刚刚被攻下,一切都动荡不定,他需要这帮人在民间帮他刺探消息,十三鹞子在他眼中,是一群胆大包天,无所畏惧的家伙,他欣赏这帮人的胆量,但依然鄙夷他们粗俗而愚蠢的脑袋,鹞子们总在做着不切实际的幻想,眼下,他倒需要他们的这种可爱幻想。

“去吧,赵承嗣,以前你是我的私兵,现在依然是,你逃不掉的!”他在心里说道。

不管怎样,洛阳这座古都,曾经掌控在江南王朝手中数十年之后,再一次落入胡人之手,自此,淮河以北尽可牧马练兵,慕容垂隐约觉得,自己新的征程自先皇驾崩后,才算真正开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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