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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与恶魔争斗的人要时刻警惕,以免自己也成为恶魔。

——尼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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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终是从一个号称“讨债人”的神秘人物那里,得知洛阳陷落的消息的。

就在那个似梦非梦的神秘夜晚之后的第三天晚上,在那所位于秦淮河畔,乌衣巷深处的豪华宅院里,吴终迎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凛冬之夜,那人身穿黑色连帽斗篷,昏暗的油灯下,脸孔隐藏在阴影里。

吴终发现他的时候,此人正坐在廊庭尽头花池边上,耷拉着脑袋,一动不动仿佛石雕,在他身边,散落着一地枯黄破碎的残花败柳。

“你是谁?怎么会出现在我家里?”这些日子,吴终总感觉自己右眼皮一直在跳,从那晚起,他就隐约觉得要有事情发生,不管是在哪里,因此当他见到黑衣人的时候,心中反而有一种该来的总归会来的感觉。

“吴终,这座宅院可还喜欢吗?”那人用一种奇怪的音调在说话,刻意压低着嗓子,好像在唱歌,可声音十分刺耳。

“居住尚可。”吴终此时手无寸铁,正警觉地攥着拳头,本能驱使他摆出一副防御的架势。

“秦淮河畔,权贵相邻,朝有甘露,夕有昙香,怎么能说尚可呢?”黑衣人冷笑着,用袖口轻轻拍打着身旁的座椅栏杆。

“你什么意思?”吴终瞪着他,一股异样感觉涌上心头。

“我们给你精心挑选了这栋宅院,布置了亭台楼阁,侍女盆景,还有日常用度一应俱全,这样好的居所,应该价值不菲吧?”那人抬起头,可脸孔依然隐藏在黑暗中。

“你们?你们是谁?”吴终心想果然该来的总会来,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这个宅院是酒后阿圈带他来的,果然,在阿圈背后,还隐藏着一个不为人知的组织,只是不知道,贺不悔是否也是组织中的一员?

“吴终,你是一个凡庸之人,嘴上虽说不要,心里却很诚实,你不愿意住在叔父的王府里,喜欢自己一个人鬼混,所以,这段日子你一直住在这里。”那人嘿嘿笑起来,声音愈发难听。

“你们是要收回这宅院吗?”

“笑话,送人之物,岂可轻易收回?”那人哼了一声,“但是这宅院并非凭空送你的,想必你也知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房子送给你,我就是讨债人!”

“这名字好奇怪,你想如何讨债呢?”吴终死死盯着这所谓“讨债人”。

“我要你去寻找阴阳合欢。”讨债人说。

“阴阳合欢又是什么?”吴终还是头一次听到这么奇怪的名字,就像讨债人一样奇怪。

“就在洛阳陷落的那天晚上,当朝天子病倒了,到现在依然卧床不起,只有阴阳合欢能治皇帝的病,所以我们想到了你。”讨债人说。

“如此说来,你是朝廷的人,这栋宅院也是朝廷赐给我的,是吧?”吴终问道。

讨债人对此未置可否,只是继续告诉吴终,阴阳合欢是一种罕见的,黑白相间的花朵,样子长得像绽开的银耳,只是花蕊中会有一种特殊香气,味道无法描述,有点像石楠花的气味,每朵花的花蕊中,会有一枚种子,这种子就是治病良药,他希望吴终能尽快找到这朵花,拿到花子。

讨债人告诉吴终,阴阳合欢,顾名思义,生长在阴阳交汇的地方,至于此地位于何处,则不可知。

“讨债人,你既然为皇家服务,我且问你,你应该知道,先帝是我堂弟,驾崩才不久,当今圣上论辈分还要叫我一声叔叔,可谓春秋正盛,怎么会突然得病呢?”吴终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自从他把玉玺带回朝廷后,非但没给皇家带来好运,反而当朝皇帝一个赛一个羸弱体虚,他的堂弟,也就是先帝,不到二十岁就上仙而去,现在的皇帝,才十几岁出头的孩子,竟会突然重病不起。

“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吴终突然上前,猛地拉住讨债人的手。

那人的手绵软如胶皮,吴终用力攥着,感觉到那手中好像没有骨头,讨债人猝不及防中被拽住一只手,只能拼命低下头,让自己的脸孔不被看到。

“你到底是谁?”吴终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厉声问道。

“我是讨债人。”那人的声音带着一丝惶恐,他拼命扭曲自己的嗓音,可吴终又从他的声音中得到了更多信息。

“你是谢万吗?让我看看你的脸!”吴终说罢试图用另一只手去先开他的帽兜。

“公子勿动!”讨债人突然反应过来,猛然向后撤身,挣脱开来。

“谢万,你不是死了吗?被黑兽啃光骨头,只剩下一具无骨尸体,还是我和你哥哥谢安将你埋葬在竹林中的!”吴终声音颤抖道。

“公子误会了,我不是谢万,叫我讨债人,记住我的话,找到阴阳合欢,取出它的种子,带回来!”神秘的讨债人面对着他,身体快速后撤,很快消失在庭院黑影之中,动作之快,即便是吴终,也没有追上。

吴终靠在开始掉漆的栏杆上,手中的感觉如此怪异又真实,那人的手掌绵软无力,摸上去让人害怕,他刻意扭曲着声音,难道不是为了掩饰自己的真实身份吗?

可他明明已经死了,怎么会复活?这个世界何时变得如此怪异?联想到几天前他所做的那个奇怪的梦,本来当做一个梦也就罢了,可今天讨债人透漏的信息却分明告诉他,就在他做梦的当天,发生了两件事情,一件是洛阳城被燕国攻克,从此北方再次落入胡人之手,另一件就是那天皇帝突发重疾,一病不起,两件事发生在同一天,两件事又同时出现在他的梦里,这个梦好蹊跷!

“到底是我未卜先知,还是……”他轻轻拍打栏杆,迷幻与真实的感觉同时叠加在他身上。

自从拿到玉玺,回归建康后,他不止一次见到死人复活,先是耶洛赫,又是谢万,他无法分辨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难道他之前所有的经历都是幻觉吗?或者他现在看到的才是?尽管武艺高强,可他又变成了无根的浮萍,在变幻莫测的世界里随波逐流,被神秘力量驱使着做出更加奇怪的举动。

“阴阳合欢,在阴阳交汇的界面?”他反复念叨着这句话,他还没想明白,这阴阳交汇的界面到底是在哪里?即便是接受了这任务,他应该到哪去找这神秘的药材?找到之后,又该如何交给讨债人?既然皇帝病重,显然应该是急需此药才对,可他们为什么不发动皇家卫士,举全国之力去找,反而找到他这个闲散宗室,委派给他这么重要的任务?难道是看他能单人带回玉玺而特意高看他一眼吗?那为何不把他请到朝堂中,授予将军之职,成为制衡桓温的大将呢?

种种迹象表明,这个讨债人十分蹊跷,就跟这栋庭院一样蹊跷。

怀疑是一方面,既然同列皇家族谱,于公于私,他都有责任义务去拯救皇帝性命,于是他听从了讨债者的话,开始寻找阴阳合欢之旅。

唯一的线索就是阴阳交汇之处,为了这句话,几天来,他转遍了建康城中,他所能理解的地方,比如鸡鸣山上的华阳亭,人们说那里是迎接日出的地方,每天第一缕朝阳都会照进亭台正中,再比如江畔的松涛阁,那里是观赏日落的地方,夕阳西下的时候,阁楼会在江面上投射出狭长的影子,还有城中墓地和医馆,他觉得,不管是昼夜交替,还是生离死别,哪个都有阴阳交替的意思,可这些地方除了光秃秃的青石板,剩余就是从墙缝中顽强冒出的杂草,怎么也找不到如讨债者所描述的,那种黑白相间的奇怪花朵。

几天过去,他依然没有任何收获,心中愈发着急,该找的地方都去过了,毫无收获,他脑子空了,眼下也不知道该往何处去,只是茫然游荡在建康城的街巷里,任由同样迷茫的双脚将自己带向前方。

拐过一条石板巷后,突然看到前方有两个身穿红黑相间条纹衣服的人,这衣服他认得,长生人的装束,这些人在城中活动已有些时日,见到亦不为奇。

“道友从哪来?”那帮人并不认识他,当他经过的时候,他们依然围在一起,自说自话。

“从大相国寺来,取了几位长老的遗骸。”一人说道。

听到大相国寺这几个字,吴终猛地一激灵,他突然想起来,不久前他也曾跟阿圈去过那里,的确,那里有很多骨灰罐,还有潜伏的耶洛赫,这样说来,长生人和大相国寺有关系,这些天他转遍了建康城,唯独没去寺庙,其实寺庙也是阴阳交汇的场合,远的不说,就说谢万死以后,他和谢安就曾在寺庙里给他做过法式,算是超度其亡魂。

“我怎么忘了,建康城里还有这么个所在?”他对自己说。

说起来,大相国寺于吴终而言,还真是个宝地。

想到这里,他停止之前那种漫无目的地游逛,抖擞腿脚,立即赶往这座寺庙。

寺庙香火依旧旺盛,作为建康最大的寺院,这里不愁香客,特别是从前天开始,洛阳失陷的消息传入都城,整个南朝人皆愕然,在他们印象里,洛阳这座古城作为晋国的城池,已经好多年了,况且在近些年里,南北方之间已经达成了某种平衡,至少他们是这么认为的,两者互相不侵犯,相安无事已久,自此北方的战乱与南方朝廷无缘,承平日久下,他们想不通一座庞然大城怎么会说丢就丢呢?

北方巨大城池的陷落震撼了远在江南的国人,黑衣木履敲打石板的清谈客们,很难想象北方的狼烟和攻城锤的碎片,他们一辈子都没见过躺满尸体还在灼烧的炙热土地,而他们的应对措施就是,跑到寺庙里来烧香祈福。

因此这段日子,寺庙香客尤其多,人们跟随着和尚的木鱼声,有节奏地跪倒,口中诵经,手持香炉,单调而缺乏平仄的唱经声让人昏昏欲睡,正好能把那种初来时的震撼感中和掉,让人重回太平年代的安逸和绵软。

吴终进得寺庙,与周围众香客并和尚们形成鲜明的反差,他一不持香,二不拜佛,而是一手扶着吴钩宝剑的把手,穿梭于如织的行人之间,在贴满金箔的佛像下拂衣而过,两只眼睛贼溜溜地,专盯着那些虔诚的信徒和僧侣,他一边扫视着众人的脸,同时在脑子中回忆最想见到那人的模样。

寺中之人并不认识他,但见他这幅尊容,又是如豺狼般缀行之状,纷纷显露出鄙夷之色,人们撇着嘴,面露不悦地任由他在身边如泥鳅般穿梭往来。

这与他们奉行的仙风道骨比起来,显然差得太多。

行走半日后,好巧不巧地,他终于在人群中找到了那个他最想见到的人。

小和尚长着一张俊俏的脸庞,白嫩嫩地,很容易从人群中将他认出来。

于是他拔腿快步赶过去,当然,和尚抬起头的时候,也看到他正不怀好意地向自己奔来。

刹那间,小和尚脑海中封存的恐怖记忆全部唤醒,只见他扔下木鱼,扭头就跑,吴终哪里能放他走,在后面紧追不舍。

于是二人在偌大的寺院厅堂间,你追我赶,和尚拼命跑,吴终死命追,小和尚毕竟年纪小,又总在寺庙里不出门,显然跑不过身高腿长的吴终,终于,又是在一个寺庙深处一处偏僻的弄堂里,吴终追上了他。

“封心,是你吗?”吴终气喘吁吁问道。

“施主你认错人了,贫僧不是封心!”小和尚同样喘着粗气,然而对他的指认却矢口否认。

“胡说,你就是封心!”吴终用手按住和尚的肩膀,指尖的感觉告诉他,眼前这个和尚的小心脏正在狂跳不已。

“我……,不是!”和尚依然嘴硬。

“少废话,不是封心你跑什么?抓兔子去吗?”吴终用手指托起他的下巴,好让他仰起头供自己细细端详。

“施主,我,我”和尚开始结巴。

“你什么你?忘了尿裤子的事吗?”吴终托着他的下巴,用力摇晃着他的脑袋。

“都是你害的!”小和尚差点哭出来。

“怎么样?承认了吧!”吴终得意地笑起来,终于把手收回来,封心小和尚被他晃了一会儿脑袋,脸蛋涨得通红。

“你是个不祥之人!”封心和尚噘着嘴嘟囔道。

“小师傅你错了,我并非不祥之人,而是个苦命人!”吴终突然收敛颜色,正色肃立,然后双手合十向封心和尚鞠了一躬。

“诶,大侠,你这是干什么?”和尚不知道吴终这又是来的哪一出。

“还求师傅指点迷津。”吴终自从双手合十后,脸色变得很严肃,即便面对比他矮小很多的封心,依然躬身而立。

“我一个烧火打杂的小和尚,能帮你什么忙呢?”封心叹了一口气,面带苦笑,神情疑惑。

“我不久前遇到一个难题,也许师傅你能帮我解开疑惑。”吴终说。

“施主是要让小僧说法解惑吗?”封心小和尚问道。

“正是。”吴终答道。

“说出你的问题吧。”

“请问师傅,阴阳交汇之地是在哪里?”吴终抛出了这个困扰多日的难题。

“我听说,阴柔如水,阳刚似火,阴阳交合则万物生长,是为阴阳交汇。”封心半睁着眼睛,若有所思道。

“和尚,我诚心拜你,最好说的话让我能听懂!”吴终向前凑近一步道。

小和尚睁开眼,看到他拉下来的脸,咽了口涂抹。

封心和尚告诉吴终,所谓阴阳交汇,通常来说,有很多种解释,有人说是昼夜交汇,也有人说是寒来暑往,还有人说是生老病死,听起来各有道理,但这些事情,可以发生在任何地方,生老病死倒是与之不同,但在这个年代,生死之地也无法确定,动荡乱世,人们也不知道他们会最终归宿何方,但是前面所说到的事情,无因无果,即便是日出日落,四季交替,却没有结出任何成果,唯有一件事,只能发生在隐秘之所,也会结出果实,也就是****之事。

若把阴阳合欢作为一种花朵,这种花世上并没有,至少小和尚封心没听说过。

“那只能说明你道行太浅,认不得世间万物!”吴终反驳道。

“那我的师父们呢?我从来没听他们说起过这种花!”封心斜眼瞥着他。

“那说明他们也见识短浅!”吴终不屑地哼了一声。

“施主!我诚心帮你解惑,你却事事与我争执,这恐怕不是求教问题的态度!”封心和尚很不满,“诸位师父都是大相国寺的得道高僧,见闻广博,讲经传道,世人皆拜服,若世上真有此花,他们一定会知道!”

“和尚,你说世上没有这种花,那我该怎么办?”吴终一想到神秘的讨债人还会出现,自己摸着他那无骨之手的恐惧感油然而生。

“花朵只是幻象,幻象之后才是真实。”封心和尚双手合十。

“我说你这个和尚有意思,每天正经的事情不琢磨,出家人讲究念经打坐,四大皆空,你可好,光想着男欢女爱的事儿,你是不是在寺庙里金屋藏娇了?”吴终不怀好意地笑起来。

“施主不可妄言,小僧是在为你解惑!”和尚强压怒火,脸色潮红,呼吸深重,要不是打不过对面之人,早就跟他拳脚相加了。

“好吧,我不取笑你了,你说吧,幻象后的真实到底是什么?”吴终手握剑柄,收敛笑容,肃然正色道。

近些年来,大相国寺异象频生,吴终上次来的时候,就在偏殿里见到了黑色的野兽和死去的夜魔,所谓夜魔,也可解做“业魔”,那就是幻象,是人心中的业障所生,其实就是幻象,不同的人背负着不同的业障,因此他们看到同一件事,眼前的幻象也不一样,但是幻象只是表象,表象之后,其实还是有一股力量在作祟,这就是大相国寺异象的根源。

“我且问你,那天我看到的是一个身穿黑衣的怪人,你在尿裤子的时候,看到了什么东西?”吴终感觉他这套说辞并不能说服自己。

“一个白脸女鬼!”封心颤抖道,回忆那段记忆让他感觉恐惧。

“女鬼!”吴终喃喃自语,“按照你的意思,我看到黑衣人,是因为我曾经杀了他,这是我的业债,你看到女鬼,确是为何?难道也有业债吗?”吴终心想难道这和尚也是背负了人命官司,才不得以躲到寺庙避祸的吗?

封心和尚叹了口气,说这也就是他想说的另一桩怪事,也许可以解释阴阳合欢的来源,也是在不久前,他还遇到过怪事。

作为一个打杂烧火的小和尚,他主要的工作就是打扫寺庙后面人迹罕至的偏殿和小房间,这些地方空间狭窄逼仄,常年散发着霉腐的味道,大和尚们路过,都是掩鼻而去,只有他,身为杂役,要不时地去散去积攒的蛛网和杂尘。

于是某天,在某个偏僻殿堂,在他就要进去清扫的时候,手还没碰到门板,就听见里面传来男女喘息呻吟之声,即便是小和尚,他也知道那声音意味着什么,不由得脸红心跳,出于好奇,他用手指轻轻捅破窗户纸,然后向里面喟叹,看到一黑一白两男女搂抱在一起,正在做着阴阳交合之事,他当时吓坏了,也许是惊到了,不自觉间,手中扫帚掉落到地上,显然这声音也传到了房间里,然后就听到里面突然传来可怕的啸叫,尖锐刺耳,那声音根本不像是人发出来的,很快里面安静下来,当他再次窥探的时候,黑白男女已经不见了,自此他就不敢再去那个房间,他觉得那里在闹鬼。

“一黑一白两男女……”吴终若有所思。

“我看得还算清楚。”封信和尚说。

“也就是说,黑色的男人是我的业障,白色的女人是你的业障,黑色男人之所以成为我的业魔,是因为我杀了他,白色女人成为你的业魔,为什么?”他突然死死盯住和尚。

“你是不是一直盯着人家看,被发现了?”他继续问道。

“我……,这个不可说,总之我们回到施主你的问题上来,那对男女,他们穿着黑白衣服,做着阴阳交汇的事情,所以我觉得阴阳合欢不是什么花朵,而是一对男女,而合欢的果实,就是他们的孩子!”封心说出了自己的判断。

“乖乖!你还挺能联想!”吴终砸吧着嘴,“以男女作为花朵,以孩子做药,你可以去写志怪小说了!”

“小僧言尽于此,施主可以不信!”封心再次双手合十。

“自从那次窥视后,你的心便乱了!”吴终临走前,给小和尚留下这句话。

说过之后,自己忍不住怅然叹气,眼前些许迷茫,也许心乱的人也许不是他,而是他。

阴历十八,满月已过,相始残。

又入夜,天街夜色凉如水,浓云如雾,星斗隐然于空。

不知什么时候,阿圈出现在他的宅院里,其实,从他接收到这栋大院子开始,尽管那个神秘的女孩从来没说,但是潜意识中,他始终认为这栋房子就是阿圈背后的力量送给他的,很显然,阿圈代表着某派势力,最开始的时候,他以为那是桓温,因为她曾带他去过饮宴作乐的地堡,后来,因此他一度以为这栋宅院就是桓温为了拉拢他而付出的本钱,随着时间推移,他隐约觉得桓温好像跟这栋房子没什么关系,因为当他们后来谈话的时候,这件事从来就没被提起过,再后来,谢万被杀,黑兽肆虐,受命于危难之时,彼时的他,和阿圈联手闯入大相国寺,包括后来去北方见到贺不悔,他也没听到阿圈提到过桓温这个人,尽管他权倾朝野,势力滔天,阿圈一如既往,脸上带着讥讽的笑容,尽管很多时候,她神态谦恭,努力扮演着侍女这个身份,但是那孤傲的神情和笑容,显然再向人们昭示着某种态度,那种感觉就像是,这世间似乎没人能入她的法眼。

从接收到这栋宅院起,他就为阿圈在东侧回廊留了一个房间,他觉得她就应该在这里有个位置,自侍女都被遣散后,他一个独身男人居住在这里,也得亏阿圈不时出现,将狼藉的院落收拾干净,他确实需要个女人,现在,阿圈正在填补这个空缺。

“公子回来了?白天上哪去了?”她的声音轻柔,带着一丝俏皮,轻轻把白狐皮大氅搭到他的肩膀上。

“阿圈,你知道什么是阴阳合欢吗?”他把剑放到桌案上,背对着她,看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

“公子怎么突然问起此物?”阿圈眉毛轻轻扬起。

“看来你知道。”吴终咧着嘴,微微一笑。

“说起来,此物还跟公子有关呢!”阿圈笑道,然后端起几案上冒着热气的冰糖莲子银耳羹,用调羹小心搅拌着,吹去升腾的热气,待吴终坐下后,也做到他旁边,然后轻轻把羹汤喂到他嘴里。

吴终心不在焉地张开嘴,喝了几口,被烫得直咧嘴,然后挥挥手,示意不要继续投喂了,他端坐在那里,依然盯着阿圈的脸一直看。

阿圈被他看得不好意思,用白色纱绸缎长袖遮挡住半边脸,好似绯红被隐藏在袖口之后,像极了今晚被遮住一块的月亮。

“你还没告诉我,阴阳合欢跟我有什么关系呢?”吴终继续追问道。

“呆瓜,你是不是傻?阴阳合欢从名字上就能听出来,男人和女人抱在一起,就会很欢乐!”阿圈笑起来。

“你倒是很直接,为了搞明白这东西,我这些日子去了很多地方,问了很多人。”

“公子为什么不来问我?”阿圈撅起嘴。

“我又不知道你在哪里?”吴终也做出了和她一样的表情。

“公子,你看我漂亮吗?”阿圈突然站起来,挥舞着薄纱长袖,原地转了一圈,向吴终展示自己优美的身段。

“阿圈,你在干嘛?”吴终本能地绷直上半身,脸上似笑非笑,很不自然。

“公子你觉得我跟不悔姐姐谁漂亮?”她突然扑到吴终跟前,用力抓住他的手腕,用如水般闪亮的眼睛盯着他的脸。

“阿圈,你坐回去!”吴终大声说。

“公子,我就不相信,你会不动心!”她根本没理会他的话,步步紧逼。

“阿圈,你冷静点,我今天心情不好,很是压抑。”吴终发觉自己的嗓音柔和下来,尽管如此,阿圈的一双纤纤玉手早已经顺着他的手腕爬上了肩膀。

“公子,你一直喜欢不悔姐姐,你现在好好看看我,我哪里比她差?”她的眼神中透着骄傲,吴终觉得自己后脖颈上的皮肉被细长的指甲用力抠进去,又疼又痒,他想用力推开阿圈,可双臂突然就没了力气。

“你不是要找阴阳合欢吗?我们在一起,不就是你要找的东西吗?”阿圈身上散发着乳香和没药混合的味道,与忘忧的味道不同,这种香味在清纯中混合着强烈欲望,让人血脉喷张,不像忘忧香那样直白地用高傲拒人于千里之外。

“阿圈,别这样,我……”吴终做着最后的抵抗,他的心脏跳得厉害,就像邺城那个冬夜,在赛北风酒馆二楼面对赵海棠一样,也许这次来得更加猛烈。

“公子,别硬挺了,合欢的味道你曾经品尝过,多么美好啊!”阿圈斜眼看着他绷紧的双腿和回避的眼神,嘴角又一次浮现出那带着一丝讥讽的笑容。

“阿圈,我已经犯过一次错误,同样的错误不能再犯第二次!”吴终突然镇定下来,斩钉截铁地一把将她推开,他后退一步,站在墙角,深吸一口气,恢复了冷峻的神情。

“吴终,你这人挺虚伪的!”阿圈这次不再掩藏,让嘲讽充斥了整个脸蛋,“你自以为用情专一,可你看看自己这些年,不管到哪里,都在拈花惹草,所有遇到你的女人,都跟你有段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关系,你就是那个好龙的叶公!”她大笑起来,身体左右摇晃着,声音夸张而放肆。

“阿圈,我没想到你竟会如此放浪!”吴终眉头紧皱,与她针锋相对。

“你是男人吗?”阿圈朝他呲着嘴笑,那样子活像一头母狼,“臭小子,告诉你,我见过很多盖世英雄,他们杀人无数,战功卓越,但是当我向他们靠近的时候,他们就忍不住脱下裤子,然后和我抱在一起!”她越发肆意地笑起来,用纤细如葱白般的手指抚摸着自己的胸口,眼神中充满魅惑。

“什么阴阳合欢,不就是男女在一起那些事儿吗?”今天的阿圈看起来咄咄逼人。

“就像耶洛赫和你在一起做的那样吗?”吴终犀利的反问让原本灼热而不可预测的空气迅速降温。

冬夜月寒,风声阵阵,吴终独自站在庭院里,听满院枯黄竹叶被风吹落,地上落满尘埃砂石,已经很长时间了,这座位于乌衣巷的庭院再没人打扫。

刚刚,他给情欲勃发的阿圈泼了一盆冷水,从他嘴里提到的那个名字,让阿圈那张原本充斥着傲慢与讥讽的漂亮脸蛋瞬间拉紧,她面无表情地整理着自己的衣服,用力推开吴终,嘴里不屑地哼了一声,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吴终目送她离开宅院,外面很黑,看不清道路,阿圈瘦小的背影很快消失在黑漆漆的夜色中。

吴终很惆怅,他提着吴钩宝剑,在庭院正中慢慢踱着步子,脑海中却始终浮现着阿圈临走时对他说的话。

那是对刘裕的可怕预言。

阿圈对吴终说:“从今以后,你永远也别想见到你儿子和她娘了!”

想到这里,他叹了一口气,凭栏拄剑,仰望夜空。

当她抛下这句狠话的时候,他试图冲过去抓住她,他想问个清楚,她到底要对刘裕母子做什么?但阿圈消失地太快,就像她出现时一样,永远无法预测。

看着远处消失的背影,吴终又叹了一口气,他知道凭他的本事,就算他能追上去,又能把阿圈怎么样?阿圈是跟贺不悔一样,同样有支起帐篷就能潜行千里的本事,以此类推,她的能力和贺不悔不相上下,就凭他吴终一把剑,徒呼奈何。

“只是,她会对刘裕如何?”他不安地想着,“她会杀了我儿子吗?”想到这里,他坐卧不宁,恨不得马上赶到京口,就算不能保住刘巧母子周全,也要在现场奋力战死,也算是对他母子尽心尽力。

“她会这样做的,也是她劝我亲手杀死自己的儿子,说寄奴就是阴阳合欢之子,寄奴就是我苦心寻找的,给皇帝进献的解药!”吴终越想越惶恐。

所谓阴阳合欢,就是男女欢合,产生的结果自然就是人子,小和尚封心和神秘女阿圈对此的解释出奇地一致。

事实上,阿圈的威胁并不是一时兴起撂下的狠话。

京口郊外,刘巧抱着三岁的刘寄奴,正依偎在油灯边,刘寄奴已经到了呀呀学话的年纪,此刻正趴在刘巧怀里,刘巧对着小男孩喃喃自语着,说的无外乎就是自己和吴终从相遇到认识,最后生下这位刘裕刘寄奴的过程,包括就在她生产的时候,曾经经历的那些凶险的过程,这些话,她已经在田间地头,油灯旁和屋檐下对刘裕说了无数遍,这小孩也不知怎的,偏偏就对这些看似昏乱的话语兴趣极大,每次听他娘娓娓道来的时候,都会瞪大眼珠子,死死盯着刘巧的脸,然后满脸严肃地继续回味一遍那些过程。

“娘,爹爹是个什么样的人?”刘裕用尚不清楚的唇舌吐字,奶声奶气地问道。

“寄奴你记住,你爹是个大英雄,他武艺高强,重情重义,对咱们娘俩充满疼爱!“刘巧痴痴地凝视着灯芯,若有所思地说道。

“娘你说的话真好,可是爹爹为啥老不来看我们?”刘裕睁着大眼睛,看着他娘,不解地继续追问。

“因为你爹他....”刘巧叹了一口气,眼神有些黯然,“因为他是个大英雄,所以每天都很忙,他有很多事情要做,他要去杀坏人,然后救回那些好人,所以就不能总来看我们啦!”说话的时候,她的眼中泛着点点泪光。

“我好久没见到爹爹了!“刘裕撅着嘴嘟囔道。

“是啊,娘也好久没见到他了!”刘巧抱起儿子,在他脸上亲了一下,“你是不是想他了?”其实她这话是对自己说的。

“嗯!”刘裕懵懂地点了点头,然后被刘巧的亲吻逗得咯咯直笑。

“寄奴你听好了,你爹前段日子来信了,说过两天就过江来看咱俩,我估摸着,也就是这两天了,你可得乖乖的,听娘的话,让爹看了高兴才成,知道吗?”她捧起刘裕的脸蛋,认真地对他说道。

“我听娘的话!”稚子刘裕绷直白嫩的小脸蛋,说话的时候却又无比认真。

就在娘俩说话的时候,李继业正好担水回来,正往水缸里倒水,听到刘裕的话,也忍不住欣慰地笑出声来,自刘巧生下儿子后,因为吴终常住建康,平时并不怎么常来京口,因此都是他和李敏二人经常过来帮衬,戍卒平日辛苦,当不轮岗的时候,有时过来帮着挑点水,有时带点粮食肉食,时不时地和他母子二人一起吃顿饭,毕竟李继业从心底里是把吴终当亲儿子看待的,这刘巧又生了刘裕,正李继业看来,这就是他的儿媳妇和亲孙子,南北割据乱世时代,学究和儒生所剩无几,所留下的唯有骸骨和衣冠冢,那些规矩和文章在这个战乱年代很难传播,人们只关注如何能活下去,没那么精力去研究礼仪和规矩,所以无论过程,只要有血脉,那就是亲人。

吴终不在的日子里,李继业默默承担起帮义子照顾刘巧母子的义务,不忙的日子里,在这寻常巷陌,石板街青瓦屋檐下,人道是寄奴曾住,祖孙三代凑到一起,煮些米饭,烧些肉食,有时刘巧会陪李敏父子喝点米酒,一家人也是其乐融融,喝到兴起的时候,李继业会眯起眼睛,用手指抚摸着开始花白的胡子,也不知怎的,每当这时候,他总会回想起很多年前,在流民寨的时候,回忆起那个温暖的午后,吴终和李敏练剑完毕后,他的妻子端来鸡汤,一家人也曾坐在一起,他现在仍然能记起当时一家人谈笑的具体情节,只是时光荏苒,韶华不在,自己的妻子也已经阴阳两隔,如果她还活着,看到如今的场面,该有多好!

想到这些,他总忍不住鼻子酸楚,又怕被晚辈们看见,只能装作醉倒,低下头偷偷抹去眼角泪水。

这些年来,吴终很少来到京口,和他见面甚少,和刘巧一样,他坚信义子是个大英雄,他之所以少来,是因为肩负了太多东西,拯救天下苍生吗?他曾这么想过,梦醒后才会一笑置之,这个梦想太过宏大,非常人能为。

他能做到的就是在吴终不在的日子里,照顾并保护刘巧母子,这份工作,至少到今天,李继业认为完成得还是很不错的,除去刘巧生产那天的惊险,在随后的日子里,他们在京口的生活可以说相当平静,平静地开始枯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冬夜里,屋檐下吹起冷风,青石板地面滴水凝结成霜,竹子与梧桐围成的篱笆外,两双眼睛正盯着泛出昏黄光亮的窗户纸,窗纸被风啪啪吹皱,风声让阴影中的话语不被屋内人听到。

“这就是刘巧的住所。”篱笆外一个阴骛的声音说道,这声音听上去有些尖细,还有些沙哑,在他脚边,趴着一只黑色豹子,黑豹两眼透出琥珀色的亮光,在夜色中格外耀眼。

豹子此刻正卧在地上,慵懒地摇晃着尾巴。

“看清楚没有?”黑色身影有些不耐烦地踢了豹子一脚。

黑豹挨了一脚,顿时一个激灵站起来,这畜牲好似能听懂人言,竟对着那亮光的方向点了点头。

“从窗户钻进去,把所有人都......”阴影中的人突然压低声音,用手掌在脖颈处做了个割喉的动作,随后一只手牵住黑豹脖颈,猫腰前行,眼看来到篱笆边。

黑豹身体已经绷成弓形,全身的肌肉缩紧,只待主人撒手,就能一跃跳入窗户里去。

在这个距离内,窗外人已经能听到屋内喝水和说话的声音,显然,从声音就能确定屋内之人都是谁,显然,他们都是他的目标。

“去吧!”阴影中人压低声音说道,同时松开手指。

黑豹舔着舌头,目露凶光,身上每块肌肉都已经准备好了,就等主人最后的吩咐,当感觉到一直约束着脖颈的手指突然松开后,纵身约起,身形矫捷,月色下,就像一道无声的黑色闪电。

只是这道黑色闪电刚刚跳离地面,从它头顶上方真的闪过一道银色闪电,这道白光来得更快更迅猛,兜头一下,黑豹根本就没反应过来,瞬间变成两半,空中爆发出赤红色的血沫,当黑豹尸体落到地面的时候,霎那间变成了四散的黑色灰烬,那个隐藏在阴影中的人用靴子踩住这些灰烬,脚掌在地面上用力转动。

“敢问是哪个?”他尽管惊慌,但依然小心控制着自己的音量。

“堂堂阴阳双煞,杀人却总是用些下三滥手段,实在令人不耻!”在一棵梧桐树上,传来另一个男人讥笑的嗓音。

“速速现身,否则我不客气!”

“不客气又如何?耶洛赫,你这个总是隐藏在别人背后偷袭的阴损之徒!”树上之人纵身跳下来,那棵树高约三丈,此人从树上跳下落地的时候,竟听不到丁点声音,就如同一片羽毛悠然飘落。

“果然是你!”耶洛赫从阴影中露出半张脸,夜色下,他那张镶嵌着红宝石眼珠的面孔显得格外骇人。

“我该叫你讨债人还是......”耶洛赫继续狞笑着,拳头紧握,向对方慢慢靠近过去。

“这并不重要!”讨债人一身黑衣,斗篷照例遮住头脸,一柄长剑从他宽大的黑色袖口中直伸出来,刀口还沾着星点斑驳的血迹,刚才那跃起的黑豹就是被他从上而下,一剑斩为两段的。

“你并不敢叫出我的真名,这对你们并没有任何好处,所以,老老实实闭上嘴巴,才是上策。”讨债人对他冷冷地说。

“我只想劝你,别挡我的道!”耶洛赫的声音同样冰冷生硬,和讨债人一样,他浑身上下也罩着一件黑色长袍,在狭小的篱笆墙外,两个身材高大的黑衣人面对面站立,气氛冰冷将要凝固。

“黑白双煞,我素知你们行事狠毒,可你们这次连女人和孩子都不放过吗?”讨债人将长剑横在耶洛赫面前,寒刃闪闪。

“这与你何干?我不明白。”耶洛赫看上去并不惧怕他,只见他双手摩挲着,又向前走了一步,和讨债人几乎面贴面对立。

“这些年来,你们几次三番试图截杀那个女人和他的孩子,心术实在狠毒,我不能让你在这儿大开杀戒。”讨债人说。

“你已经很过分了,那天在吴终宅院里让他寻找什么阴阳合欢,透漏天机,这件事已经让我恼怒不已,现在又挡在我面前,你真以为我奈何不了你吗?”耶洛赫强压怒火。

“随便你怎么想,我他妈不在乎,只告诉你一句话,今天只要我在这里,你休想往前再走一步!”讨债人斩钉截铁说道。

“没办法,使命不可更改,今天刘巧非死不可,谁挡我的路,谁就得死!”耶洛赫同样寸步不让,他那红色的独眼放射出吓人的红光。

“看来,今天我们不但要决出胜负,还得决出生死才行了!”讨债人冷笑道。

刘巧抱着刘裕坐在屋内,李继业站在堂屋门槛边,碰着粗瓷碗正在喝水,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闲话,白天早些时候,李敏出去打猎射下两只松鸡,李继业正好给带了来,冬天寒气重,两人商量着把松鸡挂在房梁下,天明后刘巧打算去郊外拾些蘑菇,等吴终来的时候炖上一大锅,到时候美美吃顿鲜美的松鸡蘑菇汤。

“爹爹,松鸡给我,我出去挂上吧!”刘巧对李继业说道。

“外面天黑,还是我去吧!”李继业看着黑漆漆的夜空,有些不放心。

“没事的,今天我被寄奴缠了一整天,正好出去活动下筋骨!”说罢将刘裕递送到李继业手里,嘴里说:“寄奴乖,让爷爷抱会儿!”说罢从李继业肩头取下松鸡,打着哈欠走出堂屋。

院里很黑,刘巧记得挂绳就在门口,于是揉了揉眼睛,就在此时,她突然看到眼前一道耀眼寒光闪了两下。

她以为打雷了,就先嘟囔了两声,伸手摸了下挂绳,发现绳子断了,以为是白天孩子在院里玩给弄断的,嘴里又小声咒骂了一句,然后弯下腰,在地上摸索断掉的麻绳,想尝试着把它接好。

她的声音暴露了自己的身份和位置。

这还不是最糟糕的,在她蹲着摸索断绳的时候,又看到不远处白光闪烁,同时一道红光悬浮在半空,划出炫目的曲线,时快时慢,有时变成一道圆弧,然后又蜕变为一条细线。

“流星,是流星!”她兴奋地站起身来,她听说对着流星降落的地方许愿,就能如愿以偿,至于她最大的心愿,自然是希望吴终永远守候在她和孩子身边,于是她看着红光闪动的方向,眼神变得痴直,她直勾勾盯着那道红光,松鸡和绳索都被抛诸脑后,她推开篱笆门,走出那庇护全家的茅草院。

流星似乎就在她眼前不远处,伸手就能触碰得到。

直觉告诉她,一旦找到流星,所有美好的愿望都能实现。

然后她吃惊地看到两个身穿黑衣的神秘男人正在梧桐树边用她无法理解的方式在打斗,是的,打斗,至少这件事她还能看得明白。

蒙头男人手持一柄长剑,剑刃寒白,他单手持剑,将三尺剑舞得上下翻飞,如一条吐着信子的银色大蛇围绕着自己的身体或盘旋,或飞舞,刘巧这时意识到,她刚才在院子里看到的银色闪电就是这把长剑泛出的银光,在蒙头男人身边,是一个红色独眼男人,此人手中并无兵刃,但是他用极快的速度围绕在蒙头男人外围,在他剑光覆盖不到的地方,不断地伸出宽大的袍袖,从他的袖口中不断冲出黑色的飞鸟,这些黑鸟如无声的飞弹一般,从独眼男人袖中飞出后,径直地撞向蒙头男人,黑鸟速度极快,却穿不过那一道银色剑光,寒光闪过之处,刘巧听到了沉重的撞击声,这是肉体撞击金属利刃才能发出的声音,从这声音中,能听到骨肉在撕裂的,生命来了又去,白光过后,黑色羽毛纷纷飘落。

更让刘巧恐惧的是,透过不断在空中化为灰烬的黑羽,她看到独眼男人的头顶盘旋了大群的乌鸦,除此之外,更多黑鸟正从周围巢穴中源源不断向这里飞来,速来聒噪的乌鸦此时却表现得沉默寡言,它们无声地聚集并围在独眼男人身边,在黑暗中,刘巧无法看清它们到底有多少只,乌鸦飞得很快,就好像男人头顶上笼罩着一团黑云,独眼男人不断地挥动着自己的宽大袖口,黑鸟,也许就是那些盘旋的乌鸦,就一直源源不断如飞弹般射向蒙头男人。

当刘巧发现这里并没有她所期盼的流星,只有不断地杀戮的时候,她开始后悔了,恐惧甚至让她忘记了逃跑,有一段时间,她呆呆地愣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两个黑衣人争斗,仅存的一丝本能至少还能管住她的嘴巴,直到她看到一只黑鸟在眼前瞬间爆裂后,所有的理智都崩溃了,她惊恐地睁大眼睛,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两个黑衣男人停止打斗,全都转向她这边,独眼男人开始狞笑,刘巧看到他在向自己招手,漫天黑色乌鸦拍打着翅膀,如黑云般将她包裹起来。

“耶洛赫,你这个没根的阉奴,你这个混蛋!”讨债人绝望地喊起来,他看到刘巧被层层掉落的黑色羽毛所包裹,转眼间就变成个黑色人蛹。

“我誓杀汝!”讨债人愤怒地举起长剑,直奔耶洛赫面门而来,纵然头被斗篷包裹,耶洛也能感觉到他眼中流露出的杀气。

“小子,你的道行只怕还差得远!”耶洛赫轻蔑地哼了一声,“有段日子不见,你的进步让我惊讶,但是想取我性命,你还没这个本事!”说罢看了看一旁已经瘫软跌倒的黑色人蛹,又发出一阵阴森冷笑。

他突然吹出一声忽哨,原本盘旋的乌鸦齐刷刷在头顶上聚集起来,黑鸟们瞬时组成一道墙,将他和讨债人隔离开,尽管讨债人的长剑依然锋利,他的每次前冲只能斩落下如雨般飘散的羽毛,却始终不能靠近耶洛赫。

“刚才那些小把戏,只是大爷陪你玩玩而已!”耶洛赫不屑地朝地上啐了口唾沫,“我本想把这女人和他儿子都引出来,杀一个是杀,杀一对更省事,不想却未能得偿所愿,遗憾遗憾!”

“耶洛赫,你别得意,你知道此消彼长吗?我今天杀不了你,但你同样过不了我,你已经杀了刘巧,我劝你收手吧,有我在,你没法杀死刘寄奴!”讨债人将长剑锋刃收回,横在耶洛赫闯进篱笆院的路线上。

“没看出来,你倒是个忠诚的奴才!”耶洛赫嘴角上翘,让他那张可怕的脸更显狰狞,“修行不易,何必给自己增加对手?为了那个凡夫俗子,你从今以后就是我们的敌人,从今以后,在任何地方,只要让我们遇到你,一定会杀了你!”

“你说的是‘我们’,而不是你自己!“讨债人的剑在夜色中闪着寒光,“这说明,要取我性命,需要阴阳双煞同时出手,耶洛赫,单凭你自己,已经不行了!”

也许他说得是真的,耶洛赫看着漫天飞舞的乌鸦,又看了看黑暗中跳动的长剑,无奈地叹了口气,他举起双臂,所有乌鸦聚拢过来,如缠绕刘巧般将他团团包裹,很快形成一个黑色圆球,这圆球开始脱离地面,向天空升腾。

“讨债人,你给我记住,从今天起,你就是我们的头号猎杀目标!”从圆球中传出耶洛赫愤怒的声音。

“巧儿,我的孩子,你死得太惨了,我该怎么跟终儿交代呐!”李继业怀里抱着刘裕,看着脚下刘巧的尸体,忍不住失声痛哭。

从刘巧要去晾晒松鸡,自行出门后,李继业呆在屋里,就感觉右眼皮直跳,他带着刘裕在屋里左等右等,却没见刘巧回来,直到突然听到外面传来一声尖叫,李继业腾地一下站起来,心想坏了,准是出事了,他不敢放刘裕一个人呆在屋里,于是一手抱着小男孩,另一只手握着长刀,小心翼翼出得门来。

在一棵高大的梧桐树下,他发现了刘巧的尸体。

她的尸身衣服蓬乱,四肢和脸上全是鸟嘴啄出的如锥刺般的伤口,此时李继业强忍住悲痛,用一只手捂住刘裕的眼睛,另一只手的食指慢慢从她肩膀上一处伤口中探进去,碰到刘巧的皮肉后,李继业心里不禁咯噔一下,他的食指完全深入进去,一直能摸到骨头,这说明,她的锥刺伤口深度都在两寸往上,可以想象,她临死前得有多痛苦。

“爷爷,你为什么在发抖?”怀中的刘裕问道。

“我,我.......”李继业一时语塞,他不知道该怎么跟这个两岁多的孩子来解释这件事。

“我娘死了!”刘裕用稚嫩的声音喃喃自语道。

“寄奴,来,给你娘磕个头吧!”李继业擦着眼中的泪水,将刘巧凌乱的衣服简单整理了一下。

“爷爷,我们就在这儿把娘埋了吧,如果爹来,就带他来这里看望我娘!”刘裕说。

李继业有些吃惊地看着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在这样小的年纪,他已经具备了远超出同龄人的心智和胆量,当李继业挖坑的时候,刘裕一直默默蹲在刘巧身边,用自己的衣服轻轻擦拭着他娘身上残留的血迹,当李继业把坟墓挖好的时候,刘巧的头面和双手已经干干净净了。

“我娘活着喜欢干净,死了要让她干干净净的!”刘裕看着李继业说道。

“寄奴!”李继业声泪俱下,他单膝跪地,用粗糙的手指轻轻抚摸着刘裕稚嫩的脸颊。

“等我长大了,我要找到那个仇人,亲手杀了他,给我娘报仇!”幼小的孩童凝视着黑不见底的夜空,他的眼神坚定中透着浓浓杀气。

冬夜如铁,凝露成霜,华夏大地上,不分南北,空气中依然弥漫着血腥的味道,乱世战乱频仍,人人心怀鬼胎,欲望不会骤然实现,需要无数人的血肉筑成高台,最终只有一个胜利者,他会踩着满地残血,化身为圣。

而芸芸众生,就如同城门外修筑的京观一样,他们的头就是昔日成就的战利品,从今天起,幼小的刘裕就明白了一个道理,若是不想让自己的脑袋变成京观的材料,就得用自己的双手亲自去修筑这种血腥恐怖的建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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