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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我被束缚在一轮烈日之上,就连我的泪水,也如同滚开的铅水一般。

—李尔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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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北伐已经开始了。

晋国的军队以京口为中心,南阳、沛国、上庸以及江西的军队都在向这里集结。

京口实际上已经成为北伐军的大本营,北府军自不必说,必定是这次北伐的主力,此外,一些当地民团头领和流民帅们也开始招兵买马,收拢自己的力量。

吴终站在街头,就能看到这种繁忙,牵着马的士兵在他面前匆忙赶路,城中的铁匠铺开足马力,正为士卒们打造刀枪,一天到晚,叮叮当当的声音响彻在街头。

吴终虽然被桓温升为偏将,但始终没有自己的行辕,按照惯例,偏将是可以独自议事的,手下也会有一只军队可供调度,但是这些,吴终通通没有,他被安排在袁真身边,成为手下败将的副手。

对于这种安排,吴终感觉很憋屈,但是他已经答应了桓温,为了信誉,也只得接受这样的安排。

事实上,还有比这更令他难受的事情,当他进入中军大帐的时候,一眼就看见陈翀手持令简,站在大将军条案旁边,此刻正用阴森地眼神盯着他看。

“怎么是你?”吴终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吴终,如今朝廷正是用人之际,因此不拘一格,连你这样的重罪囚徒都能被委以重任,希望你能以报效朝廷,效忠大将军为己任,在战场上卖命杀敌,不要继续犯罪,否则,我必定将你绳之以法,绝不姑息!”陈翀面无表情地说完这一套看起来正确无比的官话。

“所以你来干什么?”吴终同样面情冷漠,见到陈翀让他无法高兴起来,不管是什么场合,什么心情,只要他见到陈翀那张脸,整个人就会迅速降温,就算没犯罪,被他那鹰隼一般的眼睛盯上片刻,也会心虚沮丧,陈翀就是那种以把别人送上监牢刑场为乐事的人,没人愿意和他这样的人打交道。

“尽管进入军营,你的罪名并没有取消,对你的调查还在继续,为了不耽误北伐,所以我特意做了随军刑检都尉,专门负责继续调查你的罪行。”陈翀的嘴角微微翘起,他苍白的脸色配上鲜红色官服,看上去好像寺院壁画里背负业债的破土僵尸。

“你打算怎么调查呢?”吴终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问道。

“你需要在任何时段接受询问,必要的时候,你的行为会受到限制,也就是说,”说到这儿,陈翀压低了声音,“我想抓你就能抓你,想杀你就能杀你,知道吗?”

“这还不简单?”吴终哼了一声,“干脆现在你就把我杀了不是更省事吗?省得你这小身板还要漂流到那北方苦寒之地,去经受那风吹砂打之罪?要是不小心遇到了鲜卑人,再丢了脑袋,回来可怎么升官呢?”他看着陈翀嘲讽道。

“你得感谢桓温大将军,是他留你一条命在,桓大将军是北伐统帅,我们要服从于他的安排!”陈翀提到桓温时,脸上顿时换称一副景仰的神色。

“陈翀,你这个可怜虫,我知道你,出身寒门的刑检司小吏,偏偏有颗不安分的向上爬的心,偏偏你的出身让你没办法晋升,于是你只能拿别人的命给自己铺台阶,你这样的人,实在可悲!”吴终用不屑的语调点出了陈翀心中的隐秘欲望。

“你的话很过分,陈翀一声效忠朝廷,唯以捉拿天下罪犯为任,克己奉公,却遭到你这样的小人诋毁!这件事我会记下,日后清算你罪行的时候增加一条诽谤的罪状!”陈翀翻着白眼,边说边用毛笔在令简上写字。

“随便你怎么玩吧!”吴终厌恶地离开大帐,他实在没法忍受陈翀,但是他能出现在军营中,显然是得到桓温授意的,而他出现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制约自己,桓温对待忌惮之人,向来如此。

吴终心里很清楚,不管在哪里,陈翀都不能把自己怎么样,但这家伙整天在自己眼前晃悠,就如同吃了苍蝇屎一般,让人恶心。

如果说见到陈翀令他厌恶,那见到李继业和李敏,则让吴终心里百感交集,更是说不出的滋味。

吴终离开中军大帐,正行走在街头,忽然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回头去看,只见义父李继业父子身着黑色铠甲,正伸手冲他打招呼。

吴终的脸抖了记下,挤出个极不自然的笑容。

多日不见,李继业脸上的皱纹减轻了不少,人也看上去年轻了些,倒是李敏,依然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耷拉着脑袋,惯常用斜眼看人。

吴终见到李敏,内心更是翻滚不定,幼年的患难与共,很难想象素来一副厌世相的李敏,会在晚上生龙活虎地和刘巧缠绕在一起。

“……”父子三人见面,吴终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极力掩饰着内心的矛盾,谁知道那父子二人是否看出端倪?

“终儿,看看你,如今也当上将军了,这身衣服真是气派!”看到吴终哭丧着脸,李继业的脸色也有点不自然,他不像从前那样由衷地替义子所取得的一切成就感到欣慰,如今只是客套地对吴终恭维一番。

“义父,我听说你在江北拉起一支队伍,准备加入北伐军,如今事情如何了?”吴终说话的时候,刻意地和李继业保持着距离。

“终儿,我特意为了此事而来。”李继业说。

原来,他听到晋国准备出兵北伐的消息后,就和李敏一起,将近年来流落至此的流民召集起来,很快拉起一支几百人的队伍,他带着这支队伍去找北府将军,想让朝廷将他们收编,结果倒是被收编了,但只给了李继业一个百夫长的职位,李敏只得了个什长,李继业越想越别扭,自己明明带了几百人,却没得到该有的官职,在他的想象中,自己至少应该有个校尉的官职,儿子李敏才应该去当这个百夫长。

总之,朝廷给的官太小了,李继业看不上。

“义父,这些话说给我,又有什么用呢?”吴终早猜出了他义父的心思,只不过故作糊涂,不知怎的,他一看到李敏父子,就会想到阿圈的话,脑子里不由得幻化出那些不堪的场景。

“终儿,你和大将军桓温熟悉,能不能跟他说下,让我们爷俩归到你麾下,让我也当个裨将都尉啥的,让你哥哥当个参军校尉,也算让咱家光宗耀祖一把,行不?”老头看着吴终的眼睛,兴奋地搓着手。

在他看来,这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按理说,吴终也应该满足义父的心愿。

可对他而言,这个看似简单的请求却是不可能实现的,道理很简单,桓温是个控制欲极强的人,光是他吴终一人,就已经被视为心腹大患,虽然他进入军营,成为偏将,但桓温不仅不敢让他单独掌兵,还特意从刑检司调来陈翀,为的就是时刻敲打他,如果让桓温知道李继业是吴终义父,手下还有近千人的队伍,那位北伐大将军绝对不会等闲视之,别说升官,他可以肯定,到时候李继业父子必然会被排斥在晋国吃皇粮的队伍之外,别说当官,就连当个士卒也会成为奢望。

所以李继业的身份必须隐瞒起来,决不能让桓温知道。

只是这些话,没法跟李继业说,面对义父殷切的目光,他只是淡淡回了句:“好的,我知道了!”

然后匆匆转身,避开了他们的脸庞,心里的疙瘩无法解开,让他无法面对他们的脸。

按理说,他和刘巧并没有成亲,刘巧并非他的妻子,从那晚之后,他也没再碰过刘巧一次,他一直在寻找贺不悔,刘巧是女人,有自己的情欲需求,也有权利寻找自己喜欢的男人,这无可厚非,他难过的是,这件事情直到最后,他一直被蒙在鼓里,从没人对他讲起,如果之前刘巧或者李敏找到他,主动说起这件事,他会觉得欣慰,也可以顺理成章把刘巧托付给李敏,但是他们没有,隐瞒的结果就与偷情无异,再经过阿圈的嘴讲出来,更让他感觉身背芒刺。

现在,刘巧已死,尸体也被焚化,关于这段隐秘的情事,就变成死无对证的悬案,即便提起,也毫无意义。

所以,对他而言,这件事情只能变成记忆,他绝不会在李继业父子面前提起,除非他们主动坦诚,现在看来,已无可能。

李继业对他一直很好,当年他命悬一线的时候,是李继业救了他的命,并教给他武功,可以说,没有李继业,他不能把玉玺带回建康,他甚至不能活到现在,他从心底感激义父,这点不会改变,但人都有自己的私欲,这种私欲是不能言说的,李继业有,吴终同样有,结果就是双方在心照不宣中彼此掩饰,然后产生距离,这种距离是无法缝合的,只会越来越远,除非,奇迹降临。

时间一天天过去,营地中汇聚的军队越来越多,听说,这次北伐的总兵力会达到十万,这是桓温计划中征集的人数,没人会去认真清点人数,最后出征的时候,对外宣称的兵力就会被记录在史书中,成为后世的参照。

吴终在京口募兵的时候,终于有机会把刘裕带在身边,说起来,他这段时间和儿子相处的时光,竟然比之前加起来还要多。

这年春节,他也是在军营度过的,腊月三十的时候,李继业来找他,想让他带着儿子,全家聚在一起吃顿饭,不知为什么,他选择了拒绝,借口是军务繁忙,他看到李继业失望地叹气离开,眼神暗淡。

他当时还不知道,这是他们祖孙三代在此后余生中最后一次相聚的机会,可惜,他错过了。

正月十五这天,他例行去巡营,刘裕正是活蹦乱跳的年纪,非要缠着他一起去,于是他牵来遮月马,把刘裕抱起来,放到最前面,他则坐在儿子身后,用大腿根夹住刘裕的屁股,父子二人摇摇晃晃地直奔“鹰”字营而去。

“鹰”字营由北伐军新招募的民团组成,桓温的想法是毕其功于一役,最简单的就是先用声势震慑住燕国,因此他希望北伐军阵容强盛,人数多多益善,所以发出告示,广招各路乡勇,还有北方来的流民和乞活军也在北伐的序列中,这些人鱼龙混杂,脾气暴躁,不服管教的事情屡屡发生,桓温对这些人也不放心,因此吩咐吴终,每天要对这些新入的民团例行巡视,不得让他们惹出事端。

这些民团被划分为营,每个营的标志是以猛禽或猛兽作为字号,共计有虎、彪、豹、豺、狼、熊、鹰、鹫八营,每营两千人,最上头有都尉一人,管辖整个营地,都尉属下有校尉两人各管辖千人,校尉下属百夫长等无算,其中,“鹰”字营和“鹫”字营是最后加入的两团,由于已经选定了大军开拔的良辰吉日,因此这两营之后,停止招募,队伍就地整编,参加北府军操练。

正因为“鹰”字营刚刚归化不久,因此不论是桓温还是吴终,都对这股团练格外关注,清晨起床后,顾不得吃上一碗汤圆,就匆匆赶来。

进入营地,就看到一队队的精壮汉子正用一头削尖的木棍练习格斗,正月里,他们就光着膀子,身上只穿着粗布坎肩,胳膊上肌肉隆起,热汗升腾,在头顶上形成一层笼罩的白色雾气。

当训练中有人被打倒时,他们会把棍子扎在地上,然后聚在一起,放肆地大笑,声音响亮。

论身体强壮和性格彪悍,他们远胜过朝廷正规军,即便是因为战乱而长期吃不饱饭,也不妨碍他们拥有干瘦却结实的胸膛和大腿。

“爹,这些人跟土匪一样!”刘裕坐在马上,小声对他说道。

“寄奴,你害怕了?”他问这话的时候,突然想起十几年前,他和父王骑马路过洛阳南郊的场景,顿时感觉鼻子酸了一下,然后赶紧用一只手抓住刘裕肩膀,生怕他从马上掉落。

“我不怕,如果给足他们酒肉,这帮汉子很快就能跟我称兄道弟呢!”刘裕吃吃地笑起来。

“你这个小娃娃,跟他们称兄道弟,能干什么呢?”吴终对他的回答很好奇。

“这帮汉子讲义气,能卖命,如果重用他们,也许能打到长安去呢!”刘裕用稚嫩的嗓音说道。

“小子,你还知道长安?”吴终听到这个地名,愈发惊讶。

“我知道长安,还有洛阳,那些地方很大,很美,听说原来都是汉人天下,后来被胡人占据了,这是爷爷告诉我的!”刘裕说道。

“寄奴,你说的这些地方我都去过,”吴终神色黯然,“确实如你所说,都是很美的地方,你想去看看吗?”

“我总会看到的!”刘裕边磨牙,边格格地笑。

两人默不作声,又向前骑行几十步。

“爹!”刘裕突然喊到。

“怎么了?”吴终问道。

“右边有个人!”刘裕说。

“那又如何?”吴终也看到那人,也许是因为天冷的缘故,此刻正低着头,不停地朝手掌上哈气。

“他跟别人不一样!”刘裕说。

“哪里不一样?”吴终越发对自己儿子好奇,因为他都没看出那人有什么异常,他穿着和别人一样的衣服,肤色和体态也跟别人没什么区别,不知道刘裕从哪里看到他跟别人不一样的?

“爹你仔细看,天气虽然冷,别人头顶上都是一团白雾,因为他们在练习打斗,所以身上会发热,出汗,打斗的时候,发热最厉害的地方就是双手,如果那个人刚才在认真练习,此时就不会因为怕冷朝手上哈气,可他现在这么做,只有两种可能,第一是他偷懒没好好练习,第二是他发现了爹,并且认出了爹,可他不想被爹认出来,所以才低头,做出哈气的样子,看他手的颜色,很脏,而且他旁边还有人从地上爬起来,说明这种训练对他来说太简单,这个人打斗很厉害,别人不是他的对手,他不需要操练,所以操练的时候可以干些别的事情,正巧碰上爹,于是他为了避免被发现,才变成了现在的样子!”刘裕一口气说出了自己的判断。

他的判断很合理,吴终实在找不出破绽。

“我们应该过去,看看他的反应。”刘裕说。

“爹你不会害怕吧?”他接下来又补了一句。

“害怕?笑话!”吴终俯下身子,使劲亲了刘裕脑门一口,然后瞪起眼睛,策马直奔那人而去。

那人原本低着头,只顾在原地哈气,突然听到马蹄声,竟然头也不抬,转身就跑,吴终策动遮月,紧跟在他身后,以马追人,是最容易的事情,很快,遮月跑到那人身前,然后围着他兜圈子,只是把他围在中间。

“兔崽子,瞎跑什么?”吴终很生气,他挥舞起马鞭,想狠狠教训下这个不懂规矩的家伙。

那人出于本能,抬起胳膊肘,想挡住一侧的耳朵,却露出了大半张脸,只见一道赫然醒目的伤疤贯穿他的脸庞。

“二哥,原来是你!”吴终大惊。

这位二哥,就是赵承嗣十三鹞子匪帮的骨干成员,吴王慕容垂的心腹密探。

二哥见吴终认出了他,猛地将手伸入怀中,倒是刘裕眼疾手快,见他伸手,自己也迅速从袖子里拿出一块石子,径直朝他脸上丢过去,正好打在那道狭长伤疤上。

“哎呀!”二哥发出一声惨叫,掏出一半的飞刀掉落到地上。

“爹,他想暗杀你!”刘裕说道。

“我知道!”

吴终没有给他第二次机会,两记凌厉的马鞭迅速从左右方向抽打到二哥身上,一鞭打到他的左眼上,另一鞭打到他右腋下,这两鞭子下去,二哥顿时成了狂风中的小树杈,左右扭曲着,痛苦而不得其所。

“我们要不要喊人抓他?”刘裕问道。

“不用,听爹的!”吴终迅速跳下马,从袖子里拉出一根细绳,从二哥脖子上顺着肩胛骨向下捆绑,同时把他的双手背在后面,一起绑好,绳扣顺着档下延伸到前面,牢牢抓在自己手中。

“这个人很特殊,寄奴记住,千万别声张!”吴终看看四周,发现没人注意到这里,遂小声叮嘱刘裕。

“爹我知道了!”刘裕懂事地点点头。

吴终继续上马,黑马向前奔跑,二哥被绳子牵拉,只得勉力跟随,三人快速驶出营地。

营地北面是一片狭小的山坳,二哥被黑马牵拉,跑了一会儿就气喘吁吁,一个劲儿嚷嚷着自己跑不动了。

“很好,告诉我是谁派你来的?”吴终坐在马上问道。

“吴终,我早说过了,我是来参军报效朝廷的!”二哥嚷道。

“报效朝廷?好,那赵承嗣呢?其他鹞子呢?”吴终冷笑。

“吴终你知道,我们在燕国得罪了吴王,后来他一直想抓我们,有一天,我们遇到燕国军队伏击,赵承嗣他们都战死了!”二哥说。

“也就是说,十三鹞子中,只有你活下来,为了报仇,你选择了加入北伐军,讨伐慕容垂,是吧?”吴终问道。

“就是这样。”二哥回答。

“爹,你跟二哥早就认识,我不知道,这位二哥在鹞子中武功如何?”见吴终凝眉沉思,刘裕突然插了一句嘴。

“武功平平吧,不上不下。”吴终不知道自己儿子为啥突然对鹞子的武功很感兴趣。

“我听说燕国武士骁勇,吴王麾下的铁甲军更是厉害,这位二哥能在铁甲军的围攻下逃出来,而其他人都死了,爹你说的不对啊,二哥的武功应该比其他鹞子高出很多才对啊!”刘裕拉着吴终的衣角,笑容诡异。

“儿啊你说得对!”吴终突然反应过来,同时长剑出鞘,指向二哥的咽喉。

“还不说实话吗?”他厉声喝道。

原来二哥确实是北方派来的间谍,听从慕容垂的命令,潜入北伐军中收集情报,据二哥说,燕国这次对晋国的北伐很忌惮,因此派出了很多斥候,他们潜伏在北伐军大营周围,伺机而动。

“带我去你们接头的地方吧,我想见见那些斥候。”吴终说。

“吴终,你真敢去吗?”二哥冷笑道。

“有何不可呢?”吴终把剑收回,接着又轻轻拍打着身前的刘裕:“寄奴,你还是先回营地,去找阿爷,可好?”

“我要跟爹一起去!”刘裕撅着嘴嚷道。

“燕国斥候极为凶残,出手必定杀人,你敢去吗?”吴终问道。

“有何不可呢?”刘裕若无其事地笑着。

“好!不愧是我吴终的儿子!”吴终骑在马上,用力拍打着刘裕的头顶,大笑,然后看看二哥,只见他额头冒汗,身体颤栗。

按照惯例,斥候们碰头要到黄昏后,那时候各营的军官已经巡查完毕,而各营哨兵都是相熟的老乡或战友,很容易应付,于是他们就在原地等待,一直到夕阳西下,他们开始动身,向山坳深处走去。

等他们走到一片茂密树林边的时候,天色已经变成深蓝,他们看到一棵大树旁有一栋书皮搭建的小房子,房顶烟囱正冒出袅袅炊烟,看上去像个小酒馆。

“看见没,就是这里!”二哥缩着脖子,面露惧色。

“咱们进去吧!”吴终跳下马,一只手搭在二哥肩膀上,临行前,他又拍拍遮月的额头,对刘裕说:“你骑在马上,遮月聪明,一旦发现情况不对,它会立即带着你跑回营地,切勿乱动!”

小小的刘裕坐在马鞍上,郑重地点了点头。

吴终二人推开屋门的时候,一股湿热的蒸汽扑面而来,屋子里烟雾缭绕且光线昏暗,他们站在门口,迅速向里面扫视一番,只见屋子正中间围着一圈柜台,粗粝的木质表明这些柜子都是匆忙间打造的,铜箍和铆钉就露在外面,围绕着柜台,稀稀拉拉有几张桌子,也是粗制滥造,连毛刺都没有清理干净,一些身穿黑衣的人就坐在那里,低头好像在沉思,柜台中间,有一个男人,穿着黑色连帽斗篷,氤氲雾气中,没法看清相貌,他正用一柄粗大的木勺在柜台中间一口大锅中搅拌,屋内浓重的水蒸气就是从那口锅中冒出来的。

“我们进去吧,跟这些斥候们聊聊!”吴终轻轻拍打二哥的后背,两人径直来到一张桌子旁,那里坐着一个人,对他们的到来并无反应。

在他面前有一只褐色水碗,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我来了!”二哥怯生生对那人说道。

那人既没动弹,也没答话。

“今天发现了重要情况!”二哥看了吴终一眼,继续说道。

还是没有回应,吴终感觉不对劲,又看了看他面前那碗水,水面上并无热气冒出,伸手在水里探了一下,那水一点热气都没有,吴终碰了那人一下,见他直挺挺向前趴倒。

“二哥,你去看看其他人!”吴终小声说。

两人在屋里转了一圈,发现所有人都已经没有了气息,唯有柜台中间的黑衣人,仍是若无其事地在锅中搅拌。

此时的二哥已然眼神发直,两腿发抖,恐惧之情溢于言表,吴终在他胸口轻轻推了一下,把他推到门口,自己则径直向那黑衣人走去。

“兄弟,你在煮什么?人肉汤吗?”吴终笑着来到柜台前,他故意这么问,就想看看那人如何回应。

那人的面孔隐藏在黑色的帽兜之下,这种装束与讨债人如出一辙,起初他一直背对着吴终,只是用力在锅里搅拌,当听到吴终的问话后,轻轻点了下头,然后有意将身体向侧面挪动一下,就为了让吴终看到锅里的东西。

吴终挥舞着手臂,驱赶开浓密的蒸汽,用力眨了下眼睛,他这回终于看清楚了。

大锅里煮着的竟然是贺不悔!

这口锅又大又深,贺不悔就盘腿坐在锅里,在她身外,还有那顶黑色帐篷,说起来,她其实是坐在帐篷里,连帐篷带人,一起在锅里熬煮,周围的水翻滚着,冒着气泡,灼热的蒸汽升腾,黑衣人挥舞木勺,在帐篷周围不断搅拌,试图加速热量的传递。

“不悔,怎么会是你?”吴终又惊又怕,失声叫道。

贺不悔并没有任何反应,她双眼紧闭,面无表情,忘忧香的味道也被融化在蒸汽中,帐篷和衣服早已经湿透,原本秀丽如瀑布一般的长发此刻湿漉漉的,紧贴在头皮上。

她的外衣已被剥去,坐在锅里的她,只是穿着惯常喜欢的黑色薄纱衬裙,那面料在干燥的时候,如黑烟般笼罩在身体周围,她身段的玲珑曲线若隐若现着,被开水浸透后,整个裙摆随着锅里气泡翻滚升腾,好像身体下面源源不断涌出黑色墨汁,上半身衣服紧紧贴着皮肤,她紧凑而丰满的胸部和小腹线条完美呈现在眼前。

只是,外在的嚣张气质如今都被热气吞没,湿漉漉的样子看上去很狼狈,她的身体看上去比往日要小了很多。

唯一不变的,是那明艳如海棠花瓣般的红色嘴唇。

那一刻,吴终有些心神恍惚,按照常理,普通人被开水煮这么长时间,早就死了,或者说,早就熟了,从她的反应上来看,也令吴终不安,但是,贺不悔并不是寻常人,甚至在吴终心中,她就是神的化身,如此厉害的角色,应该不会让一口锅煮死吧?况且在他凑近的时候,并没有闻到肉类煮熟后散发出的特有味道。

她为什么会出现在锅里?自从那天消失后,她经历了什么?难道真的被杀死了吗?想到这些,吴终心跳加速,他感觉自己眼眶发热,仿佛被人用锤子打了一下。

她会死吗?她可是世人所说的妖女,她的妖术令人恐惧,这样的人,如何会死?

不悔是不会死的!吴终对自己说。

“吴终,你终于来了,我一直在等你!”黑衣人突然用沙哑刺耳的声音说起话来。

那声音吴终很熟悉,在邺城、在大相国寺,他都听到过这个嗓音。

“耶洛赫,又是你,我记得不久前在桓温幕府,也是你,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杀不死?”吴终问道。

“我是什么人并不重要,吴终,你只要知道,我跟你的心上人是同一类人,如果我死了,她也一样活不成!”耶洛赫转过头来,那只红色的独眼在水雾中闪闪发光。

“既然是同一类人,又何必要相残呢?”吴终边说话边四处打量,他已经放弃和耶洛赫动武的打算,因为根本毫无胜算。

“吴终,我直接跟你说吧,北伐在即,南北战争一触即发,在这种时候,燕国派来了大量斥候,他们潜藏在军营中,刺探情报,这种行径是否该死?”耶洛赫问道。

吴终没说话,只是一直盯着锅里的贺不悔看。

“我找到了所有潜藏的斥候,装作只认钱的酒馆老板,于是他们相信了我,开始在我这里聚集,交换消息,然后向上线汇报,这些都是为了北伐成功。”耶洛赫继续说道。

“当时机成熟后,我把他们全部诱骗到此,一举杀光,现在,军营里干净了,燕国的斥候全死在这间小屋子里,是不是为北伐立下大功?”

作为北伐军的偏将,吴终对耶洛赫的言论挑不出任何毛病,即便是他,今早巡营,目的也是为了找出潜藏的奸细,这些奸细混在队伍里,迟早会成为最大的祸害,因此,不管是哪国军队,出征前,首先要做的事情,就是肃清敌国间谍。

但是这会儿,吴终有些头脑昏乱,一方面是因为屋里的水汽,另一方面就是因为贺不悔。

“这些斥候罪不至死,何必全部杀光呢?”吴终感觉自己嗓音发虚,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吴终,你竟然跟我说这些话?你是真糊涂还是装傻?忘了你以前是什么样子吗?这些斥候只要活着,军队的将士就会死去,对于间谍,不管哪个国家,都是有一个杀一个,没有仁慈!”耶洛赫正色道。

“也许你说得是对的,可这跟贺不悔有什么关系呢?”吴终看着锅里肤色苍白的美艳女人,不解地问道。

“因为这些斥候的上峰就是她,所有间谍都是她带来的!”不知何时,阿圈突然出现在吴终身后,同时,还有陈翀。

“我不相信!”吴终哼了一声,“这些话都是从你嘴里说出来的!”

“吴终你真是蠢!贺不悔为什么会凭空出现在江南?你真以为她是想你了才来看你吗?”阿圈双目圆睁,声色俱厉。

“我只知道当时在水牢的时候,是你们想要杀我,贺不悔救了我,她一直在救我的命,而你们,一直想要杀我,还有,你们杀了刘巧!”想到往昔,吴终同样怒火上涌。

“这是一个死局,吴终,解不开的,天机不可泄露,但是现在,贺不悔擅入江南,我们要对她执行惩罚,这也是让你活到现在的原因。”阿圈冷笑道。

“你们打算杀了她吗?”吴终问话的时候,大拇指已经扣到剑柄上。

“就算是吧,我希望你配合我们,当然,如果你想妄动,陈翀会记下你的言行,量行定罪后,汇报给桓温,你会成为北伐的敌人,晋国的敌人!”阿圈脸上又浮现出惯常的讥讽神色。

“吴终我警告你,大战当前,资敌可是十恶不赦的大罪,你最好放聪明点!”陈翀从怀里掏出米黄色宣纸小本,用毛笔在上面勾画起来。

“谁能认定贺不悔是敌人?就凭你们吗?除非她亲口告诉我!”吴终看着眼前这三人,他们说的话听起来冠冕堂皇,但在他看来,这些都不过是一家之言,再者说,他之前遭受了阿圈耶洛赫太多暗算,根本不敢相信他们所说的每一个字。

“吴终,你要造反吗?两位先生是桓温大将军的私人幕僚,大将军对他们非常信任,特意嘱托我要听从他们吩咐,你跟他们作对,就是跟大将军作对!”陈翀拍打着小本子对他喊道。

“陈翀,你说跟桓温作对就是造反,是吧?”吴终冷冷斜了他一眼,“你会记,我也会记,刚才你说得那些话回去我会跟人说起的!”

“两位先生,吴终已经疯了,我看所有恩怨就在这里解决掉吧!”陈翀写完最后一个字,将毛笔恶狠狠掼到地上。

“陈翀,你终于说出了心里话,还有你们,阿圈和耶洛赫,你们真正的目的,恐怕也是如此吧!”吴终持剑冷眼面对阴阳双煞。

说实话,他打心眼里不想跟这两人交手,当年力奴在地牢中给他带来的心理阴影尚在,贺不悔曾跟他说过,力奴与她是一类人,而阿圈和耶洛赫显然也归于此类,对于他们,人的力量是无法伤及他们分毫的,这也是吴终心里最深的恐惧,这种对决毫无意义,最终的结果也显而易见,但是为了营救贺不悔,如果需要他豁出命去,也没得选择。

“吴终,我看到了你眼中的恐惧,我也不想为难你,我给你指条路,如何?”耶洛赫显然也看出了这一点。

“你想干什么?”吴终问道。

“脱下你的衣服,赤身爬到铁锅里去,我可以保证,你不会被烫死,我会送你们到一个很远的地方,那里只有你和贺不悔,你们永远生活在一起,朝夕相处,不好吗?”他说。

“我不明白。”吴终白了他一眼。

“你现在就爬进去,和你的心上人抱在一起,她身体绵软,任人摆布,可以满足你的一切欲望,难道你不想得到她的身体吗?纵情于欢乐,不是一件美好的事情吗?”耶洛赫的红眼睛发出灼热的光,照得人心痒痒,皮发烫,就像伊甸园里引诱的蛇。

“欲望?就像你和阿圈整天想做的事情一样吗?耶洛赫,你已经不再完整,有件事情你整天想,却没办法做,所以你只能通过手指,舌头,你虽然强大,却也自卑,你能杀人于无形,却不能满足另一半的最简单要求,逼得她四处寻找男人,来满足自己的私欲,耶洛赫,你真是卑微!”吴终冷笑道。

“吴终,我本不想杀你,你却要逼我杀了你吗?”耶洛赫的声音在颤抖。

“该死的,别听他的!”铁锅中的贺不悔突然睁开眼睛,她的声音微弱,也很吃力,“阴阳双煞害怕的是你衣服上的符咒,张天师留下的符咒!”

经她提醒,吴终这才意识到,自己今天巡营所穿的衣服,正是几年前蓟城偶遇张天师时穿的那件衣服,当时遭遇力奴,在地窖里养伤时,穿得一直是这件衣服,后来南归,在王府,其他衣服都扔掉了,唯有这件衣服,虽然破旧,但因为贺不悔背他逃走时所穿,就一直就没舍得扔掉,从他被桓温封为偏将,到了京口开始募兵后,就一直穿着这件衣服,军营中事务繁忙,也一直顾不得清洗,这衣服上当时有一个张天师吃完油糕,用他粘腻手指画下的辟邪符咒,没想到阴阳双煞对这个已经过了很多年的符咒,依然害怕。

“不悔,我现在要做什么?”他轻声问道。

“过来,拉我出来,然后背上我,离开这里!”她在铁锅里吃力地说。

“我现在就过去!”吴终眼睛死死盯着阴阳双煞,他握着剑,慢慢移动脚步,阿圈和耶洛赫站在原地,并没有动弹,但两人死死盯着吴终一举一动,阿圈的讥讽凝固在脸上,慢慢变成仇恨的阴毒。

“该死的,小心点,别让你的袖口沾到水!”当他站在铁锅边缘,伸手去拉她的时候,贺不悔忙不迭提醒道。

“蠢货,你还等什么?快去阻止他!”此时阿圈杏眼倒竖,突然发怒,狠狠推了陈翀一把。

“我……”此时的陈翀也没有了刚才扔毛笔时候的凶悍和决绝,他本以为毛笔一扔,狠话一说,阴阳双煞就会亲自出手将吴终解决掉,没想到此时两人却不动手,偏偏让他这个刑检司都尉来做最后一博,他断断续续出着气,半天挪不了一步路。

吴终见状,不屑地哼了一声,也不搭理他,自顾自去锅里捞人,后背正对着他。

陈翀用力咽了口唾沫,身旁阿圈的眼神让他如坐针毡,身前耶洛赫攥着拳头,他很清楚,双煞不能对吴终下手,不代表不能对自己下手,刘巧和谢万的死状历历在目,他没得办法。

“啊!”陈翀绝望地大喊一声,用力抽出腰刀,直奔吴终后颈砍过去。

此时贺不悔已经顶着帐篷站起来,脸上苍白,身体虚弱,吴终一面挽起袖子,让她把湿漉漉的胳膊架在自己手腕上,然后用另一只手从身后揽住她的屁股,正欲把她从锅里抱出来。

她的手臂和开水一样滚烫,把她抱出铁锅,就如同从锅里徒手捞出一块巨大的刚煮熟的肉,吴终的身体只觉出强烈的灼烧感。

“咣当!”阿圈只看到刚刚冲上去的陈翀快步退回,一屁股坐在地上,手中的短刀也扔出去老远,吴终即使是不回头,光是凭着感觉,也能一脚让他从哪来回哪去。他和吴终之间功力的鸿沟,就如同吴终跟阴阳双煞之间的一样大。

“我们走吧,离开这里!”吴终已经背起贺不悔,就像当年贺不悔背着他一样,她的头低垂在他肩膀上,成绺的头发滴着水,落在地上。

“吴终,你以为这是结束,其实这只是开始!”耶洛赫狞笑着,一把拉起已经神情恍惚的陈翀,这位都尉大人此刻眼神迷离,双颊3红扑扑的,脸上带着高潮后意犹未尽的痴笑。

“你想跑,我让你跑不了!”耶洛赫说罢,用单臂拉着陈翀,如同摆弄纸人一样,将他在身前左右摇晃,神奇的是,这陈翀仿佛能下崽一样,他的身体随着耶洛赫的左右挥洒,竟然能复制出其他分身,向左甩左边就冒出一个,向右甩右边就显出一个,很快,屋子里密密麻麻,全是陈翀,他们都是一个神态:勾肩驼背,眼神猥琐,舌头耷拉在嘴唇外面,嘴角不断有黏糊糊的涎液滴下来。

“陈翀,作为刑检司都尉,你要有诚心,忠心!”

“还有恶心!”吴终咬牙骂道。

“吴终,我看你该怎么办!”远处耶洛赫的声音带着得意的语调,吴终透过陈翀们的肩膀缝隙,能看到他和阿圈紧挨在一起,两人搭着肩膀,形态暧昧。

“该死的,小心别让这家伙的哈喇子沾到你的袖子上!”他听到背后的贺不悔艰难地喘着粗气,用纤细白嫩的胳膊用力将距离他们最近的一个陈翀打翻在地。

尽管打翻了一个,在他身后还有数不清的陈翀摩肩接踵,把他二人紧紧挤在柜台边上,吴终看着满屋子的人,心想如果自己背着贺不悔从人群中一路挤过去的话,只怕刚到半路,浑身上下都得占满令人作呕的唾液。

“不悔,他们人太多,我只怕没办法全身而退!”吴终低声说道。

“阴阳双煞实在下作,弄出这种插值复制,专门用来对付你!”他听到贺不悔嘴里突然冒出闻所未闻的名词,很是疑惑。

“该死的,我知道你听不懂,但是别插嘴,天机不可泄露,有机会我会告诉你,现在一切听我的!”贺不悔顿时就猜透了他的心思,不等他问话,就如连珠炮般迅速下达了指令。

“把你的袖子举起来,把张天师给你画的符咒亮给我看!”贺不悔命令道。

吴终听话地举起胳膊,那块油污已经非常暗淡,在这样浓重又闷热的水汽中,不出多久,衣服吸饱水汽后,油污符咒就会扩散,再也没法重现。

“我们得抓紧时间,这个符咒已经快要消失了!”贺不悔嘟囔着,然后伸出手掌,在他袖口油污处用力按下,吴终只觉得自己手腕好像被烈火灼烧般刺痛。

过了一会儿,贺不悔抬起手掌:“好了,放下你的胳膊,把你的剑放到我面前!”

这回吴终看到他的吴钩宝剑好似进了铁匠炉,贺不悔手掌接触的部分红彤彤的,她就像个火炉,散发出炽热的能量。

等到她把手拿开,吴终看到张天师的符咒竟然呈现在剑刃上,只是痕迹很淡,就像是用烈火烧上去的一样。

“不悔,你把符咒复制到了剑上?”

“不,剑上的符咒只能对付陈翀,最关键的还是你袖口的油污,时间紧张,我们必须马上离开这个破地方!”贺不悔声音急促。

“那我需要做什么?”

“该死的东西!你不是剑客吗?用你的剑杀出一条血路,不会吗?”她在他背上气哼哼地骂着。

吴终举起剑,在一个陈翀的肩膀上比划了两下,还是没能砍下去。

“该死的,你犹豫什么?听我说,刚才耶洛赫复制陈翀,乃是用了禁术,这种法术一旦使出,所有看见的,参与的人都得死,他是摆明了不想让你活着出去!”贺不悔小声叫道。

“我明白了!”吴终听罢,瞪着眼睛,他剑上的符咒在蒸汽中发出白光,长剑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对着面前的陈翀劈砍下去。

那种感觉,就像在砍一捆潮湿的宣纸,凝滞费力,他感觉陈翀的身体里填满了这种废纸,没有骨头,没有内脏和血肉,跟砍断一个真正的人,手感完全不同。

一个陈翀应声倒下,顿时化作虚无。

“原来都是幻象!”他对自己说。

这种劈砍很费力气,再加上他背着一个女人,一柱香的功夫过去,也只是砍倒寥寥数人而已,看看袖口的油污,已经快跟衣服融为一体,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不悔,我的力气快用完了,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吗?”他喘着粗气问道。

“该死的,我的办法都已经告诉给你,你就是我唯一的倚仗了!”他听到女人的声音沮丧又无奈。

他这回明白,贺不悔是真遇到难缠的对手了,曾经他以为心爱的女人无所不能,谁料想阴阳双煞能力不在她之下,也许,比她更强大,即便是力奴,她也没有这样沮丧过,现在,面对阿圈和耶洛赫,她实在没有办法了。

“他们快不行了,陈翀,你个废物,快蹲下,掏他的裤裆!”远处的耶洛赫发出淫邪的笑声。

“呵!呵!呵!呵!”从复制出来怪物们的喉咙里,发出好似吃东西被噎住那样奇怪的叫声。

当陈翀们蹲下去的时候,他们伏在地上就像一条条癞蛤蟆,来回扭曲着身体,头向上拗起,与脖子形成怪异的角度,他们不断用脏兮兮的手在吴终裆下抓来抓去,吴终只得一边闪躲,一边用剑瞄准其中某个,用力往下戳,因为用力过大,剑刃不断与地面碰撞,他觉得越往后戳,费的力气就越大,本来就体力不支,当他向前方看过去的时候,只见脚底下密密麻麻爬满了这种东西,如附骨之蛆,挥之不去。

“不悔,这回我们真的逃不掉了!”吴终背着贺不悔,单膝跪地,他的剑插在地上,一只手无力地搭在剑柄上,他浑身上下已经湿透,头发和背后的女人一样,一绺一绺地紧贴额头,他脸色通红,不停喘着粗气,在他脚下,脸上带着诡异笑容,身穿红色官服的都尉正专注地伸手去抓裤裆中间的东西。

“吴终,这回你知道我要选择这个地方引你上钩了吧!”耶洛赫得意地说,吴终的衣服已经湿透,符咒的威力已然减弱,这让他敢于向前走,并且越来越近。

“我要给你们这对苦命鸳鸯洗个热水澡,然后让你们干干净净上路,吴终,就像你当初对我做的那样!”他那只红眼睛漂浮在空中,邪恶又狰狞。

“耶洛赫,就算我这辈子杀不了你,下辈子也一定要取你性命!”吴终声音越发无力。

“那就下辈子再说吧!”看到吴终和贺不悔虚弱无力的样子,耶洛赫更是得意,他边向前走,边随意踢开挡路的陈翀,就这样,在他身后,竟然清理出一条指向房门的通道。

吴终虽然跪着,眼角却始终留意着耶洛赫的身后,他现在趾高气扬地站在自己面前,看来要亲手来做终结。

“这条路来得太晚了!”他看到外面天色已经漆黑,这地方位于山坳树林中,位置荒僻,想来人迹罕至,今晚死去后,自己尸体要多久才能被人发现,都是未知。

就在这时,突然听到门外马蹄声响,那声音急促无比,嘚嘚嘚催人心魄,转瞬他就听到蹄铁踏上木板的声音,接着一个孩童的嗓音传来:“爹!你在哪儿?快到门边来!”

这声音的主人正是七岁的刘裕刘寄奴!

阿圈和耶洛赫闻听此声,大惊失色,二人同时回头,目光都聚焦到桐木门板上。

紧接着,众人听到“咣当!”一声脆响,门板被硬生生撞倒,这间木屋本是临时搭建,所有门板墙壁都是草率铺设,并不结实,吴终所骑乘的遮月黑马灵性十足,又劲强骨壮,此刻为了救主,硬是高速奔跑的时候不减速,用自己的脑袋撞倒门板,直接冲进屋内。

“我操!”阿圈和耶洛赫齐声骂道。

“妈的,刚才光想着对付这对狗男女,忘了外面还有个小崽子!”耶洛赫恼羞成怒,他挥舞双臂,正打算做些什么来弥补之前的疏漏,但是没想到身后的吴终突然站起,利用耶洛赫踢出来的通路,径直冲向大门。

“爹,我在这儿!”刘裕歪斜着坐在马鞍上,用力朝里面喊道。

当吴终带着二哥进入木屋后,刘裕就一直骑在马上,利用这段时间,他和遮月说着悄悄话,遮月也懂事地缓步前行,让他知道在马上该如何前进后退,左右逢源,加上他天资聪颖,很快就掌握了骑马的基本技巧,然后遮月带着他,在树林里玩了一会儿,天很快就黑了,他们围着木屋转悠,怎么也等不到吴终出来,随着时间推移,刘裕感觉越来越害怕,接着他听到了屋里传来奇怪的叫声,他知道,自己必须做些什么了。

“遮月,我们冲进去吧!”他轻抚遮月身体,趴在它耳边说道。

遮月打了个响鼻,算是回应。

“遮月,我现在太小了,没办法下去给你开门,你只能用头撞开大门了!”刘裕疼惜地摸着黑马的额头,同时感觉自己鼻子酸酸的。

遮月又打起响鼻,同时用力晃动脖子,它颈上鬃毛长而蓬松,晃动起来如秀发般飘逸。

“遮月,你真是好马,我们走吧!”刘裕说。

就这样,他们径直冲进了木屋。

进去后,顿时一股湿热潮气扑面而来,他们看不清屋里都有谁,都在哪儿,只能站在门口,朝里面大声喊,刘裕希望吴终能听到喊声然后跑到门口。

尽管年纪不大,但他的喊声短促而克制,没有一句废话。

吴终看到刘裕和遮月,顿时眼前一亮,没想到关键时刻,还是亲生儿子救了自己一命。

刚才他跪倒喘息,本就积蓄了些力气,本来打算趁着耶洛赫近身的时候,再次用剑斩断其脖颈,就算杀不了他,也要战至生命结束,但后来马蹄声一响起,求生的希望再次出现,当刘裕骑马冲进屋内的时候,他已然站起来,然后背着贺不悔,用五步跑到黑马旁边。

他精通于摆线刺杀,对于位置和步法早已经熟稔,只有他能用最少的步数换来最大的效果。

当他来到黑马旁边的时候,刘裕已经把缰绳递到了他手里。

耶洛赫咒骂的时候,他就已经跑到遮月身边,当耶洛赫举起胳膊,又要使出邪术的时候,他已经翻身上马,此时他身前坐着刘裕,身后搭着贺不悔,一只胳膊下面,夹着顺手从门口捡起的,已经昏死过去的二哥,另一只手握着宝剑,同时牵住缰绳,遮月在冲进来后,早就调转身体,将头对准门口,当吴终上马后,遮月也不做声,四蹄扬开,一阵风似的跑出去,转眼消失在小树林中。

这一切,就发生在阴阳双煞瞠目结舌之际。

他们确实没想到,怎么会从门外突然跑进来一匹马,就是这匹马,让他们的计划全部成为泡影。

“他们跑了,都跑了,在咱们眼皮底下跑了!真是该死!”阿圈只能眼睁睁看着黑马一骑绝尘消失在远方,然后跺脚指着耶洛赫的鼻子咒骂。

“这次千算万算,就是漏算了一步而已!”耶洛赫靠过去,轻声安慰道。

“一步错,步步错,你就是个废物!”阿圈气得面色苍白。

“我们还有机会,相信我!”耶洛赫的独眼望向门外,那里夜色正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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