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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家是你的梦想之地,而不是你可以抵达的地方。

——《奥德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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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太和五年春。

在长安城的南面是大片连绵的山岭,长达数百里,每年大部分时间,这里都是云雾缭绕,从这里往北,直通凤翔和陈仓,从这里向南,则是汉中和上庸,汉朝史家班固在《两都赋》中,将这座横贯东西的绵长山岭称之为“秦岭”,自汉以后,世人都以此而呼之。

春天温度升高,山岭中积攒了整个冬天的冰雪开始融化,花草树木萌发枝芽,谷地间流水潺潺,溪水汇聚成河,河水汇聚成江,在山岭南麓,无数条从秦岭中奔流而出的河水都汇聚到汉江里,再通过这条长江最大的支流融入大江,从此一路奔流直入东海。

刚过中午,山岭中显得很寂静,在远处微弱的潺潺溪水声映衬下,偶尔一两声鸟叫反而让两侧峭壁包夹下的峡谷显得更加幽静,在谷地布满绿草青苔的狭长通道中,一个约莫三十岁的壮年汉子正向北而行。

汉子右手持一把两尺多长模样古朴的宝剑,左肩膀上挂着个粗布包袱,里面装着几件换洗衣服和干粮,左边手上还攥着牵马的缰绳,尽管已是春日,但山谷里还是比北方的关中平原温度要低不少,可这汉子却走得满头大汗。

秦岭道路崎岖,自古少人,峡谷间全是滑溜溜的青石头,无法骑马,所以只能牵马而行,汉子走得很吃力,能看出他急于穿过这条巨大的山脉,因为他连午饭都没顾得上吃,从早晨一直走到太阳快要落山。

这汉子正是吴终,他独自一人,走在秦岭深处偏僻的狭路上。

他的目标,就是大山那边的长安城,他要到秦国去。

看着头顶天色越来越暗,阴寒的风顺着谷底吹到身上,让他不禁哆嗦了一下,整整一天都在赶路,现在他感觉又冷又饿。

“遮月,我们该吃饭了,你也该找些干草料来吃!”他轻轻拍打着黑马的鬃毛,小声说道。

“吁!”黑马长啸一声,算是回答。

“你可小点声,别把野兽招来!”吴终脸色煞白,赶紧伸手去捂它的嘴,遮月轻轻伸出舌头,去舔舐他的手掌,然后不再吭声。

环顾四周,只看到山石草木,深山老林之中,没有饭馆也没有客栈,在他的包袱中,最后一块干粮昨晚已经吃完,现在他要想填饱肚子并睡一觉的话,只能去寻找本地山民借宿。

又向前走了几步,他好像闻到一股烤肉的味道,那味道里掺杂着焦香的油脂和西域珍贵的香料,让人垂涎欲滴,他皱了皱鼻子,仿佛在验证这股香味的可信度,得出的结论是:确实有人在前面不远的地方烤肉,而且这肉很肥。

对一个饥饿的旅人来说,这无疑是最大的诱惑。

“也许前面住着猎户,我们去找到他,这样咱俩不但能吃肚子,还能找一张热炕美美睡上一觉!”吴终使劲吸着鼻子,然后扭头小声对遮月说道。

天越来越黑,因为头顶全是倚山势而生长的斜树,所以无论是月光还是星光,都没法照亮谷底,每当入夜后,这里会变得伸手不见五指,所以他们必须趁着天完全黑下来前,走出这片低洼地,现在指引他们方向的,不是眼睛,而是鼻子。

吴终牵着马,循着味道向前走,他能感觉到自己正在向更低洼的地方走去,但是脚下却越来越平坦,甚至能看到泥水中的脚印,脚印很湿,说明刚刚还有人路过。

“遮月,我没说错吧?这里真的有人呢!”吴终笑道。

沿着道路又向前数十丈,道路越来越宽敞,他开始听到哗哗流水之声,同时烤肉的香味也越来越浓郁,甚至那炭火的温度仿佛触手可及,他估计猎户的家就在前面不远了,心里暗笑此人倒是好雅致,竟然把家建在这样一个山水相间的所在,若是本朝王右军居住在此,天天受这梦幻般氤氲山水美景熏陶,定然能写出另一部堪比《兰亭集序》的佳作了。

在这儿,他又看到了四个人,其中有一个是猎户装扮,手持钢叉,背后挎箭匣,腰间围着豹皮裙,另一个是书生打扮,一身白衣,头戴纶巾,手里摇着鹤羽扇,最后那两个一看就是商人,满身绫罗绸缎,牵着一头毛驴,驴背上托着从南方带过来的丝绸和茶叶。

那四个人走在他前面,在山谷里一摇三晃,迈着方步,显然也是闻到了烤肉的熏香,循着味道找来的,自古秦岭是穿越巴渝和关中的最短路线,每到开春后,各种南来北往的行人其实不少。

吴终在四人背后,看他们大摇大摆向着篝火发出红光的方向走过去,他就一直悄悄跟在后面,边走边轻轻拍打黑马的脖子,示意它也要保持安静,不可发出响动。

黑马遮月跟随吴终闯荡江湖十几年,堪比过命的交情,很多时候,人和马只需一个眼神,就能猜出彼此的心思。

所以遮月在吴终拍打自己脖子的时候,就聪明地紧紧咬住嘴唇,连呼吸都变得缓慢。

如果遮月会说话,它一定会问吴终:为什么刚才还兴高采烈,用鼻子顺着烤肉的味道一路寻觅过来,可到了路口,见到了同行的人后,反而变得谨慎起来,甚至可以说是满怀戒心呢?

其实不用吴终回答,只要它竖起耳朵,也会感觉异样,在这样荒山野岭,夜色迷蒙之中,他们竟然听到了竹笛发出的乐声,那声音婉转而凄凉,又带有一丝撩拨的意味,走在他们前面的四个男人,到底是被肉香所吸引,还是听了笛声而不能自拔,尚未可知。

出于保险起见,吴终决定还是不贸然现身为妙,但他的肚子又着实不能拒绝烤肉的诱惑,所以他决定悄悄跟在那四人后面,看看烤肉和笛声到底是怎么回事再说。

前面是一片沙石地,被一圈竹林包围,老竹带着春笋,被空地中心红色的火光照耀,在外围投射出放射状的细长黑影,竹林中心就是紫红色火光所在,大概率肉就是在这里被烧烤的,同时笛声也是从这里传出来的,吴终猜测负责烤肉的和吹笛子的应该是同一个人,烤肉味道豪爽,笛声哀怨软魅,能把这两种风格统一起来,此人必定不简单。

正因如此,他希望把自己遮蔽起来,毕竟这些年过来,他经历的妖人异士着实不少。

再者这片山中林地位置十分偏僻,很适合盗贼响马躲藏,来时路上他曾听人说起,因为秦岭大山连接关中与巴蜀,虽然山势崎岖,道路难行,但山中有很多古人开辟出的道路,这些道路自古就是南北通商要道,自从汉末三国之后,群雄争霸,北方其实一直处于混乱状态,所以山岭中隐藏着很多类似赵承嗣那样的人,世道艰难,有人是为了活命,还有人天生杀才,偏爱杀人越货的勾当,出门在外,面对人生地不熟的状况,更要加倍小心,兴许前面摇晃行走的四人就是强盗派出来的诱饵呢,这种把人引诱到暗处再下黑手的事情,在江南可不稀罕。

吴终悄然跟随四人来到林中空地中央,他看到一堆火在燃烧,似乎烧的就是竹子,一人多高的火苗不断跳跃,底下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吴终见到火焰后就停住脚步,牵着遮月马躲进竹林的斑驳阴影之中,在暗处继续窥探,就见四人又向前走了几步,突然站住,然后发出淫邪的笑声。

刚开始吴终并不知道这笑声意味着什么,因为四人正好面对着火焰站成一排,吴终躲在小竹林里,视线被他们后背所遮挡,看不到篝火对面到底是什么东西,只听到诡异的笛声断断续续,似乎吹笛子的人在跟着他们一块淫笑。

猎户身材高大,书生面皮白静,体型瘦弱,两个商人一矮一胖,四人凑到一块正好是高矮胖瘦全套组合,他们的笑声让人听起来很不舒服,刺耳且干涩,就像锯木头发出的声音一般。

他们笑了一会儿,突然手拉手围着篝火转起圈来,边旋转边向火中踢腿,笛声的节奏越来越快,他们的转速也随之加快,他们动作机械,表情木讷,似乎在跳什么祭祀之类的舞蹈,这就更让人起疑,吴终不禁暗想:这帮人到底要干什么?他们到底认不认识?难道现在引诱客商的套路变得这么怪异吗?

又过了一会儿,显然四人已经很累了,吴终跟他们有数丈的距离,都能听见他们在喘粗气,但是笛声依然保持着高速的节奏,笛声不减慢,他们转圈的速度就不变,终于,他们听到了舒缓的声音,这似乎就是指令,他们顿时变得疲软,站在那里叉腰喘气。

这时吴终再次闻到了肉香,他发现篝火边还有一张石头桌子,桌上放着红褐色冒着热气的烤熟肉食,肉食边还有安黑色的青铜酒尊,他眯起眼睛,总觉得那肉食的形状有些古怪,只是还没看清到底是什么,但四人已经开始拿起肉啃食,边吃边点头,看起来,烤肉的味道很合他们的胃口。

在他们吃肉的时候,吴终终于找到了笛声来源,他看到石桌旁边有一大片枯树叶,树叶上竟然侧卧着一名衣着暴露的少女,刚才几个人围着篝火跳舞的时候,他的注意力全集中在那几人快速旋转的背影上,没留意在他们身前竟然还有如此春光乍泄。

少女大约十五六岁年纪,慵懒地侧身卧在那片半人多高的枯叶上,干枯的树枝柴草如床,仓天如缦被,大地还是大地,但人却可以纵情于此,变得无所顾忌。

在吴终眼中,吹笛的少女正是如此。

她身上所穿的“衣服”,如果那可以称之为衣服的话,其材质并不是布帛和丝棉,如果是这些寻常材料,也做不出如此暴露的效果,那是一种好像加长的珍珠项链被纤细绵长的蛛丝捆束后,既荧光闪闪,又能随着少女呼吸变得颤巍巍,或者呼之欲出的奇妙质感,吴终不由想起了晋国皇宫珠光宝气的门帘,门帘间的缝隙忽大忽小,从远处看,整个门帘浑然一体,只看到金光闪闪,当走近些后,就发觉纤细的金线和珠玉其实什么都没有挡住。

面容妖艳的诡异少女所穿的就是这样一件衣服,燃烧的火焰正好照亮她的脸庞,只见她面带微笑,嘴角扬起,似乎对眼前的情景很是满意,一只墨绿色竹笛置于朱红唇边,她粉色的舌头伸出来,正轻轻舔舐着笛孔。

这是露骨的情欲暗示,四个男人站在她面前,神志已被吞噬。

一曲吹罢,少女微微坐起来,对他们点点头,然后伸手指了指旁边的石桌,四人慢慢走到桌边,伸手拾起桌上的烤肉,开始啃食。

书生身子最瘦弱,但吃得最快!

荒山野岭中,燃烧的篝火旁边,躺着衣着暴露的少女,旁边放着烤熟的肉,此时任何脑子正常的人都能看出这片林间空地有多么邪性。

四人很快吃完手里的肉,然后把残骨随意扔到脚下,又全都转头看着少女,一动不动,就像是被无形丝线牵引的傀儡。

尽管他们的身体很乖巧地站在那里,但是眼神却淫邪无比,面对眼前无比诱惑的尤物,他们显露出心中真实的意图。

少女看到他们色迷心窍的样子,并不气恼,反而显得很开心,她先是用笛子指了指书生,让他来到自己身边躺下,将自己白藕般的玉足放到书生肚皮上,猎户看到书生躺在地上,发出猥琐淫荡的笑声,很不满,他摘下自己的硬弓,走到书生身边,试图用弓弦勒死他,就在他躬身准备动手的时候,少女面露嗔色,用竹笛狠狠打了他的手背一下,猎户疼得赶紧把手缩回去,少女随即又把笛子放到嘴边,乐声再起。

听到笛声,四人的身体重又变得僵硬,且他们的目光也变得呆滞,就像刚才拉手跳舞时一样。

吴终的注意力也被笛声吸引,刚才发生的事情在他脑子里,开始变得模糊起来。

“真是见了鬼!我这是到了什么鬼地方?”他心里小声嘀咕起来,“这帮人躲在这个没人的地方,到底要玩什么把戏?”

竹笛的调子忽高忽低,他的思绪也随之时而清醒时而模糊,想法断断续续,突然一个念头提醒他要警醒,然后又觉得肚里饥饿难耐,肉香的诱惑随之放大,看着四人又回到桌边,边喝边吃的场景,他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我为什么不能过去跟他们一起吃?

吃肉的念头一旦产生,就很难遏制,随着笛声持续在他脑袋里回响着,又不停看到四人吃得嘴角冒油的样子,他已经忘记那些人手里捧着的,看着石桌上肉食越来越少,他甚至开始着急,此刻只想冲过去,从他们手里夺下被烤得焦黄的肉,然后匆忙填进自己口腹之中。

“啊!啊!”工尺谱的乐音在最高位的时候,他的喉咙里不自觉地发出低沉呻吟,耳中听到的音乐似乎真有魔力,能让人忘却自己的想法,忘却刚刚看到的东西,吴终此时眼中只有肉,他用力向前探了探身子,试图冲出小竹林。

“我很饿,我很渴,我想去吃那里的肉,我想去喝桌上的酒!”他脑子里不停地重复这段话,想得多了,眼神就变得直勾勾的,嘴角也流出涎水。

“哼,哼,哼,哼!”在他对面,四个男人发出群猪拱食时才会特有的哼哼声,他们都被笛声洗脑,眼中看不到别的东西。

吴终觉得自己体内力量正在奔涌,眼看就要冲过去了。

就在他即将神志混乱的时候,突然感觉肩膀被狠狠咬了一口,接着传来一阵剧痛,他刚想叫,脑袋又被很重的东西撞了一下,眼前一黑,摔倒了。

他躺在地上,睁开眼睛,看到遮月正用恼怒的眼神注视着自己,刚才就是黑马看他精神恍惚,担心他会失控,才用了一咬一撞的方式,用痛觉让他彻底清醒过来。

吴终躺在地上摸着自己脑袋,先是愣了一会儿。

“我怎么在这儿?”

“我为什么会躺着?”

“我身上好痛!”

“我刚才干嘛了?”

“我好像差点疯了!”

经过一系列头脑反应后,他终于重新搞清状况,心想也多亏自己和遮月十几年的交情,这些年单人匹马,纵横江湖,共同经历生死,一场场恶仗打下来,人和马之间这份默契早超越寻常。

“遮月,刚才要不是你,我现在不知会怎样了!”重新站起来后,他轻轻拍了下黑马的鬃毛,然后把自己的脸紧贴在它脸上。

“……”他看到遮月正用无奈地眼神注视着自己。

现在他算是搞明白了,少女吹奏的笛声能让人心智昏乱,忘记自己的本性,从而被那声音所摆布,篝火前那四人如此,他刚才也是如此。

可遮月为什么没事呢?这个念头刚冒出来,他就差点笑出来,笑自己愚蠢,连这样的问题都想不明白。

遮月虽然灵性,但毕竟是匹马,它听不懂音乐,也不知道什么工尺谱之类的乐律,乐声是为人而定,不管是什么人,都能从音乐中听到感触,音乐能把所有人统一到同一节奏上。

经此一事,他也深知少女吹奏的笛声厉害,于是再不敢怠慢,赶紧从身边竹枝上揪下来几片细嫩绿叶,揉搓两下塞进耳朵里,以隔绝这令人头脑混乱的声音。

他刚堵上耳朵,对面的少女却突然放下竹笛,她扬起细长如黛的眉毛,伸着脖子向吴终躲藏之处张望,见她开始起疑,吴终和黑马全都屏住呼吸,他们全身都隐藏在竹林后的阴影里。

少女向他们藏身之地张望片刻后,疑虑似乎并没完全打消,只见她从枯叶堆中缓缓站起,满身珠光流片随着丰腴的身体一同颤动,笛声停止就意味着四个男人也恢复了本心神志,此时他们全都盯着少女前胸,饱暖思**,吃饱了饭的旅人们此刻都想把少女据为己有。

少女冷笑一声,脸上显露出鄙夷的神色,看起来已经对他们失去了兴趣,但双手却慢慢向大腿游弋,然后撩起自己珠裙下摆。

吴终对她此举也感觉奇怪,从她脸上显露出的嫌弃之色看,他对眼前四个男人毫无兴趣,那撩拨自己裙摆又意味着什么呢?

他看见少女冷笑着把裙摆撩到大腿根部位,然后又向前拉拽,他发现少女这件珠丝长裙下摆很长,大部分都埋藏在身后的枯叶堆里,此刻她用力拉拽,就顺势把枯叶堆拉散了。

吴终怎么也没想到,枯叶堆里竟然隐藏着一只吊睛白额猛虎!

当枯叶散落的时候,这只老虎一下跳出来,三尺高,九尺长,琥珀色双眸在夜空中闪闪发光。

老虎站在少女身后,张开大口发出一声低沉的吟啸。

猎户,书生,商人连同吴终,都没想到少女身边会突然冒出一只猛虎,顿时全怔住了。

别说书生和商人,即便是纵横山岭的猎人,此时也完全被刚才那声虎啸所震慑,长刀和弓箭放在手边,都忘了去拿,一点没有刚才色心顿起时的气势。

“真是废物,就算不能打杀老虎,你们倒是跑啊!”吴终倒是替他们着急起来。

他们是真被吓晕了,此时双眼直勾勾看着老虎,手脚除了绵软,哪里还会动弹?如此近距离面对一只硕大老虎,天生血脉压制,他们除了哆嗦,其他什么都做不了。

“遮月,我看不下去了,如果我们不出手,他们就死定了!”吴终回头看着遮月,小声跟它商量着。

“你觉得那女人很邪门是吗?我也这么觉得!”吴终从遮月眼神里看到了疑虑,其实他自己心里也很忐忑,从他发觉她用火烧烤人肉的时候,就觉得少女绝非善类,也打定了除掉她的决心,如果今天自己不动手,留她在世间,日后不知道还有几人要被做成烤熟的肉食。

“遮月,我意已决,不管那女人是什么妖邪,我今天非要除掉她不可,她身边有老虎,我正好试试这把莫邪宝剑!”吴终的目光变得冰冷,他举起手中剑,这决绝让遮月无法拒绝。

就在吴终兀自对一匹马说话的时候,那边老虎又发出一声咆哮,然后弓起后背,那动作就像狸猫扑食前的准备动作一样,然后向最胖的商人扑过去,商人刚才吓得已经尿了裤子,也正是散发出来的尿骚味把老虎吸引过来。

胖商人早就吓破了胆,眼巴巴看着老虎向自己冲过来,一动不动,老虎一跃就跳到他跟前,接着伸出前掌,在胖商人脸上拍了一下,商人如泥菩萨般直愣愣摔倒,这老虎吃食方式也是奇特,见人被自己拍中开始倒地,便张开嘴,不待他落地,愣是将商人整个吞入腹中。

顷刻间,老虎已经吃了第一个,接着抬头看到高个猎人,还是同样的动作,猎人毕竟整天出入山林,专与猛兽打交道,见商人被活吞后,算是反应过来,刚转身准备逃走,却把后背留给了老虎,老虎跳到猎人身后,还是用前掌,在他小腿上挂了一下,锋利的虎爪直接将猎人勾倒,随即猎人也被活吞如虎腹。

老虎吃人的时候,吴终正和遮月小声说话,等吴终手握莫邪宝剑,准备冲出竹林除掉吹笛少女的时候,老虎已经开始吞食最瘦的书生了。

“真是废物,这么会儿功夫,就全都进了老虎肚子!”吴终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

话虽如此,直接吞吃活人的老虎,他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见,猛兽他倒是见过很多,黑豹黑鹰也被他斩杀过无数,和老虎能类比的就是黑豹,个头比老虎稍微小一些,可他见过黑豹吃人,都是把人咬死后,趴到身边撕扯,像眼前这样,一口将人吞下的老虎,它的嘴得有多大?

吴终躲在小竹林里,眼看着老虎将四人全部吞入腹中,这时候,他并没有出手,但莫邪宝剑已然握在手中。

老虎吞吃了四人后,站在篝火边,仰起脖子,用鼻子在空中不停嗅探着,似平还在寻找其他活物,吴终看到它长满白毛的巨大下颚和足有两寸长的尖利牙齿,内心也感觉到恐惧,老虎抬着头,似乎正注视着吴终所在的方向,吴终紧张地握着剑,他感觉自己手心正在冒汗,剑柄因此而变得湿滑。

“它在看什么?难道已经发现我了吗?”他心里紧张地想着,同时盘算起这只约有三百斤的斑斓猛兽如果选择此时冲过来的话,,他又该如何应对?不管怎样,单人匹马面对一只成年大老虎,即使是有莫邪剑加,他不敢说有必胜的把握。

关键在于,他还没用这把剑斩杀过任何生物。

他还不了解这把剑成色如何,所以一直潜藏着,即便看到老虎吞人,也不敢贸然行动。

这种行为,可以解释为谨慎,也可以认为是软弱。

因为吴终和遮月一直没有发出任何响动,老虎并没探测到什么异样,随后,它的耳朵垂下来,目光也转向少女所在的方向,对她轻轻点了点头。

少女见状,便从地上站起,她面带微笑,不知怎的,她的笑容让吴终觉得虚假无比,就好像是戏子贴着假脸在演戏,少女笑罢,重新举起笛子,这次她一边吹奏一边摇晃着身体。她面色红润且眼神迷离,就像是他曾经在秦淮河畔的船楼上看到的那些喝多酒后愈发开放的歌女一样,相似的年纪,同样的婀娜多姿,少女舞动的时候,满身尽可透视的珠帘装在火光中闪闪发亮,金色的珠点和她小麦色的皮肤上冒出的晶莹汗珠混合在一起,如星斗缠绕在身上,或快或慢,旋转挪移,亮点伴随着她身体富有节律的扭动,吴终看到那情景,就想起自己酒醉后躺在乌衣巷的青石板上,仰望夜空时的感觉。

少女边吹笛子,边摇晃着向老虎走过来,老虎摇晃起耳朵,虎头随着笛声上下晃动,似平也很享受乐音,当少女一步三摇地走到老虎身边时,用一只手轻轻拍打着老虎额头,老虎似乎明白了她的意思,前腿伏地,顺从地趴在地上,少女轻轻提臀,半边身体顺势坐到老虎肩膀上,她在做这些动作的时候,笛声一直没有停止。

尽管吴终的耳朵被竹叶塞住,但他依然能听到在林间空地的另一边,似有另一种声音传来,相比于笛声的单薄,那声音穿透力更强,吴终眯看眼睛,分辨片刻后得出结论:在少女对面有人抚琴。

“见鬼,难道这儿还有别人?”他有些惊讶,转而又想:在这荒山野岭中,原本不见人烟的地方,突兀地冒出如此娇艳的吹笛少女和一只带看妖气的古怪老虎,这场面既诡异又不寻常,若不是有妖人刻意安排,只怕永远不会出现。

琴声由远及近,越来越响,吴终即便耳朵里塞着竹叶,也感觉自己脑袋被尖锐的丝竹之声填满,此刻为了保持清醒,他只能潜心默念《金刚经》,试图以佛经抵抗邪音。

笛声已经让他中了一次邪,现在他不敢有丝毫大意,从躲进竹林的时候他就感觉到此地处处杀机,随时都能丢掉性命,刚刚走在他前面的书生猎人和商人已经充分证明了这点。

顺着琴声来源看去,只见一位长发道人出现在不远处,,道人头发花白,蓄着长须,年纪大概不到五十岁的样子,此人身材高大修长,,身穿红白色烈火鹤氅,头戴双鱼道冠,怀里抱着雪白拂尘,因为刚才一直聚精会神防备着老虎,吴终始终没搞明用白这道人是如何出现的,自他听到琴声,再扭头去看的时候,道人就已经坐在那里了。

吴终看见道人和少女在篝火两边相对而坐,少女此时跨身骑到老虎背上,而道人就坐在满地洒落的竹叶上,道人抚琴,少女吹笛,在月光照耀下,篝火熊熊,笛声婉转,琴声飘荡,刚才宛如凶神恶煞的老虎此时半闭着眼睛,静静站在火堆边,伴随着劈啪作响的火焰,乐声时而高亢,时而哀伤,或快或缓。

君在深山中,闻道问苍天。

白昼仙鹤伴,夜暮百兽还。

日暮青山至,金镜对童颜。

云雾常缭绕,青苔石上盘。

问君仙何在?行游不可徘。

抛却俗世累,天君在吾怀。

月光照耀下,火光映衬中,道人似乎来了兴致,在用纤长手指弹琴的同时,伴着琴声,他开始吟唱起一首诗歌。

他的嗓音就像歌曲内容一样,纤瘦而苍白,为了追求至上仙境,而放弃了任何感情。

吴终听着道人吟唱着冰冷的歌声,好似超度亡灵,少女和道人之间的篝火将两人一分为二,分裂为两种温度,这边的道人冰冷,而那边的少女灼热,阴阳冷热之间,通过音乐交汇在一起。

“阴阳合欢!”吴终不知怎的突然想起这个词,自从讨债人让他寻找这种奇怪的花朵之后,他寻遍各地,都不可得,他不相信讨债人所说阴阳合欢就是阿圈和耶洛赫结合的事情,耶洛赫根本不是个男人,何来“阳”?直到今天,他才觉得篝火边这两人,在这里所做的事情,才是阴阳合欢的奥义。

只不过,与他之前理解的相反,长发道人代表着阴,而少女代表着阳。

“我到底看见了什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随之而来的疑问却令他困惑。

他没想到会在秦岭山洞中看到这般场景,外表仙气飘飘的长发道人和妖艳妩媚的骑虎少女以乐声唱和,他们每天都这样吗?

一曲唱罢,长发道人用手轻抚琴弦,琴声戛然而止,只见他缓缓起身,然后坚起古琴,一手持拂尘,一手拎琴,慢慢向少女走来,少女见状,也将笛子从嘴边拿下,她一直坐在虎背上,老虎问前走了几步,正好来到道人身边。

随后就见老虎低下头,并将前爪伏倒,屁股撅起来,就如寻常猫咪伸懒腰时做出的样子,而它背上的少女同样低头,双手合十,墨绿色竹笛横贯于双手虎口间,一人一虎,同时在道人身边拜首,模样虔诚。

道人则一如既往保持着初见时的冷峻表情,眼前硕大的花斑猛虎他一点也不害怕,而对俯首于自己面前,后背几乎完全露出的妖艳少女他也毫无兴趣,见他们向自己拜倒,只是轻轻摇动拂尘,狭长的眼睛半闭着,如仙人下凡般淡然脱俗。

要不是吴终刚刚亲眼目睹了他们用烤熟的人肉引诱四个旅人来到空地,且突然放出老虎将四人吞下的全部过程,面对如此梦幻场景,他几乎都要相信眼前就站着南山嫡仙人和森林精灵小伙伴。

正因为前后对比反差极大,吴终再也无法容忍这帮妖物假借仙人之名在此行凶作恶,就在道人装腔作势接受少女和猛虎摩拜的时候,此前一直躲藏在竹林里的壮年侠客不动声色悄然上马,他将自己身体伏在马背上,莫邪的粗皮剑鞘轻轻滑落。

黑马遮月竖起耳朵,听见主人在耳边轻声说了个:“冲!”字,顿时如射出的利箭一般,它带着吴终,以极快的速度向长发道人冲过去。

道人此时注意力全都在少女身上,她的脊背在月光下宛如琥珀般晶亮,道人左手抓着古琴,细长的指甲深深嵌入琴身的木材里,等他听到身后马蹄声响,刚想回头去看,已经来不及了。

吴终骑在马上,高举利剑,风一样来到道人身后,说时迟那时快,莫邪宝剑举起又落下,少女就看见眼前白光一闪,道人须发花白的头颅已经落地。

吴终就如同一百多年前关羽阵中斩颜良一样,瞬间将妖异道人斩首,这也是他第一次用莫邪宝剑杀人。

“这剑真是快,快得没有一点感觉!”吴终看着月关下暗淡如生铁的莫邪剑,暗自叹道。

和吴钩不同,莫邪杀人时,剑上不沾丝毫血迹。

刚掉了脑袋的道人还在原地站着,人头在地上咕噜噜滚了几圈,此时血流从伤口喷涌而出,疾速如喷泉,刚反应过来的少女和猛虎抬起头,道人腔子里的污血喷了他们满身满脸。

又过了片刻,流干最后一滴血的无头尸体轰然倒下,古琴砸在尸体上,发出了最后一丝颤音。

“妖女,妖道已死,你等作恶多端,也来尝尝宝剑的锋刃吧!”吴终调转马头,对满身是血的少女厉声喝道。

“啊!”少女突然发觉自己面前出现一个满脸杀气的骑马侠客,惊愕中失声叫了起来。

吴终突然听她惊叫的声音有些奇怪,那声音很粗,不像是女孩子的嗓音,倒像是十来岁刚换声的男孩,再看她身下的老虎,竟然流露出和人一样惶恐的神色,这一人一虎面对吴终,瑟瑟发抖,全然没有刚才神秘莫测的腔调。

紧接着,他看到少女快速跳下虎背,老虎像人一样站立起来,伸出前爪快速撕扯着自己胸口,少女也一样,面对着,他,伸手在自己胸前猛地一拉,吴终以为她要脱光衣服色诱自己,正盘算着如何能避开诱惑,却不想她竟然撕下了自己的皮!

转眼间,吴终面前只剩下两张皮,一张人皮,一张虎皮,抬头看时,只见两个半大小孩正撒腿向火堆后面跑去。

“原来是竖子在作祟!”吴终骂了一声,然后驱马追赶过去。

两个小孩本不过十岁出头,个子不高,又是光着脚,在布满落叶树枝的林荫间根本跑不快,而且俩人似乎被刚才的斩首给吓坏了,逃跑的时候一个跟着一个,不知道分头跑,吴终骑着遮月,黑马迈开大长腿,很轻松地追上去,然后调整步点,力图让身体变得平稳。

吴终就如同草原上捉羊的牧人,俯身弯腰,先是用左胳膊挟住一个小孩,将他提溜到马背上,放到自己身前按住;然后又从另一侧把剩下的小孩挟上来,此时他左手按着一个,右臂挟着一个,手上稍微用些力气,两个小孩疼得开始叫唤。

“小兔崽子,疼吗?”他恨恨地骂道。

“真疼!大侠饶命,大侠饶命!”小孩带着哭腔回应道。

“你们这两个小妖怪,竟然躲在这里吃人,真是罪不可赦!”吴终骑马折返回火堆边,将俩小孩扔到枯叶堆上,自己也从马上跳下来,随即用剑对准他们胸口。

“大侠,你是错怪我们了,我们在这里,也是,也是受人所迫!”其中个子稍微高一点的小孩说道。

“被胁迫?”吴终不屑地哼了一声,“谁胁迫你们?是他吗?”说罢用剑指着躺在地上的无头尸体。

“是的,大侠,他是我们的师父!”矮个小孩转着眼珠子,这家伙看上去鬼头鬼脑,吴终从他身上似乎笼罩着一层森然鬼气,不由得后退一步,尽管还是个孩子,但他的目光阴毒冷漠,吴终被他盯得浑身都不自在。

“你们的师父,他叫什么名字?”吴终问道。

“我们不知道师父的名字!”矮个小孩说。

“小兔崽子,我警告你,别对我说谎,否则这把剑马上会让你们跟师父团聚!”吴终瞪起眼睛威胁道。

“是真的,大侠,我们真的不知道,师父收我们为徒,只让我们管他叫长发师父,从不告诉我们他的真名。”矮个小孩说。

“长发师父?我看这回你们可以叫他无头师父了!”吴终不屑地朝尸体啐了一口。

“大侠,实不相瞒,我们兄弟俩都是被长发师父掳掠到此的,他是个妖道,我们很害怕!”矮个小孩边说边哭起来。

“小子,别骗我,刚才你们干的那些事我全看到了,我没看到你们害怕,倒是看见你们狼狈为奸,一起作恶害人!”吴终冷冷地说。

“这都是师父的命令,我们只是奉命行事,不敢违背!”矮个小孩说。

“你们两个叫什么名字?”吴终问道。

“他叫孙恩,我叫卢循。”矮个小孩回答。

“你姓卢,是范阳卢氏族人吗?”吴终对这个姓氏早有耳闻,两晋时代,推选官员采用的是九品中正制,像范阳卢氏这样的豪门大姓,其子弟想要个官做很容易,而且提拔很快,只要脑子正常,没几年就能做到两千石的高官。

“大侠,我就是范阳卢氏族人!”卢循回答。

卢循的家世让吴终放松了警惕,在这个年代里,姓氏意味着门第和出身贵贱,也意味着信用,即便吴终本人,对门第家世攀附的事情很抵触,但是听到小孩来自范阳卢家,潜意识里就觉得这样的豪门大家里,孩子如果出现在这种地方,应该就是被妖道拐骗而来的,自然也就不用时刻紧绷着神经。

据卢循说,自己和孙恩是在长发妖道前两年云游四方的时候,被拐骗而来的,他听说此前妖道也曾掠来好多孩子,强行收做徒弟,但是他们从没见过,自从他们被掳来后,妖道就带着他们两个徒弟,他们私底下猜测,之前被掳来的孩子都被妖道杀死了,这并不是凭空臆想,而是跟他们当下在林间空地所做的事情有所关联。

妖道云游四方,一心只求成仙,因此作为徒弟的他们,自然也接触了很多奇门异法,在去年大雪封山以前,妖道带着他们从汉江口途经安康进入秦岭,因为他们听说秦岭北麓的钟南山是修仙得道的绝好去处。

可就在他们进入深山后,妖道改变了主意,他带着两个徒弟站在高山悬崖边上,看到即便是漫天飞雪的隆冬时节,狭长的山谷里依然有行人经过,于是在山顶上打坐七七四十九天后,自己想出来一个成仙的秘法,并让徒弟们付诸实施。

这个秘法非常残忍,就是通过用人的心脏来炼丹,据妖道说,只要吃了这样的丹药,顷刻间就能尸解成仙。

制造丹药需要一千颗心,为了找到人心,他们就在山下林间空地布下一个局,妖道管这叫“杀人诛心局”。

制造“杀人诛心局”,妖道吩咐两个徒弟利用之前云游时学到的幻术,分别装扮成妖艳少女和斑斓猛虎,其中卢循个子矮些,负责装扮少女,而孙恩体格更加高大强壮,则装扮老虎,最开始的时候,他们像强盗一样,在月黑风高的夜晚亲自动手杀了第一名旅人,之后,每到傍晚,他们就在这片空地上点燃篝火,烧烤人肉,但凡傍晚在谷底行走的都是急于赶路之人,从日出走到日落,饥渴难耐,此时闻到肉香,肯定会循着味道过来,看到有人过来后,卢循开始动用第二套夺音幻术,利用笛子吹奏令人迷惑的音乐,使得来人丧失心智,即便面对烤熟的人体残肢,依然能下嘴去撕咬。

当来人吃饱后,卢循就会唤出隐藏在枯叶下的孙恩,由孙恩扮成的猛虎将人吞入,被吞入虎口的人其实并没有死,只是被封存起来,每攒够一百人,长发妖道就会大开杀戒,将整整一百人的心脏活取出来,剁碎后混合朱砂和水银,扔到炼丹炉里烧炼,从冬天到现在,妖道已经用这种办法杀死八百多人,破碎的尸骨堆积在后山,引来豺狼虎豹无数。

“娘的,你们还真是残忍!”吴终听罢感觉后背直冒凉气,“从冬天到现在,不过一百天出头,你们就杀了八百人,平均一天你们要杀将近十个人,太可怕了!”

“大侠,天地良心!杀人的事情都是师父做的,我俩只是引诱路人罢了!”卢循可怜兮兮哭诉着。

“我刚才看过你师父的面相,他的脸看上去颇有几分仙风道骨,谁料想竟然心肠如此恶毒,他这样的人要能成仙,简直天理难容!”吴终边说边狠狠瞪了已经血肉模糊的人头一眼。

“我也觉得师父多行不义,肯定要遭到报应,结果今天碰到大侠你,报应就来了!”卢循低着头,怯生生说道。

“碰见我是因为他该死了,像他这样的恶人,迟早会被老天爷收走,你们这两个小崽子,用邪门道法骗人,助纣为虐,其实也该死!”吴终说着又举起莫邪剑,心想除恶必要除净,这两个妖童跟随妖道日久,也知晓那妖道的害人之术,且会使用幻术,若不早些除掉,日后定会成为人间祸患,倒不如趁着今日,将两道童一起斩杀掉,以绝后患。

孙恩卢循见他持剑在手,且眼神中充满杀气,赶紧跪倒在地,大声哭起来,声音凄厉。

“大侠饶命,我二人真是被妖道胁迫,只是为了活命,从没有过害人之心!”他们涕泪齐下,边说边抽噎,脑门用力撞击着粗粝的石头,吴终看到他们额头上鲜血向下流淌,原本就沾染了长发妖道血污的脸变得黑红相间,完全看不出皮肤本色。

“大侠饶了我们吧,求求你不要杀了我们!”他们刻意用孩童般稚嫩的嗓音哀求着。

吴终举着莫邪,此刻有些迟疑,闯荡江湖这么多年,他还从没杀过小孩,今天如果真动手,还是破天荒头一遭,但脚下两个道童楚楚可怜的模样,又让他觉得不忍心。

“大侠,只要你不杀我们,你让我们做什么都成,你喜欢女人吗?我可以扮成少女,你见过的,你不喜欢吗?”卢循抱着他的脚,把自己的脸贴在脚面上,用力蹭着。

人在面临生死的时候所表现出来的求生欲是极为强烈的,他们为了活命可以做任何事情,就比如卢循,吴终看着他趴在地上扭动这身体,就像一只被踩住后背的青蛙,无奈地摇着头。

“我该怎么办,真要杀了他们吗?”他紧握剑柄,一时没了主意。

“你们,真的没有杀过人?”吴终又问了一句。

“对苍天发誓,我们真没杀过人,都是妖道动手!”这会儿孙恩也变得机灵起来,他赶忙上前抱住吴终另一只脚,学着卢循的样子,让自己的血泪洒到脚面上。

“卢循,你曾经说,妖道每次抓够一百人才会动手杀人,算到今天,你们抓了多少人?”吴终暂时打消了杀掉两个道童的念头,他觉得此刻先留着他们的命,兴许能救下更多人,至少刚才被吞下的四人肯定能回来。

“妖道云游多年,会很多种奇门异术,比如套皮变身,比如五音致幻,还有就是凝水封人,这都是小把戏,瞒不过大侠您的眼睛!”尽管卢循用卑微的眼神看着自己,吴终依然觉得他身上的鬼气未消散,反而越聚越多。

“你的意思是说,被抓住还没来得及杀死的人,都被凝结的水封住了,对吧?”

“大侠说的对!”卢循点头。

“他们现在在哪里?”吴终问。

“就在篝火后面!”卢循抬起头。

“现在起来,带我去找!”吴终命令道。

两个道童站起身,他们脸上全是凝结的血块,在脸上形成红黑相间的条纹,吴终看到这些条纹,不禁皱起眉毛,这些颜色和条纹让他想起了长生人的装束,还记得他第一次闯荡江湖的时候,在洛阳郊外的山里,就凭着一把长剑,斩杀过修炼长生异术的妖人,到现在,十几年过去了,邪恶的妖术从没绝迹,反而被更年幼的孩童所掌握,这让他愈发难过。

“大侠有所不知,封存路人的地方是妖道亲自选址,为了怕人逃跑,所以里外都布置了机关,如果贸然进去,碰触到机关,到时候乱箭齐发,我们都得被射死。”卢循说。

“那怎么办?”吴终看这孩子眼中透漏狡黠,不知他这番话有何用意。

“大侠也不用着急,我们兄弟跟随妖道多年,他的奇门遁甲我们哥俩全清楚,现在就可以带着大侠过去,但是大侠请先呆在篝火燃烧的地方不要动,我们先去关闭枯叶下面的机关,然后就可以带大侠去救人了!”卢循说道。

“你们不许耍花招,听见没有?”吴终用剑指着卢循的脖子。

“大侠如果不放心,可以骑在马上监视我们,如果发现我们耍花招,直接快马赶到,砍了我们的脑袋就是了!”卢循嘴角微微上翘,似笑非笑道。

吴终想了想,若不采纳卢循的建议,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得点头应允。

从他们所在的位置看过去,在火堆对面有一个水潭,从山洞流下的泉水就暂存在水潭里,水潭东面还有个出水口,山中流水就这样层层向下,最后汇聚成河流。

吴终骑在马上,两个道童弯着腰,带着他向水潭方向走去。

从火堆到水潭之间,横亘着一条丈余深的沟渠,道童们走到深沟边,停住脚步。

“大侠请看,这条沟里就埋着妖道布置的机关消息,共有三道,第一道是铁钉陷阱,如果贸然骑马闯人,就会掉进陷阱里,被铁钉穿透,第二道是大水漫盖,如果过第一关时侥幸没被铁钉戳死,触发第二道机关后,那边水潭的冷水就会灌满整条沟,然后把人淹死;第三道是飞箭穿心,即便躲过前两关,越过深沟,当碰到沟沿的时候,对面会有弓箭射过来,这三道机关,关关致命,需要逐层破解,现在大侠放我们兄弟下去,,盖住陷阱,关闭水阀,大侠才能通过。”卢循指着漆黑的深沟对吴终说道。

“我的黑马能一跃跳过这条沟,不需要你们下去了!”吴终不屑地说。

“大侠不知,即便能跳过去,但只要黑马落地,那边的利箭还是会射过来,消息开关就埋在那块石头下面,只有从沟里爬上去才能关闭!”吴终顺着卢循的手指看去,朦胧中看到一块大石头,他猜测石头下面就埋藏着卢循所说的开关。

“我知道机关凶险,可非得你们同时下去才行吗?”

“大侠要想救人,我们兄弟就必须冒死下去,只有关闭开关,让机关停止运转,才能到对面。”卢循皱着眉说道。

“两个人都要下去吗?”吴终总归是对他俩不放心,心想要能留下一个,另一个行事就会有所顾忌,如果两个同时下去,自己就控制不住他们俩了。

“沟里一共两道开关,必须同时关闭,若我一人下去,必死无疑。”卢循这番应答让吴终只能同意。

“我会在上面看着你们,如果敢耍花样,我就把剑扔到你们身上!”他大声说道。

“大侠放心,我们也不想死!”说罢两个道童挽起袖口,准备跳到沟里去。

“大侠,我们要跳下去了!”卢循喊道。

“等等,,孙恩,让我看看你的后背!”吴终话还没说完,道童们已经消失在漆黑的沟底。

吴终策马来到沟边,下面黑漆漆一片,什么都着不到,也听不到一点响动。

刚才两个道童背对着他的时候,吴终突然注意到那个一直不怎么说话的高个道童,就是名叫孙恩的小孩,从他后背到脖颈位置隐约露出一角方形纹身,那形状和贺不悔背上的纹身图案非常相似,在邺城的时候,贺不悔曾对他说过这图案的含义,他记得这图案还有个令人费解的名字:二维码。在当今天下,拥有这种图案纹身的人,定然不是寻常之人,吴终没想到在秦岭深山中,神秘方形图案竟然会在他差点杀死的邪教道童背上出现,他本想立即叫住孙恩,却不想两个妖童动作极快,,须臾间同时跳进深沟,如今再想寻觅,,已不可得。

“该死,早该知道他们会趁机逃跑的!”吴终看着黑洞洞的沟底,懊恼不已。

不过转念一想,自己已经放弃了杀死他们的打算,总归是要放他们走的,早走晚走其实没什么区别,只是面对深沟,机关还没破解,又该如何过去呢?

卢循所说的三道机关,随便哪个都能要了他的命,自己已然身陷险地,再不能以身试险。他现在面临两种选择:第一是赶紧离开这里,既然已经杀了首恶妖道,这所谓“杀人诛心局”自然也不复存在,他完全有理由现在就走;第二是继续越过壕沟,去解救尚未被杀的路人,,就必须要躲开机关,危险重重。

看着黑漆漆的沟底和水雾笼罩的沟对岸,他有些犹豫。

“遮月,我问你,你说咱们是马上离开,还是留在这里?”无奈之下,他开始询问黑马的意见。

黑马遮月不耐烦地打着响鼻,把自己的屁股对着深沟,显然它早就想走了。

“我知道你不喜欢这里,这地方邪性得很,我也一样,可我,总想把人们救出来,至少那四个路人应该还在吧!”吴终抚摸着黑马鬃毛,轻声细语地说。

遮月开始烦躁地用蹄子在地上刨土。

“卢循的话可信吗?”他在问自己,从道童刚才的表现来看,显然不可信。

他觉得沟对面没有活人,不光是因为卢循本人很可疑,这段时间他在沟边,除了听到潺潺流水声外,没有任何其他动静,比如呼吸声或者求救声,水潭边一片死寂。

这样看来,相比于冒险过去却一无所获,反倒是马上离开这个选择更靠谱一些。

“就这样吧,遮月,我听你的,我们现在就走!”吴终轻轻拍打着黑马的脖颈,小声说道。

遮月听罢,顿时竖起耳朵,兴奋地嘶叫了一声。

就在吴终准备上马离开的时候,他突然听到有人在呼唤自己的名字。

“吴终,是你吗?吴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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