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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人不能被判做奴隶,他只能自认为奴。

——康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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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终突然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声音听起来很耳熟,可他一时想不起那人到底是谁。

“你是谁?你在哪?“他向水潭方向喊道。

没有听到回答。

“遮月,你听到刚才有人叫我吗?”他摸着黑马的脸问道。

遮月耳朵竖立着,同时打了个响鼻,算是对他的回答,,这说明刚才确实有人叫他,这并不是幻觉。

“那人认得我,能听出我的声音,看来,我真得过去看看才行!”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遮月在说话。

问题又回到起点,想要到达水潭边,就得越过这条一丈多长的壕沟,刚才孙恩和卢循逃跑的时候,对他说过,若想要到水潭边,需要经过三道机关,,其中光是壕沟里就埋伏了两道机关,,想来想去,他还是觉得策马直接跳过去最直接,但是又担心真的触发机关,如果对面当真发射冷箭,是会要人命的。

“如果直接跳过去,怕被冷箭射中,如果爬到沟里去,又不知道机关开关在什么地方,再说人能从沟里爬上来,马却不行,这可真难办!”吴终看着漆黑的沟渠,,开始踌躇。

“该怎么过去呢?”夜色中,他倒背双手,在篝火边来回踱步。

走着走着,脚底下被什么东西拌了一下,他低头去看,正巧就看到长发道人的尸体和半睁着眼的狰狞人头。

“有办法了,就让这妖道替我探探路吧!”看着死尸,吴终突然想到一个办法。

于是他抱起道人尸体,一只胳膊托着道人后心,另一只胳膊托住道人大腿,道人死去已经超过一个时辰,尸体刚刚度过了僵硬阶段,此时变得瘫软无比,吴终吃力地抱着道人尸体,踉跄两步走到壕沟边,用力将尸体投掷出去。

无头尸体在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重重跌落到沟底,发出一声闷响,那是骨头在体内断裂的声音。

吴终估摸着扔下去的尸体是撞到了沟底突起的石头上,撞击的力道很重,想必已经骨碎筋折。

“倒霉鬼,,你作恶太多,刚才让你死得太痛快,为了赎罪,现在就多遭点罪吧!”吴终心中默默说道。

按照孙恩的说法,尸体扔下去,肯定会触发机关,然后掉进陷阱,同时潭水倒灌,听上去很吓人,可他在沟边等了一柱香的功夫,期望着看到的灌水和陷阱都没出现,沟底依然没有任何动静。

“卢循这小子是在骗我吧?”他感觉懊恼,同时开始抓挠自己的头皮,每当他感觉恼火的时候,都会做这个动作。

“机关是假的,事实上,根本就没有机关,卢循之所以这么说,就是为了逃跑找借口!”吴终心想。

又过了一会儿,估计一直等下去,沟里也不会有什么变化,说明沟里根本没有所谓机关,他完全可以策马跳过,直奔水潭。

在跳跃壕沟前,为了保险起见,他还是打算测试下沟对面是否安全,于是他捡起道人的人头,举在半空中。

“遮月,你看这是妖道的脑袋,你不用怕,他已经死了,你还怕死人吗?现在听我说,我需要你帮忙,当我数到三的时候,我就撒手,你用蹄子用力踢这颗人头,把它踢到对面去,听明白了吗?”吴终说完这番话的时候,发现遮月正用哀怨的眼神瞪着自己。

尽管不情愿,但吴终毕竟是自己的主人,遮月只能大声喘着粗气,然后蜷起前腿,马掌向后,摆好姿势后,吴终开始大声数数。

“一!二!三!”当他数到三的时候,人头从手中落下,遮月一直盯着道人脑袋,快到脚底时,猛然绷紧小腿,人头嗖地一下飞出去,在沟对面的沙土地上滚了几下,然后停住了。

吴终赶紧拉着遮月马趴在地上,生怕对面真有冷箭射过来。

周围一片死寂,只有微风轻轻吹拂。

“果然全是骗人的,这两个兔崽子,要不是他们,我早就过去了!”吴终翻身上马,用剑鞘轻轻一拍遮月的屁股,黑马后退几步,奋力向前冲刺,跑到沟边一跃而起,然后轻轻落到地上。

这一跃,又快又简单。

吴终来到水潭边,这是火光照不见的地方,身后的壕沟将点燃篝火的空地和弥漫着氤氲雾气的水潭分割成两个世界,身后是诡异而邪恶的林间空地,而脚下是神秘且阴森的幽暗深渊。

站在水潭边,潭水深不见底,周围漆黑阴暗,什么都看不清楚,除了潭水那边瀑布落下时一直发出哗啦哗啦的水声,吴终蹲下,伸手去摸潭中水,感觉这水冰冷刺骨。

“声音就是从这儿传来的,可这里根本没有人!”吴终自言自语道。

就在他打算站起来的时候,突然听到竹器碰撞的响动,同时伴随着一个年轻男人的呻吟声,声音不大,就是从他脚底下发出来的,他赶紧趴在水潭边,伸手去摸脚下的淤泥,很快手指就碰到了又冷又硬的东西,那是一把钩子,顺着钩子向下摸索,他找到一个藤条编织的大篮子。

“水下竟然有东西!”他赶紧把篮子用力上拉,手指顺着篮筐缝隙抓进去,感觉里面黏糊糊的,湿滑无比。

“遮月,我好像摸到什么恶心的东西,但我还得把篮子拉上来,帮我一把!”他吃力地扭过头,对黑马说道。

今天遮月已经做了太多事情,它无奈地打着响鼻,然后用嘴咬住吴终背后的衣服,用力向后拉扯,在一人一马共同努力下,最终将篮子拉出水面。

“遮月,这趟出门,多亏把你带上了,要不然,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吴终喘着粗气坐在岸边,对着黑马傻笑。

“可我的手上沾了些什么东西,黏糊糊的,要不你帮我把它舔干净吧!”吴终刚举起手,遮月早就一溜烟跑到一边去了。

他手上沾满了粘稠的凝胶状的东西,此时正顺着指缝向下流淌。

那刚刚打捞上来的篮子里,也全是这种粘稠凝胶。

可以确认,人就糊在凝胶里。

因为四周光线太暗,他凭借双眼很难找到那人头脸位置所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把篮子整个破开,把人从里面放出来,要破开篮子,就得用那把绝世宝剑莫邪。

“如此好剑,却要去搅和那些恶心巴拉的东西,真是可惜!”他举着剑,迟疑片刻后,还是决心动手。

一剑下去,篮子变成两半,凝胶化开摊了一地,然后他看到一个人正躺在淤泥里,光头,头上还有戒疤,分明是个和尚。

“封心,是你吗?”他惊讶地问道。

“吴终,就是我,我是封心和尚!”小和尚喘着粗气,浑身发抖,被浸泡在冷水中的滋味可不好受。

“封心,你怎么会在这儿?”吴终把他扶起来,将他身上的湿衣服尽数剥去,山里本来就冷,夜晚风还大,如果穿着湿透的衣服坐一夜,自己就会被冻死,南朝人都知道,为了活命,落水后都要把衣服脱掉。

“施主,你不要这样,真是难为情!”封心很快被剥得精光,兀自盘腿坐在泥地里,双手挡住裆下。

“我是怕你冻死,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吴终不屑地哼了一声,接着从马背上取来两样衣服,举到和尚面前。

借着微弱的光线,和尚看到第一件是整条的虎皮。

“阿弥陀佛,这是虎皮,杀生得来的,贫僧穿不得!”封心把柔软温暖的虎皮用力推开。

“那好,看看这件!”吴终接着把几根珠帘穿成的线衣放到和尚面前。

“施主,这是衣裳吗?”封心觉得他是诚心跟自己过不去。

“反正我就这两件,你自己选,要是一样都不选,没到天亮就会被冻死!”吴终站起身,双手抱着肩膀。

“阿弥陀佛,贫僧还是选择虎皮吧!”和尚叹了一口气,不情愿地披上虎皮,嘴里还小声念着经。

“我最不喜欢你这种假惺惺的样子!”吴终冷冷哼了一声,“我一路过来,知道他们的把戏,你能被他们抓住,扔到这里,只有两种可能。”

“吴,吴施主,你想说什么?”封心的声音在颤抖,不知道是因为太冷还是别的原因。

“行走在荒山之中,到了晚上又冷又饿,要么是被烤肉的味道吸引过来,要么是被女人的笛声引诱过来,你肯定也被老虎吞吃了,对吗?”吴终斜眼瞥着他。

“我,我没有!”封心咽了口吐沫,把头歪到一边。

“人肉的味道很香,女人的衣服很少,你选择了哪一样?”吴终不怀好意地冷笑着,用手托住他尖细的下巴,用力把他的头又扳回来,然后看着他的眼睛。

小和尚面容俊俏,一双眼睛清澈如水,水底的倒影中,妖艳的女孩把丝缕褪至脚踝。

“说起吃肉,你也不是第一次了,对吧?”吴终随即回想起在大相国寺的时候,初见封心时的场景。

“你怎么能凭空污人清白?”封心红着脸,奋力从他手里挣脱出来,随即双手合十,嘴里小声嘀咕着某句佛经。

“得了,你就是个虚伪的家伙,嘴上念着阿弥陀佛,心里全是酒肉女色!”吴终说道。

“施主你太欺负人了!”和尚满脸通红,喘着粗气,吴终听到他胸膛里心脏在剧烈跳动。

“这没什么丢人的,都是男人,又没别人看见,对吧!”吴终托起他的下巴颏,面对封心,他很喜欢做这个动作,每次他用手捏住和尚下巴的时候,和尚都会很配合地仰起头颅,让漂亮的颌骨曲线自然地展现在自己眼前。

“施主总是喜欢调戏小僧!”和尚也看出他的心思,嘴里不满地小声嘟囔起来。

“这里又没别人,见到小和尚倒是感觉亲切呢!”吴终说完,突然觉得不对劲,根据刚才卢循的说法,这水潭就是妖道积存活人的场所,怎么会只有封心和尚一人呢?

“和尚,我问你,水里除了你,还有别人吗?”

“我是两天前被抓来的,一直泡在凉水里,整天昏昏沉沉的,但我知道昨天他们没抓到人,但是刚才好像听到一阵水响,应该还有人在水里。”和尚边说边用力裹紧虎皮。

“应该至少还有四个人!”吴终站起身,沿着水潭边一路走,边走边用宝剑在水里轻轻碰触,如囚禁封心的竹篮是用铁钩挂在水潭边的,其他四人也应该一样。

很快他就找到了那几个竹篮,同样的凝胶封裹,同样用铁钩挂在水边,吴终用剑把竹篮一个个拉到岸边,看到的结果却让人失望,篮子里确实躺着他之前见到的书生猎户和商人,但是他们都淹死了,躺在竹篮里的只有四具尸体。

“唉!”吴终站在瀑布边,任由水雾沾湿脸庞,不停地摇着头。

“施主,怎么了?我看到你好像很难过!”封心在水潭对面喊道。

“他们都死了,淹死的!”吴终回答。

“这个地方杀气太重,造孽太多,我不喜欢这里,我想要离开!”和尚喊道。

吴终哦没搭理他,只是默默把竹篮拉到岸边,像刚才一样,用剑剖开凝胶,将死去的人从篮子里拖出来,一条条摆在岸边,看天边,启明星冉冉升起,很快天就会亮起来。

晨风吹起,水潭兴起波浪,四具尸体躺在岸边,被波浪冲刷地晃动不止。

他们在走入这条山谷前,可能都是好人,但饥饿和女色让他们丧失了心智,从那之后,只有一条绝路。

看着尸体在脚边随着波浪起伏而晃动,强烈的孤独感在他心中油然而生。

清晨时分,山谷愈发寒凉,这里只有他和封心两人。

在天亮之前,吴终默默站在水潭边,小和尚披着虎皮坐在他身后的大石头上,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话,他才知道为何建康大相国寺的小和尚会出现在秦岭山涧里。

说起来,这件事情还跟他有关系,几年前,他和阿圈根据谢安几句玄而又玄的清谈之语,来到大相国寺,也就是在那时,他认识了偷偷烤兔子肉的封心,说起来,这封心偷吃肉也还是有渊源的,那次在偏殿上,他们遇到了夜魔耶洛赫和他变幻出的黑兽,引发一场大战,战斗中,偏殿燃起大火,在吴终走后,那场大火烧了整整一夜,在第二天早晨漫天滂沱大雨中,那场火才被浇灭。

吴终不知道,那场大火将整个偏殿彻底烧毁,精致的佛像变成碎片,朱漆大柱化为焦炭,雨后的废墟上,飘散着木头和尸体焦糊的味道,众僧人赶到的时候,在废墟边只找到了封心和尚,当时吴终带着阿圈已经逃走,而耶洛赫和黑兽也不见踪迹。

偌大的殿堂一夜间变成废墟,大相国寺也需要找一个人出来顶罪,封心和尚就成了那个倒霉蛋,他被众僧带到戒律院,尽管他一再辩解,但没人会相信他说的话,在随后的一年里,他一直被关在戒律院抄写佛教,一年后放出来,又被禁止进入所有禅房和佛殿,于是他变成和杂役一样的和尚,每天围着院墙打扫落叶,所有法事都与他无缘。

几年时间过去了,他看到自己的师兄弟都变得肥头大耳,身高体阔,当时在建康,和尚出去做法事是一件肥缺,不管是白事还是驱邪,只消念上一晚上经文,主家不但好吃好喝招待好,有钱的主家还会给参与法事的和尚赠送锦襕袈裟和锦缎银两,像大相国寺这样全国闻名的大庙,庙里的和尚自然抢手,但凡小和尚出师后,只要跟着众僧外出做上几年法事,就能攒下很多钱帛,所以当时寺庙对于犯了错的和尚最常用的制裁就是禁止他们做法事。

封心小和尚就莫名其妙接受了这样的制裁,几年制裁下来,他不但身量看上去比师兄弟们矮小瘦弱,而且穷得连袈裟都做不起,在建康城,没有袈裟的和尚,就像是没有羽毛的鸡,处于众多僧人中最底层的存在,和死了也没啥区别。

眼看着其他人锦衣玉食,每天身着华丽的,镶嵌着珠玉宝石的红色袈裟,大摇大摆行走在城市最繁华的街道上,封心和尚实在忍不住了,于是在开春前,他做了一件事,偷走了大师兄的木棉袈裟。

他只想要一件袈裟,对他来说,袈裟就意味着全部。

封心对吴终说,大师兄拥有十几件镶嵌珠宝的袈裟,这件木棉袈裟是其中最不起眼的一件,不但没有珠宝镶嵌,用料也很朴实,他从没敢偷最好的,即便偷来,也没办法穿出去,但也是该着他倒霉,他原本是趁着众师兄出去做法事的时候,偷偷潜入师兄寝室,在靠墙的樟木箱子最底下找到了这条袈裟,当时他兴奋极了。

一辈子从没穿过袈裟的小和尚,就美滋滋地当场把木棉袈裟披到身上,寝室里没有镜子,他就对着脸盆里的水不停地照,尽管袈裟并不合身,但对年少的封心来说,这无异于世界上最美丽的衣服,心里唯一的念想。

正巧这时候,几个师兄推开门进来,正撞见披着袈裟自我陶醉的封心和尚。

捉贼拿赃,贼人封心和尚连同赃物木棉袈裟被师兄们一同送到了戒律院长老那里。

封心一共触犯了两条戒律,第一是无视禁令,擅闯师兄禅房,另一条是偷盗,于是当场就被按倒,脱下裤子,屁股上吃了五十禅杖,这还不算完,戒律院判他次日接受火刑。

所谓火刑,是寺庙惩罚犯了重罪的僧人所用的极刑,就是把人绑在木头柱子上烧死。

那天晚上,封心趴在散发骚臭味道的稻草上,白天的五十禅杖已经把他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那天晚上天色阴沉,一想到明天太阳升起前就要被烧死,他禁不住潸然泪下。

他觉得自己的人生整个就是个悲剧,活了十几年,他从没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当然也不觉得自己做对过什么,本可浑浑噩噩度过这辈子,却没想到明天就要被烧死。

临死前人都会变得焦灼,封心也不例外,听到外面匆忙的脚步声,他呆不住了,他知道那是师兄们忙着为他明天的火刑布置支架同时拾取干柴,他们此刻的忙碌,就是为了明天早晨把他送走。

当时封心吃力地拄着一根棍子站起来,尝试着去推禁闭室的门,没想到那木门竟然一推就开了,门板上的木销不知什么时候被老鼠咬断了,大相国寺的管理着实松懈得很,僧人们都聚在前院,忙着布置火刑刑场,却没人看着他,推开门后,他就看到了一片广阔世界。

环顾四周,空无一人,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封心做出了自己这辈子最重要的一个决定。

于是他披上脏稻草,拄着棍子,假装自己就是在回廊上借宿的乞丐,一路悄悄逃出了寺庙,在建康城里徘徊数日后,他养好了伤,于是离开这座城市,踏上了北上的道路,他原本打算穿过秦岭去长安,据说那里也有一座宏大的寺院,他的师叔就在这座寺院里。

“我早就说你六根不净,做不得和尚!”听罢小和尚的叙述后,吴终白了他一眼道。

“听说师叔是个明理的人,自然会支持我的!”封心争辩道。

天亮后,水潭全貌呈现在他面前。

这是一个圆形水潭,径向约有二十丈,瀑布从一侧注入水潭,潭水非常清澈,正因如此,站在岸边,就能看到潭底。

水潭是山泉常年间冲刷山石形成,从上向下看,呈锥子形,中间最深,两边略浅,因为潭水完全透明,所以吴终估计最深的地方可能有两丈,岸边深不过四五尺,所以妖道和他的徒弟们抓来行人,用竹篮装起来,放在岸边,可以把他们暂时存储起来,可对于醉酒的人,再浅的水也会要命。

透过清澈潭水,吴终看到了水底恐怖的景象,尽管生平恶战无数,即便是再大的京观也都见过,但眼前这潭深水,还是让他不停地倒吸冷气。

卢循对他说的话都是真的,因为他看到水底堆满了人的心脏,暗红的颜色在灰白石壁的映衬下,显得格外醒目,这些人心就像巨大的葡萄串,沉积在水潭最深处,潭水不停涌动,人心随着水波,在下面左右荡漾,见之令人惊心。

吴终粗略数了下,水潭下面的人心正好有九十五颗,算上淹死的四人和封心和尚,正好能凑够一百,如果自己今天没有出现并杀死妖道的话,此时此刻,封心和尚定然会让他们剖心杀死。

在人心四周,水下还散落着人的四肢残骸,粗的细的黑的白的,形状各异,这些人都是不久前被他们抓来并杀死的,昨晚烤肉所用的原料,也是取自于此,这些残肢上都拴着细线,一直延续到岸边,水潭边上放置着很多纤细的钩子,细线的另一头就打成活结,挂在钩上,看来,妖道在此经营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水潭被他改造成储藏肉食的地方,只是这些肉食,都是来自于活人。

“施主,你在看什么?”封心见吴终一直站在水边发呆,披着虎皮赤着脚跑过来,正好站在他身后。

“和尚,本来你的心也会出现在那些白色石头上面!”吴终手指潭底,声音沉重。

“白色石头?”封心揉了揉眼睛,“阿弥陀佛,那不是石头,而是骷髅头!”他大叫起来,踉跄着后退两步,差点没摔倒。

“这里真是一个修罗场!”吴终自言自语道,“骷髅,残肢和人心,沉没在水潭里,没想到如此荒僻的深山中,竟然隐藏着这么个可怕的地方!”

“吴终,你带我走吧,我实在受不了了!”小和尚哆嗦着,声音听起来就像是猫叫。

“和尚,看到没有?这就是你吃肉的真相!”吴终兀自站在那里,并没理会和尚的哀求。

“呕!”身后的小和尚已经开始呕吐,吴终闻到一股腥臭难闻的味道升腾而起。

“看似美好的酒肉夜宴,真相竟然是这样,封心,你的心也被假象封闭了!”吴终自顾自冷笑道。

“施主我求求你,求你带我走吧,我实在受不了了!”和尚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抱着他的小腿哭边哭边说。

“我可以带你走,但有一个条件。”吴终说。

“什么条件?”和尚问道。

“和尚,你拜我为师吧!”吴终说。

“拜师?为什么?”小和尚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提出这样一个条件。

“你就说答应不答应吧!”吴终冷冷看着他。

“小僧可是有自己师父的!”和尚讪讪答道。

“那就是不答应喽?遮月,我们走,留着和尚在这儿陪着这些尸体吧!”吴终哼了一声,转身欲走。

“诶,你要走得带着我啊!”和尚赶紧拉住他的衣服,鼻涕泡在脸上破碎,黏糊糊一片。

“和尚,你看好,那条沟很宽,我得靠着黑马才能跳回去,我的马已经折腾了一宿,现在很疲惫,就算只带着我,都很困难,哪能冒险再带一个人呢?”吴终边说边向后退了一步。

“我如果拜你为师,难道你的马就有力气了吗?”和尚皱起眉头。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一旦你拜我为师,你我就是一家人,再困难也得把你带过去啊!”吴终眯着眼睛似笑非笑道。

“吴终施主,我实在不明白,我只是个小和尚,即便拜你为师,对你能有什么好处?为什么非要我拜你为师?”和尚实在不明白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别多想,我只是看你可怜,你那个师父,在你快要被烧死的时候,可曾帮助过你吗?要是我徒弟,只有我能杀死他,别人要敢动手,得先经过我这关才行!”吴终说。

“就为了可怜我吗?那世上可怜的人多了,为什么找我?”

“按照你们和尚的说法,这叫有缘吧,在这地方都能碰上你,是不是缘分?”吴终微微翘起嘴角。

“说来倒是,施主咱俩还是很有缘的!”封心挠了挠光头,“我被寺院惩戒,也是拜施主所赐呢!”

“和尚,我是个没耐心的人,说了这么多,你到底是拜师还是不拜?”吴终突然拉下脸来。

“我可以拜你为师,但能不说出去吗?”和尚问道。

“笑话,拜师这么光明正大的事情,为什么不能说?”

“我…我…,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封心突然双膝跪地,对吴终磕了一个头。

“早这样不就成了?”吴终阴沉许久的脸庞终于露出一丝笑容,封心磕头叫师父的时候,他心里油然生出一丝暖意。

本来按照江南习俗,拜师需要一整套流程,徒弟需要给师父递上一个帖子,上面会写着自己生辰八字,包括拜师年月日,同时奉上拜师礼,同时作为师父也要还礼,赠送徒弟衣服和红包,但眼下的封心连身完整衣服都没办法凑齐,吴终自己也衣衫褴褛,两人都堪称拮据,因此这套礼节就全免了,只是封心又接连给吴终磕了三个头,吴终把他拉起来,抱拳还礼,这就算拜师礼完成。

“徒弟!”从此后吴终就这样喊封心。

“师父!”封心也这样回应吴终。

“师父,我们可以走了吧?”封心拜师后,拉着吴终的袖子问道。

“是啊,也该走了,但临走前,咱爷俩还得做一件事!”吴终说。

“我明白,这水潭里有太多亡灵需要超度,还有恶灵需要镇压!”封心双手合十道。

“徒弟,你的悟性很高嘛!”吴终用手指轻轻捻着唇边胡须笑道。

“我其实一直都这样。”封心说。

师徒俩用了整个白天的时间,因为水潭里尸骨太多,他们没办法把那些心脏全都捞出来,也不知道这些心脏的主人是谁,只能让骸骨们全部沉积在冰冷的潭水中,至于刚刚捞上来的四具尸体,两人合力在壕沟边又挖了一个坑,把尸体填埋进去,最后用一块扁平石板放在土堆上,就算做他们共用的墓碑,不知名姓,不知身份,石板上空无一字。

最后他们又用水潭里捞出来的绳子把壕沟里无头道人的尸体拉了出来,把尸体和头放在一起,吴终还记得张天师给自己袖口上描画符咒的形状,把道人尸体反向弯曲成一个圆形,腹面朝外,脊背向里,人头则放在圆圈中心位置,然后用细麻绳将道人尸体捆扎固定,道人双臂举过头顶,从背后握住自己小腿,身体绕成一个圈,再放进破开的竹篮里,抹上凝胶后,沉入潭底。

“冤有头,债有主,水底冤魂的苦主就是这个妖道,就让他整个人下去陪着他们吧,妖道的身体形状就是一道符咒,有了这个人做的符咒,就能镇住这片水域,让鬼魂不再作祟。”做完这一切后,吴终站在水潭边,轻声对封心说道。

“师父,我再诵念一遍佛经吧,超度一下水底的鬼魂。”封心说。

“我刚才用的天师道符咒,你再诵念一遍佛经,佛道掺杂,这合适吗?”吴终问。

“有什么不合适的?”封心轻轻一笑。

“徒弟,你该不会是被寺院制裁太久,特地想在这儿做场法事吧?”吴终轻轻拍了下他的肩膀。

“算是吧,但这场法事不要钱!”封心说。

秦岭大山中,山脚下的狭窄谷地上,一匹黑马正在缓慢向北行进,吴终骑在马上,手拿莫邪宝剑,封心牵着马,在前方开路。

“师父,我有件事不明白!”

“什么事?”

“师父上次去大相国寺,带了一个漂亮的女施主,她是你什么人?”

“你问这干什么?”

“徒弟就是想知道!是师娘吗?”

“不是,也许以后你会遇到她,也许我们要跟她动手,你害怕吗?”

“她挺厉害的,我有点害怕!”

“小心点,她真会杀了你的!”

“我听说师父身边有很多漂亮女人,是真的吗?”

“这么胡扯的话是谁告诉你的?”

“那师父这次一路向北,又是去找谁呢?”

“你打听这么多干什么?”

“我是徒弟,难道不该知道吗?”

“我要去找一个女人!”

“师父,我果然没猜错!”

“女人,女人,都是女人之间的事,算到今天,我还是我自己!”吴终坐在马上自言自语。

“师父你怎么了?”封心突然回过头来,很认真地看着他。

“我想到了一些事,跟你没关系!”吴终轻轻叹了一口气。

整整一天时间,吴终脑子里一直在想着那四具尸体,想着他们死后如无根浮萍,随着水流荡漾漂浮,就如同自己现在的样子,年轻的时候,他总是幻想着能有佳人陪伴在身边,他从来不知道爱情是什么,但很明白孤独是什么,从小到大,他一直是孤独的,他厌恶孤独,渴望着身边能有人一直伴随,这也是为什么他执意要收下封心当徒弟的原因,特别是听到封心在大相国寺的经历后,他就觉得自己跟这小和尚颇有缘分,封心也是孤独的,他没有父母,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只有他一个人,两个真正孤独的人,也许才能聚到一起。

人都是孤独地来到这个世界,再孤独地离开这世界,很多人在度过这世界的时候,选择了呼朋引伴、成群结队,越是这样的人,越会害怕孤独,但也有很多人,选择独自一人经历世间百态。

想到这些,他就开始轻声叹息,在他前面,是封心落寞的背影,在他们前行的时候,很长时间里,封心和尚一直没说话,只是低着头,也像是在想事情。

“师父,我有个问题一直没想明白。”又走了很久之后,封心突然开口。

“什么问题?”

“师父,我还算是佛门弟子吗?”封心问道。

关于这个问题,在水潭边的时候,吴终就想对他说,只是看着潭底白森森的尸骨,他实在没心情,对一个纯粹的僧人来说,在外出做法事的时候,不管是诵经超度亡灵还是施法辟邪捉鬼,他们很忌讳别人用外门法术在同一场合跟自己做同样的事情,可城里那些有钱的富户却不这么想,他们往往会认为,我家有钱,我要做一场法事,既然请来了法师,就要实现最好的效果,所以他们往往既拜佛又求道,有的还会带来北方萨满巫师,佛道巫三堂同做一门法事,结果这三家法师都对主家意见很大,不管在哪个年月,求神必要心诚,既然求了一家大神,就不能迈进第二家门,这是规矩,但有钱人根本不顾规矩,他们没耐心去等,就想多花钱,一次到位,让各路牛鬼蛇神远离自家大门,至于拜的哪路仙佛,他们根本不在乎,这就让各种纯正信仰的法师越发不满,但由于主家是花钱金主,所以法师们只能把这种不满发泄到同行身上,比如僧人和道士就彼此敌视,萨满法师被他们共同敌视,就在建康城,很多时候,僧人道士走在大街上,彼此看到对方,都会抬头互相凝视,眼神十分不友好,要是在没人的地方遇到,可能就直接打起来了。

正因如此,封心和尚对吴终在水潭边让他念经超度潭底死人的时候,自己却把妖道拧成天师道符咒这件事十分在意,在他看来,既然师父已经能用真人做出镇魂道符,又何必令他念经呢?

他觉得自己遭到了羞辱。

这种羞辱的感觉是建立在封心依然具有和尚这一身份的基础上的。

吴终对封心说,自从他逃离大相国寺后,就已经不是佛门弟子了,如果他当时没有选择逃走,而是甘心被烧死在火刑柱上,那他至死也是个僧人;可是他选择了逃离,从那时起,他就已经变成世俗之人,不应再受佛门清规戒律的约束。

对此,封心的回应只是轻轻摇头,用牙齿咬着嘴唇。

“怎么?到现在你还觉得自己是个和尚?”吴终苦笑着问道。

“我从小生长在寺庙里,不当和尚,我又能干什么?”封心说。

“我会教你武功的,以后你会跟我一样,在江湖上闯荡。”吴终说。

“那就是个会武功的和尚呗。”封心说。

“小子,你以后也会杀人的!”吴终用剑鞘用力在他肩膀上打了一下,就像禅宗中,禅师用禅杖对悟道之人当头棒喝一样。

“可我不想杀人!”封心小声嘟囔道。

“不杀人你就会死!”吴终哼了一声。

“那就让我死好了!”封心开始赌气。

“小子,不是我看不起你,你要是想死,为啥会逃出来?你根本不想死,当然,我也不想死,知道我为什么要教你武功吗?就为了让你在这乱世中能保住小命!”吴终开始教训他。

“师父,道理我懂,但我还是没想通。”封心说。

“那就慢慢想,我们有的是时间,等你想通以后,我就可以送你兵刃了!”吴终笑道。

“师父,你说我以后真的会向你一样,成为一个冷血的杀手吗?”封心又问。

“你觉得我是个冷血杀手?”吴终没想到在封心眼中自己竟然是这番形象。

“难道不是吗?我看见那个道人的尸体,他的头是你砍下的,在大相国寺里,我也见过你斩杀黑色野兽,你杀生的时候如凶神恶煞,让人看了就害怕。”封心边说边擦着鼻涕。

“我杀死的人,比你见过的还要多很多,多很多。”吴终叹道。

“所以,师父你是很厉害的,不但武功高强,杀人如麻,还会道法符咒,你是天师道的人吧?”封心突然问了一句。

“你觉得我就是个道士喽?”

“如果不是,刚才你干嘛一直劝我别当和尚?你一定是想让我跟你一样加入天师道吧?”

“封心,你给我听好了!”吴终突然严肃地说道,“我不是天师道的人,我也很不喜欢天师道,我杀死过很多天师道信徒,之所以会符咒,是因为我有一个好朋友,他是天师道掌门,他跟其他人不一样,记住我的话,你日后行走江湖,切记要离那帮自称长生人的家伙远点!”

“知道了,师父,我也不喜欢他们,他们太邪门了!”

“把你丢进水潭的妖道和道童,他们就是天师道的人,他们用邪术已经杀死了几百人,如果你没有遇到我的话,现在你的心已经掺杂着水银和其他石头,放在丹炉里开始烧炼了!”吴终说。

“是啊,太邪了,到现在我都没想明白是怎么到水潭里的!”封心叹道。

“妖道用了两种外门邪术,分别叫‘声色幻’和‘空中飞’。”吴终对他说。

这些外门法术,都是从西域传来的,自从汉朝时,张骞打通了长安通往西域的道路后,来自西域的各色胡人源源不断涌入中原,这些胡人大多是商人,主要是匈奴人,鄯善人和高车人,他们原本居住的地方离玉门关都在千里之内,汉朝经历了王莽新朝后,光武帝刘秀又在洛阳复国,那时候,大将班超又把汉朝西域都护府的范围向大漠深处继续扩展,从那之后,途经河西走廊进入汉朝疆域的胡人更加多,虽然都叫胡人,但很明显,他们属于不同的人种和民族,有的皮肤白皙,高鼻深目,有的肤色黝黑,厚唇卷发,还有的身材矮壮,塌鼻小眼。

宝石,牲畜和奶酪被商人们一路带到中土大地,除了这些买卖人,还有各种肤色的术士也随之进入中原,他们带来了源自于异域的奇特法术,很多人在长安和洛阳摆摊卖艺,通过施展各种奇妙招式换来银子和绢帛,看客们叫声好,铜碗里的银钱就能涨几分。

这其中,最受欢迎的是幻术,盛夏时节,术士坐在摊位前吃着甜瓜,吃到一半的时候,把瓜子扔到面前一个小碗里,在倒上一点水,很快,瓜子开始在碗里发芽,然后快速生长,转眼功夫,绿色的藤蔓就能爬满提前支好的竹架,又过一会儿,小甜瓜开始出现在枝叶交结之处,甜瓜开始像鸡蛋那么大,转而变得赛过拳头,又过一会儿,就变成脸盆大小,此时术士抽出刀子,把甜瓜割下来,一拳打开,里面汁水丰盈,当术士把瓜放到嘴里咬上一口后,就见枝叶瞬间枯黄,他手中的瓜也变得干瘪苍白,每到这时候,围观百姓大声喝彩并打赏,一轮幻术表演到此结束。

吃瓜这种把戏,只是穷游术士摆摊撂地的土套路,若是受了王侯将相邀请,到豪门府邸里去表演,术士就得拿出真功夫,若是祝寿,就会使出童子上天偷蟠桃,若是新婚,就会用上大雁绕梁款款飞,若是客人饮宴,则有仙女降临,歌舞助兴的场景。

“声色幻”就是幻术中的一种,这种法术来自于仙女歌舞助兴的表演,不但有画面,还能听到声音,术士通过声色幻,可以展现出很多场景,最宏大的莫过于战场,但人们对打仗不感兴趣,最受欢迎的还是美女传音,如果更露骨一点,美女身上的衣服会变得越来越少,萦绕的乐音也会越来越妩媚,胡人术士们在权贵的深宅中不知表演过多少次这种把戏,最后,主人如痴如醉,客人恋恋不舍,这场好戏才算收尾。

施展幻术的术士都来自波斯,这种幻术原本是拜火教聚会时,为传达神域,表达神袛权威而用的,使用场合十分严肃,而且对施法人的身份要求很高,必须得是大祭司才行,后来却越发滥用,变成娱乐消遣的把戏。

施展幻术无非就是两条要素,一是迷药,二是咒语,所谓幻术,无非就是让人产生幻觉,所以术士施法前,会偷偷将迷药洒在地上,当看客聚集后,不自觉脚底下就会沾染上这些药粉,药粉要发挥效力,就必须沾到人的皮肤上,这也是为何幻术表演都在春夏季节进行的原因,无他,就是因为这两个时节人身上的衣服单薄,便于药粉发挥。

看客沾染药粉后,就会进入一个基本迷幻场景,比如农田,山林或者,艳遇,不同场景的药粉配方是不一样的,关于农田和山林的药粉就容易配置,即便去买,价格也更低廉,这也是为何摆摊撂地的流浪术士最爱展现此类场景的原因,他们口袋里的银子决定了他们的上限,只能在街边表演吃瓜,种地等把戏,不过周围看官日常生活中也不过就是这些事情,反倒很容易引起共鸣。

迷药制造幻术场景,而咒语则进一步引导看客进入幻境,这咒语其实就是一些话术,用低沉快速单调的声音念出来,当看客听到咒语后,由于药粉的作用,他们会不自觉地跟随咒语的引导,在自己的脑袋中构建出臆想的人物衣着和动作,同样的幻术施展到每个人身上,他们看到的东西并不是完全一样的,他们看到的形象,都是根据自己的认知幻化出来的,所有的幻术都一样,正因如此,所以才会叫幻术。

声色幻作为幻术中的最高境界,就体现在这种幻术的咒语最为复杂,尤其复杂的就是奏乐的幻术,这就需要将乐谱,唱词和咒语本身叠加到一起,不但需要术士脑子足够好使,能记住大量乐谱和歌词,同样还得嘴皮子非常利索,能把这么一大套词圆润顺滑地说出去,正因为难度大,古往今来,能使用声色幻的人,少之又少,而吴终他们在林间空地遇到的妖道和两个道童,就是这方面的佼佼者,他的幻术中,场景,音乐一应俱全,要不是吴终自己躲在竹林里,只是沾染了很少量的迷药,他若是完全中了声色幻,也会跟那四人一样,沉浸在幻觉中无法自拔。

吴终甚至觉得,相比于长发妖道,那两个道童孙恩和卢循,小小年纪施展幻术的本领已经非常高超,若是假以时日,定会成为幻术大师。

只是对于幻术,迷药的作用强于咒语,一旦迷药失效,咒语自然就失去作用,面对幻术师,若能做到全身密不透风,就不会中幻术。

而“空中飞”与其说是法术,不如说是戏法,此术通常跟幻术表演一同出现,比如幻术师祝寿时表演童子上天偷蟠桃,前面通过药粉和咒语施展幻术后,众人眼看着天上掉下一根青藤,童子们顺着青藤一直爬上云霄,过一会儿,童子抱着蟠桃又从藤蔓上爬下来,把蟠桃放到白瓷盘子里,这蟠桃一定是真的,因为寿星一定会抱着蟠桃咬上一口,但一定不能吃完,这叫“余寿绵长”,寿星咬完蟠桃后,术士会把桃子放回瓷盘,然后用袖子将盘子盖起来,嘴里念念有词,过一会儿,撩开袖子,众人看到桃子不见了,这叫“寿长齐天”,让盘中桃消失的这套手段,就是“空中飞”。

和幻术不同,“空中飞”完全是靠着消息机关让东西消失的,东西并不会消失,只是转移到其他地方,就像少女胯下的老虎,虽然看上去把人吃到肚里,其实老虎每次吞下一个人,那人会在老虎肚子里短暂停留,道童就藏在虎腹内,那张虎皮内部早已被细长的麻绳铺满,道童会利用这段时间用藏在虎皮里面的麻绳把人捆住,麻绳另一头沿着虎尾一直延伸到沟壑对面的潭水里,瀑布顶上挂着一排粗大的,弹力十足的竹竿,当人被捆好后,道童只需要把扣在虎爪上的麻绳割断,竹竿立即会绷紧,倒霉的人就会从老虎屁股那里飞出去,跨过沟壑,一直掉到水中漂浮的竹篮里,竹篮中涂抹的凝胶是用之前被杀的人身体的皮肉和手脚熬成的,作用就是当人落水后,能把人吸附住,就这样,老虎每次吞下一个人,随后很快那人就会被转移到水里,因为夜晚林间光线昏暗,再加上中了幻术,其他人根本看不清眼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吴终慢慢说完这些法术的玄机,封心听罢,用手指轻抓头皮。

“师父,敢情我就是这么掉进水潭的啊!”

“不然呢?你以为他们把你送进去洗澡吗?”吴终呵呵一笑。

“师父,这些事情,你是怎么知道的?”封心没想到自己新拜的师父竟然如此博学,钦佩之感油然而生,却不想,他的话,反而触动了吴终的心结。

“我想要知道,我必须知道,可我还是不太知道!”封心看到自己这位既博学又残酷的师父两眼放空,思绪不知飞向何处。

在他心中,一个悬浮在半空的黑色转盘缓缓展开,转盘下面出现了一道龙卷风,正把地面上行进的马队卷入空中。

人和马在风中呼喊,嘶叫,在暴风眼中,他看到了带血的残肢碎片。

风暴过后,一个跟封心年龄相仿的青涩少年正坐在泥地上哭泣着,周围一片死寂。

“师父,师父!”封心的声音让吴终回过神来。

“哦,我刚才…”吴终深吸一口气。

“师父,你刚才好像晕过去了,好吓人的!”封心说。

“我在想以前发生过的一件事,在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跟着父王一同经过洛阳,在那里遇到了神秘的黑衣人和可怕的风暴,风暴过后,所有人都消失了,除了我。”吴终说。

“我明白了,师父之所以一直探求妖术的奥秘,就是为了寻找亲人失踪的真相。”封心点头。

“封心,你说对了。”

“师父,你觉得黑衣人是用‘空中飞’让你的家人失踪的吗?”

“黑衣人从不会用这些小把戏,如果这世界上真有法术存在,那掌握法术的人,只有他了!”吴终叹息道。

“他有这么厉害吗?”

“可能比我说的还厉害。”

“那阿圈呢,比黑衣人如何?”

“我不知道,这世界上总有些人是我们无法理解的。”

“那如果遇到他们,我们是不是只有死路一条?”

“封心,够了,我已经回答了很多问题,很累了!”

“师父是在害怕吧?”

“师父应该狠狠抽你一顿!”

吴终此刻正庆幸自己途中收了封心这个徒弟,因为他的存在,让枯燥的旅程变得妙趣横生,之前一直困扰着他的孤独感,此刻正在消散,也许不久的将来,这种感觉将彻底消失,吴终觉得,和刘寄奴一样,封心让他的生命正在向下延续,与拾荒者不同,这种延续就是普通人对抗时间流逝的唯一方式。

而拾荒者,他们只能把自己封存在漫长的时间里,除此之外,他们不能收徒,不能生育,他们可以保存生命,却不能延续生命,上天是公平的,天下万物,在延续和保存中必须做出选择,非此即彼。

很快他们走出秦岭大山,到达蓝田,站在半山腰,举目远眺,已经可以看到磅礴的长安城墙。

师徒二人向西又走了一日,从东门进入秦国都城,在这里,封心对吴终抱拳分别,他还是决定遍历长安城寺庙,去寻找自己的师叔,对他的选择,吴终也没有办法,一路上虽然说了很多,可封心还是舍不得自己和尚的身份,无奈,只得放他去寻庙,两人在城门外约好,一个月以后,在渭河渡口相见,不管他是否找到师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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