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一只盲目航行的船来说,所有的风都是逆风。
——哈伯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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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夏天,吴终都在教授慕容雪和封心武功,他用一把莫邪古剑,把剑的起承转合,还有摆线刺杀,都毫不保留地教给两位少年。
师傅教得用力,两位少年学得也用心,在梅花桩上,他们毫不惜力,在基本招数教完后,就转入实战对决,为保险起见,吴终选择自己分别跟两人单挑,现在他俩的功夫尚且不到火候,尚且不能自如控制动作,如果放任他们自己开打的话,风险很大。
随着时间推移,少年们的招式愈发娴熟,而且每个人都有了自己的风格。
慕容雪动作快,出招迅速,配上一把短剑,锐不可当。
封心动作稍慢些,招式也是一板一眼,吴终在长安最好的铁匠铺里让人给他打造了一把锻花水磨戒刀,长二尺五,重七斤,封心挥舞着锻花刀,杀气频现。
“封心,我说过多少遍,你下手太狠了,你这招就是要人命的,比武而已,至于这样吗?”吴终在用剑完成一次格挡后,对自己徒弟大声呵斥着。
“师父,你教给我的招式就是这样啊,我这都是按照你的动作来的!”封心懊恼地扔掉竹剑,满脸委屈。
“义父,你别怪他,当初你做动作的时候,比封心可夸张多了!”慕容雪乖巧地递来水壶,笑眯眯站在封心身边擦着手。
“我那是教学,懂吗?教学!每个动作的精妙之处,我要不充分展示出来,你俩愣头青能看懂吗?现在是实战,你们打的是我,就不知道下手柔和点?”吴终捂着胀痛的肩膀,同样心生恼火。
“师父没手段了!”两个少年对视一眼,偷偷捂着嘴笑。
“胡闹,对你们两个兔崽子,为师有的是手段!”吴终气冲冲朝地上啐了口唾沫,继续说:“比武,讲究的是点到即止,别说咱们是自己练习,就算上了擂台,得饶人处且饶人,不能下死手,不然会出事的!”
凭心而论,虽然呵斥的是他们出手不知轻重,但徒弟们在短短几个月时间里表现出来的进步,还是令人欣慰,不说别的,慕容雪目前表现出的水平,已经可以勉强够到他当年洛阳郊外斩杀长生四魔时的水平了。
而封心,也可以跟那时的李敏相媲美,他走的路线,也是李敏那种势大力沉的风格,但是相比李敏,他的招式中,杀意更浓。
“师父,我听说你年轻的时候就打过擂台,厉害得很呢!”封心眨巴着大眼睛。
“那是,我义父何许人也?纵横天下,英武盖世,他打擂台的传说,现在邺城的老百姓还在传颂呢!”慕容雪说到邺城,神色突然黯淡下来,低着头,不再言语。
吴终知道这个地名又勾起她对燕国以及往昔时光的回忆了。
“雪儿,封心,今儿正好立秋,咱先不练了,我带你们到宫外转转,我听说北门口新开了一家羊肉馅饼店,我带你们吃肉饼去如何?”吴终放下莫邪剑,用袖子轻轻擦下额头的汗珠。
“好哎!”两少年拍着手跳起来。
慕容雪尤其高兴,自从进宫来,半年过去了,她还一次大门都没出去过,刚来的时候,因为苻坚怕她逃跑,宫里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她,就连出恭都不例外,后来天热后开始习武,因为时间紧迫,所以课程安排特别紧张,在此期间,他们一天都没休息过,随着武艺增长,她整个人也变得越发恬淡,算是接受了现实,秦宫中对她的监视也逐渐撤销,尤其是她弟弟就服侍在苻坚身边,人们知道她眼下不会逃跑。
所以他们大摇大摆走出宫门的时候,并没有受到阻拦,走出宫殿后,封心显得很开心,他还是第一次陪慕容雪逛街,在宽阔的东市大街上,三人兴奋地东张西望,看着热闹的街头,慕容雪小心翼翼收起自己的伤感,半年前,她就是跪在囚车里,从这里开始游街,然后被送到监牢里的。
吴终所说的那家羊肉馅饼店刚刚开张不久,市民们尝鲜的劲头还没过,他们赶到的时候,看到前面排着长队,从店门口一直延伸到大街对面,即便是街上路过的西域骆驼商队,遇到排队买饼的人群,也不得不放慢速度,小心翼翼从队伍的缝隙中穿插过去。
“看到没?从队伍长度就知道,这肉饼的味道绝对差不了!”吴终笑道。
“师父,我有件事不太明白,”封心挠着已经长出三寸长头发的脑壳,“比如说雪姐,她整天呆在皇宫里,吃着御厨做出的珍馐美味,那些御膳难道比不过路边的羊肉馅饼吗?”
“御膳虽美,但庖厨做饭的时候,总是战战兢兢,饭做得中规中矩,花椒不能多放,葱蒜不能多放,吃起来毫无乐趣,不像街边美味,做成啥样全凭庖厨心情,他若兴致所致,多撒一把盐到饼上,你吃了,齁得翻白眼,去找他,他却不认,说祖传风味就是这样的,你又不能把他怎么样,后面排队的人还催着哩!”吴终眉飞色舞地比划着。
“义父说得对,宫中的饭虽然看上去精致,但吃起来却寡淡无味,该酸的不酸,该咸的不咸,又总是弄得软烂无比,我这一口钢牙,都没有用武之地呢!”慕容雪笑嘻嘻看着封心说。
“总归我是没吃过御膳,听你们说得这么热闹,倒真想尝尝哩!”封心缩了缩脖子,在他们聊天的时候,队伍在缩短,眼看快轮到他们了。
“你还有机会!”吴终说,“等你师姐说出你师娘下落后,我就带你去宫中辞行,到时候,你就能吃到御膳了!”
吴终话音刚落,从他们身后突然闪出个黑衣汉子,二话不说直接插队到他们前面,向店家摊开脏兮兮的手掌:“来一张肉饼!”
“十文钱!”店家头也没抬,正专注于将新烙好的馅饼摆到竹架上。
“我没钱,送我一张可行?”汉子声音粗犷,毫不客气。
店家这时抬起头,看到一张跟手一样油黑发亮的宽脸膛。
“十文一张,没钱让开,还有,你没排队,下一个!”他说话的时候,抬头看着吴终,示意他们赶紧过来。
但是黑衣汉子摊开双臂,挡在饼摊前,就是不走。
汉子身体宽大,像座小山一般,他挡着,后面的人根本没法向前走。
慕容雪再也忍不住了。
“你这人好不讲道理,插队也就罢了,没钱买什么饼?店家让你走,你又不走,后面那么多人,难道都等着你吗?”她径直走到汉子面前,指着他的鼻子呵斥起来。
“臭丫头,贫道肚饿,讨要一张饼吃,要你管?”汉子被她的言语激怒,正转身打算跟她好好理论一番。
当他转身的时候,吴终认出来了,黑衣汉子正是张天师!
“大哥,又是你!”
“哎呦,兄弟,巧了,没想到在这儿又碰到你,天下之大,缘分最大!”张天师搓着手,有些尴尬地看着他们。
“店家,给我十张饼!”吴终把口袋里所有铜钱都拿出来。
四个人蹲在路边,吴终和两个徒弟手中各捧两张肉饼,张天师手里则捧着四张,他的饼最多,吃得最快,边吃边吧唧着嘴,下巴颏油汪汪的。
“大哥,你怎么跑到长安来了?”吴终边吃边问。
“嗐,我本是云游道人,四海为家,没事就到处溜达,不久前我刚去了趟京口,见到你儿子,听他说你可能在长安,这不就找来了?”张天师迅速吃完一张饼,开始啃咬第二张。
“你见到寄奴了?”吴终已经大半年没有儿子的消息了,听说张天师刚刚见过他,格外激动。
“嗯,见到了,我跟他一块住了几天,在隔壁大婶儿家蹭饭,虽然你不在跟前,但那小子每天斗鸡练武,身体壮实的很,我看他的功夫现在也很好,深得老弟你真传,寄奴现在很好,你不用担心,他还托我给你带话,让你不要自己回来,一定要带着贺不悔那个,那个妖女一块回去!我临走的时候,还特地在他门前画了驱魔符,这样阴阳双煞就不敢来了!”张天师说。
“大哥,我知道你的符咒很厉害,上次我背着不悔,在京口军营外跟双煞交手,要不是你的符咒,我俩就全完了!”吴终看着自己的手腕,想到那次交锋,至今心有余悸。
“兄弟,说来惭愧,作为天师,别的法术都很稀烂,唯有画符咒,说起来,这点杜子恭都比不过我!”张天师第二张饼快速进肚,剩下两张饼干脆叠在一起,张嘴就咬。
“能用过期符咒驱散阴阳双煞的,普天之下,除了大哥你,我没见过其他人做到,包括不悔也不行!”得知刘裕在京口无恙且安全,吴终的心算是放下一半,那悬着的另一半,正在贺不悔身上。
“在道家修行中,道,法,术三者合为一体,才能修行圆满,像我这样,只会画符,传出去贻笑大方!”张天师吃完四张饼,又开始舔手指。
“呕!”慕容雪眼睁睁看着他把黑黢黢的手指头放到嘴里,顿觉一阵恶心,忍不住干呕几下,刚吃下去的肉饼差点都被吐出来。
“对了,刚才我就看到这小姑娘煞是厉害,她谁啊?”张天师看了看慕容雪,又看了看封心,两个少年他都没见过。
“差点忘了介绍,雪儿以前是燕国清河公主,现在是我的大徒弟,封心以前是大相国寺的小和尚,后来犯错误被赶出来了,现在是我的二徒弟。”吴终指着两人向张天师介绍道。
张天师虽然没见过慕容雪,但是清河公主的名号他可知道。
“这姑娘年纪不大,相貌不凡,只可惜,她已经不是姑娘了!”张天师看了她一眼,似是而非说了这么一句话。
就是这句话,让慕容雪听了脸红,让吴终听了叹气,让封心听了痛心。
“而这小子,”天师看了封心一眼,“面软而心硬,嘴甜而手狠,在这五胡乱世中,这种性格可成大事!”
“大哥,你啥时候会相面了?”吴终这话虽是调侃,但不得不佩服张天师看人的本事,他对慕容雪和封心的判断,很合自己的心思。
“吴终,你小子现在可以啊,咱俩半年没见,我依然落魄,可你都开始收徒了!”天师咧开大嘴,开心地笑着,仿佛吴终的徒弟就是他的徒弟一样。
“哎!”两个徒弟的反应却是拉长声调的叹息。
“你们俩听好,既然你们是吴终这小子的徒弟,我可是他结拜大哥,那你们俩就得管我叫师伯,听见没有?”他边说边试图用手掌去抚摸少年们的头,结果两人全都灵巧地躲开。
张天师举着黑油油的手掌,无奈地看着吴终,对此,吴终也只能吐吐舌头。
“师伯实在粗鲁,既不守秩序,又不讲卫生!”慕容雪撅着嘴,有些嫌弃地在三尺之外嘟囔着。
“就是!”封心站在她身后,随声附和。
张天师没想到,自己第一次和慕容雪和封心见面,竟是在不友好的气氛中实现的。
“义父,我们跟你练习武功就是,为什么要跟个脏道士学符咒?”慕容雪眉头紧锁。
“就是,师父,那道士又脏又臭,看着就不像是正经人!”封心也说。
“你们俩懂什么?”吴终用戒尺狠狠抽打他们的手掌,“我再跟你们说一遍,张天师是我的结拜大哥,是你们的师伯,以后给我记住了,嘴里再冒胡话,我还得狠狠抽你们!”
“知道了,师父!”挨了戒尺后,两少年不情愿地说道。
“还有,天师的符咒确实厉害,行走江湖,不光要有武功,万一你们碰到阴阳双煞怎么办?我认得他们,世间最厉害的武功在他们眼里也不过小孩子的把戏,遇到他们,想要活命,还得靠道家符咒!”吴终素然正色教训二人道。
“义父,我就问你一句话,你认识张天师那么久,你告诉我,张天师的真名到底叫什么?”慕容雪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他叫…叫…”吴终心想这丫头纯粹是来捣乱的,但是自己确实不知道张天师到底叫啥。
“他叫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得趁着他在,赶紧学会一门保命的本事,知道吗?”
只能说,对这两个徒弟,吴终确实是尽心了,他生怕他们在以后行走江湖的时候,重蹈自己的老路,他不希望他们遇到危险,只愿意他们平安,所以,不管慕容雪和封心有多不情愿,他一定得逼着他们学会天师道符咒,至少要学会救命符。
立秋已过,秋风一天天凉起来,时间已经不多。
天师道的符咒分为四种,叫做“驱”、“转”、“引”、“聚”,前两种用于防守,后两种用于进攻。
“驱”,就是驱赶符,全称叫做“风火雷电妖魔邪祟悉数远离急急如律令”,贴上“驱”符,可以让对方无法近身,只能在符咒作用范围外活动。
“转”,也叫转身符,全称是“风火雷电妖魔邪祟悉数转身急急如律令”,贴上“转”符,对方到了跟前后,会不自主转向后面,这两种符,都是在近身搏斗的时候,避免遭受贴身近程伤害的。
“引”,也叫引诱符,全称是“天地大至万物皆灵皈依我身急急如律令”,贴上“引”符,对方只要在符咒作用范围内,就会被莫名吸引过来,在进攻之前,需要归拢对手,“引”符就是起这个作用的。
“聚”,也叫聚神符,全称是“周身元气凝聚归一至达周天急急如律令”,这个符咒是针对自身的,在出招发力前,用“聚”符可以把全身元气聚集到一个点上,不管是力气还是精神,形成最大攻击效果。
一张符咒,分为两部分,一是符文,二是符介,天师道符咒一般用朱砂蘸着雄黄写在黄纸上的,那些文字符号就是符文,而黄纸就是符介,两者缺一不可,有时候,也可以用布帛作为符介,用油脂写符文,就像当年在蓟城时张天师在吴终衣服上所画的那样,朱砂画在纸上的叫明符,油脂画在布帛上的叫暗符,两者效力相同,在潮湿的环境中,暗符的效力时间更长。
“说了这么多,符咒还是没用处,你看我画了‘驱’符对着封心,但他还是一直往我身边凑,赶都赶不走!”慕容雪嘟着嘴,指着黄纸发牢骚。
“之所以赶不走,缘于封心并非妖魔邪祟,道家符咒对鬼不对人,要是能控制活人的,那叫蛊术,乃邪术而非正道!”张天师说。
“也就是说,现在没法验证呗,你一说,我一画,大家呵呵一笑就完了!”慕容雪翻着白眼。
“贫道符咒的威力,我兄弟可是都见过,你们难道不相信他吗?”
“不好说!”慕容雪眯起眼睛,嘴角上翘,面带讥讽之色。
“丫头,你这么说真是小看人了,今天当着我兄弟的面,让你们看看正宗天师道驱引符的厉害!”张天师显然被她那不屑的神色激怒了,只见他双眉倒竖,从裤带中掏出匕首,锋刃正对掌心。
“大哥你要干嘛?”吴终没想到张天师突然掏出一把刀,顿时紧张起来。
他知道,张天师也是性情中人,一言不合就开打甚至动刀子也是日常操作,但面对慕容雪,天师不会妄动杀机,此时他心里一面埋怨慕容雪口无遮拦不懂事,另一方面也想看看情急之下,张天师能把个符咒玩出什么花样来,所以他只是口头上嚷了一句,身子并没动弹。
只见天师右手握刀,将左手手掌划破,殷红色的血液瞬间流出,他微微一笑,扔掉匕首,然后叫来两位少年,用右手食指蘸着鲜血,在封心左手上画了“驱”字符,右手画了“引”字符,在慕容雪双手上也画出相同的符咒,只不过左右相反。
“这叫血符”,张天师说,“因为你们都是好人,所以只能用我的血来互相验证,现在,封心,你用右手去拉住雪儿的左手!”
在他的吩咐下,封心和慕容雪两只手牵在一起。
“把手放开!”张天师命令道。
说来奇怪,尽管两人手指全都松开,但是两只手依然紧紧挨在一起,他们用力扭动胳膊,但是依然无法摆脱。
“我们的手拿不开了,我们的手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吸住了!”他们同时说道。
“不妨事,现在举起你们另一只手,就是画着‘驱’字符的,去抓住对方的手!”张天师说。
这回,两只手在空中只能远远地比划着,根本无法接近,就像两块磁铁的相同磁极,永远碰不到一起。
“哎呀,这里量太大了,我们握不到!”他们说。
“现在,你们还怀疑符咒的力量吗?”张天师用袖子擦拭着伤口问道。
“不怀疑了,符咒确实有力量!”
“既然如此,这力量算我送给你们的,好好留着,告辞了!”天师说罢,冷笑着转身要走。
“天师你别走,我们手还吸在一起呢!”慕容雪喊道。
“放在一起不是挺好吗?你俩都牙尖嘴利的,以后整天凑一块儿,光抬杠也够打发时间了!”
“天师,求求你了,放开我们好吗?”慕容雪着急了,说话都带着哭腔。
“我这人又脏又臭,本领低微,恐怕没这个本事哩!”张天师两眼看天,摆出一副漠然的样子。
这时候,旁观的吴终赶紧朝他们使了个眼色。
紧接着“扑通”一声,两少年手拉手齐刷刷跪下,各自用另一只胳膊撑着地,对张天师连磕三个响头。
“师伯,我们错了,我们狗眼看人低,以貌取人,着实浅薄;其实您道行深厚,法力无边,又行侠仗义打抱不平,是天下难得的好人,我们这么小看您,其实是自取其辱,念在我们年幼无知的份上,师伯您大人有大量,别跟我们一般见识,请您宽恕我们吧!”慕容雪趴在地上,一口气整出一大套词出来。
张天师被她这番话逗笑了,捧着肚子边看着吴终边擦眼泪。
“大哥,你看,雪儿他们知错了,您就大人有大量,绕过他们吧!”吴终也帮着说情。
“嗨,兄弟,我原本就没打算难为孩子们,只是他们之前三番两次挑衅我,让我心里不忿,借此机会,捉弄一下他们罢了。”张天师边说边走过去,将少年们拉起,然后把食指伸进嘴里,沾了些唾沫,均匀涂抹在他们双手手背上,在抹唾沫的时候,嘴里还默默念动咒语,片刻后,猛地岔开五指,两人就感觉仿佛有个紧箍在头顶无声断裂,两人紧扣在一起的手瞬间打开了。
“诶,刚才手心还感觉有股劲儿,现在突然就没了,真奇怪!”封心端详着自己的右手,无法想象刚才发生了什么。
“不光是手,还有脑袋呢!”慕容雪指着自己太阳穴,向吴终述说刚才就是这里嗡嗡响。
“符咒已经解除,现在你俩可以把手都拉在一起了,放心吧,没事的!”张天师捻着胡子,笑眯眯站在一旁。
少年们迟疑着,但还是尝试手拉手,这回,没有任何额外力量,一切如常。
“师伯,太神奇了,这是怎么做到的?”慕容雪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很是吃惊,她本以为张天师资质平庸,行走江湖全凭有膀子力气,谁料他的血咒竟如此厉害。
“丫头,天机不可泄露,日后若是有缘,你自然会知道的!”张天师长出了一口气,得意地看着他俩,似乎刚刚完成一件大事。
“看来还是血符最厉害!”封心看着手背上干涸的血迹,心有余悸。
张天师说,一般道家画符,都是用黄纸朱砂,血符很少用,虽然其效力比黄纸朱砂大很多,但缺点是很费血而且很疼,所以若非情况紧急,没人愿意用血画符。
“你们俩,刚才我解除符咒的时候,在你们手上抹了唾沫,还有下咒的时候,留下了我的血,估计你们已经嫌弃很久了,现在可以去洗干净了!”张天师说。
“师伯,谁嫌弃了?反正我不嫌弃!”封心看看手背上已经干涸的痕迹,梗着脖子说道。
“就是,师伯,留在手上的可是精华,这可是从你身上流出的液体!”慕容雪笑道。
“够了,我快被你们俩恶心吐了,什么叫‘流下的液体’?太难听了!”张天师吐着舌头,虽然岁数不小又胡子拉碴的,但依然很调皮。
“总之我不会洗的!”慕容雪朝他做了个鬼脸。
“我也不洗!”封心看上去有些纠结,但听见慕容雪说不洗,他也马上跟进。
“随便吧,这回我看没人嘲笑我不讲卫生了吧?”张天师陪两个少年玩够了,转过身来,看着吴终。
“既然已经知道师伯符咒厉害,你们两个一定要把所传授的全部背熟,日后见人用剑,见鬼画符,都记住了吗?”吴终不忘叮嘱一番。
“嗯,师父,师伯,都记下了!”慕容雪和封心点头道。
“兄弟,按照你的托付,四大符咒我已经都教给他们俩了,日后用得如何,就得看他们的造化了,但至少可以保证,碰到阴阳双煞能保命!”张天师见俩人认真地用毛笔点蘸朱砂,在黄纸上写写画画,甚是欣慰。
“大哥,对他们两个,我教武艺,你教符咒,说实话,我希望他们一辈子都别用到,因为一旦用到,就说明面临着危险!”吴终叹息道。
“兄弟,你这么着急把功夫都教给他们,是不是觉得该要离开了?”张天师把胳膊搭在他肩膀上,脑袋凑过去,小声问道。
“是啊,出来快一年了,现在秋风又起,我也该去找不悔了!”吴终神色黯然,默默看着窗外那棵树叶已经开始变红的梧桐。
年年岁岁时光如梭,不知不觉胡子开始变白,从始至终,吴终都在寻觅一个女人,他从不后悔自己的决定,那个女人,不管她在世人眼中形象如何,对他而言,就是唯一。
三天后,吴终对慕容雪说出了自己的打算。
他们坐在蓝色别墅一楼的茶室里,面对着整屋楠木家具,慕容雪在煮茶,壶中水冒着热气。
“雪儿,我要走了!”
“嗯,我知道,去找义母。”
“现在你该告诉我了吧?”
“其实我早就该告诉义父了,只是实在舍不得,所以一直没说,义父不会怪我吧?”
“不会,你是我女儿,我不怪你。”
“义母这会儿在代北沙漠中一个匈奴部落里。”慕容雪突然抛出这个奇怪的地名,吴终很确定她这辈子都没去过那个地方,所以听她提到代北沙漠,感觉很奇怪。
代北指的就是代国北面,在太行以西,大漠以南,黄河以东,太原以北,那是一片荒漠,入秋之后,就变得寒冷无比。
“义父不用怀疑,我没骗你,他们都说我有预知未来的能力,义父也不是不知道!”慕容雪面带微笑。
“我以为那是宫人们以讹传讹,他们的传言是真的吗?”
“是真的,从燕国都城被攻破的那一天,我就知道现在会坐在这里跟义父喝茶,我能看到未来,这也是他们惧怕我的原因。”慕容雪端起茶碗,一饮而尽。
“恐怕这也是符坚将你强行留在宫中的原因吧,他是不是很多事情都要询问你的意见?”吴终问道。
“没错!”慕容雪点点头,“在他看来,我就是个小巫女,能占卜,知道别人的命运。”
“他都问过你什么?”
“很多,他的命运,家族的命运等等!”慕容雪叹了一口气,然后给吴终加满茶水。
“那你是怎么回答的?”吴终对此也很感兴趣。
“义父,天机莫问!”慕容雪学着张天师的腔调,在这点上,要保持足够的神秘感,这世界上,如果谁都能轻易知道自己的命运走向,将会变得异常可怕,整个世界将会被撕裂,并走向无序和混沌。
“好吧,雪儿,我不问了,这次张天师跟封心与我同去。”吴终说。
“也好,有他们照应着,我也能安心些!”慕容雪眼睛盯着茶盅,能看出她也很纠结,既想让义父找回义母,又不舍得他离去。
“雪儿,我会把不悔带到你身边的!”吴终说。
“义母她,她来过长安!”慕容雪想了很久,还是把真想告诉给吴终。
“我知道,不悔穿过秦岭后,第一站就到了长安,她见过苻坚,当时苻坚想从她那里得到传国玉玺,但没能成功,她是被苻坚流放到代北的!”吴终说。
“义父,你都知道?”慕容雪抬起头,惊讶地看着他。
“其实这些日子我已经打探得差不多了,只剩下那个地名不知道,多亏你告诉我!”吴终笑了笑,端起茶碗,以茶代酒,敬了她一杯。
“你不怨恨苻坚吗?毕竟是他下令流放了你最心爱的女人!”
“人各有志,没什么可怨恨的!”吴终默默低下头,“他这个人记仇,所以很讨厌你义母,也不愿对我说起关于她的任何消息,他不希望看到我俩在一起!”
“那,义父,你背着苻坚偷偷去找义母,不怕他怨恨你吗?”
听到这些,吴终笑了。
“丫头,我说过,人各有志,他有他的想法,我也有我的,他不会按照我的想法过活,我也不会按照他的想法被摆布,大丈夫行事当坦坦荡荡且光明磊落,我想做什么,就去做,那管得着别人如何想!”
“罢了,义父,听完你的话,我这才知道,义母那样的女人,只有你这样的男人才能配得上!”慕容雪双眼通红,光是听完吴终这番话,已是热泪盈眶。
“丫头,不说了,时间紧迫,我得抓紧准备,记得我走后再告诉苻坚,听见没有!”吴终喝完杯中茶水,站起身来。
“义父的话,雪儿都记下了!”慕容雪用力点着头,见他匆忙要走,又急忙问道:“代北路途遥远,义父打算怎么去?”
吴终被她的问题差点给逗笑了:“当然是骑马去,难道还走着去不成?”
“那你们仨骑一匹马?遮月虽然是宝马良驹,也架不住这么祸祸吧?”慕容雪说。
“哎呀,雪儿,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张天师是个云游道人,穷得兜里比脸上还干净,他从来就没有马,封心是我刚收的徒弟,同样一穷二白,现在上哪给他们寻找马匹呢?”吴终使劲拍打着自己的脑袋,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没有好的脚力,如何北行?
“我就知道义父把坐骑给忘了,别担心,这回雪儿送你两匹御马!”她微笑着拉住吴终的手。
“雪儿,你能搞来御马?不会是…”还没等他说完,慕容雪的手指就温柔地贴在他嘴唇上。
“义父莫说,明晚亥时,你们到御马监门口,凤凰会在那里等你们,到时候,你们取了御马就走,其他不要问!”她凑到他耳边轻声说。
深夜,渭河北岸,三人连同三马乘坐一艘小船,从古渡口上岸,过了渭河,再向北,就能看到一道高过一道的塬,在这里,地势开始攀升,他们面对的,是广阔而雄浑的黄土地。
长安和咸阳以渭河为界,渭河以南是长安,过了渭河就是咸阳。
这三人正是吴终、张天师和封心,三匹马分别是黑色的遮月、银色的照夜玉狮子和红色的飞霞。
两个时辰前,三人按照慕容雪的吩咐,偷偷来到位于秦宫西北角的御马监,在御马监门口,他们见到了等候已久的凤凰。
“师父,快跟我来!”凤凰神色匆忙,不时张望四周。
他手里拿着符坚一直配在身上的金牌,有了这牌子,就可以随意出入任何地方,吴终知道这牌子,也没问他是怎么搞来的,凤凰身上有酒气,吴终看到他脸色通红的样子,心里已经猜出七八分。
凤凰带着他们,一直来到马厩,整整两排,都是名贵的王室御马。
“师伯,师兄,秦国所有的好马都在这儿,你们抓紧时间,我到门口等你们!”凤凰说罢,攥着牌子走到马厩外,擅自偷盗御马可是大罪,即便是荣宠如凤凰,对此也有几分担心。
张天师和封心站在马厩前,整排的宝马良驹让他们看花了眼。
“乖乖,贫道纵横天下这么多年,从没见过这么多好马,这该如何挑选?”面对琳琅满目的可选项,张天师反而不知该如何下手。
“大哥别犹豫了,我们还急着赶路呢,这些马没有孬的,赶紧挑选上路啦!”吴终在一旁催促道。
“唉,真是多也愁,少也愁,人生在世,没有不发愁的!”张天师其实恨不得把所有宝马都带走,但现实是他只能选择一匹。
“做出选择确实很难,如果你是秦王,就不用犯愁了,这些马都是你的!”封心说。
“所以谁都想当皇帝呢,才有五龙夺玉玺,咳,我瞎扯这些干嘛,干脆就是你了!”他说罢走到一匹银灰色马身边,抓起它的缰绳。
“我选好了,我知道这匹马叫‘照夜玉狮子’,长得漂亮,脚力也快。”张天师说。
“师伯,那白马太扎眼,我选择这匹红色的。”封心说。
两人选好坐骑,牵着马走到马厩外。
“凤凰,我们要走了!”吴终说。
“师父师伯还有师兄,就此别过,路上保重!”凤凰一一抱拳。
“你们也保重,照顾好你姐!”吴终虽然一直想走,可真到别离时,还会觉得鼻子酸楚。
“师父,这块金牌你带着,路上也许有用!”凤凰边说边把秦王金牌塞到吴终手里。
“凤凰,这行吗?”吴终惦着金牌,担忧地看着面前的俊俏少年。
“师父不用担心,我能给你,就说明心里有底,师父拿好,徒弟在此别过了!”凤凰对他深鞠一躬。
三人御马监告别凤凰,他们沿着官道一路向北,渡过渭河,先是到咸阳,然后向北到泾阳,再到固原,一路上翻塬渡河,越往北走,地势越来越高,也越来越冷,一路上,他们眼中全是苍茫的黄色,人烟稀少,到了晚上,他们经常找不到投宿之所,只能露天睡在树下,深夜露水成霜,经常在清晨醒来后,发现自己已经蜷缩成球形。
从长安到代北,路途漫长,快有三千里,三人虽然骑着良驹,号称日行千里,但那只是针对坦途,在西北沟壑纵生的地貌下,他们不停地爬坡下坡,纵有宝马,也没法跑起来,他们行路速度很慢,从长安出发后,用了一个月,才来到黄河边上,黄河九曲,在这里南北流向,他们在河西,顺着黄河逆流而上,继续向北前进。
在河西之地,他们既能看到沿河收割粮食的农民,也能看到在滩涂上放牧的游牧民,那些游牧民头戴毡帽,长脸钩鼻,一看就是匈奴人。
匈奴人的部落和汉人村庄往往就挨在一块儿,这些部落和村庄规模都很小,能有上百人的就算是大村落,这些村落在沿途河岸,错落排开。
张天师说,汉末匈奴南迁后,一直被安置在河西河套一带,昔日八王之乱时,匈奴刘聪和羯族石勒争霸,在河西开战多年,羯族和匈奴部落间仇杀不断,到石虎称帝时,匈奴大部落已经被杀光,只剩下一些零散部族,后来冉闵篡赵建魏,发布了“杀胡令”,将羯族几乎全部诛灭,倒是那些残存的匈奴部落,在这次战争中得以苟活,后来他们就一直沿河放牧,有些定居下来,也学着农耕种植,变得与汉人无异。
在这里,他们看到很多叫做“堡”的建筑,最初是用黄土堆砌而成,这种土堡是从窑洞演化而来,后来发展成用石头建堡,用以抵抗外族入侵,所以他们一路过来,能看到很多白色古堡,
从这里再往北,就到了九曲黄河最大的拐弯处,大弯所包裹的地方,就是河套地区,就是匈奴部族最北方,那里有长城,还有鲜卑人。
鲜卑人有几个大部落,分别是龙城的慕容氏、渤海段氏和可足浑氏、代北的拓跋氏和大漠的秃发氏,其中,段氏和可足浑氏与慕容氏关系交好,所以在慕容氏建立的燕国,皇族联姻的对象不是段氏就是可足浑氏,慕容燕国兴起于龙城,建都于中原,他们自认为是中原正统,所以颇看不起游荡于代北的拓跋氏。
“慕容氏自从到了邺城,整天沉迷于歌舞享乐中,最终亡国,说到战斗力,他们比起拓跋氏来,差得不是一星半点!”在吴终看来,张天师对鲜卑两大家族的评价还算公允。
算起来,他们已经走了一个多月,风餐露宿自不必说,路上也从没吃饱过,三人走到现在,除了张天师保持着从长安出发的原貌,因为他身上从来就没干净过,吴终和封心终于也终于变成张天师的样子,他们骑着名贵宝马,胡子拉碴,脸上沾满黢黑的油泥,身上的衣服也经历了从硬变软,又从软变硬的过程,在当地老百姓看来,骑着高头骏马而衣着褴褛的人,只有马贼。
所以他们沿途乞食的时候,总是碰到闭门羹,那时村庄为了自保,在村口都有探子,看到外人路过就会报信,村中里正会对情报做出评估,如果估计能打得过,全村人就留下,如果估计打不过,全村就集体跑路,男女老幼全都躲到附近山沟的黄土洞里去。
吴终他们一路上经过很多村落,包括匈奴游牧部落,无一例外没见过人,刚开始他还纳闷,以为那些村庄都已荒废,直到后来在村里看到被遗忘的濒死老者,才知道原来当地有这样习俗。
若非被逼到绝路,谁也不愿意弃家逃亡,老者说完这番话就死了,而他们则心情阴郁了很久。
三人中,幸亏张天师云游经验丰富,能找来药草和野果充饥,但总是吃生的,也难免拉肚子,临行前在长安积攒的一点油水,这会儿已经全跑光了。
九月初九这天,风吹得很厉害,天越冷,地上越荒凉,他们已经三天没找到食物,这会儿饿得实在扛不住,看到前面有个小村庄,有了之前的教训,这回他们不敢一块进村,就凑在一起商量派个人进村去讨些吃的。
“大哥你不能去,你这模样太吓人,他们以为钟馗下界呢!”吴终指着张天师那张大脸,首先把他否定掉。
“兄弟你也不能去,你这两眼通红,又拿着一把剑,看着怪吓人的,他们得以为白无常来索命呢!”张天师指着吴终那件脏兮兮的白色粗布长衫,连连摇头。
“师父,师伯,要不,我去?”封心怯生生说了一句。
“我看行!”张天师捻着胡子,“你小子年轻,长相也俊俏,脸蛋光溜,虽然脏了点,也不至于把人吓着!”说罢看着吴终:“你觉得呢?”
“封心,讨饭的时候留点心眼,别跟人争执!”吴终说。
封心没骑马,一溜小跑来到村口一户农家,这户人家很简陋,用树枝围成篱笆院,中间有一间黄土房,房里只有个老头,面色蜡黄干枯,身上的衣服就是用一堆灰黄色破布条撺掇起来的,但高挺的鼻梁和深陷的眼窝表明他是个匈奴人。
封心发现他家院里种了好多茱萸,看来是刚刚收割完,割好的茎干用绳子捆好,堆放在屋外墙角,地里空荡荡的,所有植物都只剩半截残根。
“大爷,我是赶路的,好几天没吃饭了,快饿死了,你这有吃的吗?”封心蹲在老头跟前,可怜巴巴哀求道。
“你快饿死了,我还快饿死了呢!”老头白了他一眼,“这年月,谁家有余粮给外人吃啊?”
见老头一副懒洋洋爱搭不理的模样,封心有点不高兴,开始在屋里自行寻找粮食。
“诶,后生你干嘛?”老头虽然眯着眼睛,但当他发现封心掀开灶台边陶土大缸后,顿时不淡定了,因为封心在缸里发现了杂合面菜饼子。
看见吃的,封心两眼放光,伸手掏出一个放在嘴里。
饼子不但又凉又硬,而且吃起来很剌嗓子,第一口下去,把封心噎得直咳嗽,他边咀嚼边端详着手里的食物:饼子是用燕麦粗粉和麸子碾碎,掺和着茱萸杆蒸出来的,可能是为了节省柴火,蒸得半生不熟,茱萸本身就有股奇怪的味道,难怪这玩意儿如此难以下咽,但对封心来说,这都不是事儿,他强忍不适,三两口就把饼子吞下肚。
老头很生气:“后生,你打算明抢吗?”他颤巍巍站在门口,不知什么时候,手里多出一条扁担,怒目而视。
“大爷你别生气,我真的快饿死了!”封心用力咽下最后一口,然后陪着笑脸,他没有钱,也没有粮食,老头见他当真是个要饭的,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小子,我只要喊一声,你就走不出这个村子,知道吗?”
“大爷,不就吃你个饼子,至于吗?”封心觉得老头反应过度了。
“小子,我拢共就这点粮食,都在缸里,你吃一点,我就少一点,你让我怎么过冬?”老头说着话,眼圈都红了。
“我听说在大秦境内,粮食丰富,老百姓生活很富足,怎么会没粮过冬呢?”
“哼,我还听说七仙女下凡要给我当婆姨呢,可你看看,我今年六十了,还是光棍一条!”老头越发恼火。
“大爷,实话告诉你,我没钱,而且我还有两个朋友在村外等饭,所以还得再从你这儿拿走两个饼子,要打架我奉陪,全村都上我也不怕,你说咋办吧?”无奈之下,封心只好耍无赖。
“后生,你会打架?”老头看见他故意露出来的刀柄,眼前一亮。
“嗯,刚学,那两个朋友比我厉害多了,都是能杀人的主儿!”封心说。
“你们是马贼!”老头被自己的话吓得向后连退几步,差点没摔倒。
“随你怎么想!”封心哼了一声。
村口老榆树下,张天师和吴终看到封心正往回走,手里捧着四个菜饼子。
“你还真搞来了?这什么玩意儿?”张天师看着他手里黑乎乎的东西,感觉这东西对口腹肯定很不友好。
“师伯,要来的饭就别嫌弃了,反正能吃饱!”封心递给他两个饼子,另外两个给了吴终。
“嗬,咽下去真费劲!”张天师红着眼睛吃完第一个,看看吴终,表情也好不了多少。
“总算把肚子填满了,我们待会儿动身,可以继续赶路!”吴终对封心的讨饭之行还是很满意的,直到他听完封心接下来所说的话。
“师父,先不能走呢!”封心半低着头,小声说道。
“为啥?”吴终很不解。
“因为人家不让走!”封心说。
“为啥?”吴终越听越迷糊。
“这几个饼子不是白吃的,吃完得帮人家一个忙。”封心说。
“可能,可能要杀几个人!”
“吃个饼子就要杀人,这什么道理?”吴终差点没蹦起来。
“师父,我答应人家的,要不然人家根本不给!”封心低着头,手指头无措地互相绕着。
“胡闹,真是胡闹!”吴终对封心自作主张很是不满,又不知该如何处罚他,只能蹲在一边生闷气。
“兄弟,你先别急,我觉得这村庄有些古怪,刚才我也看了,这里家家户户都种着茱萸,虽然今天是重阳节,但也用不着种这么多吧?他们种这玩意儿干嘛?我看还是去弄清楚的好!”张天师说。
“就是!”封心小声附和了一句,吴终气得在他屁股上狠狠踢了一脚。
在老头家,他们大概知道了事情的来由。
这个村庄形成规模,大概是四十年前,村子里全是匈奴人,他们原本属于铁弗部,后来一直南迁到此,这里距离黄河不远,土地肥沃,这些匈奴人就放弃了游牧,开始学着种庄稼,并在此定居下来。
大约十年前,北方的拓跋鲜卑崛起,他们的骑兵经常南下掳掠,这里处于边疆,官军却很少,据说是秦王信任鲜卑人,让他们替自己镇守边疆,抵抗若然和敕勒人,可这些鲜卑人却把黄河滩当成了自家后花园,在频繁的劫掠下,这里的人口越来越少,土地也越来越贫瘠,渐渐得,原本能种稻子的地方,只能长出燕麦,燕麦产量少而且口干粗糙,据说这是鲜卑大萨满对居住在这里的人们的惩罚。
包括后来要求所有农户都要种植茱萸,在重阳节这天收割,也是大萨满的命令。
关于这位大萨满,没人见过他的真容,只知道他法力高深,又生性残忍,他能让所有牲畜不产羔,也能让所有土地不长粮,他能让黄河封冻或泛滥,总之,如果不满足他的要求,所有人都要倒霉。
“放着这么好的土地不种粮食,却要种什么茱萸,大萨满是怎么想的?”吴终冷冷哼道。
“谁知道呢,就是不让我们好呗!”老头翻着眼珠子,“鲜卑人仇恨匈奴人,不想让匈奴人吃饱饭,所以就让我们种茱萸,今天晚上,他们就会派人来,把茱萸收走。”
“大爷,我看你院里的茱萸可不少,他们收这东西,得拉几个大车过来吧!”张天师问道。
“哪呢!”老头连连摆手,“就是一支马队,十几个人,带上一杆秤,就够了!”
“那他们怎么运走这些茱萸?这村子里,可不光你一家,家家户户都要交,他们怎么带走?”吴终问道。
“他们根本不带走,称重后,就一把火烧了,你们看吧,今天晚上,方圆十几里,都是烧茱萸的味道!”老头狠狠啐了一口。
“这就很过分了,你们辛辛苦苦种了一年,然后一把火烧了,这算什么?”吴终觉得这简直匪夷所思,滥用民力到如此地步,他不知道大萨满到底想干嘛?
“后生,我早就说了,就是不能让人好呗,我们辛苦一年,种出来的东西一把火就没了,因为没有粮食,所以吃不饱肚子,也养活不了婆姨和孩子,你看看我们村子,全是像我这样的老光棍,估计再有几年,整个村子就没了,他们就打算让我们死光!”老头忧伤地叹着气。
“这太欺负人了,分明是不给人活路,这样的大祭司,还留着干什么?”张天师霍地站起来,发生在这里的事情让他愤怒,他的脸在抖,拳头也攥得嘎嘎响。
“今年雨水少,茱萸长得不好,比往年少了很多,今晚他们来收的时候,肯定能发现,不光是我,整个村子都会被惩罚,我们会被带走,成为鲜卑人的奴隶,去干最脏最累的活计,我听说被抓去当奴隶的人,撑不过两个月就死了,反正都是死,我打算跟他们拼了!”老头说。
“大爷,你不怕吗?”吴终小声问了一句。
“怕个球!”老头这会儿也激动起来,用力拍着自己大腿,“我已经是把老骨头了,我又没家人,村里其他人跟我一样,反正都是死,临死前拉上几个,总不能白死了!”
“大爷,那你找我们来可算找对了,我们就是专门帮人打架的!”张天师掏出腰刀,在老头面前晃了一下,“我这人不信邪,就想看看大萨满长啥样,看看是我的刀厉害还是他的法术厉害!”
“看吧,后生,我说你们是马贼,你还不承认,不过马贼我不怕,你们讲义气,敢留下,我谢谢你们!”老头说罢,老泪纵横。
“大爷别这样,我们吃了你的饼子,就得帮你做事,这是行走江湖的规矩!”吴终也觉得心酸,伸出袖子去擦老头的眼泪。
“三位义士不要取笑,刚才我是跟后生开个玩笑,反正我今天要死了,缸里的饼子你们想吃几个就吃好了,我真没想到你们能回来,在我说完这些后还敢留下,你们当真是好汉!”
“大爷,我们不但要留下,还得让什么大萨满尝尝刀剑的味道,如此恶人,天地不容!”吴终正色道。
“今天你们见不到大萨满,如果你们能活到明天早晨,一直向北走,到了代北沙漠,就有机会见到他了!”老头说。
此地距代北还有数百里,大萨满从来不会亲自收茱萸,今晚出现的,是他的大徒弟,人称小萨满,他会坐在装饰着大雁羽毛的马车里,周围有十几名鲜卑骑士开路,他们在夜里举着火把,烧光看到的所有茱萸。
“小萨满!”吴终咬着牙,狠狠念着这三个字。
“兄弟,大爷的菜饼子把我撑得够呛,今晚我很想活动下筋骨!”张天师用力拍着吴终的肩膀。
“那就会会这个小萨满,等到了代北,在找他师父算账!”吴终说。
“师父,现在不怪我了吧?”封心问道。
“小子,你要早点把事情说清楚,何必挨那一脚?”吴终轻轻拍了下他的屁股,“你的功夫还没完全练成,一定要跟在我后面,切不可妄动,明白吗?”
“谨遵师命!”封心用力点头。
当天下午,他们就躲在老头家里,打磨兵刃,老头把缸里所有的饼子都拿出来给他们,但他们又放回去,说留着过冬吃。
“过冬?还过冬?”老头眼里泛着泪花问道。
“当然要过冬,往后日子还长着哩!”吴终淡然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