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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要使一个人显示他的本质,叫他承担一种责任是最有效的办法。

——毛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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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戴牛角冠的少年慢慢睁开眼,他先是感觉脖子疼,继而感觉胸口疼,其实他全身都疼得厉害。

“师父,他醒了!”他看到另一个少年,留着半长不短的头发,拥有一双很大的水汪汪的眼睛,瓜子脸,尖下巴,相貌俊俏,像个姑娘,然而,这张脸却让他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我跟你说了多少次,打架的时候不要下死手,你就是不听!”这是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

“师父,我没有!”那个少年争辩道。

“你还说没有,看你把他吓得,都不会动弹了!诶,地上这滩水怎么回事?”中年男人大声嚷嚷着。

“小萨满尿裤子了!”旁边又一个年纪更大,满脸胡须的黑汉子吃吃地笑着。

“你看看,都是你惹的祸,他都尿我身上了!”最开始的中年男人恼火地摸了摸身上的水渍,然后把手指放到鼻孔下面,顿时皱起眉头。

“好吧,师父,我错了!”那少年翻了个白眼,退缩到黑影里。

中年男人慢慢把牛角冠少年扶起来,让他坐在干草垫上,并凝视着他的脸。

“你叫什么名字?”他开口问道。

“我,我叫拓跋什利!”牛角冠少年回答。

“好奇怪的名字,你会写吗?”男人继续问。

“嗯,会的!”少年说罢,用手指蘸了点地上的液体,在土墙上用汉字写下自己的名字。

“哦,拓跋什利!”男人微微点头,“你认识我们吗?”

少年摇了摇头。

“那你记得自己是怎么来到这儿的吗?”男人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但是拓跋什利却痛苦地闭上眼睛。

回忆失败是件痛苦的事情,尤其是对手就在面前,并且要求现场回忆的时候。

八月底的代北,拓跋什利已经带着十三名代国最精锐的骑士出发南下了。

他是代王拓跋什翼犍最小的孙子,也是代国小萨满。

他南下的目的,就是替师父大萨满征收茱萸,他要沿着黄河一直向南走,一直走到千里之外,在这片区域内,不管是匈奴人还是汉人,都要在重阳节这天,向大萨满敬献茱萸。

他们一天行进百里,在重阳节当天,来到了最南面的村落,在此之前,他们已经烧掉了无数捆茱萸,在他们的马队身后,用细长的麻绳困着几百名奴隶,他们是因为抱怨年成不好,而没有足量交够茱萸的农民,有匈奴人,也有汉人。

对于这些人,拓跋什利并不怜悯,西北本是苦寒之地,永嘉之乱后,更是一年比一年冷,年成不好不是理由,对他来说,这只是一趟差事而已,至于那些奴隶该如何处置,自有代王去安排。

他们每经过一个村庄,身后牵拉奴隶的绳索就会加长,他们并不惧怕奴隶数量增多,一来他们的大拇指都被捆扎在一起,除了勉强跟上脚步,其他事都做不了,再者他们被绳子串在一起,前后掣肘,人越多越不足惧。

在重阳节这天,天黑前,他们来到最后一个村庄。

坐在黑色雕花木车里的拓跋什利已经颠簸了一整天,现在昏昏欲睡,对他而言,这趟差事即将结束,他只消烧光村民进献的茱萸后,就可以打道回府,对他而言,眼前遍地的黄土沟壑远没有辽阔的代北大草原那般令人心旷神怡。

令他没想到的是,在村里,他只看到一群老汉梗着脖子,说今天绝收,交不出哪怕一棵茱萸,面对此番说辞,他直接笑了,随即吩咐骑士们亮出武器,摆出冲锋的架势。

他原本想作势吓唬村民一下,不想从一群老农中走出三个人,他们衣衫褴褛,但都骑着高头大马,那些马一看就是出自漠北草原的好马,他们不但骑着马,还有兵刃,两把刀,一把剑,刃闪寒光,面带杀气。

一群村民竟敢跟马贼结盟,看来他们是真想造反了!少年见状大怒,命令手下骑士:发起冲锋!

谁料他们这回碰到了硬茬子。

三人刚一出手,冲在最前面的骑士就被击落于马下,他的战马嘶叫着,在原地来回兜圈子,反而挡住后面骑士冲锋的线路,这给了三名马贼充分发挥的空间,他们策马穿梭在骑兵队伍中,挥舞着兵刃不停击打,拓跋什利不时听见自己手下落马发出的惨叫声,此前他一直坐在车里,也不知道手下伤亡如何,但直觉告诉他,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于是他抽出随身佩刀,从车窗跳出来。

周围都是火光,但来源并不是他的骑士,而是几十号观战呐喊的村民,他们举着火把,火光照亮他们苍老而兴奋的脸。

拓跋什利双脚刚一落地,就先使出一招“雷转传火”的法术,这还是他师父大萨满传授的,他原想通过此法,让那些火把爆裂开,这样,炸裂的火焰会将整个村子变成一片火海。

他将双手食指合在一起,默默念起咒语,但不知为什么,他的法术没有效果。

见这招不凑效,他随即又使出了“傀儡阵”,试图将那些在原地兜圈子不知所措的战马召唤过来,骑士虽然倒下了,但战马依然可以组队冲锋,这样,他只需要跟在马队后面,收拾残局即可。

等他念完咒语后,发现这招也不灵,这村子实在太邪门了!

既然法术不灵验,索性亲自动手。

于是拓跋什利持刀徒步向前,看到三名马贼站在他面前,他们已经跳下马,四人站在村口,沉默片刻!

“大哥,此人号称小萨满,须得防备他使出什么邪门法术!”他看到消瘦脸庞的中年男人对一旁的黑胡子大汉嚷了一句。

“兄弟,我晓得,符咒早已经布置好,刚才你没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连使了两招,都被化解了呢!”黑胡子大汉兀自冷笑。

这时,拓跋什利才知道为何自己法术不灵,原来就是黑胡子大汉在搞鬼,但遗憾的是,对方比自己技高一筹。

“呔!”拓跋什利面对三人,毫无惧色,心想虽然用法术动不了你们,但这把刀会让你们尝到厉害!

当他冲过去的时候,瞬间被中年男人和黑胡子大汉用兵器挡住,那两人一个抡大刀,一个持短剑,跟他战在一处。

拓跋什利对自己的刀法很自信,这套刀法从他刚记事起就开始练,现在已经练了快十年,每个动作,每次衔接,每个步点,他都能拿捏得恰到好处,在他手里,那把圆月弯刀被抡得呼呼挂风,他一人面对两名精壮汉子,竟也不落下风。

十几个回合过去,两名马贼没在他身上讨到什么便宜,这时,天已经完全黑透,面对他的进攻,两名大汉脸上浮现出惊讶之色。

吴终没想到这个小萨满如此厉害,也没想到张天师比小萨满还厉害。

在他印象中,张天师就是个只会抡着大刀打架的莽汉,虽然称之为天师,但总是绿林习气更重一些,而且他的法术,虽然说有一点,但总觉得差点意思。

但在几天,当他轻描淡写地说出小萨满的法术已经被他化解的时候,吴终当真吃了一惊,而且随后小萨满当真放弃了法术,改为武力进攻,这说明小萨满的法术在张天师这里完全被克制了。

“大哥,我在路过秦岭的时候,曾经遇到过两个妖童,叫做孙恩和卢循的,他们的幻术很是厉害,当时要是大哥你在场,也许他们就逃脱不了了!”吴终说道。

“孙恩和卢循可不简单,现在他们还小,以后厉害着呢!”张天师随口说了一句。

“大哥你认识他们?”听张天师的口气,他跟那两个妖童似乎很熟,他不但了解两人过去,还能知晓他们的将来。

“我,我听说过,都是天师道嘛!”张天师哼了一声,随后再也没提过这两个名字。

小萨满举着弯刀,虽然一个面对三个,但从他脸上看不出丝毫畏惧。

他的法术虽然被压制,但是武功毫不含糊。

在砍瓜切菜般打倒了十三个骑士后,他原本以为坐在车里的小孩只消手到擒来,没成想他才是最难缠的对手,这孩子刚刚十岁出头,刀法已然纯熟无破绽,其天赋令人惊叹,比起慕容雪来更胜一筹,假以时日,真不知道能达到什么水平,即便是现在,他一人对抗自己和张天师两人,尚能支撑十几回合不落下风。

随着时间推移,他开始担心,如果不能速胜,刚才被打倒的骑士会缓过劲来,骑士们并没有死,只是受到了一些击打,等他们爬起来后,情况会更加难以预料,所以,在跟小萨满打斗的时候,他已经想出一个办法,现在该实施了。

他回头看了封心一眼,又看了看身后的大榆树,封心心领神会,轻轻点了点头,然后跑到榆树后面去了。

他要把小萨满引到树下,后面的事,就交给封心来办。

封心知道吴终的心思,当他看向大榆树的时候,他就全明白了。

趁着师父师伯跟小萨满鏖战的时候,他一个人跑到榆树下,手脚并用爬到树上,这棵榆树年头久远,逸出的枝岔都比他大腿还粗,他骑在树杈上,眼看着师父且战且退,向榆树这边靠过来,那小萨满不知是计,还以为自己武功高强,试图乘胜追击,没过多久,三人都来到树下。

封心瞪大双眼,仔细观察着小萨满的位置。

吴终和张天师已经被“逼迫”得背靠树干,他们似乎没有退路,只能不停招架。

小萨满红光满面,满头大汗,不停喘着粗气,他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师父和师伯身上,根本没留意树上还有人。

封心发现小萨满现在正好在自己下面,于是从树上跳下来,不偏不倚,刚刚落在小萨满脖子上。

树杈距离地面超过一丈高,他从上面落下来,整个身体的重量全压在小萨满脖子上。

他这一压一撞,让小萨满脖子受到很大冲击,小萨满当时就愣住了,手里的刀也掉在地上。

封心不会给他重新捡起弯刀的机会,他一只手抓住小萨满的下巴,另一只手握住他头顶的尖角,少年头上戴着的牛角冠又高又长,正好适合发力,此时的封心双眼通红,两只胳膊同时发力,只要一下,他就能把小萨满的脖子掰断。

“别这样!”在他发力的时候,突然听见师父对自己大声喊起来。

正杀得性起的封心哪顾得了这些,对师父的呐喊毫不理会,依然在用力,眼下他只想掰死身下的少年。

吴终没想到封心动了杀机,看他那架势,不把小萨满掰死誓不罢休。

自己的呼喊对他不起作用,情急之下,吴终只能快速上前,对着小萨满肚子狠狠踹了一脚。

这一脚很有效果,肚子上挨了一脚的小萨满翻着白眼,身体向后仰过去,连带着封心,两人同时摔在地上,封心的肚子正好垫在小萨满脑袋上,所以他只是挨了一脚,脑袋并没有撞到地面。

封心是屁股着地,疼得呲牙咧嘴。

吴终蹲在两名少年身边,用力掰开封心的手指,又把手放在小萨满鼻孔下,他还有气息,只是被一脚踢晕过去,于是他用大拇指按住昏死少年的人中穴。

他看到少年身体痉挛了两下,随后慢慢睁开眼睛。

“我输了,我的人都被你们杀了!”拓跋什利靠在土墙上,用带血的手背擦着眼角,声音哽咽。

“你错了,孩子,你的骑士一个没死,他们就在我身后!”中年男人微笑着侧过身去,拓跋什利惊讶地看到十三名骑士正整齐地单膝跪在地上。

“他们还活着,你没有杀他们!”拓跋什利叫道。

“孩子,你听好,我们不是马贼,只是赶路的行人,我们路过这个村庄,看到这里的农民日子过得太苦,苦到已经活不下去!所以我们路见不平,我们要帮他们活下去,今天对你们,只是个教训,你可以看看他们平时过的是什么日子!”男人说罢,从身后接过一个笸箩,从里面拿出一块黝黑干瘪的菜饼子,递到拓跋什利手里。

“这,这是什么?”拓跋什利端详着手里这块又干又硬的东西,竟不知道此为何物。

“这是他们每天吃的干粮,尝一口吧!”男人说。

拓跋什利小心地把饼子放在嘴边,轻轻咬了一下,没咬动,只能加大力气。

干涩又带有点霉腐味道的碎渣瞬间充斥了他的口腔。

“呸,呸!这什么玩意儿,太难以下咽了!”拓跋什利皱着眉头,把嘴里的碎饼渣全都吐出来。

“孩子,对你来说难以下咽的东西,就是他们活命的口粮,就是这么难吃的东西,他们都没法吃饱,因为土地都被用来种植茱萸,只为了你们能在重阳夜放一把火烧光!”男人的目光突然变得严峻起来。

“这…我…”拓跋什利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什么好,他看到了在男人身后站立着的,正用哀怨目光注视着他的干瘦村民。

“你的骑士们,刚才一块吃完了一张菜饼子,他们吐了,所以现在没有力气,即便是村民们反抗,不交茱萸,你们也没办法杀死他们了!”男人说。

“好汉,我没打算杀人,我只是奉命来收租,我还没杀过人!”拓跋什利挣扎着站起来。

“可你刚才已经下了命令,你让骑士们冲锋,就是打算屠村!”男人说。

“这…”拓跋什利再次无言以对,当听到村民打算拒交的时候,他确实动了杀心,这件事终是赖不掉的。

“上天有好生之德,你生在贵族之家,你的家族掌控着辽阔的土地,你应该善待百姓,让他们吃饱穿暖,最不济,也应该让他们活下去,而不是这般赶尽杀绝!”

“好汉,你说得对,只是我并不掌权,也没法决定百姓的生死!”拓跋什利小声说道。

“我会放了你们,我刚才说的话,你要回去回说给代王和大萨满听,告诉他们,有人正盯着他们,让他们多多行善,切不可对这些可怜人赶尽杀绝!”男人正色道。

“好汉放心,这些话我一定会带到的,你们今天的行为,让我深受感触,那东西能不能送给我?”他指着吴终手里残存的菜饼子说道。

“怎么?小萨满,难道你还要留着路上吃?”一旁的黑胡子大汉笑嘻嘻打趣道。

“不,我要把它带在身边,时刻提醒自己,天下未定,百姓穷困,我要每天看到这块饼,以此为戒!”少年坚定地说道。

“但愿你能记住自己的话!”吴终把半块菜饼子递到他手里。

“还有一件事,能告诉我你们的名字吗?”拓跋什利拉住男人问道。

“可以,这位少侠是我徒弟,叫封心,那位刚才通过符咒化解你法术的道长是张天师!”吴终指着自己两位同伴说道。

“那好汉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吴终,一个江湖浪人。”男人说道。

“浪人,吴终!”少年狠狠咬着牙,因为他从来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我与秦国晋国国主要好,你若要报仇,可以交给他们安排,时间地点你定!”这个自称吴终的男人微微一笑。

这是拓跋什利所听过的最牛的自我介绍。

“吴终,我记住你了!”少年看着他说道。

“你当然要记住我,因为我还有件事要托付你,这是我的私事,我希望除了你知道,再不要跟其他人提起。”吴终说。

“这点吴大侠可以放心!”

“也许我们马上还会见面!”吴终说,“我们一行人也要去代国,我要去寻找一个女人,她叫贺不悔,长得很漂亮,她总是穿着黑色的衣服,身上散发出忘忧香的味道,她的行事风格与众不同,人们都管她叫妖女!”

“妖女贺不悔,我知道了!”拓跋什利点点头。

“你的天赋确实好,每次都能抓到重点,你刚才说的那五个字,是所有跟她打过交道的人最后得出的结论,没想到我刚说完,你就总结出来了!”吴终展开了原本紧蹙的眉眼,他已经很久没听人说起“妖女贺不悔”这个亲切的称呼了。

“我会留意她,也期盼着能在代国跟你们重聚!”

“等等,你要不要把裤子烘干再走?”张天师坏笑着问了一句。

围观的村民哄然大笑起来,少年的脸红到了耳根。

“不用了,路上我自己解决!”拓跋什利匆忙说罢,带着骑士们离开了村庄,此时他恨不得马上消失,离开这个令他难堪的地方。

不过临走前,他们还是解开绳索,让奴隶们重获自由,同时,骑士们打开自己的干粮袋,把携带的肉干都分给了村民和奴隶。

“我们有肉吃了!”

“是啊!”

在一片激动的哭声中,拓跋什利带着十三骑士,踏上北归之路。

“大爷,我们也该走了!”吴终目送着鲜卑马队走远后,转身对村民们依次作揖拜别。

“后生,这些好东西你们带着,路上吃!”老汉们围住他们,要把刚刚获得的肉干送个他们。

“别这样,大爷,记得天黑前我说过,你们还要过冬,这些肉,留着慢慢吃吧,我们着急赶路,不能带这么多东西!”吴终解释道。

“肉多着哩,后生你看这帮狗日的出门带着多少好吃的,你们怎么啥都没有呢?”

“人家可是贵族,命可值钱哩,我们都是老百姓,草民!”吴终笑道。

“后生,你可别这么说,他们狗日的贵族我们不认,你们是草民,可我们认,你救了这么多乡亲,可不能空着手走,这要传出去,我们这帮老兄弟们今后可咋做人!”

“要是这样,不如把菜饼子给我们一人装上几个,能够我们从这儿走到大漠就成!”吴终最后想出这么个主意,也算是遂了村民心意。

当天晚上,他们就住在村子里,从长安出来快两个月,这还是第一次在带顶的地方过夜,第二天早晨,他们每人带了十个饼子,继续向北进发。

靠着每天一个菜团子,他们又走了十天,总算撑到了代北大漠,在这里,他们看到了急转的黄河大弯,看到了天上飞翔的大雕,也看到了满地奔跑的骏马和牛羊。

“大哥,你走的江湖多,你看那个大白帐篷外挂着个旗子,上面画着什么图案?”吴终一到漠北,就对这儿的胡人分不清楚了,他们都长得差不多,却又分成很多部族,部族之间即有恩怨,还有情仇,说不好那句话就犯了人家的忌讳。

“兄弟,你看那旗子是蓝色的,上面画着一只狼头,说明住在这里的是匈奴人,铁弗部!”张天师说。

“铁弗部也是南匈奴的一支吧?”吴终被塞北狂风吹得满嘴都是沙子,说话也变得含糊不清。

“现在只怕是最大的分支了!”张天师也是边说话边吐口水,鲜卑崛起后,匈奴人的生存空间越来越小,原本纵情驰骋的代北大漠现在成了拓跋鲜卑的私人牧场,匈奴人被驱赶到河套一带,在黄河大转弯形成的狭长地带中艰难生存。

“乖乖,这么多帐篷,这么多牛羊,我该去哪儿找不悔呢?”吴终看着眼前一望无际的黄色荒原,一时间惆怅不已。

“兄弟,能看出来,那婆娘确实是你的真爱,咱们一路上受了那么多罪,历尽艰难来到这儿,从你嘴里我就没听到过别的,就听你念叨这婆娘的名字!”张天师瞟了他一眼。

“大哥,你又拿我打趣了!”

“还真不是,兄弟,我是真心佩服你,能历尽艰难而不改初心的,我只见过你!”张天师砸吧着嘴,虽然语调严肃,但他不断啐沙土的行为却让话语严肃性大打折扣。

“老办法,先不管别的,随便找一家去探探消息吧!”张天师说罢,骑马从小山坡上跑下去,来到匈奴营地中间的大帐篷外,下马进去。

吴终和封心跟在他后面。

帐篷主人正跟老婆孩子围坐在火盆边喝奶茶,见到三个陌生人进来,大吃一惊。

“你看,三个汉人!”匈奴男人紧张地指着他们用匈奴语对妻子说道。

张天师能听懂他们说什么,顿时瞪大眼睛:“我是过路的,你用手指着我是什么意思?”

尽管听不懂匈奴话,但吴终和封心也能看出张天师有点生气。

“鲜卑人找的就是他们!”匈奴男人没理会他,继续对妻子比划着。

张天师被彻底激怒了。

他拔出匕首,一下把匈奴男人喝茶的小木桌戳个对穿,巨大的声响把他们吓了一跳,几个孩子开始嚎哭。

“鲜卑人找我们怎么了?难道你们都要听他们使唤吗?”他凑到男人身边,恶狠狠地说道。

吴终还是第一次见张天师这么凶。

“道长别误会,我们跟鲜卑人不是一伙的,喝茶!”男人讪笑着,端起茶壶,示意他们坐过来。

这里是个匈奴小部落,有时候归代国管,有时候又不是,当需要寻求保护的时候,他们就是代国人,当代国过来征税的时候,他们就不是了,不光他们部落是这样,这里所有的铁弗部落都一样,鲜卑人讨厌他们,不时地就要派兵过来减丁。

减丁就是杀人,相比之下,种茱萸还算是文雅的,鲜卑人对家门口的匈奴人,就直接采用简单粗暴的杀戮。

匈奴人和鲜卑人,在这里打打停停,关系曲折,所以,营地上经常有鲜卑骑兵出没,最近,他们一直在这里,为了寻找三个汉人。

“看来,你的话已经被小萨满带到了草原!”张天师使劲儿拍了下吴终的肩膀,同时对他做了个鬼脸。

在帐篷里,他们听到了自己的传说,在这个传说里,他们是正义的英雄,他们用自己的力量,拯救了可怜的匈奴百姓,所以匈奴人感谢他们,给他们肉和奶,他们饿了那么久,这回总算能吃饱肚子,而且还是肥美的手抓羊肉。

马奶酒和羊肉让他们愉悦而满足,但是他们最关心的问题还是没有解决,这些牧民不知道贺不悔的消息,他们甚至都没听说过这个名字,吴终不死心,又偷偷打听了几天,在这些日子里,他们除了凭借英雄传说的主角光环到处蹭吃蹭喝外,并没得到任何有用的消息。

张天师的耐心在毫无目的的兜兜转转中消耗殆尽。

“兄弟,咱别这么瞎转悠了好吗?干嘛不去小萨满那问问呢?”他不止一次提出这个建议。

对此,吴终只是咧着嘴生硬地讪笑着,并不为所动。

直到立冬后,他们骑马返回营地的时候,遇到小萨满本人。

他们看到拓跋什利骑着一头棕色毛驴,身后带着两名侍从,远远地朝他们招手。

“吴大侠,你们怎么现在才到?我估摸你们应该早来了啊?”小萨满面露困惑。

“我们确实早来了,都在这儿瞎转悠快一个月了!”张天师撅着嘴,不满地斜了吴终一眼。

“那为什么不来找我?”小萨满更疑惑了。

“你问他,谁知道他咋想的?”张天师用力甩了甩袖子。

“自从我回来后,就派人四处打探你们的消息,我的骑兵踏遍了草原上每一处角落,结果还是没找到你们,我还以为你们路上遇到什么事耽误了。”小萨满诚恳地说。

“我们确实早来了,也见到了你派的人,只是,我不想去见那些贵族大佬!”吴终低垂着眼皮缓声说。

“所以,我这不自己出来了嘛!”小萨满豪爽地笑起来。

“你找到贺不悔的线索了吗?”

“让我想想,妖女贺不悔!”小萨满故弄玄虚地翻着白眼,右手大拇指和食指捻在一起,片刻后,突然喊了一句:“有了!”

“她在哪儿?”吴终难掩急切之情。

“吴大侠,别着急,人肯定跑不了,先跟我喝酒去!”然后不由分说,他拉起吴终,两个侍从分别拉住张天师和封心,众人又向前走了百十步,来到一座装饰华丽的大帐篷里。

小萨满掀开厚重的毛毡门帘,迎面走来一群身材高大丰腴,肩膀上披着山羊绒坎肩的匈奴姑娘,她们梳着麻花辫,白皙的脖子上戴着绿松石和琥珀穿成的项链,笑魇如花。

帐篷里有一个半人高的大长桌子,桌上花花绿绿摆着用蜂蜜腌渍的水果和正冒着热气的水煮羊肉,当然,还有用纯银细柄壶承载的醇厚马奶酒。

吴终闻到帐篷里弥漫着一股熟悉的香味,正是他日思夜想的忘忧香。

“萨满大人,等您好久了呢!”领头的姑娘娇滴滴点着拓跋什利的鼻子,眉飞色舞地在空中做着虔诚祈祷的手势。

“刚才遇到三位朋友,就是我一直跟你们说起的大侠!”拓跋什利指了指吴终他们,在匈奴姑娘的搀扶下,一屁股坐在长桌主人位置上。

吴终和张天师他们则被姑娘们强行挽住手臂,按在长桌另一侧客人的位置上。

三个人身边,都陪坐着一位匈奴姑娘,她们把客人的小臂拉到自己怀里,然后把头顺从地贴在大臂上,而且吴终发现这些匈奴姑娘身上都散发出忘忧香的味道。

“三位大侠,我们先喝一杯吧!”众人落座后,小萨满举起银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吴终皱着眉,勉强喝完第一杯。

草原的规矩,一杯喝完还有二杯,二杯喝完还有三杯,三杯下肚后,吴终再也忍不住了。

“拓跋什利,你一个毛还没长全的小孩子,怎么学会了这套饮酒作乐的把戏?这些姑娘你从哪找来的?通通送走!”他用力拍着桌子,脸色变得很难看。

“大侠,我以为你们会喜欢的!”拓跋什利尴尬地看着脚底板,吴终的气势彻底把他吓到了。

“都是你们鲜卑人,慕容家的大燕为什么会亡国?就因为美女和美酒享用地太多了,他们引以为傲的勇士沉迷在温柔乡里不能自拔,到后来,他们不舍得去打仗,因为这会耽误他们享乐,甚至到了战场上,他们都要带着乐师和歌女,这样腐朽的朝廷,能不灭亡吗?”

拓跋什利被吴终连珠炮似的训话羞得紧缩脖子,像个犯了错的孩子般不敢言声,事实上,他就是个犯了错的孩子。

“大侠教训得是,这件事上我犯了错,我以为你们也是那种酒色财气贯通的人,但是我看走眼了,你们并不是,现在我们重新开始,把酒撤下去吧!”他对身边的匈奴美女轻轻点了下头,一众姑娘知趣地低着头,将桌上酒壶悉数拿走,然后全部走出大帐。

“姑娘和烈酒都已经撤走了,但是诸位总要填饱肚子吧?”拓跋什利指着羊肉,用哀求的目光看着吴终。

“孩子,不好意思,刚才我有点激动,所以说话重了些,特别是不该在那些姑娘面前呵斥你,让你丢了面子,请别怪罪!”吴终拿起一条羊腿,放在面前边啃边说。

“大侠,你让我丢面子的事儿可不止这一件哦!”拓跋什利红着脸看了看自己的裤裆,众人会意,同时大笑起来。

“那一脚其实是救了你的命,你不知道,我这个宝贝徒弟啥都好,就是脑袋一根筋,一旦急眼了就要下死手,我要不踹你,他就能把你脑袋掰下来!”

“所以说,大侠,我觉得咱俩特别有缘,每次你让我没面子的时候,都是在拯救我,不是救我命,就是让我改正错误,你的话我全记住了!”拓跋什利隔着桌子,向吴终深深做了个揖。

“你这孩子,怪世故的!”吴终被他夸得感觉不好意思,赶紧低下头吃肉,借以掩盖自己发红变热的脸颊。

“大侠你闻到了吗?我这帐篷里是不是有股特殊的味道?”拓跋什利突然笑眯眯看他。

“我闻到了,正想问你呢,这不是忘忧香吗?”吴终说。

“你曾说过,你迷恋妖女贺不悔身上的忘忧香,所以我派人从蓟城搜集了几盒,快马加急送过来的,就为了今天让你能闻到这味道!”拓跋什利说这番话的时候,看似轻描淡写,实则难以抑制内心的得意。

“挺好的。”吴终对他的行为做出评价。

“吴大侠只要你在代国一日,我就让你时刻身边萦绕着忘忧的味道!”拓跋什利向前伸着脖子,眼睛死死盯着吴终。

“都行。”吴终吃完最后一块肉,用袖子轻轻擦了擦下巴,眼睛始终盯着盘子,对他的殷勤无动于衷。

“吴大侠,忘忧这种香料在北方很难寻找,整个草原上都没有,只有蓟城才有少量存货,现在都在这里,其他地方没有了!”拓跋什利拍着大腿嚷道。

“我知道了,贺不悔在哪儿?”吴终突然抬起头。

“她,她在铁弗单于的部落里,在这个营地以东三十里外。”拓跋什利小声说道。

“大哥,封心,你们吃饱了吗?”吴终突然站起来。

“吃饱了!”两人齐声回答。

“咱们出发吧!”吴终话音刚落,三人同时向外走去。

拓跋什利不知所措,茫然跟在他们后面。

吴终走到门口,突然停下,转身对着小萨满。

拓跋什利一看到他那张凝重而严肃的脸,顿时也收敛神色,老老实实站在那里,准备接受他的训斥。

“我记得跟你说过,晋国和秦国的国主都跟我很要好,你有的东西,我不稀罕,你没有的东西,我要多少有多少,还有,燕国先帝要管我叫师叔,邺城的繁华和纸醉金迷是你这辈子都没见过的,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我想要任何东西都能得到,但是那些只是物件,对我来说毫无价值,我最关心的只有一个人,她就是贺不悔,只有她值得我用这辈子去寻找,只有她值得我用生命去守护!”吴终说这番话的时候,声音不大,速度也很慢,拓跋什利睁大眼睛看着面前这个男人,甚至忘记了点头。

“孩子,这些话我从没跟别人说起过,除了你!”临行前,吴终轻轻拍了拍小萨满的肩膀。

“大侠,话虽如此,但是这包香料,还是请你务必带上!”小萨满把用黄色绸布包裹着的一块忘忧香塞进吴终的衣襟。

“不管怎样,这是你的念想!”

当吴终走到帐外的时候,看见封心和张天师已经骑在马上,他的遮月就等在帐门口。

匈奴人喜欢用狼来作为自己部落的图腾,很多部落单于的大帐外,都挂着狼头旗,区别在于颜色,吴终记得他们最先见到的那个部落,狼头是黑色的,后来他们去的地方多了,又见到过蓝色的,铁锈色的还有绿色的,而铁弗单于的帐篷外,这只狼头是红色的。

红色代表火,火意味着战争,一代战神慕容垂的星宿即为荧惑,也就是大火星,铁弗部是南匈奴诸部落中,最能打的一支,它的单于名叫刘卫辰,这个“刘”姓,继承自汉赵皇帝,匈奴人刘渊,这支草原上的刘姓家族,正是莫顿单于的嫡系后人。

营地中,匈奴人的白色帐篷密密麻麻,张天师砸吧着嘴,看着几百个帐篷犯愁。

“兄弟,这么多帐篷,你怎么找?”他抱着肩膀,面露难色。

“不悔肯定在这个营地里!”吴终说。

“这个我知道,你打算一个一个帐篷掀开进去看吗?”张天师白了他一眼。

“我听说铁弗部匈奴人极其彪悍,又生性好斗,如果我冒冒失失闯进人家帐篷里,肯定得打起来!”吴终笑道。

“可你要不进去,又怎么知道妖女躲在哪里?”张天师冷笑着。

“大哥,怎么一提到不悔,你就是这副嘴脸?你还真是跟她不对付呢!”

“就是不对付!”张天师狠狠朝地上啐了一口。

吴终想到刚才吃饭的时候,小萨满曾经对他说过,他已经把北方的忘忧香全部收集过来,也就是说,如今贺不悔的帐篷里,肯定是没有这种香料的,作为一个对生活品质有着极高要求的女人,她是一定会留意这股忘忧特有的味道的。

于是他想到了主意,他带着张天师和封心来到营地正中,路上顺便寻了些牛粪和干草,他选了个空旷地带,点燃牛粪干草,然后把小萨满送他的包裹香料的绸布包扔到火堆里。

忘忧在日常使用的时候,香味淡雅,但是如果被火烧,则会散发出浓烈的味道,而且扩散极快,越靠近火的中心,这种味道越是浓烈。

“这样,我们很快就能找到不悔了!”吴终捂着鼻子说道。

“是吗?这味道熏得我脑袋疼!”张天师皱着眉头。

他们看到不远处一顶帐篷突然掀开门帘,一个女人的头从缝隙里探出,并向他们烧香的方向张望。

“该死的!果然是你,你在干什么?糟蹋东西吗?”犀利的声音传到吴终耳朵里。

时隔一年,吴终再次听到了那久违的抱怨,他感觉鼻子发酸,于是使劲眨了眨眼,没让眼泪借势流下来。

紧接着,他一溜小跑来到帐篷外,他看见贺不悔倚着门帘站在帐篷里,如今的她,脸上没有任何妆容,素颜之下,更显得娇美,往日在烈焰红唇和朱砂眼影的映衬下,那妖艳的容貌总给人一种强势逼人的感觉。

现在,她就像一个寻常草原上的女人一样,穿着斜肩马甲,头上梳着乌油油的麻花辫,但脸上流露出的讥讽神色跟从前一模一样。

“不悔,一年了,我一直在找你,没想到在这儿遇到你!”吴终说。

“是吗?”她轻轻耸了耸肩膀,“我听说你来代国,已经有半个月了,在你来代北前,草原上就开始流传你的故事呢!”她说话的时候,笑眯眯地看着他,眼神中满是骄傲。

“你怎么知道的?”吴终很好奇。

“你们在路上打退了小萨满,并让他心悦诚服,你们解救了村里的百姓,让他们不再进贡茱萸,从那以后,小萨满视你为人生导师,励志偶像呢!”

“这事儿已经传遍大漠了?”吴终没想到小萨满竟然是个大嘴巴,而且把自己失败丢人的事儿也敢拿出来传播。

“当然,在你没来前,你和这两个家伙的英雄事迹就已经在大漠上流传,这趟漠北之行,你们还真是高调得很呢!”她笑嘻嘻调侃道。

“我只是做了该做的事,都怪那个小萨满…”吴终红着脸,在贺不悔面前,他总是像个孩子。

“行了,该死的,难道你打算一直站在门口吗?”她边说边白了一眼张天师和封心。

“兄弟,你们好久没见面了,跟你的意中人进去慢慢聊吧!”张天师会意地把他推进帐篷,然后扭过头,坏笑着看了封心一眼,放下了门帘。

“师伯,过去我师父总说你只知道打打杀杀,不懂世俗之情,要我看,你懂得可多呢!”封心呲着牙,一脸坏笑看着张天师。

“小子,别听你师父胡癢,贫道吃过肉,打过架,也杀过人,世间事见得多了,但是大道永在心中,你还小,以后就知道了!”张天师拍着自己胸口,像个常年混迹于江湖的老油条那样。

“师伯,你觉得师父啥时候能出来?”

“嗯,我估摸着,一柱香差不多了!”

帐篷中,豆大的火焰在灯芯中突突地跳个不停,一缕黑烟在油灯上方盘旋,散发出刺鼻的味道。

这里确实没有香味。

“不悔,去年今日,你为何偷偷离开我?我和寄奴在京口等你等得好苦!”

“该死的,你知道我是他们所说的妖女,妖女有妖女的事做,不是你们常人能理解的!”

“结果就把自己给作成流放大漠?”

“这是我的命,命里注定我要来此!”

“不悔,既然知道我来大漠,为何不来找我?”

“该死的,咱俩之间,只有你找我,我什么时候找过你?”她翻着白眼,态度倨傲。

吴终盘腿坐在羊毛毡上,感觉对面的贺不悔突然变得生硬干冷,昏黄的油灯下,她的脸苍白而狭长,而且她的眼白显得很大,黑眼珠很小,她坐在自己对面,半低着头,手里总在摆弄着什么东西。

回想在邺城的时候,那时的她热情洋溢,虽然骂起人来同样凶,但是让人感觉很温暖,可一年后的今天,她冰冷的样子似乎要拒人于千里之外。

她不知道一年中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但可以肯定,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让她宁愿放弃江南的美好生活,宁愿屈身于漠北苦寒之地,这里没有精致的饮馔,没有脂粉唇膏,也没有散发着香味的汤盆,这里只有风沙和刺鼻的烟熏味道。

对这一年的经历,她不愿说,吴终也不好去问,但有几件事,他还需要当着她的面弄清楚。

首先就是慕容雪预知未来的能力,自她进入秦王宫殿后,这个传说就在秦国流传,从宫廷到民间,传得神乎其神,这个传说,就是从她在监牢里准确预言了自己命运开始的,吴终想知道,慕容雪到底有没有这个能力,如果有,那她跟贺不悔就是一类人,因为这种本领,他只在她和阿圈身上见到过。

对此,贺不悔说,在秦国对燕国发动战争前,她曾去过长安,也见到过秦王符坚,那个关押慕容姐弟的牢房,她也进去蹲过,她在牢房的时候,就预知到未来某天,慕容雪也会进到这件牢房里来,于是她就用草纸写下了一封信,偷偷藏在稻草下面,并用指甲在土墙上抠出一个只有她和慕容雪能看懂的符号,那封信的内容,就是对秦国未来将要发生的一些事情的预测,她在信里让慕容雪把这些事情都记下,她预测的头一件事,就是慕容姐弟入宫的事情。

“这样说来,雪儿所做的预言都是你告诉她的,可她对我说,那些话都是她自己悟出来的,她为什么要骗我?”

“是我让她这样做的,世事险恶,她年纪又小,如果没有让人忌惮的本领,活不到成年!”

“有了这般本领,岂不是更加危险?那些心怀鬼胎的人,都想把她据为己有呢!”

“以色事人,能有几般好?当今乱世,强人林立,若只有色相,需得仰仗他人怜惜,只有让他们既害怕又需要,才能舒服地活下去!”

“雪儿如果一直这样下去,也会被当做妖女的!”

“妖女又如何?我就是妖女,不是活得好好的!”贺不悔听到吴终嘴里说出这个词,顿时瞪大了眼睛。

“可你还是被秦王流放了!因为所有人都说你杀了四大家师,抢走了玉玺!”吴终他们谈话的火药味越来越浓,他不知道为什么,阔别一年的贺不悔见到他,就好像吃了枪药一般,在这种氛围下,他心里也开始冒火。

这就是他想弄清的第二个问题,到底玉玺是不是被拾荒者抢走了?

秦王流放贺不悔,并不是为了给四大家师报仇,而是因为讨要玉玺而不得,玉玺乃天下至宝,人人欲据为己有,她之所以会在秦国坐牢,就是因为拒不交出玉玺,秦王符坚大怒,将她投入牢狱,她在牢房中被关了一个月,依然不松口,于是秦王在盛怒下,将她流放代北大漠。

“符坚想杀我却又不敢杀,因为杀了我,他就彻底得不到玉玺了!”贺不悔无声地笑着,消瘦的身影映衬在灯影中,吴终看到那黑影大头细身,很是吓人,这一刻,他突然觉得对面的女人很陌生。

“我想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杀了四大家师,你跟他们无冤无仇,就算想得到玉玺,你也有很多办法,何必痛下杀手?”

“该死的,我不知道四大家师跟你有什么关系?就因为他们考察过你?你打算给他们养老送终吗?这件事你少管!”她狠狠瞪了他一眼。

“玉玺是我历尽艰难,从燕国先帝手中拿回来的!”吴终争辩道。

“是吗?没有我你能拿到吗?”她冷冷笑着,“再说你带着玉玺回到建康,你完成了使命,后面的事情,与你无关!”她白了他一眼。

“不悔,告诉我那些都不是真的,你才不是一个没有故事的女人,爱上一匹野马,可我家里没有草原,你让我感到绝望,不悔!”吴终声嘶力竭地喊道。

“那只能说明你太单纯,看不到人世间的险恶!”她同样拍打着案几,脖子向前伸着,好似一只即将开战的斗鸡。

“人世间确实险恶,就算你拿到了玉玺,又能如何?世间盯着它的帝王可多着呢,你不是转眼就被符坚流放到大漠来了?”

“这是我的选择,依然与你无关!”

“我若想带你回去呢?”

“该死的,你没这个本事!”她突然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但是吴终看到她眼角分明流淌出泪水,被灯光照得闪闪发亮。

她说自己被流放,是秦王亲自下的命令,当初她是被装在囚车里,由一队武士押解到这里的,一路上,她受尽磨难,现在总算还活着,如果她要离开,得让秦王再下令请她回去才行,如果没有,她宁愿一直留在这里。

“秦王从未对我提起过你的名字!”吴终说。

“他不会说的,他有愧于我!”贺不悔梗着脖子,姿态高冷。

吴终觉得这场对话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了,他甚至有点后悔千里迢迢跑到漠北来。

张天师和封心蹲在帐篷外聊天的时候,看到了骑着毛驴匆匆赶来的小萨满拓跋什利和他随从们。

“吴大侠在里面?”小萨满指着帐篷问道。

“嗯,我兄弟在里面呆了已经快两柱香了,看来我还是小看他啦!”张天师发出爽朗的笑声,引得封心和小萨满跟他一块坏笑。

“小兄弟,你这太慢了,这才多远,你竟然用了这么长时间!”张天师看着他的小毛驴,砸吧着嘴。

“没办法,我现在还骑不了马,只能寄托于这畜牲的脚力!”小萨满无奈地说着。

正在这时,他们看到门帘突然被掀开,吴终拉着脸从里面走出来,见到众人,也不说话,闷着头走到一边蹲下。

“兄弟,都说久别胜新婚,你俩这会儿应该你侬我侬,说不完的悄悄话才对,你这是跟谁啊!”张天师站起身,走到吴终身后,用手搭在他肩膀上。

“娘的!娘的!”吴终随手捡起一根棍子用力戳着地,嘴里冒出一连串脏话。

小萨满和张天师彼此看了一眼。

“吴大侠,我还以为你跟贺仙姑在帐篷里快活呢,你们这是怎么了,吵架了?”小萨满知道贺不悔是吴终这辈子最爱的女人,但没想到他俩见面不到一个时辰,吴终就变得如此恼火。

“我图什么?不远千里跑到代北,我他妈真是有病!”吴终怒冲冲地叫嚷道。

“兄弟,莫非你千里寻人,寻了个寂寞?”张天师不合时宜地打趣让封心和小萨满都赶紧给他使眼色。

“道长,我看他们是吵架了,先让大侠冷静一下吧!”小萨满把张天师拉到一边,这时他看到一只马队正向这边疾驰而来。

“铁弗单于来了,这次过来,我并没通知他,可他却能知道,这家伙不简单呐!”小萨满看着滚滚烟尘冷笑道。

“刘卫辰恭迎小萨满!”马队来到众人跟前,一众骑士跳下马,领头的中年大汉单膝跪地,对小萨满作揖施礼。

“大单于,你的消息好灵通!”小萨满看了他一眼。

“宗主来临,岂能不出来迎接?”刘卫辰站起身,他身材高大,剑眉长目,跟张天师等人站在一起,足足比他们高了一个头。

“大单于,这几个是我的好朋友,他们都是来找贺仙姑的!”小萨满指着张天师等人说道。

“兄弟,快起来见大单于了!”张天师忙不迭把吴终拉过来。

“大单于,这位就是我一直跟你提起的吴大侠!”小萨满指着吴终介绍道。

“久闻吴大侠的英名,您在沿途拯救我匈奴子民的事情,小萨满都跟我说起,您真是大英雄!”刘卫辰说罢又对吴终深深作揖。

吴终一直没说话,只是一直盯着刘卫辰,众人知道他刚吵完架,以为他还没从情绪中平复过来,其实他是在观察刘卫辰的面相,此人英俊魁梧,精明中透着狡猾,干练中带着凶狠,他表面上对小萨满很恭敬,但是不时抽动的嘴角透露出此人打心眼里不愿居于人下。

就在他刚才说到自己是英雄并作揖的时候,他弯腰低头,眼睛却狠狠地睨着小萨满,他的脸隐藏在胳膊后面,别人看不见,吴终却看得真切。

这个人的阴狠神情,着实让他害怕,所以他才会不顾失礼,也要好好打量一番这位铁弗大单于。

毕竟贺不悔住在这里,还要在他的羽翼庇佑下过活。

而他对此却十分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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